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床(下) 第四章
    此時,連宇喬正與自己的父親在臥室中對峙。

    「我不准!」連晉東指著兒子,氣得渾身發抖,「你休想再去見那個蘇沛,從今天起,不准你再與他有任何來往。」

    「這是我的事,輪不到你來管。」連宇喬不甘示弱地回吼。

    「只要我一天是你的父親,我就不會放著你不管。」

    「父親,」連宇喬冷笑,「父親又怎麼樣?我就是要去見蘇沛,你管得著嗎?」

    「你!」連晉東拉住兒子的手臂,不讓他離開,「他是綁架你的嫌疑犯,還是個男人!你去找他做什麼?你想讓全天下的人都恥笑咱們連家嗎?」

    連宇喬用力甩開連晉東的手,堅定地說:「我就是要去找他,就算他是綁架我的人,就算所有人都恥笑我,我都要去找他。男人又怎麼樣?我就是愛這個男人,除了他……」

    啪──

    連晉東一個耳光重重打過來,把連宇喬的臉打得歪向一邊。

    第一次對兒子動手,連晉東眼中閃過一絲不知所措,不過旋即恢復正常。

    「來人!把他給我抓起來。」

    連宇喬還沒從挨打的震驚中回過神來,就被幾個彪形大漢人反剪住雙手,抓了個正著。

    「幹什麼?放開我!」連宇喬拚命掙扎起來。

    「從今天開始,你就好好給我待在家裡,哪兒也不許去,」連晉東對抓住連宇喬的男人使了個眼色,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兒子的房間。

    「你站住,放開我!我要去找蘇沛,你休想攔……唔!」

    一記重拳打在連宇喬的腹部,讓他痛呼出聲,瞬間跪倒在地上。這時他才明白,父親是真的鐵了心不讓他去見蘇沛了。

    ***

    「宇喬向來吃軟不吃硬,您這樣把他關起來,好嗎?」

    為岳父倒上一杯清茶,商群小心地試探著餘怒未消的岳父。

    「這件事我有分寸。公司就由你全權管理,少了宇喬,也只能辛苦你了。」接過女婿的茶,連晉東斂去了情緒。

    「辛苦談不上,不過……我覺得還是爸爸回去主持大局比較好。」

    對於商群的推脫,連晉東並不感到意外,因為商群一直深諧以退為進的技巧。

    「不用了,你的能力我還是信得過的。宇喬這幾年做出的成績裡面,你有幾分功勞我心裡有數。」假意安撫著,連晉東知道這個時候公司需要人來支撐,至少在這次綁架的事情造成的影響消失之前,商群還是大有用處的。

    一想起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連晉東就頭痛欲裂。女兒過世、兒子被綁架、女婿的背叛,再加上兒子宣佈愛上一個男人,一樁樁一件件,像緊箍咒一樣加諸在他的頭頂。

