黃泉卷 第十一章
    天邊漸漸泛起青寥寥的慘白,雲飄來又散去,浮游不定,晨日像血滴懸在半空。

    元烈不知道什麼時候已醒,平時他一醒來,就會盡量往黃泉懷裡鑽去尋求偎依,可如今他全身都僵硬著,臉上寫滿畏懼,大氣都不敢透一口,惟恐驚動了黃泉,手腳卻一直在輕微顫抖。

    看著如驚弓之鳥的元烈,黃泉茫然伸手輕撫他發頂。元烈似被針扎,一下整個團起,顫聲道:「別,別殺我……我,我就快會,會死的……我……我又那麼髒,會弄髒你的手,求求你,不要殺我。」

    痛了一個通宵的心再度被撕裂開來,黃泉張大了嘴巴,淚水滴滿衣襟。

    這個人,真的不再是元烈。他記憶裡那骨氣崢嶸的溫厚青年已經死了,或許就在他拗斷元烈腿骨的剎那間,那個愛他的元烈已被他親手殺死了。

    剩下的,只是一副空殼。

    而很快地,就連這具軀殼也將徹底被毒藥侵蝕、腐爛、消失……

    什麼都不會留下,那永不分離的誓言,還有他曾經擁抱過的年輕矯捷的肉體,都將化為烏有,夢了無痕。

    「……啊……呵呃……」

    手指插進銀白髮絲,像要把痛苦從腦髓裡挖出一樣狠命揪著頭皮,黃泉用力在榻沿撞頭,嘶嚎不絕。血淚印濕了床褥,他終於停止了毫無意義的自殘,垂下手,呆呆望著貼牆蜷縮如球的元烈,是那麼惶恐無助卻又無路可逃,除了發抖,什麼也做不了。

    如果是在往日,元烈一定會過來摟住他的肩,微笑著吻上他的唇:「……黃泉,以後都不要不開心,有我喜歡你啊,黃泉……」

    但眼下,那個叫他心暖的笑容卻被層層驚畏取代,遠遠地躲著他, 無聲顫慄著。

    是他,親手毀掉了自己本已到手的情意。

    悲哀到絕望的氣息瀰漫在冰冷凝滯的空氣裡,催人窒息。心隨元烈若有若無的呼吸跳動著,一下又一下刺骨的痛。良久,黃泉伸長手,不顧元烈那一點明明害怕又不敢形之於色的小小掙扎,將他抱進懷裡,慢慢走出屋外。

    秋天的太陽已升得很高,半隱半現雲中,依然流淌著血一般的暗紅。風捲著零星落葉自身邊拂過,瑟瑟生涼,帶起元烈一兩絲黑髮,繞上了黃泉脖子,纏纏綿綿……

    不遠處,一堆黑衣人正聚首私語,見到黃泉抱著元烈走近,紛紛面色大變逃進各自房中,誰都不想走得慢,步那天被黃泉殺死的黑衣人後塵。黃泉卻根本沒留意眾人來去,仍一步步踏過點綴星星草葉的黑土,登上崖頂西側那方岩石。

    盤腿坐定,讓元烈枕著他臂彎,沐浴一縷許久未接觸的陽光。

    蠟黃的臉在日光下竟也稍稍染暈一抹紅潤。這才有一丁點像原來那個健康的元烈……

    黃泉微微笑了,低頭,在元烈同樣枯黃的唇上輕輕地吻著,宛如在親吻一碰即碎的幻影。

    元烈本就在簌簌輕顫,此刻抖得越發厲害,想躲,但遭受過連月無分晝夜折辱輪暴的身子早已記錄下反抗被毆的慘痛,習慣了違背意志的順從。再怕,他也只能睜大眸子,試圖在一團白霧裡找到些什麼。

