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靄靄,鸕茲剪翅抽水斜飛,在浩淼的湖面劃出兩行清波漣漪。夕陽完全沉沒綿延山拗,黑夜裡,小鄉村陸續亮起百家燈火。
坐落湖畔蘆葦蕩的雲蘿山莊,也點著橘紅色的薄紗燈籠,沿著長長回廊一直通向中庭臥房。
精致的雕花窗格上,人影幢幢。
“你今天用了驅屍術?”
秦蘇臉上依然蒙著厚厚白紗,盤腿坐在榻上,看著他面前不停走來走去的黑衣男人。男人墨黑的頭發裡白發明顯變多了。
“明知故問!”宋別離停下腳步,拈起自己一縷花白頭發,冷笑道:“每驅一屍,都會大耗血氣。姓余的破了我的法術,害我白白折了三年陽壽,不過他自己也討不了好去。
哈哈,做瞎子的滋味可夠他慢慢享受了。”
他走到本立榻邊的少女跟前,輕輕拍打著少女臉蛋:“想不到他那麼厲害的一個人,居然如此大意,對你毫不防備。而且即使受了你的暗算,打你那兩掌也沒有下殺手。
嘖嘖,看來他對你還挺愛屋及烏的。”
寧兒眼睛瞪得大大的,直視前方,瞳孔裡一片空白,仿佛什麼也沒有在看。俏麗的面龐也不帶絲毫表情,似個毫無生氣的木偶。
秦蘇咳一聲:“我當時求你別殺她,可沒要你把她變成殺人的傀儡工具。你這樣對付個小女孩,太失身份。”
宋別離細長眸子銳利如刀鋒,掠過秦蘇:“你說什麼風涼話?如果不是為了你,就算八抬大轎,也休想讓我趕來這裡膛這渾水。”
“我可從沒求你出山幫我!”秦蘇神色冷漠,半點也不為所動。
話音剛落,宋別離怒吼,冰冷的勾子架上秦蘇脖子。
“當年是誰餓得半死不活,爬到我家門口乞食的?要不是我那天一時心血來潮,見你可憐救了你,你早就餓死了。是誰供你衣食?教你武功?你滿十八歲時,說要離開宋家找人報仇,我也給你錢財任你走。多年來,只要你跟我開口要求,我可曾拒絕過你?”
他越說越快,初始眼睛裡的怒氣卻漸漸沉澱下來,更顯陰森。鋒利的勾尖微微一沉,已陷進秦蘇肌膚,炸開層層寒粒。“你想不想知道,我怎麼處置忘恩負義的東西?”
秦蘇一點躲避的意圖都沒有,竭力保持鎮定,仰視宋別離邪氣四溢的容顏:“你的救命之恩我從未忘記。當初離開宋家時我早說過,只要等我報了仇,我就會回去,終身為奴伺候你。”
宋別離“呸”地呻了他一口,手底勾子更遞進兩分:“少說這些聽得我耳朵都已經出老繭的廢話!就因為相信你,我才像個傻子一樣等了你十幾年。哼,我瞧你根本就是不想回去,才在拖延時間敷衍我!”
勾子突然扯住秦蘇衣領用力下拉,“哧啦”將他的白衣從胸到腹撕裂開來。
“干什麼?”秦蘇身子微晃,就要從榻上躍起,但抵在心窩的鋒利勾尖叫他不得不又緩緩坐了回去——宋別離眼裡,燒著他從所未領略過的怒火。
“你說,我想干什麼呢?”
宋別離猖狂地大笑起來,鮮紅的嘴唇湊上秦蘇耳輪,輕輕地,用絕對令人面紅耳赤的暖昧聲調一字字道:“當然是干你!”
“無恥!”一巴掌隨著秦蘇憤怒的低吼揚起。
宋別離竟不躲,臉上立刻多了五條紫青指痕。
秦蘇估不到自己真打中了人,反而愣住。見宋別離對他咧嘴一笑,猛地裡重重一拳擊中他小腹。
“……”五髒六腑似乎都被打得翻轉,秦蘇滾倒榻上,張大了口卻疼得發不出任何聲音。
把全部重量都壓在撫腹翻滾的秦蘇身上,宋別離扯掉秦蘇面紗,捏住他下巴強迫他與自己對視。眼神熾熱地接近恐怖:“告訴你,在你十八歲那年,我就想上你了。聽著!我沒耐心再陪你耗下去!至於你的仇,你放心,我也一定會替你報!”