    忍不住按摩隱隱作痛的太陽穴,連晉東連歎氣的覺得吃力。

    「爸爸,你沒事吧?」商群緊張地看著連晉東,一臉關切。

    「沒事,」連晉東搖了搖頭,「我累了,你先出去吧。」

    「那您好好休息。」

    輕輕關上岳父的房門,商群面色凝重。知道連晉東對自己的信任出現了裂痕,他心裡頗不是滋味。半子,始終是比不過親生兒子的。

    還沒走到三樓,就聽到連宇喬在臥室裡大力捶打反鎖的大門,商群的嘴角泛起一絲冷笑。

    「把門打開。」看著那幾個孔武有力的保鏢,商群不由佩服起岳父的周到來。

    「這個……」保鏢有些為難。

    「是連先生讓我來勸他的。」

    「那您小心點。」

    「我會小心的。」點頭謝過保鏢,商群按他的意思站到了門邊。

    門一打開,連宇喬就衝了出來,不過很快被身手敏捷的保鏢給擋了回去,再次挨了一拳。

    商群一直面帶微笑看著這一幕,就像在觀看一場鬧劇。直到保鏢退出門外,他才嘖嘖地感歎道:「你這個樣子如果讓蘇沛看見,他一定會很失望。」

    連宇喬狼狽地從地上爬起來,一言不發地狠狠瞪住他。

    「你不用這麼看著我,他們這麼對你可全是爸爸的主意。」

    「你來幹什麼?滾出去!」

    不理會連宇喬的厭惡,商群大刺刺地掃了一眼室內。除了書櫃,屋內的傢俱全部挪了位,一張完好的椅子都沒有,可見連宇喬的怒氣之盛。

    「我是你姐夫,過來關心一下你而已。」

    「哼,現在就想看我的笑話,未免太早了一點。」連宇喬挽起袖子,往書櫃上了靠,神情由狂亂轉成冷靜。

    「怎麼會?」商群搖頭,一臉惶恐,「我只是沒想到蘇沛對你這麼重要,讓你不惜與爸爸翻臉。所以,特別來看看你。」

    聞言,連宇喬頓時警覺起來,全身的肌肉緊繃。

    「找到真正喜歡的人,真的很不容易。我同情你,一定找機會為你和蘇沛求情。」商群一邊說一邊微笑,完全不在意暴露自己腥腥作態的本質。

    「你敢對蘇沛不利,我一定不會放過你。」連宇喬終於控制不住,開始指著商群的鼻子大吼。

    「哼!」商群一臉不屑,「等你能從這裡從去的時候再說吧。」

    「王八蛋!」連宇喬抄起腳邊的立式檯燈就往商群扔去,卻被商群靈活地避開。

    玻璃燈罩重重地砸在門上,發出一聲巨響。

    保鏢聞聲,連忙將門打開,迅速護在商群的左右。

    知道自己寡不敵眾,連宇喬握緊了拳頭,強壓下痛扁商群的慾望。

    「好好看著他,連先生說了,絕不能讓他出房門半步。」走出房間,商群不忘囑咐保鏢。

    「知道了。」

    ***

    韓闖辦完了保釋手續,蘇沛就被他和秦曉順接出了醫院。蘇沛拗不過秦曉順,只能跟著秦曉順一起回到了他的住所。

    「我一個人沒問題的,真的不用麻煩你。」

    「囉嗦,你再這麼見外,我就生氣了。」

    「曉順……」

    「高沐!沛沛過來了,洗澡水弄好沒有?」才剛踏進家門,秦曉順就扯開嗓子喊起了高沐。

    「弄好了。」高沐一邊回答,一邊沖蘇沛點頭打了個招呼。

    「先去洗個澡,把身上的晦氣統統洗掉。」拍了拍蘇沛的肩膀,秦曉順徑直把人推進了浴室。

    來不及坐下來喘口氣,秦曉順又拉著高沐一起進了廚房,為蘇沛張羅食物。

    跟著蘇沛與秦曉順一起過來的韓闖倚在廚房的門口,一臉不耐地說:「喂,你讓我在這裡乾等,一樣要收費的。」

    「就這麼點小錢你也斤斤計較,小氣鬼。」

    「呵呵,我是小氣。你不知道嗎?沒名氣的律師都過得很慘的。」

    「你慘?!你有多慘?住別墅、開名車,這樣也叫慘?」秦曉順表情誇張地大叫起來。

    「那是我叔叔的,又不是我的。你是不知道寄人籬下的滋味……」

    「廢話那麼多,過來給我摘菜,不然晚餐沒你的份了!」

    「摘菜就摘菜,那麼凶做什麼……」

    貼著浴室的門板,聆聽門外快樂的聲音,蘇沛像個失去靈魂的人偶,呆呆地滑坐在地板上。任憑地面冰冷的氣息慢慢傳入身體裡,侵噬微溫的血液。

    有人在的時候,他不能表現出自己的脆弱。因為他是男人,可以流汗、流血,卻不願哭泣。他有他的驕傲,他不能讓自己軟弱。

    回想懂事之後,也只為連宇喬一人哭過吧。那個掌握他所有喜怒哀樂的人,現在是否在慶幸終於擺脫了他?

    掙扎著從地板上爬起來,脫下身上的衣物,削瘦的身體映入浴室的鏡子裡,那張蒼白的面孔除了木然還是木然。

    輕輕摘下鼻樑上的眼鏡,視線退回模糊。即使拂開遮在眼前的頭髮,也看不清鏡中那張臉。貼得再近也看不清自己的眼神,腦中只剩下被捕那天,連宇喬眼中的防備與不信任。

    蘇沛打開淋浴,任冷水沖刷身體,想將痛苦一起沖得無影無蹤。

    「沛沛!」

    不知過了多久,秦曉順的聲音從門外傳來:「你洗好沒有?要開飯啦!」

    「哦!就好了。」

    飛快地從悲傷的情緒中抽離,蘇沛拿出毛巾胡亂地擦了擦頭髮和身體,套上秦曉順為他準備的衣服走出了浴室。

    「有什麼好吃的?」假裝若無其事地詢問著,蘇沛擺出慣用的溫和笑容。

    良久,無人回應。

    蘇沛這才注意到眾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在他身上,有些異樣。

    「怎麼了?」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臉,蘇沛問。

    「沒,沒什麼……」秦曉順最先從尷尬的表情中恢復過來,「紅燒排骨哦,你最喜歡吃的,過來吃吧。」

    「好。」

    又走了兩步,蘇沛才發現眼鏡忘了拿。

    「我先去把眼鏡戴上。」

    匆匆折回浴室,戴上眼鏡之後蘇沛才發現大家注意他的原因。浮腫的眼眶、發紅的眼睛,一副剛剛哭過的樣子,明眼人一看便知。

    怎麼會這樣?

