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時候,他到撒丁島來看我。
這時離我手術完成,已有半年。我有意的避開了他,在可以出院的時候偷偷離開。
很少人知道,我的童年是在撒丁島渡過,連小米怕是也記不得那麼久遠的事情。這裡空曠的藍天,修長的海岸,都遺落著許多陳舊的記憶,我不曾放開。
於是又回來了,我想我的餘生大概就這麼過了吧。家族的事業已經不在,小米也再不需要我操心,看著這片風景慢慢老去,其實是很愜意的事。
可是春天來的時候,他也來了。
他同春天一起來到。
那天我正躺在陽台的躺椅的看著銀藍的海面,他站在海岸線上,背後是連綿的白雲,風吹起他灰色的風衣,那樣凝望著我。
女傭開了門,帶他來到陽台,然後離去。
他慢慢把我抱進懷裡,對我說:「怎麼不多穿件衣服,這裡這樣的冷。」
我幾乎要覺得自己是在做夢,可這溫暖又是這樣真實。
我的二十七歲到三十二歲之間的時間,是被刪除的。
長久的昏迷,其實於我來說,也只是一場酣眠,只是夢太多也太長,醒來的時候一切都變了樣子。小米再不是那個只會撒嬌的孩子,江景澄成了我們的家人,而他,也似乎再也不是我認識的那個他。
到如今,我記憶的接口仍是在二十七歲的那一年,仍然記得往前的七年裡,我曾那樣的愛過一個人。
他曾問我,是不是只要攤開掌心,我的愛情就會在他手中。
我在大學的時候認識江明時,那時他是低我一屆的直系師弟。
喜歡上他的那一刻,至今我仍記得很清楚。
那時我的畫在學校的畫展上展出,我看他在那幅畫前面停了良久,然後慢慢伸出手去觸摸,被人阻止後,他有些茫然,喃喃的說:我以為是有溫度的。
聽到這話,我開始仔細地打量他,那是一個眼睛明亮的男子,白色的襯衫穿在他身上分外的好看。
原本阻止他的那個學弟也笑起來,伏在他耳邊悄悄的說了什麼,我看到他向這邊看過來,眼中是欣喜的神色,然後他走過來,向我伸出手:雪欣學長你好,我叫江明時,一直很想認識你。
我握住他溫暖的手:心口竟然微微的跳動著。
我想他一定不記得了,其實這並不是我們第一次見面,維也納小廣場中那個手捧白鴿的少年,我又見到了他。
後來的日子一直很好,我們走到一起,甚至同居。
那段日子很幸福,連寒冷的冬季也值得期待。
北方冬天的黑夜總是漫長,暮色早早的降下來。林蔭道兩旁的法國梧桐已經落盡了葉子,黑色的枝幹在薄暮中凸現出來;地上的積雪還沒有融化,第二場雪已經降了下來,鋪在地上厚厚的一層。灰黑的天幕籠罩下,地面卻顯出盈白。這時來往的人的常常只有四五個。
我總是習慣一手插在大衣口袋裡,一手提著書包在回來的路上慢慢的走。鏟過冰的路上還是有些滑,平常來去只需要三兩分鐘的路,仔細的走起來大約要五分鐘。
幸好的是,一抬頭,就能看見透出橙黃色燈光的窗戶。
我知道,那樣的燈光下,有人在等我。
心情就慢慢的平復下來,短短回家的路程,也變得甜蜜。
直到那年畢業,我邀請他去我的公司工作,被他拒絕。去問原因,他卻怎麼都不願說,後來逼急了,他說,「雪欣,我不願意讓你照顧我。」
這之後他漸漸同我疏遠,即使住在一起,也不常見面。我不明白原因,卻也不敢問。
面對這段感情,我是那樣的懦弱。
他從來不知道,我時常會開車到他辦公樓下,等他下班的時候看看他;聖誕節的時候,他也偶爾寄小禮物過來。
就是那段時間,有了飆車這項不良的嗜好。
跟上風的節奏,隨時會車毀人亡的戰慄,腦神經處在崩潰的邊緣,全身的肌肉都緊縮到極點。
真是恐怖的快感。
記得有誰說過飆車的感覺像極了做愛。
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
漸漸也討厭夏季。
夏天到來,黑夜慢慢縮短,白晝慢慢變長。
夏日的白晝漫長而單調,閉上眼睛睜開眼睛,四周都是光明的一片。我不喜歡這樣刺眼的白天,日復一日的盼望黑夜的到來。暮色終於降下來的時候,便開著車出去,駕車在夜色中奔馳。
夜風持續的掠過來,吹冷了體溫,這時正是一天中最美好的時刻,可以孤獨的、不被打擾的,咀嚼著、想念著心中的那個人。
這樣的日子一過就是幾年,明時的事業蒸蒸日上,有一日,他終於來找我。
問我,是不是只要攤開手心,我的愛情就會在他手中。
看他的眼睛,還是那樣的清澈又凌厲。
他似乎從未長大,輕率的來到我身邊,又任性的離開,然後問我你的愛情是否還在?