驀然翻過秦蘇身子,右手夾帶些微寒芒飛快向他腰間拍落。
脊椎骨乍得一麻,像被黃蜂蟄了口。秦蘇大驚,奮力想甩開身上的重壓,卻發覺手腳酸軟無力。
“你在我身上做了什麼手腳?啊——”
回答他的是背心另外兩記刺痛麻痺的感覺。他大口喘息,十指緊緊樞進了榻上錦氈。
“我知道你在外闖蕩這十幾年也學了不少好本事,我可不想待會被你殺死在身上,做了風流鬼,嘿嘿……”
宋別離邊笑邊在秦蘇光滑顫栗的後頸咬出一個個濕乎乎的牙印子,右手繞到秦蘇胸前,掐擰著他硬實的紅點,逼他喉嚨裡顫抖著逸出壓抑的悶哼。
“你脊柱被釘了三支透骨釘。只要一運功,透骨釘就會隨氣血流進你的心髒、要了你的性命。”
察覺到身下適才還在使勁掙扎的身軀明顯僵硬、軟化,宋別離得意地順著秦蘇脖子一路往下舔:“乖乖地別再想反抗我,除非你覺得被我干比死還難受,哈哈哈……”
“卑鄙!禽獸!畜生……”
秦蘇怒罵,背部肌膚在濕漉漉的舌頭舔弄下不停抽搐,他死力揪著氈子,把頭深深藏進毛氈裡,不想聽到宋別離埋臉在他臀丘間舔舐而發出的嘖嘖聲。那種yin蕩的聲音,叫他羞憤得恨不得當場撞昏自己。再想想榻邊還站著個寧兒,他幾乎要吐血身亡。
“混蛋,我要殺了你!你等著,我一定殺了你!”什麼平素的冷靜理智沉著,他完全拋到九霄雲外,紅著眼大吼大叫。
宋別離反而笑得更歡:“不會的。用不了多久,你就只會哭著求我別退出你的身體,還會纏著我的腰求我在你裡面用力動,不要停……”
他抬頭,看著被他的污言穢浯氣得全身發抖的人,胯下的神經已忍到漲痛地步,褪下衣裳,壓住了同樣赤裸裸的秦蘇。
“啊啊啊——”
秦蘇像尾被拋上岸的魚,猛烈地扭動著,可宋別離的勾子貼著他臉頰穿過毯子啪地釘進榻木。
“別——亂——動!”宋別離狂熱地盯著身下人隆起戰栗的背肌,右手探向兩人密實連接的地方摸了下,見到指尖染上點殷紅,細長的眸子瞇了起來,寒聲警告:“不想受傷的話,就老老實實地把腿張大,可以少受點苦。”
“……禽獸……”被同為男人的xing器貫穿的絕頂屈辱讓秦蘇咬到嘴唇滲血才逼迫自己慢慢松開了拳頭,閉上眼睛接受那粗硬滾燙的異物更深地插進體內。怪異的感覺從胃底翻騰上來。
“唔……呃啊……”他終於忍不住干嘔。
“被我上就這麼惡心麼?”宋別離滿臉的情欲頃刻被惱怒代替,懲罰似地抓住秦蘇肩頭用力掐,下身也洩憤地狠狠往前頂——
秦蘇發出聲短促慘叫。窗外陡然有人低沉地歎了口氣。
“誰?”屋裡兩人不約而同地大吼。
窗格應聲碎裂成無數木屑飛濺進屋,一條灰影快如電閃飄進——
宋別離大喝,勾子急揮,卻連那人衣角都未碰到。
眼前驟花,灰影已挾起一直呆呆站立的寧兒輕煙般越窗消失,來去飄忽如無物,桌上燈芯也沒跳一下,只剩屋裡兩人目瞪口呆。
片刻後,秦蘇才驚醒,喃喃道:“好身手……”
宋別離又驚又氣:“你居然還有工夫想別的東西?”他故意扭著腰在秦蘇體內頂了一下,提醒他的處境。
秦蘇悶哼,硬是從牙縫裡擠出兩個字:“熄……燈……”
“你害羞了?”