    還是什麼都看不清,唯一的感覺是男人拂落在他面上、頸中的頭髮,柔柔滑滑,如清涼的雨絲……男人的嘴唇,也涼涼的,軟軟的,帶著夢幻般的水香。

    好像啊……像石林中黃泉的那個吻,沾著淚,清幽似水……

    他,居然又在幻想了……眼淚,緩緩流出眼角,滴進兩人纏繞的發裡。

    「……那一次,他也是這樣吻我的……我好高興……」

    黃泉慢慢離開他的唇,靜看元烈雙眸,氤氳迷離,卻浮著些微亮色。

    「我那時……以為他終於,終於被感動了……終於肯真正喜歡我了……我真的,好開心……」

    「我從一開始,就知道他並沒有真心喜歡過我……他心裡,一定覺得我很傻、很蠢,拿我當途中消遣……可沒關係,我喜歡跟著他。」

    乾枯的唇角彎起一點弧度,他也想不到自己竟然還會笑,但就是沒來由地想笑,想說,也許是怕以後再沒有機會能說。

    「只要他高興,我樂意裝傻,當自己什麼都不知道,永遠都不說破。我總在想,第一天,他不喜歡我,那第二天呢?第三天呢?……會有一天,我可以打動他,可以讓他不再空虛寂寞,讓他真正快樂起來……不管那一天要多久,我都願意等……可,可是……」

    淚水凝在腮邊:「……我現在,終於明白那是我自己的一廂情願,我再努力,也永遠是東丹天極的弟弟,永遠只配被他玩弄羞辱。」

    銀髮難以抑制地抖動著,黃泉搖著頭,卻無言也無法反駁。伸掌接住元烈滾落的淚珠,燙入肝腸。

    元烈癡迷地望著其實什麼也看不清楚的朦朧人影,突然又露出一個酸澀笑容:「你說,我是不是真的很傻,很蠢?啊,我忘了,你一直都不肯跟我說話的。」

    慢慢轉過頭,苦笑:「是嫌我骯髒嗎?我如今這個樣子,確實不該再活在世上丟人現眼。可我,不甘心就這樣死啊。」

    細瘦手指用盡了全力,握起拳頭,聲音越來越高:「我不恨他不喜歡我。但為什麼,為什麼要我背負他對我兄長的恨?就因為我們是兄弟?因為我不自量力地愛上他?我已經決定不再愛他,為什麼還不肯放過我,害我過連畜生都不如的日子?」

    「為什麼?————」

    最後尖銳的叫聲似利針直刺進黃泉耳膜,渾身僵冷,盯著元烈臉上深深哀痛,混雜濃濃的恨,難解難分。他從來也不相信,會在元烈身上看到如此強烈的、令他心跳都欲停頓的表情。

    「我恨,好恨!我好想看看,失去了東丹天極,失去了我,他還能真正快樂嗎?」

    一口氣喊完,元烈也彷彿使完了所有氣力,拚命喘息,面色漸漸發青,卻邊咳邊笑:「看不到他的嘴臉,我死也不甘心。啊……哈……我,我忍辱偷生,就是等著看他,看他……」

    週身急遽抽搐起來,痙攣的喉嚨再吐不出一個完整的音節。元烈扼緊自己脖子,死死咬著嘴唇,頃刻皮破血流。

    黃泉已徹底震住,淬如秋水的眼眸全然呆滯——

    元烈恨他!恨到寧願拋棄一切尊嚴任人恣意玷辱,只為乞討醉夢活下去,看他的淒涼光景?!

    癡凝的眼光定定移向懷裡狂亂扭動的人,驀然一手蒙住自己雙目,黃泉似哭似笑的嘶吼傳遍山谷。

    他,真正失去了元烈。

    遠遠的一角山巖後,水千山趴在石上,撫著胸不停喘氣,大傷初癒的臉蛋益發尖削,煞氣也更勝以往,怨毒地緊盯黃泉懷中的元烈,慢慢舉起右手。

    短刀在日色下折射出藍熒熒的寒光。

    只需一刀,就再沒有人能害主人心碎神傷。

    狂亂灼熱的目光裡殺氣升到頂峰,水千山輕輕地、緩緩地,剛伸出一隻腳,巖上黃泉突然抱著元烈站了起來,他連忙縮回石後,滿臉不甘。

    緊緊摟住仍在牽搐不已的元烈,黃泉踏在岩石邊緣,茫茫雲氣在腳底翻滾,看不透,望不穿。

    倘若就此躍落,元烈是不是就可以永遠擺脫醉夢的噬心折磨?他是不是也就能不再心痛?

