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湛侯出去的時候剛好來得及迎接進門的皇帝,此時全部器樂都停了,匍匐了一地的人,皇帝顯得很隨和,滿面笑容的命大家都起來,隨他進來的睿親王廷寶笑嘻嘻過來挽著方湛侯,十分親熱。
皇帝落座之後,戲重新開場,酒席送上來,賓主盡歡。
方湛侯與廷寶坐在皇帝身邊,皇帝一直在小聲的與方湛侯說話,談了一陣,不住點頭。
一折戲唱完,皇帝命停了戲,對眾人笑道:「朕今日是來恭賀小皇叔的。」
皇上一開始說話,就沒有人出聲了,非常安靜。
皇帝說:「小皇叔在外日久,朕一直十分掛念,現在小皇叔回來了,正好三年孝滿,也該是成親的時候了,朕特意前來,今日就為小皇叔訂下親事。」
說完使命內臣,「宣旨。」
「御封成直親王,靜佳公主接旨。」
「奉天承運……」
燭影搖曳,人人都安靜的聽著。
所以當聖旨宣讀到一半的時候,林靖傑急沖沖的腳步聲就顯得特別刺耳。
連皇帝也抬頭看他一眼。
林靖傑急得臉都漲得通紅,也顧不了那麼多,直跪到廳上,道:「皇上,臣有話要說。」
眾人大嘩。皇帝卻也不惱,只是微笑。
那內臣讀也不是不讀也不是,十分尷尬。
偏偏方湛侯一聲不吭。
皇帝十分好脾氣,道:「林愛卿要說什麼?」
林靖傑道:「皇上,成王爺不能和公主成親。」
皇帝笑起來:「這就怪了,小皇叔和靜佳公主一個未娶一個未嫁,為何不能成親?」
林靖傑說不出理由,額上浸出密密的汗來。
皇帝今日實在是出奇的好脾氣,笑道:「既然沒有理由,林愛卿一邊跪著吧。」
命繼續宣旨。
林靖傑轉頭去看看方湛侯,見他安靜的跪在地上,低著頭,一聲不吭。
許多往事風一般在林靖傑眼前掠過,第一次相遇,當年的痛苦憤怒,不甘心的往事,他默默的一聲不吭的承受著的樣子,江南相聚的那個夏天,軍營中的方湛侯,他汗濕的額發,緊緊絞在一起的手指,他隱忍的表情,熟睡中還皺著的眉頭,還有那一個早晨他震驚的樣子,不受控制的發抖,漸漸往下滑下去……
林靖傑的心也往下滑下去。
一切都要結束了,就算說出口也一樣,這句話說出口,一切便煙消雲散。
戰場上血汗換回來的功名成就,會被一旬輕飄飄的話打散。
可是,他總得說出來,林靖傑竟要在這一刻才知道,他必須得說出來,他已經不能沒有這個人了,就算說出來之後他仍舊得不到他,他也得說,終究得說,後果如何只得置之不理。
林靖傑抬起頭,清楚地說:「皇上,成王爺與微臣兩情相悅,望皇上成全。」
一片倒吸一口冷氣的聲音。
林靖傑竟然敢在皇上賜婚的時候搶親,且搶的竟然是新郎,也實在太不可思議了。
連皇帝都楞了一下,嘴角微微抽搐。
過了片刻才喝道:「胡說,掌嘴。」
隨行的特衛都怔住了,過了片刻才過來預備行刑。
一直默不作聲的方湛侯終於開口:「皇上……」
皇帝一口截斷道:「朕知道這是林靖傑胡說,沒你的事。」
眼看就要行刑,林靖傑水著臉一聲不吭,沒有一個字求饒,也沒有去看方湛侯一眼。
方湛侯磕下頭去,提高聲音道:「皇上!林將軍今日多喝了幾杯,開個玩笑罷了。」
身邊的廷寶大眼睛一轉,悄悄地拉拉皇帝的衣襟。
皇帝看他一眼,廷寶向方湛侯努努嘴,皇帝僵著臉,廷寶輕輕說了一句話。
皇帝終於十分沒面子的揮手命侍衛下去,不過到底不解氣,拂袖就走。
留下一地人跪在地上,面面相覷。
慢慢的,人都悄悄的走了,實在是尷尬。
方湛侯一動不動。
林靖傑也不動,兩個人彷彿雕塑一般,風靜默地從他們之間穿過,天已經黑了。
或許兩個人都陷入回憶,或許是什麼都沒有想。
雖然時間不算久,卻似乎經歷了很多,多到近乎疲憊了。
不知過了多久,林靖傑終於站起來,卻并沒有走向方湛侯,只是默默轉身往外走去。
方湛侯緩緩轉過頭來,看著那個背影。
依然是剛健挺拔的背影,這個時候看上去卻那麼寂寥而孤獨。
他是失望了吧?