我不敢回答。
怕一開口,就不得不承認自己的卑微。
那次的會面不歡而散。
再後來就是那場黑色的金融風暴。原本擁有的一切盡數毀滅,我本來就不是一個堅強的人,只是因為小米總不得不作出哥哥的樣子,可這次再也支持不了。在父親離世後,我的精神嚴重受挫,陷入長久的睡眠。
夢境總是黑色的,偶爾做夢,也都是暗色的背景。
總是夢見大海,海天相交的地方,黑藍交接,彼此侵染。自己常常是浸在海水中,能夠自然的在海面呼吸。往往是用仰躺的姿勢漂浮在海上,睜著眼睛看著黑色的天空。隔著海水,天空產生了許多明藍色的皺褶,飄動著。一個人漂浮在海水中,像一條游魚,唯一能做的就是看著頭頂的天幕。
然後等待。
夢裡很靜。
除了天空和海,只有自己。
沒有人告訴自己要等待什麼,要等到什麼時候。在這裡,時間彷彿停滯,一動不動是唯一能做的事情。
後來又很少做夢了,可是總有一些時候例外,免不了出現壓抑了好久的夢境。
連夢也不敢夢見的事情,現在全跑了出來。
總是夢見維也納小廣場中那個少年,夢見他的笑容。
是真的在笑,真正的笑容,嘴角在笑,眉梢在笑,烏黑的眼睛也都是滿滿的笑。
可惜的是,自己知道那是在做夢啊。
很奇怪的感覺,在夢裡知道自己是在做夢。
不過做夢也好,自己就抱緊明時說,我真的喜歡你,從第一次見面開始。
夢裡醒不過來。
睡眠中沒有時間的概念,等我睜眼的時候,又是滿眼晨光,明時就在身旁。
只是,已經身在維也納。
他神情憔悴,走過來把我抱了滿懷,聲音十分溫柔,說:「你終於醒來。」
之後我才知道這五年的空白究竟發生了多少事。
因為我的逃避,小米吃了許多苦頭,他卻笑著說:「不是哥哥的錯,如果不是這樣,我怕還遇不到景澄。」
每當他這麼說的時候,臉上就都是甜蜜,眼睛瞇得彎彎的。倒是江景澄好笑的敲敲他的頭,小米吐吐舌頭,江景澄又對他耳語些什麼,小米的臉就會紅起來,掐著他的手臂說:不許你說我可愛。
我不知道這又是什麼典故,不過只要他開心就好。在江景澄眼裡,我看到他對小米的深情,只是小米這個笨傢伙,卻白白欺負了人家這麼久。
後來小米問我,要不要回國去和他住在一起,我笑著搖頭。
小米一臉難過,又惹得江景澄好一陣哄,這才萬分不甘的離去。
他們走後,不久我也離開醫院,沒有告訴明時,獨自去了撒丁島。
現在,他重新找到了我。
除了那天在陽台上的擁抱,我們再沒有什麼親密的行為。只是如今不管他再忙,一個月也總會抽出幾天時間過來陪我。七月的時候,他移出時間休假一個月。
我陪他看這個美麗而單調的海島。
舊白色的聖雷米稜堡,磚縫間爬滿青苔,茂秘的爬山虎簇擁著牆地,鋪滿白色細砂的海岸,海浪深處銀麟般游動的水紋,甚至會在暴雨的夜晚出海,看那些黯淡而迷離的星星,看它們在黑色巨浪的洗刷下仿如贗品。
即將離開的那天晚上,他拉住我的手,問我,他是否還有機會。
他說,原來他放不開自己的自尊,以為只有與我站到相同的位置,才有資格面對這份感情。
他還說,原來他以為,不管多久,我都會等他,卻沒有想到這樣過度的自尊,卻刺傷了我,浪費了我們五年的時間,甚至險些讓他失去我。
可是對我來說不是這樣。
對我來說,我只是做了一個夢,彷彿全世界就突然對變換了模樣。
不過這次,我仍然沒有回答他。
他望著我的眼睛,從期待到失望。臨走時後來他說:這次,換我來等你。
之後又是三年,我去看漫山的熏衣草,遍野的向日葵。遇見了許多人,經過了許多地方,我不曾停留。
那天火車行在挪威的海岸線上。
車廂裡很安靜。
在旅途中,人們對於一切的要求都壓縮到了最低,可在這趟車上不是如此。桌面上鋪著雪白的桌巾,有人品著紅酒;相鄰的車廂裡傳來隱約的小提琴聲,還有人們為跳舞打出的節拍。
我用手撐住頭稍作休息。
朦朧中,彷彿做了一個夢。
也是在火車上旅行。開始的時候,自己是同小米、明時坐在一起,他們在我眼前笑著。後來車子停了幾站後,小米下了車子,只有明時握住我的手。
周圍突然喧鬧起來。
我睜開眼,所有的人都已經不見了。
四周只有這趟車的遊客。
人們歡呼著,每個人都神情激動的聚集在一側的窗口。
我轉頭向窗外望去。
海浪寂寞而堅韌的衝擊下,一片冰削的崖壁劈面而出,插入北極海中,斷崖上立有「正北之碑」的字樣,直刺向青天。海浪拍打著孤獨的礁石,海鷗的翅膀劃過空氣,掠出風的尖叫。
這裡就是亞歐大陸的最北端。
在北極圈內,位於北緯八十度的北角。
北角的白夜,地球兩端的晝夜交融的地方。
原來時光落錯如晝夜,也有交匯的一刻。
周圍是歡笑的人群,彷彿是冥冥中的感應,我回過了頭。
有個人就在站在我身後,彷彿已經立了許久,他慢慢朝我微笑:這一路上,我從來沒有離開過你,這一次我來等你回頭。
他在我的掌心落下一個吻,輕輕說:這一次,我在你的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