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日月如何,不知時光如何流逝,只知那各種各樣的藥一樣一樣的用在他身上,各式各樣的痛苦不斷落在他的身上,或許有停息,或許有減弱,可卻沒有一點盡頭一般的絕望。
司馬流雲在神智清醒的時候知道自己在迅速的衰弱下去,或許就像那時候的月重華,羸弱枯瘦,他微微偏頭,看著鎖在鏈子中的手,肌膚黯然無光,骨節在皮下突出來,有磨破的傷口。
曾經這雙手握在月重華的手中,月重華在黑暗中笑道:「你長胖了點,手上都有肉了,軟軟的。」
他的手又隨即捏捏司馬流雲的臉,心情很好:「臉上捏起來更舒服。」
可是司馬流雲知道,現在的自己已經是雙頰深陷,形如瀕死。
每日有人餵食,司馬流雲也努力想要吃下去,可是吞嚥十分困難,還多次在過一陣子後嘔吐出來。
身體越羸弱,痛苦便越清晰,而且漫長,停藥後也痛苦不堪。
唯一可做的只有在清醒的時候極目遠望那一角紅瓦,為了能回到那裡,拚命也要撐下去。撐到能撐的最後一天。
卻不知道月重華會不會真的饒過他。
那小樓的一角也一日比一日模糊,藥物毒性侵入眼睛了,是不是就要看不見了?
如救出他後的樣子,看不見了。
或許他會是永遠也看不見。
再也看不見。
司馬流雲瑟縮了一下,下意識咬咬嘴唇,嘴唇上卻是一痛,不知道什麼時候,嘴唇又咬破了。
或許他會被鎖在這床上死去,或許就是某一天,在痛苦中嚥下最後一口氣,終歸於無聲。
月重華走進來,身後帶了侍女,捧著食物。
司馬流雲無神的目光停留在月重華身上,不肯稍離。
說不定明日就看不見他了,今後都看不見了。
月重華停在門口,命身後侍女上前餵食。
司馬流雲頭被抬高,一勺粥餵進他嘴裡,他努力的吞下去。溫熱的粥流過咽喉,彷彿火烙一般的疼痛。
疼痛已經成了這個身體的一部分,沒有什麼時候感覺不到疼痛,那種痛苦似乎要永遠的停駐在這裡。
司馬流雲輕微的呻吟了一聲,卻張開嘴等著下一口。
不管如何,要活下去,努力的活下去,或許在神志不清的時候哀求過他殺了他,可是在清醒的時候卻無論如何想要活下去。
月重華站在門口看著,沉默的看著。
已經有二十天了,司馬流雲在二十種藥物的折磨不已經衰弱到了極點,他很懷疑他還能不能熬過明天的那顆藥。
他曾經漆黑光亮的頭髮枯黃乾澀,曾經晶瑩剔透的肌膚黯淡無光,曾經閃亮剔透的眸子黯然失神,他的嘴唇被自己咬出了傷口,手腕腳腕都被金鏈子磨破了,他整個人是奄奄一息的。
曾經的豐潤彷彿脫了水一般的迅速枯瘦。
這就是背叛了月重華的懲罰,其實應該更重的,他曾經有一個屬下是在不停息的痛苦中掙扎了七日七夜,抓爛了全身肌膚才嚥氣的。
處置了那人之後,很長一段時間沒有人敢生二心。
不過這個孩子……月重華甚至有一種想要躲開他的目光的衝動,他不明白為什麼流雲總是看著他,任何時候他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一點也不肯離開。
他曾經也還有些喜歡他的,而且,自從有了隨風,月重華覺得自己的心腸真是越來越柔軟了。想到隨風,月重華無意識的微微一笑,能碰到他,這孩子倒也算一份功勞。
月重華把思緒轉了回來,看到司馬流雲已經困難的吞下了半碗粥,搖了搖頭,倒下去……
不知出於一種什麼衝動,月重華冷冷的開口:「我玩夠了,你可以回去了。」
剛剛倒下去的人猛的仰起頭來,眼睛睜得很大,煞白的嘴唇在顫抖,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月重華道:「我只是有點不耐煩每天都來看你了,你別以為我就這麼饒過你,你身體內的藥性很烈,今後大概每天都會發作,不能動真氣,否則引發藥性,可能當場死亡——藥用的太雜,現在連我都不太清楚藥性,別人就更別想了,不過只要你不動真氣,也還能活十年,只不過藥性每天發作,讓你活十年你只怕還會嫌太長了呢。」
司馬流雲睜著眼睛的聽著,聽他說完了,嘴唇動了動,月重華勉強聽到他那微弱的聲音:「多謝樓主。」
不知為何,月重華突然覺得意興闌珊起來,報復的快意消失無蹤。
他轉身要走,卻聽到身後司馬流雲道:「樓主,流雲還清了欠樓主的債了嗎?」
他轉過頭來,司馬流雲用力撐起來,非常勉強,一直在發抖,卻瞬也不瞬的盯著他,眼中渴望到妖異。
月重華不明白到底為什麼司馬流雲這麼在意這個答案,卻也不想追根究底,只是點點頭。
他聽到司馬流雲長長出了一口氣,終於倒了下去。
月重華在門口站了一站,走了出去。
剛走到院子門口,月三正在門口等他,見他出來行了個禮,道:「樓主,有客來拜。」
說著,雙手奉上拜帖。
月重華接過來看了,皺皺眉,他來幹什麼?