宋別離明白秦蘇是怕有下人經過破碎的窗格時看到屋裡不堪入目的場面,心情頓時高揚,微笑著趴在秦蘇滿是汗水濕漉漉的背脊上:“你是我的,我當然不讓別人看。”
一勾劈出,燈火立滅。幾縷冷淡月光瀉進,依稀照著榻上交纏喘息的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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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冥懷著滿腹怨氣來到客來順,月亮已升得半天高。
銀輝清冷灑在殘舊屋瓦上,原本門口入夜燃起的紅燈籠卻沒了影子,連酒幌子也不見,大門也關得嚴嚴實實。
他拍了一陣門,裡面毫無動靜。心頭突然掠過絲不祥,既然寧兒落在那姓宋的黑衣人手裡,莫非阮煙羅也遭了不測?
越想越有可能,他一急踹開大門,正要進客棧,眼角余光裡猛地瞥見個灰色身影浮光掠影般從林中躥出,手裡橫抱著個女子,那身碎花衣裙,正是寧兒。
“放下她!”紫冥不假思索地沖了上去。
那灰衣人頭臉罩著個灰布套,只露出雙眼,精光四射鋒芒逼人。看到紫冥,他身形一頓,忽然將寧兒拋向紫冥,腳尖輕點,飛快逝入林中。
紫冥手忙腳亂地接住飛來的巨大暗器,一耽擱,灰影已鴻飛冥冥。
他愣了半天,才想到懷裡還躺著個寧兒。
“喂——”他輕拍寧兒臉龐,轉眼就發現她目光呆滯。
紫冥皺皺眉,托高寧兒脖頸,撥開她後腦頭發,不出他所料,寧兒王枕穴上赫然插著兩枚細如牛毫的銀針。
“王八蛋!”竟然用這麼卑鄙的法子來控制個女孩子心智!再讓他撞到那裝神弄鬼的家伙,他絕對送那家伙下地獄,去當真正的鬼王。
罵歸罵,當務之急先要救寧兒。這種攝魂邪術,便是用在三大五粗的江湖漢子身上,也大傷元氣,更別提寧兒嬌女弱質。瞧她臉色漸漸發青,再不解救只怕有性命之憂?
紫冥抱著寧兒進店,聽到背後一聲咳嗽,緊跟著熟悉的聲音充滿驚喜:“是不是寧兒回來了?”
鄉間小徑上,阮煙羅快步奔近。兩天沒見,紫冥只覺他神色間又憔悴疲倦了幾分。
阮煙羅從紫冥手裡搶過了寧兒,剛綻開點喜悅的臉上很快又重新布上愁雲:“她怎麼了?對了,紫冥,這兩天幽夢沒有為難你吧?”
要解釋清楚這兩天內發生的事,恐怕得泡上壺茶,慢慢說上個把時辰。紫冥輕車熟路自顧自走在了前面,卷高袖子:“我要一大盆熱水,還要兩條干淨手巾。要快!”
東西很快就備齊,送進了寧兒閨房。
紫冥站在床邊,就著旁邊阮煙羅手裡舉高的燭台火光,屏息凝神盯著那兩枚銀針。半晌才緩慢地伸出手,食中兩指似蜻蜓沾水在寧兒頭頂百會、腦戶穴上輕點即離。
兩枚銀針從玉枕穴無聲跳出,帶出血絲。
床上寧兒依舊昏迷不醒,只有眉頭輕微皺了下,顯然暈厥中仍覺痛楚。
“成了。”紫冥大大呼出口長氣,拿起阮煙羅遞來的毛巾擦著額頭汗水。
剛才看似輕松,下手力道卻絲毫不敢馬虎,更要找准寧兒血氣運行融會的那瞬息落手,稍有偏失,銀針不退反進,那玉枕穴是腦部要穴,即刻送了寧兒小命。
他從枕頭上撿起銀針,對如釋重負的阮煙羅道:“她性命無礙,不過受制久了可能要調養個三四天才能復原。你拿熱水替她擦身敷下經絡,會康復得快些。我出去走走透下氣。”出屋帶上了房門。
畢竟寧兒是雲英未嫁的姑娘家,他自然要避嫌。
在院中望著雲中月影綽約,夜涼如水。一片樹葉慢悠悠從眼前飄落,他信手拈起——
落葉歸根,人呢?他理不清為什麼,居然又想到了余幽夢。
那個偏激得近乎天真的男人,二十年孤獨幽居,洗盡乖戾,卻磨不掉執著,千山萬水,還是回來想找到自己失落的夢?