方湛侯想,他一直是那麼驕傲的,尤其在自己的面前,可是,如今他一再被拒絕,一再受冷落,怎麼受得了?
方湛侯覺得心中微微的痛起來。
他會難過嗎?
可是,今天他竟然說出了那句話,不可否認,方湛侯心中除了震驚還有喜悅。
不能讓人所知的喜悅。
或許林靖傑依然沒有看清他的心,可是他卻說了出來。
他斷了他的退路,也斷了自己的退路。
而且,實在是魯莽的驚人呢。
方湛侯想站起來追上去,可又退縮了,甚至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要退縮。
明明已經明白到了這個局面,已經是無路可退,別說自己對林靖傑本就情根深種,就算不是,今天他既然已經當著皇上說了那種話來,已經是沒有別的路可走了。
可是,自己卻仍是退縮了。
或許是心中根深蒂固的恐懼吧,竟然沒有伸出手去拉住他,竟然就讓他這麼走了。
走的那麼孤獨寂寥,走的那麼哀傷。
方湛侯覺得心口刺痛,不由得輕輕歎口氣。
今天實在是自己的錯,不過,也是今天才看清楚,他們兩個人不是不可以重新來過的。
或許可以試著重新認識,重新相處,或許也會重新愛上。
王府中安靜異常,只有燈火搖曳不熄。
方湛侯突然覺得疲倦,前塵往事太多,似乎有點不堪重負。
也不過短短五年的時間,自己在變,林靖傑也在變,變得難以想像,變得幾乎都不認識了。
他想起當年春風中的相識,想起當年林靖傑憤恨的目光,想起那俊美面孔的惡狠狠的表情,想起他無奈的屈服以及恨他入骨的樣子……
是怎麼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現在這個局面的呢?
方湛侯覺得自己看不明白。
似乎打了個死結。
而且現在最擔憂的還不是這個呢。
方湛侯突然一震,連忙站起來,一迭聲叫人。
門外一直有人小心翼翼的伺候著,聽到方湛侯叫人,連忙進來聽他示下。
方湛侯命人備轎進宮,并命王府大管家先行一步去打聽睿王爺現在在哪裡。
連他心中也沒底,不得不借助廷寶的力量。
不過到底這不過是宮闈醜聞,并非國家大事,傷極有限。
只是擔心林靖傑。
就算能拋開一切,也拋不開對他的擔心。
果然,皇上不肯見他。
方湛侯無法只得在外廊下候著。
過了一會兒,廷寶果然趕過來,裹著白狐狸的大毛兒衣服,戴著毛帽子,只露出半張臉來。
看方湛侯站在外面,忙過來低聲說:「小皇叔這時候過來做什麼,哥哥心裡不痛快,不如讓他靜一靜,等明兒天亮了再來不更好?」
方湛侯苦笑:「我坐立不安,就是怕皇上心裡一不痛快連夜下旨。旨意一下就難挽回了。」
廷寶道:「小皇叔也是急的糊塗了,哥哥縱然下旨,也要宮門開了才能送出去,又不是謀逆的事,沒有半夜開宮門的道理,再說了,哥哥也要顧及皇家名聲,怎麼會鬧得人盡皆知的?」
方湛侯無語,廷寶說得實在有道理。
廷寶又道:「不過既然小皇叔來了,也罷了,我先進去看看,勸勸哥哥,小皇叔過去坐一會,這麼冷的天,侍衛房裡燒著火,我命人送小皇叔過去坐坐,等我的消息。」
方湛侯道:「不了,過去更心神不寧,我還是在這裡等著罷了。」
廷寶笑道:「小皇叔放心,不管如何,我絕不會讓他掉了腦袋。」
方湛侯勉強一笑,看著他走進去。
在外頭直等了一個多時辰,直是心急如焚,終於等到內監了傳他進去。
方湛侯早已凍的手腳麻木幾無知覺,雪白著一張面孔。
皇帝臉色仍是不太好看,見方湛侯進來,更是冷冷地哼了一聲。
方湛侯跪下請安,皇帝冷冷道:「朕沒有被氣死就不錯了,安什麼安。」