對月三吩咐道:「知道了,你去拿一顆保命丹給司馬流雲用,等我去見了他就正好交給杏總管帶回去。」
來的正是大總管。
月重華猜想他定是來替司馬流雲求情的,正好他也膩了,做一個順水人情好了。
大總管卻似乎不像是來求情的,他閒閒的坐在廳裡,喝著月重華的好茶,吃他家廚子做的點心。
他身後只站了兩個人,帶的人都留在外面,給足了月重華面子。
兩人見禮之後,大總管笑道:「月樓主的茶真是不錯。」
月重華皮笑肉不笑的道:「大總管過獎,不知大總管駕到有何指教。」
不知為何,他很不喜歡看到這個人。
雖然他看起來溫和優雅,猶如翩翩世家子,一舉一動都引人奪目,可月重華就是不喜歡看到他,總覺得這人眼中似乎帶一種嘲諷的笑意,彷彿胸有成竹,一切都明白,悲憫而嘲弄於世事。
月重華便總覺得自己身後涼颼颼的,似乎有什麼事沒做妥當,卻被他看的清楚。
大總管仍是溫潤的笑著:「月樓主客氣了,在下今日只是路過貴地,惦念流雲了,給他送點東西來。」
月重華道:「曉風明月樓一切都有,大總管何必費心。」
大總管笑道:「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只是他常穿的幾件衣服,和貼身的一點小東西。
他擺擺手,有人便送進來一個包袱。
月重華便命人接過來:「那麼在不定不負大總管所托。」
大總管道:「不知我們侯爺的事,月樓主幾時得空辦呢?」
月重華這才明白大總管今天來的意思,也不過是來催他去醫治侯爺,便客氣的說:「在下既然收了禮,自然就會辦,九魂花已經配好了藥丸,就等冥香酒了,大約在本月十五日前能好,到時候再登門拜訪。」
大總管含笑點頭:「有勞樓主。」
月重華笑:「應該的。」
兩人又說了些閒話,月重華更不耐煩起來,再三說明自己很快就能去醫治侯爺,大總管看出他的不耐煩,終於笑著告辭。
他身後的無畏公子眼睛閃了閃,俯身在大總管耳邊說了一句話。大總管便笑道:「看我,最近真是忙糊塗了。」
說著,從懷裡拿出一個盒子遞給月重華道:「偏是要緊的東西忘記了,這個是流雲心愛的,這一兩年都見他帶在身上,這次不知怎麼落下了,我怕他惦記,特地送來,其他不過順便,反正都跑了這麼一趟。樓主千萬記得給他。」
月重華微笑著接過來:「一定……」
只說了兩個字就停了下來,微笑也凝固。
不過只是極短的瞬間,他立刻接著了說:「……交給他。」
大總管便帶了人從容告辭而出,月重華將他送至門口。
人走了很遠,他仍站在那裡,緊緊的握著裡小小的盒子。
過了好一會,月重華緩緩低頭,看著手裡的盒子。舊舊的小盒子,雕刻精緻,木頭機理細膩,黝黑沉重,看得出是常帶的,泛著悅目光澤。
這個盒子的大小……月重華有一種恐懼的猜想,讓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盒子沒有鎖扣,只是蓋著,輕輕就能打開,月重華卻只是看著,完全沒有打開的動作,手越握越緊,盒子圓潤的角也給他一種銳痛。
他怕……若是這盒子打開真的是那樣東西……
「這是特為你制的,與別人的都不一樣,帶了在身上百毒不侵,你時時帶著吧。」
若是真的……一股冷氣從腳底直升上來,單是想像已經難以承受,若是真的……
月重華站了許久,終於輕輕揭開蓋子。
一種淡淡的熟悉的香味從揭開的縫裡鑽出來,直入月重華心底,往日夜晚中盼望的香味,此刻如刀一般刺入他的心臟。
痛入骨髓,如同血流滿地。
那細細的眉眼,挺直的鼻樑,柔軟的嫣紅的嘴唇,雪白的腮,漆黑的發,此刻終於在他眼中拼湊在了一起。
只是那眼中黯淡無光,那嘴唇乾裂煞白,那頭髮枯黃乾澀。
月重華終於明白了大總管眼中的悲憫與嘲弄,知道了他今天特地上門拜訪的目的,他漫不經心遞出的盒子,如同遞過來一把刀。
月重華便心如刀絞。
為何司馬流雲會那麼執著於那個答案,他在那些難當的痛苦中如何苦撐,如何執意要還清他的虧欠……
月重華握著盒子的手劇烈顫抖,他把手藏進袖子裡,轉身一步一步走回去。
月三等在門口,見月重華走過來,躬身道:「樓主,保命丹餵下去了,是不是現在就把人送走?」
月重華直挺挺站在原地,一聲不吭。
月三偷偷瞟一眼月重華,月重華的臉色青白的嚇人,毫無血色,不知受了什麼刺激,他知道客人剛走,難道是來的那位氣質高貴的客人刺激到了樓主?