    黃泉冷麗面容揚起澹泊笑容,再跨一步,一足已凌空,風拂衣飛間,思緒渺緲,竟又似見到元烈緊張神情。

    ……「別站那麼前,小心。」

    青年忙著把他拖回來,牢牢抱緊他,彷彿怕他一時衝動,會跳下懸崖……用盡全力地,抱著他……

    ——元烈!元烈!……即使能殺盡天下人,又怎麼忍心奪去你的生命?

    欲哭無淚的微翹眼眸像永遠也看不夠地流轉在元烈的眉、元烈的眼、元烈的嘴……最終抬離,望向雲霧繚繞的山徑。

    黑點一個接連一個,奇快跳躍著,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

    終於來了。

    黃泉默然轉身,注視等待著黑壓壓的大片人群自三面包圍上來,將岩石圈得水洩不通。眾人高矮胖瘦,參差不齊,但均是目光銳利,兩邊太陽穴高高鼓起。看到當先一人熟悉的面容時,黃泉露出一個清清冷冷地笑——要聚齊這些天南海北的江湖好手,沈日暖想必也歷盡波折。

    「妖人!今天你插翅也難逃天下英雄,還笑?!」

    沈日暖越眾而出,月餘未見,肌膚較先前黝黑不少,顯是這段時日風吹日曬,四處奔波所致,眉眼間卻也稚氣大減,凜凜然透著幾分宗師氣度,一揚手止住身後群雄喧囂,一指黃泉懷中痛苦扭曲的人:「快放開他。」見元烈臉黃發枯,幾乎認不出本來面目,也不知這些日子受了多少折磨,驚怒交迸,若不是投鼠忌器,早對黃泉拔劍相向。

    雙手緊了緊,黃泉摟得更結實。

    山風呼嘯,浮雲騰湧。纖長的身影無聲對峙著一群人,俾睨天下的驕傲。

    人群騷動了:「沈少俠說得不錯,這妖人果然目空一切,將吾輩視若無物,簡直比二十年御天道那姓余的大魔頭還要狂妄囂張。對付這等妖孽,也不用講什麼江湖道義,大夥一齊上,殺了他替東丹盟主和之前死難的武林同道報仇雪恨。」

    冠冕堂皇的一席慷慨陳詞立即得到眾人附和:「就是,斬妖除魔,我輩個個義不容辭。」

    「姓余的魔頭殺人如麻,結果還不是被咱們正義之師一路圍截追殺,活活累死,連御天道也被夷為平地,今日的黃泉路也一樣下場。」

    群雄說到得意處,個個口沫橫飛,眉飛色舞,似乎黃泉已成俎上魚肉,只待眾人宰割。卻有一人哼了聲,又「噗嗤」一笑,不加掩飾的嘲諷。

    崖頂瞬時安靜。

    發笑之人就在人群中,羽衣峨冠,一身仙風道骨的年輕道士,眉梢眼角卻漾著說不出的風流魅惑,此時更微微挑高一邊眉毛,三分輕佻、七分譏誚。

    「想打群架就直說,囉哩囉嗦地,也不嫌口水太多。」

    群雄繼續沉默,片刻後,反唇相譏。

    「玄機子,你怎麼吃裡扒外,居然幫黃泉路的人說話?難不成你暗中收了這妖人的好處?」

    道士高傲地仰臉,神情倒似鐘鳴鼎食的世家子弟在訓斥下人:「早知道上山是來聽一群瘋狗亂吠,貧道還不如在漣漪小居看花魁玉奴蓮上作舞來得舒服。」

    一拂衣袖,充耳不聞沈日暖的打圓場,瀟瀟灑灑就下了山。

    人群再度寂靜,半晌,才有人擠出一句:「什麼鬼出家人?」

    扭頭,所有的惱羞成怒都指向巖上飄然挺立的銀髮男子,刀劍齊鳴,寒光映日。

    「諸位且慢,東丹公子尚在他手上,不可輕舉妄動。」沈日暖焦急地阻攔徐徐推進的眾人,但群情激憤,哪裡控制得住?他怒視黃泉,大吼,色厲內荏:「快快放了他,厲黃泉!——」