方湛侯不敢作聲,今天實在掃了皇帝的面子,被他發作也是應該。
廷寶笑嘻嬉的搖搖皇帝的袖子:「哥哥,今兒這事小皇叔也沒有想到,你別老發火嘛。」
皇帝拍拍他的手:「你少來摻和,那邊去坐著。」
廷寶果然聽話的過去坐著。
皇帝臉色稍霽,命方湛侯:「起來吧。」
方湛侯不敢起來,只道:「皇上,今日的事是林將軍喝了酒胡說的,皇上請息怒。」
皇帝道:「是不是胡說你心裡明白,也不知道你們兩個幹了些什麼,私下不能說嗎?定要在殿堂裡說,這朝廷的體面真不要了?」
餘怒未熄,走了兩步道:「現在你說吧,這事該怎麼處置?」
方湛侯早已醞釀過說辭,於是道:「今日此事是在微臣府裡發生的,又是微臣處置的不好,鬧了笑話,請皇上將微臣廢為庶民,逐出京去。」
皇帝冷笑:「廢了立立了廢,這朝廷的王爵這麼隨意嗎?當日回京你答應過朕什麼?」
方湛侯見皇帝有保存之意,終於悄悄鬆了口氣,道:「謝皇上,臣定當鞠躬盡瘁以謝皇恩。」
皇帝在椅子上坐下來:「那麼林靖傑呢?」
方湛侯斟酌再三:「林將軍酒後胡言,冒犯天威,論罪當斬,只是望皇上念在林將軍為我社稷立了大功,又是我朝第一大將,求皇上顧惜人才,從輕發落。」
皇帝道:「哦,怎麼發落呢?你倒說個章程出來。」
方湛侯道:「邊關外敵雖被驅逐,到底也需有人鎮守,或可將林靖傑削去將軍銜,發往軍前戴罪立功。」
皇帝不由笑起來:「還是你最會盤算,今後若也給朕這麼盡心盤算才好呢。」
方湛侯大喜,「謝皇上。」
皇帝道:「說是這麼說,林靖傑今日太目無法紀,活罪定然難免,你得明白,而且還有一點,今日聖旨已下,你總得遵旨,與公主擇日完婚。」
方湛侯自然早已想到這點,大膽的說:「皇上,請聽臣一言。」
皇帝道:「朕知道你現在是不肯了,可總得有個交代。」
方湛侯道:「今日微臣處事不當,致使朝廷失了顏面,皇上震怒,將微臣打入天牢待罪,臣在天牢中染了重疾,性命垂危,皇上不忍見公主失夫,便為公主另擇才貌雙全的夫婿。」
皇帝道:「哦?」
方湛侯道:「微臣染了重疾之後是死是活,自然由皇上作主了。」
皇帝大笑起來:「不錯,好歹你是朕的皇叔,親如一家,你既然染了重疾,朕自然不能眼看著你繼續留在天牢,待你病個四、五個月,便連處罰也忘了。」
方湛侯眼中也微微閃現笑意:「皇上聖明。」
皇帝又不舒服起來,道:「只是也實在太便宜了你。」
方湛侯不語。
皇帝站起來走了兩步,笑道:「這事情明明是你鬧出來的,現在倒要朕給你善後,你得答應朕一條,林靖傑發往邊關,三年之內你不能出京。專心為朕處理各地密報。」
方湛侯道:「尊旨。」
皇帝笑道:「那你出去吧,朕也乏了,鬧了大半夜。」
方湛侯抬起頭來,看看皇帝,又看看安安靜靜地坐在一邊的廷寶,磕了頭出去。
走出宮,天已經濛濛亮了。
◇ ◇ ◇
終於解決了一半,至於林靖傑那邊,方湛侯倒更覺得茫然。
其實皇上要他們三年不見面倒也是好事,至少夠時間想個明白,也看個清楚。
回了府,卻聽得府裡吵吵嚷嚷的,不知是為何。
進去一看,卻是林靖傑。
他又來做什麼呢?
方湛侯以為他已經走了,而此刻,不是應該在家裡等旨意嗎?
為何此事他的管家韋九正對林靖傑苦苦哀求。
他走過去,聽到韋九道:「林將軍,這事奴才真的不敢做主啊。」
不由問:「怎麼了?」
兩個人同時轉過頭來,韋九如釋重負,林靖傑也不由得笑起來:「你回來了。」
他又問一聲:「怎麼了?」
林靖傑道:「我搬過來住,你管家不肯。」
「你……」
他想問的是,你不是已經走了嗎?你不是已經灰心了嗎?