他嫉妒那占據了余幽夢一生夢境的人。
酸澀的刺痛像布滿尖刺的荊棘,在身體裡扎根、蔓延……
也似毒蛇,一點點吞食心尖……
阮煙羅端著水盆走出寧兒閨房,就看到紫冥呆立月下,手裡捏著片葉子發怔。
“外面風大,有什麼,進房再談。”他倒了水,進了自己房間,點起蠟燭。
紫冥跟著走進,倚靠門板,望見阮煙羅床上攤著包裹布,衣櫃裡的衫褲也翻得十分凌亂,他一怔後眼裡漸漸騰起驚怒:“……你准備離開這裡?”難怪大門口的酒幌子和迎客燈籠都摘了下來。
“對!”阮煙羅頭也沒抬,繼續收拾著衣服。
“本打算明天就啟程,沒想到這丫頭下午居然偷偷溜了出去,害我找了整條村。也不知道誰那麼歹毒對她下毒手,還好你救了她回來。不過以她的傷勢,恐怕要休養數天才能上路了。”
紫冥本想澄清並非他救寧兒回來的,但聽阮煙羅去意堅定,一股難以形容的憤懣直沖胸臆,哪還顧得上解釋,上前抖亂了包裹:“走!走!走!你就知道躲開他!你已經把他在山谷裡一丟二十年,這次還要走多久?三十年?四十年?”
“……他都跟你說了?”
阮煙羅驚訝褪去,了然地歎氣截斷紫冥怒吼,苦笑道:“我說過,我對他並無男女之情。他一再尋上門來糾纏相逼,你叫我除了躲,還能做什麼?紫冥,有些事,你不懂——”
“他眼睛瞎了!”
“什麼?”阮煙羅張大了嘴,拿在手裡的衣服也掉了。
呆了半天,似乎終於領悟紫冥不是在說笑,卻仍是一臉驚駭和不信,喃喃問道:“……怎麼可能?”
“都是因為你的寶貝女兒被人控制了心智,傍晚時分跑去祠堂用毒粉偷襲。他半點也沒提防,結果中了你女兒的暗算,被毒瞎了雙眼。如果找不到藥引,可能他後半輩子都無法重見天日。”
心胸都被說不出的悲哀深深盤踞,紫冥反而平心靜氣:“他跟我說,倘若他瞎眼,能換你回心轉意,他即使從此看不見也心甘情願。”
這段話,從余幽夢嘴裡吐出的時候,令他嫉妒得幾乎要咬碎牙關,原本壓根兒就不想告訴阮煙羅。可現在,他強烈地想知道面前的男人作何想。
不相信,阮煙羅的心,真能硬過鐵石。
他盯著阮煙羅的眼睛,不放過他眼神裡任何一絲微妙的變化。
“他只想見你,我帶你去?”
阮煙羅臉上的傷疤微微在抖,表情有點哀傷,又有點憐惜,慢慢低下了頭。燭光搖曳輕顫,在他面頰投落層蒼涼陰影。
良久,他伸手重新整理起床上被紫冥抖亂的衣物,開口,低沉卻清晰有力,每一個字都像敲進紫冥耳膜的釘子那樣尖銳刺耳。
“我不會去見他。”
起初那一剎那,紫冥以為自己一定是聽錯了。他愣愣望著阮煙羅,直到確認那張稜角分明的臉龐明白流露著不容置疑的斷然拒絕,才知道阮煙羅清清楚楚地說了不!