    黃泉?!元烈兀自扭動的身軀陡然靜止,手指顫抖著,一點點摸上黃泉的臉龐五官……驀地淒聲尖叫,刺痛了每個人的耳膜。

    是黃泉,這默不出聲的抱他吻他的「恩公」竟然就是黃泉!難怪那一身水香如此熟悉……意識剎那崩潰,他腦海頓變空白,只知道拚命地掙扎、拚命地狂叫,拚命地想逃脫那雙緊抱他的手臂。

    周圍的一切都不復存在,唯一想做的就是逃離,逃離他所有不幸的源頭。

    手指扳不開那鐵箍也似的雙臂,他就用嘴,狠狠地咬,腥鹹的熱液流進嘴裡,他仍然用力地往下咬。

    黃泉卻屹立依舊,只微蹙著細長的眉,眸子裡除了哀傷,還是哀傷……

    「死賤貨!住手!住手啊!」水千山怒叫著從石後衝出,推開正瞧得目瞪口呆的群雄,奔到山巖下,滿眼充血:「主人,為什麼到現在你還不放開他?我早說過,他一定會害你的,他會害死你的啊——」

    猛地回身,佈滿血絲的眼睛惡狠狠直盯那連排門戶緊閉的石屋:「你們還縮在屋裡幹什麼?還不出來幫主人退敵?快滾出來!」

    門應聲而開,黑衣人三三兩兩走出,卻目光閃爍游移,彼此猶豫對望,一點上前動手的意思都沒有。

    「你們還看什麼?」水千山震怒,一揮手中短刀:「難道想等他們殺了主人,再來取你們的命?」

    「就算他們不來,遲早咱們弟兄也都會死在主人手裡。」一個黑衣人突然開了口:「千山公子,你也看到了,主人根本就把那小子當寶,咱們曾經那樣作踐糟蹋他,主人豈會饒過咱們?不如乘機離開黃泉路。」

    餘人紛紛點頭,生死攸關,誓死效忠也不過是個蒼白可笑的謊言。

    水千山瞠目結舌,再說不出一個字來。

    見黃泉路忽起內訌,群雄幸災樂禍地轟天大笑。黑衣人個個漲紅了面,但還是飛快沿山路奔落,轉眼已散了個乾乾淨淨。

    水千山臉色血紅又轉慘白,擋在山巖前,握緊短刀。

    黃泉卻似絲毫未留意身週一切,直勾勾望著懷中一臉瘋狂恨意,猶咬著他手臂死死不放的元烈,慢慢地,微微地,笑了。

    一滴晶瑩剔透的水珠亦同時跌落塵埃,花萎,玉碎。

    用最輕柔的力道掰開元烈牙關,輕飄飄躍下岩石,逕直走向沈日暖,看到少年繃緊了神經卻未退縮,仍昂首站立面前,黃泉又淡淡一笑。

    如果,如果那晚沒有攔住他們,讓元烈隨這少年離去,是否之後所有的一切都不會發生?