    挫敗地用手摀住自己的臉,蘇沛再也壓不住鼻尖的酸澀。

    一雙溫柔的手臂將他摟在懷中。

    「覺得難過就哭出來,有我在,沒人敢笑話你。」秦曉順撫著蘇沛的頭髮,輕輕地說。

    「我不在乎別人怎麼看我,被誤會也好,被討厭也好,我統統不在乎。」蘇沛的聲音有些哽咽。

    「我知道。」

    「可是連宇喬不能那麼看我……我從來沒有對不起他,他怎麼可以誤會我?」

    「我知道。」

    「他不信我。」

    秦曉順沒有回答,只是將蘇沛摟得更緊。

    「我沒有綁架他……」

    「我知道。」

    「我那麼愛他……」

    「我知道。」

    「嗚……」輕微的顫抖之後,低低的啜泣之聲終於從蘇沛的口中溢出。那是壓抑的,隱忍的傷痛,像長久淤積的河流,被迫自行疏通。

    ***

    一小時後,秦曉順回到了餐廳。

    「他睡了?」高沐問。

    「嗯。」

    「吃飯吧,別餓著。」高沐端出重新熱過的食物,陪秦曉順一起用餐。

    早已先行吃飽的韓闖,則大刺刺地坐在一旁剔牙,「看來,蘇沛對那個連宇喬用情很深呀!」

    秦曉順白了他一眼,沒有搭話。

    「你那是什麼眼神?」韓闖不服氣地掐了掐秦曉順的臉頰。

    秦曉順作勢就要咬他的手指,嚇得韓闖趕緊把手收了回來。不經意間撇到面無表情的高沐,他的臉上立刻露出了挑釁一般的笑容。

    沒空注意別人的表情如何,秦曉順草草扒了兩口飯在嘴裡之後,放下了碗筷。

    「沛沛的事情你查得怎麼樣了?」

    「還能怎麼樣?牢裡那小子一口咬定蘇沛拿了二十萬給他老大,讓他們把連宇喬抓起來關上半個月。」

    「可沛沛也被綁架了啊!」

    「那小子說那是蘇沛為了擺脫嫌疑而策劃的苦肉計。」

    「可是,警察也不能光憑那小子的一面之詞,就認定沛沛是兇手吧?」秦曉順不滿韓闖懶散的態度,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韓闖假裝沒看見,繼續慢條斯理地說:「可是蘇沛的銀行記錄上顯示,那一段時間他正好到銀行取過這個數,你說警察不懷疑他懷疑誰?」

