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像渴雨的籐蔓,牢牢攀住他不放,任父皇抱著我回到他的寢宮。
龍床上的氣味是熟悉的,彷彿還殘留著兩個多月前那叫我痛不欲生的yim靡氣息。可我,什麼也不願再去思索。
我只是裹緊了父皇替我蓋上的兩條厚厚絲被,但還是冷,嘴裡卻幹得發疼,我瑟瑟抖,夢囈似地喊著要喝水。
水來了。父皇親自含著清涼如甘霖玉露的水渡入我口中。他的唇,隨後落在我眉尖、額頭,溫暖一如記憶中。兒時的我,發了高燒,父皇便是如此親著我,撫慰著焦躁不安的我。
真與幻,我分不清。倘若這一刻是夢,我希冀長眠夢中。
「不,不要走……」我揮舞著手,在空中亂抓,拉住父皇的衣袖後,就再也不想放開。
父皇似乎低聲說了些什麼,我聽不真切,仍舊緊抓不放。我,捨不得這夢裡的溫暖。
依稀聽到他輕輕歎了一口氣,俯下身,慢慢解著我衣襟。
他和我,衣帶盡寬,緊緊相擁在被窩裡。
父皇的胸膛,熱得如暖爐。我終於不再發抖,安靜地蜷縮在他懷中,享受這夢境般的祥寧。
這一天,父皇沒有上朝。我後來聽說,那是父皇登基至今第一次誤了早朝。
吹了一夜冷風,我的風寒並不輕,但皇帝一聲令下,哪個御醫敢不盡心盡力?三天後,我已經徹底清醒。
父皇坐在床邊,看小太監服侍我喝了最後一劑藥,若有所思。突然問:「你的父母,是否還安在?」
我呼吸驟停——難道父皇發現了什麼?
「你不用害怕,朕只不過隨口問問。」他淡淡笑:「你發燒那幾天,神志不清,一直在叫爹爹娘親,朕才有此一問。」
幸好!我喊的不是父皇、母妃。我低頭,恩謝皇帝的關心。
「蓮初的雙親,已謝世多年了。」
我提醒自己記得自己的身份,我是戲子蓮初。今後,即使是在夢中,我也絕不允許自己再呼喚任何人。
我已經走到這一步,無法再回頭。一字錯,可能就有千個人頭落地。
父皇沒有再追問,只笑了笑:「想必你病中是將朕認作親人了,還一個勁地摟著朕,不住叫著爹爹。」
「是蓮初昏了頭,冒犯了皇上,請皇上降罪。」我的頭叩在床沿,不想任何人見到我臉上比哭更難看的苦笑。
父皇當然不會責我的罪,反而笑道:「思念亡父,是人之常情,也是你一片孝心,朕怎會怪罪於你?只是——」他托起我的臉,目光炯炯凝視著我。
「朕的年紀,雖然足可以做你父親,朕卻不想你的心中,真把朕當作爹爹,呵!」
他笑容裡,有揶揄,眼神卻是無比熾熱和認真,不容人抗拒。
我只能深深闔眼,承受著他落在我唇角,火一般熱的吻。
「朕不要當你的長輩,朕只想做你的男人……」他的呼吸也灼燙似火,拂過我耳後,呢喃歎息:「蓮初啊蓮初,為什麼朕會越來越放不下你呢?你生病的時候,朕的心也跟著不踏實啊!朕想一直抱著你,看著你,等你的病好轉。你說,朕究竟是怎麼了?……」
他要我解釋,可我給不了他答案。我只是默默地,等著他即將施與我的又一次恩寵和痛楚。
胸中,沒有初次那種撕心裂肺的悲哀與絕望,我平靜得近乎麻木。如果非要問我這遭的感覺,那或許有一點點的感激——父皇,畢竟是在乎我的。
是父子天性也好,是君王好色也罷,他多少還關心我,放不下我。有父皇那番話,我已經心滿意足。
我咬著牙,低聲申吟,任他索求。
反正,這具臭皮囊,早已污穢不堪。所以,父子相奸,逆亂人倫,這一切秘密,滿身罪孽,就由我來背罷。上蒼若要罰,也請只懲戒我一人。
他是一國之君,當不得這個罪啊。
我從此,被留在了皇帝的寢宮。
父皇他,其實是不近男色的,卻為個小小的戲子破了例,忘了早朝。後宮的妃嬪,個個罵我狐媚惑主,紮著草人,咒我快死。連皇后也跟父皇大吵一場,最終被父皇警告不准來尋我晦氣。
這些,都是伺候我的小太監為討好我,告訴我的。我笑笑,不置一詞。
外面的風風雨雨,風言風語,我不想理,也理不清。我只是每日裡呆在寢宮,半步也不踏出——寢宮外,不知有多少雙眼睛虎視眈眈,想置我於死地。
父皇也特意加派數隊侍衛,日夜巡邏,嚴禁任何閒人來擾我清淨。讓我錯覺,自己彷彿成了籠中鳥。
我的沉默和憂鬱,即使面上掛再多的微笑,終究逃不過父皇的眼睛。
這天雲雨之後,他環抱著我等呼吸平定,禁不住歎氣。
「你最近越來越不開心,有什麼心事,告訴朕!」
我搖頭。我的心事,就算可以說給全天下任何一個人聽,惟獨不能告訴父皇。
他瞪著我不變的微笑,忽然哼一聲:「你在想念那李清流,是不是?」
他話裡的怒氣和醋意,我怎會忽略,一下變了臉色:「我沒有。」
我是真的沒有。那個乾淨的人,那相依度過的三年時光,我統統鎖進了記憶最深處,想都不敢去回想。更不敢想像,清流聽到宮內的流言蜚語,會怎麼看我?