    如果沒有攔下元烈該多好……

    早該明白,背父棄國滿身罪孽的他,怎配擁有幸福?可他,卻奢望著想抓住那一份已蛻變的愛,注定萬劫不復。

    笑著將元烈遞給沈日暖,笑著倒退回懸崖邊,黃泉一掌斜劈,震落一大塊山石。

    群雄情不自禁都悄悄退了兩步。黃泉仍在笑,抽出衣帶把石頭牢牢捆在自己腰間,登上那方山巖。

    突然領悟到黃泉要做什麼,水千山魂飛魄散地大叫起來,猛撲過去,卻被黃泉寬袖一拂,遠遠跌了出去。

    「不要啊,黃泉————」

    淒喊著爬起,手來不及伸出,那纖細修長的身影已直挺挺地往後一仰,從眾人眼前融入天地白霧之中。

    水千山撕心裂肺的哭叫穿破了崖頂的雲,黃泉卻已聽不到,身子不停墜,只有風呼呼自兩耳刮過,如刀割面。

    熟悉的感覺啊……沒料到十六年後會再重溫這血肉心魄都似飛散的痛。但應該再也不會有第三次了……

    十六年前救他的人不會再在崖底,那潭湖水或許也會乾涸,縱使一切都未改變,身上的大石已足以讓他永沉潭底。

    也許,那本就是他的歸宿。

    上蒼卻垂憐給多了他十六年的光陰,嘗遍刺骨錐心的恨,還有那一絲短短的甜……

    可惜,尚未細細品味,那絲縷甜蜜就要從指縫漏走了……閉起目,滾熱的淚水自眼角飛灑空中——

    我唯一的遺憾,就是沒辦法親口對你說一句:我其實,愛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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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泉,黃泉————」

    水千山慘厲狂叫還在崖頂盤旋,元烈痙攣的身體一下僵直,努力睜大模糊不清的雙眼,抓緊了沈日暖的衣服:「發,發生什麼事了?」

    「那妖人他,他……」被黃泉墜崖那份淒艷決絕所懾,沈日暖和群雄一時間都未回過神來,結結巴巴語不成文。水千山卻轉過臉,披頭散髮,眼角竟依稀滲著血絲,持刀向沈日暖臂彎裡的元烈直撲過來——

    「臭婊子,都是你!咬斷了黃泉的舌頭還不夠,現在又逼他跳下懸崖。畜生!賤貨!你跟東丹天極都是禽獸不如的東西,我殺了你,殺了你!」

    熒藍短刀疾劃元烈脖頸,快則快矣,但心神混亂下全無章法可言,沈日暖掄起一腳,正中他胸口,水千山登時似斷了線的紙鷂直飛出去,落地手腳亂扭,怎麼也爬不起身,嘴裡仍罵不絕口。

    沈日暖一擊得手,低頭看元烈是否有傷到,卻見他面如白蠟,眼珠定定地沒一絲轉動,竟如癡呆一般,不由大驚,拍打他臉頰:「元烈,元烈?」

    他拍得再大力,元烈也不覺疼,頭腦裡轟轟狂鳴,儘是水千山切齒吼叫——

    「……跳下懸崖……跳下懸崖……」

    黃泉,跳下懸崖?……

    腦髓彷彿突然間被挖空,什麼也感覺不到了,只有一股冰冷徹骨的寒氣硬生生鑽進頭頂,像根冰針插過他頭顱、插過他咽喉,一直插進心臟,還在繼續往下刺,宛如要將他整個人刺穿……

    「……黃……泉……」

    囈語般地喃喃吐出在心底積壓了許久的兩個字,全身的血和肉似乎也隨這一聲呢喃從身體裡剝了出去。那根冰冷的針卻還插在體內……痛!好痛!!比醉夢更厲害千萬倍,把他五臟六腑都拖出狠狠踩、狠狠撕的巨痛!!!

    「啊啊啊啊~~~~~~~~~~~~~~~~」

    抱著頭,元烈的尖叫幾乎震聾了所有人的耳朵。身子扭了兩扭,猛咳一口血,週身劇烈抽搐起來。

    什麼怪症?沈日暖駭然,忙托著他奔進黃泉的石屋,放落榻上,貼掌牢牢按住他胸口,防他胡亂掙動,一邊徐徐送上真氣,總要先讓元烈安定下來才好帶他下山就醫。

    外面群雄面面相覷,眾人乘興而來,正想放手大幹一場,孰料黃泉居然投崖自盡,頓覺意味索然,也沒了逗留興趣,三三兩兩結伴下山。有人經過水千山身邊,只覺殺這無名小卒未免有失自己大俠風範,踢他幾腳就走了。

    一時崖頂已恢復平靜,僅餘水千山的咒罵和石屋內間或飄出元烈幾聲喘息嘶叫,短促淒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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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腳下,一路頻頻回頭的黑衣人終於鬆了口氣,人人臉上方綻開一半笑容,驟然僵硬——