    「你沒問沛沛那筆錢取來做什麼用的嗎?」

    「你以為我是白癡嗎?這麼重要的問題怎麼可能不問?」韓闖將手中的牙籤扔向秦曉順的臉上。

    秦曉順伸手一擋,不耐煩地問道:「那他怎麼說?」

    「他說不記得了。」

    「什麼!二十萬不是個小數目,他怎麼會不記得!」

    韓闖聳了聳肩膀,沒有回答。

    一直沒有出聲的高沐,終於忍不住開口:「也許,他是想袒護什麼人吧。」

    「連宇喬?!」秦曉順第一時間就想到了這個名字。

    「韓律師。」不知何時站到門邊的蘇沛打斷了眾人的談話。

    「沛沛!你怎麼又起來了?」秦曉順立刻站起來,想去扶他。

    低頭迴避秦曉順的好意,蘇沛輕聲說:「我想和韓律師單獨談談。」

    「哦……那你們去房間裡面談吧。」

    「謝謝。」

    韓闖與秦曉順交換了一個眼神,跟著蘇沛走進了臥室。

    「我希望你不要把案子的事情告訴曉順,我不想讓他為我擔心。」蘇沛話雖說得婉轉,不過意思卻很明確。

    「沒問題。」韓闖舉起右手,以示保證。

    「關於那二十萬,是我替連宇喬付給一個女人的。那是一筆分手費。」

    蘇沛的聲音有些嘶啞,眼中紅絲未褪。

    「女人?」韓闖有些意外。

    「她叫趙玫,曾經跟連宇喬交往過半年。」

    「趙玫?怎麼寫,『趙錢孫李』的趙,玫瑰的玫嗎?」韓闖問。

    蘇沛愣了愣,旋即點頭。

    「她與商群熟不熟?」韓闖又問。

    蘇沛搖頭,「他們應該認識,但是沒聽過有來往。」

    「我查了商群這幾個月的手機通訊記錄。有一個叫趙玫的人總是在半夜給他打電話,尤其是在連宇喬剛被綁架的那段時間。」

    「你是說……」

    「這裡面或許會有些聯繫。你與連宇喬的照片是一家投遞公司送到報社去的。我問過投遞公司接件的人,寄件的是一個女人,地址就在趙玫家的附近。仔細看那些照片,應該是雇專人拍攝的,大概明天我就能知道是誰拍了那些照片。」韓闖說得很輕鬆,彷彿兩天之內調查出這些事情不過是舉手之勞。

    蘇沛雖不清楚他的手段,但他確信韓闖的確有兩把刷子。

    「趙玫曾經為連宇喬自殺。這並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情,如果沒什麼必要,我不想把這件事扯出來。」

    「會影響到連宇喬是吧?就知道你是為了這個。」韓闖冷笑了一聲,說:「做人要自私一點,為愛奉獻也要講能力。你自己都不看重自己,別人又怎麼會看重你?」

    「這並不在律師的職權範圍之內。」

    「OK,算我多管閒事。」

    「不管怎麼說,還是要謝謝你。」蘇沛溫和地笑了笑。

    ***

    送走了韓闖,秦曉順跟著蘇沛走進了臥室。

    「明天我還是回自己家吧。」蘇沛說。

    秦曉順與高沐住的房子不大,他一來,原本與秦曉順共用臥室的高沐就得去睡客廳,所以他有些過意不去。

    「怎麼?嫌我這兒條件差嗎?」

    「怎麼會!」蘇沛連忙搖頭。

    「那你就安心給我住著,不許廢話。」秦曉順抖開了被子,拉蘇沛一同躺下,「睡吧,休息好了才有力氣想別的事情。」

    「可是,高沐他……」

    「管他那麼多。他要是不願意,別待在這裡就好了,我又沒求著他。」秦曉順沖蘇沛笑了笑,關上了房內的燈。

    黑暗中,蘇沛露出了感激的笑容。在他人生最低潮的時候,還能有人無償地給予他關懷與幫助,對他來說已是莫大的安慰。因為連宇喬而波動不已的情緒終於得到了緩解,漸漸被疲憊替代,意識變得模糊起來。

    感覺蘇沛的呼吸趨向平穩,秦曉順的表情由輕鬆轉為嚴肅。

    做為相交多年的好友,看到現在的蘇沛,說不心痛是假的。即使沒與連宇喬這個人打過交道,秦曉順也敢肯定他不是什麼好東西。

    身為當事人卻從頭到尾都不曾露面在,讓沛沛一個人承擔所有的壓力,混蛋!

    像是感應到秦曉順的怒氣,蘇沛微微扭動了一下,發出幾聲模糊不清的囈語。

    秦曉順豎起耳朵,好半天才聽明白。

    「宇喬……」

    ***

    第二天一大早,秦曉順就頂著一張臭臉跑到了韓闖的辦公室。

    「你什麼時候去找那個連宇喬瞭解情況?我跟你一起去。」

    正端著咖啡看報紙的韓闖漫不經心地瞟了他一眼,說:「我沒錢請助手。」

    「少來,我就是想看看那個連宇喬是個什麼人物。」秦曉順一把搶過韓闖的咖啡,咕咚咕咚地喝了個底朝天。

    雖然早已看慣了秦曉順情緒化的一面,韓闖還是忍不住笑出聲來。

    「笑什麼笑?反正我要跟你一起去。」秦曉順將空杯子塞回韓闖的手中。

    「不是我不帶你去,而是我根本見不到他。」

    「為什麼?」

    「這是今天早上收到的,」韓闖將一份文件遞給秦曉順,正色道:「連宇喬被診斷出患有嚴重的狂躁症,所以針對他的詢問必須全部停止,等他的病況好轉才能繼續。」

    「狂躁症?!」

    「據說是因為綁架造成的。」

    「有沒有搞錯?!他不會就這麼精神分裂吧!」秦曉順誇張地瞪大眼睛。

    韓闖再次笑了出來,伸手彈了彈秦曉順的額角,「去你家吧,有些事我要和蘇沛談談。」

    「哦,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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