這個男人,究竟冷酷到了什麼地步?
“你盡可以罵我,不過我絕不會見他,我不想讓他再對我抱任何希望!”阮煙羅注意到紫冥周身都氣得發抖,竟淡然一笑:“看來,短短兩天,你的心已經偏到他那邊去了。
既然他眼睛瞎了,那你就回去好好照顧他吧!”
“阮——煙——羅!”
憤怒的大吼震得燭火也為之一暗,紫冥拳頭滿攜怒氣直飛阮煙羅面門,在離鼻粱寸許之遙處硬生生頓住。
阮煙羅不愛余幽夢,就像燕南歸至死都不愛他,不愛就是不愛,又能奈若何?又何罪之有?
他垂手,發足狂奔,不想聽也聽不見阮煙羅在身後的喟歎,沖出了客來順。
懷著滿腔怒火奔回溪流,流水聲越清晰,紫冥發熱的頭腦冷靜下來,腳步也放得越慢。
真不知道該怎麼告訴余幽夢真相,也更無法想像,余幽夢知道後會如何反應。
一時間,他竟恨不得這條小道再長個十倍百倍,但走得再慢,路終究有走完的一步。
他瞧見了余幽夢寂寥的人影,拄著樹枝,端坐青石,仍維持他離去時見到的那個姿勢。黑鷹停在他臂彎。
月色淒清,在余幽夢周身披落一層銀芒。夜氣煙霧迷蒙,從足底裊裊飄浮縈繞。
人淡,月冷,朦朧宛如剪影。
瞬間,紫冥覺得那身影虛無得叫人心悸,仿佛一眨眼就會自他面前驟然消逝。
他急忙跨上兩步,黑鷹護主,尖嘯著疾撲過來,臨近認出紫冥,凶態頓斂,收起翅膀落在了他肩頭,“呱呱”低叫,甚是親熱。
“他還是不願意見我?”
只聞紫冥一人腳步走近,余幽夢雖早在意料之中,心頭卻始終存著點微薄模糊的期待,此刻終於灰飛湮滅。
“……他知道我眼睛瞎了,都不肯回頭麼?”
他低聲問,良久都聽不到紫冥否認。臉上最後那絲自嘲的笑容也隱去了。指節慢慢收攏,樹枝“喀嚓”輕響,斷成兩截。嘴唇緊損,衣袖微抖。
紫冥心裡某根弦似乎也隨著那樹枝斷了,張著嘴,想說幾句話安慰,搜腸刮肚也找不到合適的字眼。怔怔看余幽夢拋下手中半截斷枝,起身沿溪流躑躅前行。
“……你去哪裡?”他驚醒,拉住余幽夢袖子。
余幽夢轉頭,臉容背著月光。紫冥琢磨不透他神情,依稀只見他眼簾緊合,睫毛在眼瞼下落下兩窪若有若無的陰影,猶如風干的淚痕……
“回懸崖。”余幽夢開口,超乎紫冥想像地平心靜氣。
紫冥卻覺那聲音包裹著山雨欲來風滿樓的狂暴,周圍的一切空氣仿佛全部被余幽夢吸引了過去,形成一個強大無比的氣流漩渦,壓迫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而漩渦中心的人,衣發文風不動。
余幽夢,已經瀕臨憤怒極限……
意識到這一點,紫冥更抓緊他衣袖,盡力放緩自己語調:“我說過,可以幫你治好眼睛的,你不用這麼急著回去……”
“我不需要你來同情!”
手猛地被甩開,紫冥震驚地看著重重陰沉戾氣染上余幽夢眉梢眼角。
“既然他都不願意再理我死活,我的眼睛瞎不瞎,還有什麼分別?”
余幽夢森然冷笑,聽在紫冥耳裡,錐心地痛。
“本來一切就是我咎由自取。誰叫我這麼多年還不死心?還癡心妄想以為能感動他,求他回頭?我余幽夢是天下第一大傻瓜,下半輩子就該瞎了眼,老死在山谷裡。”
“那原本就是我的下場,是我非要來找他,自取其辱!”