林靖傑道:「我說過我要來看著你的。所以我回去收拾了一些東西過來。」
他的眼眸晶亮,望著方湛侯,方湛侯竟然覺得難以招架。
方湛侯看著他片刻,突然歎了口氣,對管家道:「你帶人把東西送進去,林將軍暫時住我房裡。」
林靖傑笑起來。
方湛侯道:「你跟我過來。」
林靖傑果然乖乖跟著他走。
進了書房關上門,方湛侯道:「你昨天闖了大禍。」
林靖傑笑容淡去,低頭道:「我知道。」
他說:「皇上或許會殺了我,但總不至於株連九族。」
方湛侯見他這麼平靜的樣子,想起今日自己那麼惴惴不安,不由得突然發火:「你為什麼要這麼做,想要證明什麼?你覺得你如果死了我會高興?然後高高興興娶公主?還是想要我一輩子想著你?」
林靖傑第一次見他發火,其實并不是氣勢逼人,只覺得凜冽尊貴,讓人不由自主要低頭。
林靖傑道:「我只是覺得,寧願死也不想你娶別人。我不能活著看著你要別的人。」
「你……」
林靖傑笑道:「我想過的,我若是沒死,你也自然娶不成別人,若是我死了,你也不會去娶別人的,你會一直想著我。」
「我不會……」
「你會,我知道。」
林靖傑露出勝券在握的神情:「我知道,我一直知道,你會一直想著我。」
方湛侯後退一步:「你就真的不怕死嗎?」
林靖傑苦笑:「當然怕,可是我總得這樣做才行,不然怎麼辦?」
方湛侯又無語了。
他也算是伶牙俐齒的人,可是在林靖傑面前卻經常不知道說什麼。
林靖傑說話總是直指中心,把本不應該說出來的話毫無保留的說出來,常常讓人焦言以對。
他的愛恨都這麼直接,都讓他看得明白。
林靖傑又笑道:「一開始是你纏著我的,現在我纏著你也算公平了吧。」
方湛侯無言以對,卻舒開雙臂抱住他。
林靖傑一怔,回抱他,感覺到方湛候的面孔貼在他脖子上,有微微的濕意。
林靖傑見他如此,心中便苦澀起來:「皇上真要殺了我嗎?」
見方湛候不咎,覺得他似乎是默認了,便努力吞下喉間梗住的東西,盡量讓聲調輕快的說:「那你不會忘記我吧?今後不要喜歡上別人,就算娶妻了也不要喜歡,你要一直想著我。」
「別忘了,嗯?」
方湛侯卻只是緊緊抱著他,一聲不吭。
過了片刻,林靖傑低聲道:「其實忘了也沒有關係,我也實在沒給你什麼好記住的,那些事情,忘了也好。」
已經無話可說了,林靖傑輕輕摸著他的發邊。
果然得不到他,蹉跑了的歲月竟然追不回來。
終於還是要失去了。
方湛侯終於能說出話來了:「皇上不會殺你的,可是……」
林靖傑又緊張起來:「可是什麼?可是要你成親?不行不行,你不能娶別人,你要是要別人,我就帶兵把你搶回來。」
方湛侯嚇得一把蒙住他的嘴:「你胡說什麼,你是帶兵的將軍,這種話讓人知道你就真的死定了。」
林靖傑拉下他的手,認真地說:「我是說真的,你要是要別人我一定這麼做,反正是不會讓你要別人的。」
方湛侯只覺得一陣無力,只得說:「你……我不會娶別人,你放心吧。」
林靖傑大喜。
方湛侯道:「皇上要將你發往軍前戴罪立功,這是天大的恩典,你別辜負了皇恩。」
林靖傑道:「嗯。」
又問:「那麼你呢?」
方湛侯道:「皇上還要我們三年不能見面。」
「啊?」林靖傑著急了:「三年?這怎麼行,要是你在這三年裡娶了別人怎麼辦?我要看著你才行。」
方湛侯哭笑不得:「你別胡說,我答應了自然就不會的。」
林靖傑看起來似乎還是何點不放心。
方湛侯道:「你快回而去,皇上旨意很快就要來了,你回去等著。」
林靖傑不肯走:「真的要三年?」
「嗯。」
「你真的不會忘了我,不會娶別人,你會一直想著我?」
方湛侯看著他急切的樣子,心中覺得十分不捨,道:「你放心,我就算想忘也忘不了。」
林靖傑還是躊躇。
方湛侯推他出去:「快點,等會要是旨意到了你還沒到可怎麼得了!」
林靖傑也知道該走,可是這一去就三年不能見,叫他如何捨得。
可是朝廷規矩,再是捨不得也無法,林靖傑用力抱了他一下,終於轉身出去。
方湛侯看著他匆匆的背影,眼睛一瞬不瞬,凝立了許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