    前方小徑上,一人背向屹立,黑袍、佩劍。

    只是簡簡單單站著,肅殺凌厲的劍氣已如波層層逼近眾人,強大的氣勢像堵無形高牆隔斷眾人去路。驀然回首,全神戒備的黑衣人齊齊一震後退,立掌於胸,如臨大敵。

    黑袍人卻笑了,唇紅齒白,親切異常,眼睛亦微微瞇起,這時眾人才發現這英俊的男子眼角已略有皺紋,不再年輕。但那一笑,卻神采四溢,儼然一風度翩翩的俏郎君。

    「你們要去哪裡?」黑袍男子笑問,不等眾人回答,又豎起一根手指搖了搖:「黃泉路正遭圍殲,你們不在山上殺敵護主,卻私自逃離,恩?」笑容不減,眼裡卻升起冰寒殺氣。

    「鏘啷」,劍出鞘,直指眾人:「賣主求生,該殺!」

    殺字甫脫口,劍氣如虹貫日,血光乍現,已劈倒站得最前的兩名黑衣人。

    驚叫聲中,黑衣人四散奔逃。

    「敢棄他不顧者,誰也休想活命!」

    黑袍男子冷笑,劍過處,血染長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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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屋裡,元烈叫聲慢慢低了下去。

    放開手掌,沈日暖擦了擦元烈滿頭冷汗,見他嘴唇乾澀得都有血絲裂出,一陣難受,低聲道:「要不要喝點水?」下榻走去桌邊倒水。

    元烈喘著氣,醉夢的毒性暫時被壓制,可錐心的痛越來越劇烈。雙手在四周摸索著,臉痛苦地皺成一團。

    是在黃泉的榻上,這張湘妃榻上,他和黃泉度過多少狂熱靡麗的銷魂時刻?他永遠都記得,那個美麗邪魅的男子如何一次又一次地進入他,像怎麼也要不夠似地衝進他最深的地方,把所有的熱情都盡數釋放在他體內,然後看著氣喘無力的他,輕輕笑,好美……

    「唔嗚……」頭漲得似要碎裂,元烈拚命抓著頭髮,在被上,褥上碾磨。

    也是在這張榻上,那個突來的「恩公」默默無聲地抱著他度過多少個日夜,總是靜靜地,在他以為光陰已膠凝的時候,會有冰涼的水珠落在他面上,一滴、一滴……

    他現在知道,那應該是黃泉的眼淚。

    是為他在哭嗎?不是不愛他,只把他當報復的工具,可以恣意玩弄、隨手折斷他的腿骨,任他被關進刑室受盡非人凌辱,一個多月都對他不聞不問的嗎?

    為什麼還要為他流淚?