月三不敢催促,只等著示下。
過了好一會,月重華才道:「不必。」
僅僅兩個字,說的艱難無比,連聲音也是暗啞的,帶著一種難以解釋卻能輕易察覺的痛楚。月三更連看也不敢看一眼自家主子,頭更低了,答了是。
看著月三無言退下,院子裡空無一人,天色淒暗,初秋的悲涼鋪天蓋地而來,挾著徹骨冰冷。冷意從指尖蔓延而上,直透人心,浸入血脈。
月重華一步步走進房間,床上的人在昏睡,如死亡一般的無聲無息。
他站在床頭許久,久到幾乎成了石頭。
窗外的天空暗了顏色,漸漸低沉,床上的人仍一動不動。
月重華藏在袖子裡的手終於不再顫抖,緩緩伸了出來,落在司馬流雲的臉上。
一點點緩緩撫過,月重華閉了眼,冰冷的指尖撫過同樣冰冷的容顏。
只有在心中瘋狂湧動的,終於在眼睛中找到缺口流出的是溫暖的,雖然落在那冰冷的容顏上時也已經便冷了。
司馬流雲……隨風……隨風……流雲……
月重華緊緊咬了牙,身體顫抖,經脈中真氣亂竄,毫無章法,月重華半邊身子都麻痺起來,蒼白的臉漲的通紅。
走火入魔。
有一瞬間,努力壓制的月重華幾乎想要放棄了,讓那個狠心的傢伙也嘗嘗心痛的感覺,可是……卻得先救回他。
月重華終於咬破舌尖,鎮定情緒,漸漸安靜下來。
床上的人還是無一絲動靜。
月重華恨的想要就此活活掐死他。
都死了才能清靜……
司馬流雲醒過來的時候覺得非常的溫暖。
原來是浸泡在藥水裡。
這個地方他從來沒來過,是一間小小的屋子,用一種他從未見過的石頭砌的池子。那石頭是灰色的,卻泛著晶瑩的光澤,藥水是黑色的,他就泡在裡面。
泡得很舒服,幾乎感覺不到痛楚。
是啊,無處不在,時時都有的痛楚似乎突然就沒了,一種從來沒有過的輕鬆感覺。
除了身體上的,還有心裡的。
他還了他的債了,他再也不欠他的了,沒有內疚沒有擔憂沒有惴惴不安,只有輕鬆。
或許他知道隨風原來是流雲還是會生氣,不過既然肯放過流雲了,總不會不要隨風吧,讓他出出氣就好了。
司馬流雲想著,微微彎一彎嘴角。
最怕的本就是月重華一旦知道隨風就是那曾騙他害他的司馬流雲,會勃然大怒,會再也不要他了。別的都不怕,就怕月重華不要他了。
若沒得到過也就罷了,得到過便再也捨不得失去。
如今他懲過了流雲,也該能放下以前的事了吧?
司馬流雲眼睛亮晶晶,和他蒼白面色毫不相稱。
漫不經心的想了一陣,才想起這裡是什麼地方這個問題。
可是沒有窗,門關著,更沒有人。
重華說要放了他,莫非已經回到了宮裡,侯爺正給他療傷?
嗯,一定是。等好了再去見他吧。
想一下對他說,可以點燈了,月重華定會高興的,定會抱著他又親又摸。
就這麼想想,司馬流雲也覺得興奮得很。
司馬流雲往後一靠,靠在石頭上,那石頭也是滾燙的,貼在皮膚上正好非常的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