父皇見我走神,更不相信我的否認,斜睨我:「他不是你的義兄麼?你還在他身邊生活了三年多,居然說不想他?呵,可笑昨天退朝後,李清流還來見朕,求朕放你回家呢。嘿,好大的膽子。」
我驚愕萬分,清流那麼明哲保身的人竟然會為我不惜觸犯天顏?
眼發著酸,我低聲替他開脫:「他素來當蓮初是親弟弟,念弟心切,才會斗膽求皇上的。皇上要怪罪,就怪蓮初吧。」
「你明知朕不會責罰你的。」父皇苦笑:「他當你是親弟弟,那你呢?你又當他是什麼人?」
我緘口。
父皇也沒指望我會回答他,只緊緊摟著我:「蓮初,朕不來追究你的從前,可既然你和朕在一起,就得一心一意。否則,朕第一個便拿那李清流開刀。」
他半是懇求半是威脅,我不知道自己是該哭還是笑。但有一點可以確定,清流的命就捏在我手裡。
我臉上的神情,也許很淒涼。父皇看了片刻,在我耳邊輕歎:「朕知道自己年紀比你多上一大截,比不得李清流年輕俊秀。算了,只要你不再跟他牽扯,你心裡怎麼想念他,朕也管不了。呵,朕這輩子,真是栽在你手上了。」
我想不到,威嚴如天神的父皇竟會對個小小的戲子用這種委曲求全的語氣。可他,似乎不是說笑。
他在宮中的便服,一改往日的沉穩,色彩日益鮮艷華麗。原本留著的髭鬚,也刮去了。
小太監笑著奉承說,皇上像突然年輕了十多歲。父皇卻笑著看我,神色裡藏不住得意和討好。
我明白,他是怕我嫌他老。可怎麼變,也改變不了他是我父親的事實啊。
望著父皇眼眸裡的期待,我除了虛假的微笑,無言以對。
如果沒有意外,我想我也許會就這樣在父皇身邊過一輩子,直至他歸天。而我,依照宮中慣例,應該也會被送去陪葬。
當然,那前提是父皇駕崩時仍寵愛著我。半途失寵的妃嬪,還沒資格享受這與皇帝共赴極樂的無上「殊榮」。
我不止一次地端詳鏡中的自己,猜想父皇何時會對我失去興趣。畢竟,我不是女人。每天,我趕在父皇起床前,一樣要修面刮鬚。
我也不會永遠停留在十九歲。等骨骼更粗,聲線更低,等眼角有了皺紋,父皇還有興致繼續摟著我麼?
這,恐怕也就是沁皇后一直按兵不動的原因罷。
況且,我無法為皇帝繁衍子嗣,永遠威脅不了她的地位。甚至,她還該多謝我,一人霸佔了皇帝的恩寵。其他的妃子,就算想見皇帝一面也沒機會,更毋論承歡雨露。她根本不用再擔心有誰會像當年的母妃那般,恃子而驕。
分清了輕重利害,她樂得順水推舟,還時不時命宮中御織局的師傅來為我裁做華衣艷服,在皇帝面前搏個賢淑美名。
連金秋時節的宮中賞菊宴,她也大度地向皇帝提議,讓我一起伴駕。
父皇自然一口答允。晚上抱著我賞月時,笑得很大聲:「蓮初,朕知道你整天悶屋子裡,厭氣得緊。明天的菊宴,朕特意叫了京師名氣最響的雜耍團,木偶班子來助興,你一定喜歡。」
他興高采烈,摸著我的頭髮:「朕好想看你開開心心地笑。」
開開心心地笑一回,是什麼滋味?我也希望能知道。可惜,今生都不可能實現。
我像往常那樣無聲微笑著,蜷在父皇胸前聽心跳。
父皇說得沒錯,那雜耍團、木偶班果然出色。與宴的妃嬪個個拍紅了手,文武百官也看得不住叫好。
表演噴火的漢子滿場遊走,惹得大家又驚叫又拍掌。父皇英俊的臉在火光裡泛著紅亮,不停笑著為我指點:「看那個玩頂缸的,啊,蓮初,這踩高蹺的還在接飛碗呢……」
帶著火苗的流星鏈子在眼前飛舞,浮光掠影……
所有的一切,都與許多年前的一刻重疊了。
那是在我四歲的生日宴上,父皇同樣請了一班藝人來為我獻藝,同樣摟我在懷,不厭其煩地向我一一解說……
我突然從父皇臂彎裡站了起來,什麼也沒想地就衝入雜耍的人群,拿了個紙風車往回跑,像四歲那年一樣笑著鑽進父皇懷中:「這風車好漂亮,楚兒好喜歡,你看——」
父皇的目光充滿震驚,瞬息不眨。
我頭頂如被尖錐猛扎一記,墜落現實。那句已經滾在舌尖的「父皇」就此封存口中。
……我剛才,都說了什麼?……
父皇倏地抓住我手腕。紙風車飄然落地,我心跳都在這刻停頓。周圍的萬物彷彿已完全消失,無邊空白中,只有父皇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