    「啊,啊呵……黃泉啊……呃……」用力敲打著快爆炸的腦袋,元烈咬著被子嗚咽,淚迅速濡濕一片。

    「元烈?!」沈日暖又驚又急,端茶近前:「先喝點水。」

    手搭上元烈背心,就被猛地拍開。

    「不要碰我!」元烈縮進牆壁,抓起被褥枕頭亂丟。沈日暖左躲右閃,極是狼狽,不知道這些時日元烈究竟受了什麼刺激,竟對他也充滿敵意。

    丟光了手邊所及,元烈抖著手不甘心地繼續摸,突然,停了下來。

    緩緩從靠牆的角落裡捧起兩個小小的物什,指尖顫慄著撫過。

    是他送給黃泉的那對泥偶。以為早被扔掉了,原來還在……一直都在黃泉的榻上……

    眼淚撲簌簌地滾落。

    黃泉,黃泉……

    ……「小孩子的玩意,有什麼好的?」

    清晨旭日裡,男子似乎不屑一顧地轉過臉,叫他失望地低下頭,可很快,他發頂被輕輕摸了一下,抬眼,就見一個動人微笑。

    「我喜歡大一些的……」

    那個笑,和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

    「黃泉……黃……泉啊……」

    淚水噎住了一切,元烈緊握泥偶,下了榻,磕磕絆絆地衝出石屋。沈日暖著實一愣,忙跟出去,卻見元烈一瘸一拐地拖著右腿往前走。

    前方是懸崖……

    「喂,你小心啊,別再向前走了!」沈日暖邊喊邊衝過去,元烈的眼睛好像有點瞧不清東西,得盡快拉開他。

    是懸崖啊……黃泉墜落的地方……元烈反而走得更快,眼淚不住掉。

    ……「你可知道這下面有什麼?是個很大很深的潭子,水裡還有許多尖石碎礫。陽光根本照不到水底,一片漆黑……」

    「如果你喜歡一個人,會逼他從懸崖絕壁跳下去麼?……」黃泉譏笑裡含著無窮酸澀。

    「怎麼可能?我寧可自己跳下去,也不想看到你在我面前受一點點傷。我喜歡你啊……」

    「我喜歡你啊……黃泉……」一直、一直都以為自己是喜歡你的,可我,卻逼你又一次跳下了懸崖……

    我其實,真的不配說愛你。

    淚還在落,唇角卻勾起笑,沒有猶豫地往前走。

    「元烈!!!」

    沈日暖臉色大變,一頓足朝前飛縱,腳剛離地,陡然腿上一緊。

    「你想救那個賤貨?我不會讓你如意的,啊哈哈……」原本匍匐腳邊的水千山不知哪來的力氣,用盡全力抱住沈日暖的腿,狂笑道:「我絕不放手的,要不是爬不動,我早過去殺了他,要他給黃泉償命!」一低頭連牙齒也用上了,狠命咬落。

    這個瘋子,簡直比黃泉還不可理喻!沈日暖狠劈一掌,水千山一條胳膊立即骨斷,他尖叫一聲,仍死不鬆手。沈日暖怒吼著,再一拳,終於將他打暈過去。扭頭,不禁心膽俱喪。

    元烈離懸崖只有一步之遙,一隻腳正靜靜跨出。

    「不要再走——啊啊——————」

    沈日暖拖長的大吼中,那一腳也踏空。蹣跚的身影無聲無息,從他眼前消失。

    第二十四章

    整個世界都顛覆盤旋,山風似刀,凌遲著他身上每一寸肌膚,幾乎將他的心肺肝腸都從胸膛吹了出去,空蕩得支離破碎的感覺。猛地「啪」的一聲巨響,身體撞到如要四分五裂,頭像被千斤重錘狠狠砸過,白濛濛的眼前卻奇跡般地亮了起來,一片深綠,但隨即陷入軟軟冰涼的黑暗中——

    真的是有一個很深的水潭啊。

    元烈輕輕笑著,慢慢往下沉。好柔的水……

    不諳水性,他從來見到大江湖泊便盡量退避三舍,可這潭水卻溫柔得叫他甘心溺死其中。像黃泉在抱著他……前後、左右、上下都是黃泉淡淡的水香……

    他和黃泉,在同一個地方……

    睜眼想尋找那纖長的身影,入目只有無邊無垠的黑,窒息如惡獸攫住他脖子越掐越緊。

    意識分崩離析的剎那間,腰上突然一緊,長長水草般的東西纏了上來,一股大力將他直拖向上——

    「豁喇」

    身體飛出潭面跌落岸邊草地時,灼亮的陽光一下刺痛了元烈雙眼。一人儒巾隨風,宛如天神逆光而立,微笑著收起卷在元烈腰間的緞帶:「今天是什麼日子?一個接一個地跳?」

    接下去的話元烈已經聽不清楚,只閉起眼再張開,驚訝萬分——他久遭醉夢侵蝕的雙目居然能看清東西了?!難道是剛剛掉落水面時那巨大衝力刺激了腦部經絡,竟震散了他腦中淤積的毒素?

    但沒有再多想,掙扎著站起身,面對那文質彬彬的中年男子,顫聲道:「你,你說什麼一個接一個的?他,他人呢?你有沒有救,救他?」

    「既然救你,又怎會不救他?」男子依舊帶笑,眼光歷經滄桑卻仍溫和宜人。元烈心中激動實是難以言狀,想要說兩句感激話語,竟痙攣著出不了聲。狂喜之餘,全身反而沒了力氣,癱坐地上,捂著嘴嗚嗚痛哭起來——

    黃泉,黃泉,還好你沒事……

    男子靜靜地任他哭了良久,才拉起他:「我帶你去見他。」一瞥元烈面色,清揚的眉微微皺起:「怎地中了這麼深的醉夢?」

    他聲音極低,彷彿自言自語,元烈又情緒澎湃,也沒留意他說什麼,只手忙腳亂稍稍絞乾衣衫,踉蹌著跟男子走向依崖而建的兩間小屋。推開門,男子停了腳步:「他撞到潭底碎石,受了些傷,你別太大聲吵到他。」搖搖頭,走開一邊。

    黃泉!元烈愕然望著床上全身裹在薄被裡的人,唯有冷麗蒼白的面容露在外面,可為什麼那散落枕上的竟是一頭銀髮?