數十年囤積的怨恨就在剎那爆發,最後一句咆哮驚天動地。
束發儒巾碎成無數布屑,映月如殘敗蝶翼飄舞灑落,長發四散飛揚。
寧靜流淌的溪水應聲逆空沖起丈高水簾。在余幽夢身後“轟然”炸開,每一滴濺射到紫冥肌膚上的水珠,都像把鋒利小刀,切膚刺骨……
他茫茫然抹去滿臉溪水,看余幽夢飛舞的長發隨回降的水幕緩緩拂落兩肩。
風停、葉止,所有的傷心憤怒仿佛亦跟著溪水恢復平靜,余幽夢姿容俊逸的面龐在月光下閃著慘淡白光。
“你走罷!你本是局外人,沒必要再跟著我。我的眼睛,瞎就瞎了,不用你來操心。”
一字一句都似重重一鞭,毫不留情地抽在紫冥心房,幾乎令他閉氣暈厥——
原來他在余幽夢的心目中,始終是個局外人!這種遭人當面回絕的感覺,就像被狠狠甩了一巴掌,叫他恨不得唾棄自己!
他對余幽夢,又何嘗不是在自取其辱?
紫冥緊咬嘴唇,任余幽夢揚手招過黑鷹。猛轉身,頭也不回地絕塵而去。
余幽夢凝立如松,直到再也聽不見腳步聲,才從心底最深處無聲長呼一口氣,摸著黑鷹腦袋,低低笑了。
到底是年少氣盛的青年人,一句話,就足以逼得紫冥拂袖離去。
本來嘛!紫冥對他就是一時興起!連句重話也受不起,又能指望什麼?
如果真的跟著他,恐怕用不了多久,一樣會因為失了新鮮,受不了他喜怒無常的乖戾脾氣而吵著離開罷……
他這輩子,注定是要孤老終生。或許那懸崖底下的山谷,才是他最好歸宿。
他輕輕把黑鷹拋向天空。
“鷹兒,只有你是永遠也不會離開我的,對不對?我們回去罷……”
鷹嘯長空,余幽夢循聲跟著黑鷹往前走。剛踏出兩步,就撞到一人胸膛——
“誰?”是誰屏住了呼吸,悄無聲息地站在他面前?
渾身神經瞬息繃緊,他先於意識,手已疾探伸出扼住了那人喉嚨。
“是我啊!”熟悉的嗓音及時響起,阻止了他正要死力掐落的手掌。
紫冥狼狽地摸著脖子,大聲咳。還好他反應敏捷,要不然就見閻王去了。
“……你怎麼沒走?還屏著呼吸站我跟前,想找死麼?”
余幽夢慢慢松開鉗制,想起自己剛才那份孤寂落寞說不定全入了紫冥眼中,不禁有幾分被人窺破秘密的薄怒,胸中卻偏偏事與願違地翻騰起絲縷淡淡喜悅……
見鬼!他竭力維持陰沉臉色,可惜聽紫冥笑嘻嘻的聲音,顯然他的偽裝並不成功。
“我怎麼放心讓你一個人就這樣走回去?老鷹再通靈性,究竟是牲畜,當不了你的眼睛。”紫冥斂了嬉笑,正色道:“如果剛才站你面前的不是我,而是處心積慮想置你於死地的江湖人,只怕你武功再高,也逃不過暗算。”
余幽夢冷哼一聲,不置可否。
紫冥見他神情,知道他嘴上不承認,心裡已經默認。
微微一笑,舉起余幽夢的手:“就算你嫌我羅嗦,要趕我走,也等我替你醫好眼睛。好不好?”
“……”碰到這麼個趕也趕不走的黏人家伙,余幽夢也不知道還有什麼法子拒絕。手一抽想掙脫紫冥的手掌,反被握得更緊。
“你今天都沒吃過東西,嘻嘻,我帶你去吃桃子。”
難得余幽夢有需要倚靠他幫助的時候,紫冥當然不會放過獻殷勤的大好機會,興高采烈地拖著身後的大男人走,只裝看不到余幽夢一臉自尊受挫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