    顫抖著抓起一縷,不是眼花,黃泉真的未老先白了滿頭青絲……

    緊緊握著掌心銀絲,元烈跪在床邊,極力壓抑幾欲破喉衝出的號啕,雙肩抖得像殘冬碎葉。

    「……想不到時隔十六年,你又跳了下來,還抱著石頭,怕死不成麼?」男子悄然走近床側,輕聲喟歎。凝望黃泉,神情說不出是惋惜還是無奈:「我當年從潭中救起你,又教你武藝,是要你好好活下去,你卻如此輕賤自己性命?枉費我一番苦心,還不如當初不救你。」

    元烈懊愧難當,抽噎道:「都,都是我害的,我咬,咬斷了他的舌頭,還逼得他跳崖。我,我真的不配,不配喜歡他。」直想放聲大哭,卻又恐驚醒黃泉,咬唇嗚咽不已。

    男子眼底倏忽掠過一絲冷銳,目注低頭暗泣的元烈,渾身殺氣一盛,但稍縱即逝,須臾又恢復那副溫和的儒生模樣,淡淡道:「既然你將他害成這樣,就合該你來伺候他養傷。桌上的傷藥,記住半個時辰就替他換一次。」一拂袖,揚長而去。

    元烈正欲請教他姓名,男子已轉去隔壁小屋,關上了房門。元烈怔了半晌,回頭輕輕掀起薄被,被下黃泉身無寸縷,胸腹,膝蓋處都纏著厚厚紗布。他眼一酸,又似要掉下淚來,急忙忍住,環目四顧,均不見有食物,到時黃泉醒來,卻拿什麼給他充飢?

    拖著腿走去隔壁,小心翼翼地敲門:「前輩,可否給些食物晚輩?」

    「我在這谷底二十年,從來未動過灶。潭對岸的果樹一年四季都有果子,你自己摘吧。想吃葷腥,潭裡有魚,要生火的話,離我遠些。我最聞不得煙火味。」屋裡人不冷不熱的聲音聽不出喜怒,說完便再無動靜。

    元烈極目望去,果然對面一片蔥鬱。他慢慢繞到對岸,樹上結著不少叫不出名字的果實,但離地甚高,若在從前,哪難得倒他。可在刑室那段時日,他雙臂已被折磨得血脈近枯,身體更是孱弱到極點,根本使不出以往半分武功。勉強踮起腳尖,伸長了手臂仍是夠不著。實在無計可施,只得從地上撿了石子奮力向枝葉間的果子扔去。

    被樹身彈回的石子砸得他生疼,他一聲不吭,撿起再扔,忙碌半天,終於打落了幾枚果子。一屁股坐下,已是汗流胛背,堪堪被風吹乾的衣服又已濕透。抱著膝,元烈無法遏制地啜泣著——現在的他,跟廢人有什麼區別?縱使能出得這似井深淵,他又能做得了什麼?

    莫說再像原先那樣躍馬江湖,即便是周遊各地的願望,也恐怕實現不了,只會成為路人指點嘲弄的笑柄。何況還有醉夢,如附骨之蛆糾纏著他。

    真想就此投入深潭,也好過如此屈辱痛苦地活著。可是,黃泉怎麼辦?

    仰望天色,該回去給黃泉換藥了罷。抹去淚痕,在潭裡洗乾淨果子,拿衣擺兜起,一瘸一拐往回走。

    門一開,黃泉竟已坐起床頭,裹著被子發呆。聽到腳步聲猛地扭頭,眼裡滿含戒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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