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占元這個四年不見,比過去更憂鬱、更冰冷、更高大、也更俊美無瑕的男人,他就站在我眼前。
我身子一僵,除了震撼的感覺以外,難以形容的滋味在心頭蔓延。
他怎麼知道我回國?他怎麼會來?
我愣了一下後,裝作若無其事的拖著行李走過他身邊,然後等待計程車。
過了兩秒,身邊的人突然一把抓住我的肩膀。
「你忽視我?」他的語氣冷冽,比四年前更加低沉性感。
我訝異的看著他。「你……」然後高興的發現我的反應讓他臉色蒼白。
「打去台中問你的近況,知道你要回國,我特地來找你!」他粗聲說。
「你是不是認錯人了?」我帶笑的看著他,手指卻難以掩飾激動的顫抖。
黎占元揪住我的衣領,漂亮的眼眸顯得極度憤怒。「你在裝傻,蕭雨寒。」
看來我真的惹火他了,他的激烈反應引起路人的側目。
「別這樣,很多人在看的。」我愣了下,推開他的手。
然而,似乎再也受不了我的距離感,黎占元一把揪住我,把我拉扯到一旁的轎車。「進去!」
他推了我一把,害我狼狽的跌到前座。
「我的行李……」我摸了摸撞到的肩膀,忍不住焦急的看著車外。
兩大箱行李,被黎占元暴躁的丟到車後,然後他坐了進來,關上車門,杜絕人們的目光。
他沒有開車,只是惱怒的看著我。「你為什麼假裝不認識我?」逼問完,他從口袋抽出煙,狠狠抽了起來。
我沒有回答,只是懷疑他為什麼要來找我。跟瑤學姊不順利?還是……
我直覺的認為他又想把我當成玩具玩耍。
「我打去台中時,你父母可真熱情,要我去喝你的喜酒。」他冷笑著。
面對他的諷刺,我依然沒有回答。
「你要跟喬子兮結婚?」他繼續逼問著。
我抬起頭,面無表情的頷首;他則是臉色更加蒼白。
砰的一聲,黎占元一拳用力打在方向盤上。「你他媽的結什麼婚!」
這場景讓我想起我當初傷害庫爾時,庫爾說的話……
接著,我又回過神看著黎占元,身體微微發抖。
為什麼黎占元要再次出現在我面前?
他明明不愛我,為什麼不讓我得到幸福?我結婚關他什麼事?
太多的疑問在我抬起頭那一瞬間,黎占元猛然侵佔我唇瓣時,化成空白。
冰冷的氣勢與炙熱的氣息交織,讓我一陣愕然。「不……」我拚命掙扎。
蠻橫的舌侵入我口中,彷彿試圖探索什麼,讓我渾身起雞皮疙瘩。
我內心抗拒著這熟悉的快感。不!我不要……
不要再讓我重蹈覆轍!你明明不愛我……不要碰我!
抱著義憤填膺的念頭,我使盡全力推開這個強吻我的混蛋。
「媽的!你幹什麼?」我怒吼一聲,往他臉上揮出一拳。
我喘著氣看著他,察覺車內的氣氛變得一觸即發。
我恨他!四年的磨練,加上不斷被他耍的次數,讓我幾乎想殺了他。
愛到想殺了他,恨到想殺了他。
「你就這麼愛她?」黎占元不顧唇角滴落的血絲,激動得抓住我的肩膀。
我一愣,不知道為什麼,這個場景又讓我想起庫爾。
庫爾問我為什麼拒絕他,是不是他不夠好……
我在心底搖搖頭,嘲笑自己想太多。
黎占元怎麼會在意我愛的人是誰,他根本不愛我啊!
我嘴角忍不住譏諷的揚起。「兩年前……你丟下我,對吧?」
這個問題讓他鬆開揪住我肩膀的手,忽然,我覺得相當可笑。
從上車到現在的這五分鐘之間,好像是我們認識七年來,第一次認真的對談。
「你那時候跟誰在一起?」
我沒有放過黎占元的意思,他鬆開我,我反而抓住他的手掌。
今天,就一次把話說清楚。
針對我的質問,黎占元只是別開頭去。
「是瑤學姊吧?」我笑了,執起他的手掌放在唇邊吻了下。
「後來……我有趕來機場……」黎占元總算開口,猶豫似的說。
「然後呢?」
「我沒看到你。」
我笑了,眼眸中浮現一抹輕蔑。「那是當然的,因為小兮來接我。」
我放開黎占元的手,好像藉著這個動作,可以將對他的執著也放開一樣。
我不顧他略帶怒氣的神色,繼續說著:「只需發出一通簡訊,小兮就準時來接我。你知道嗎?打從那一刻開始,我就決定要和她長長久久……」
他的臉色隨著我的話,益發蒼白。
彼此再次陷入沉默,回到原點。
車子裡,剩下收音機播放著戴倫海斯的專輯歌曲「Love And Attraction」。
我想要她,她想要他,而他選擇我
我想要她,我想要他,我不想要任何東西
我開始懷疑,成為伴侶的規則
這是永遠解不開的數學習題
愛與吸引力,就好比性與激情,是電磁波的兩端
你是朋友還是情人,如今要有所選擇
在國外生活四年的我,輕易的在腦海裡翻譯出這首歌的中文意思。
頓時覺得諷刺,這首歌像極了我的處境。
我被黎占元吸引,而他卻不要我。
我想要他,想要喬子兮……
然而,我與黎占元永遠在灰色地帶;性與激情,是我們的羈絆。
如今,我也該自朋友和情人間做出抉擇了。
黎占元發動引擎,捻熄手上煙霧裊裊的香煙。
然後,他淡淡的說了句:「我送你回家……」
回到,喬子兮等我的地方。
我忘記當初是怎麼結束話題的,只知道,黎占元發動引擎,要送我到喬子兮那裡。
打開的窗戶,狂嘯的強風,冬天的凜然,令我窒息。
我腦海一道道回憶的白光,都是沒有他的日子。
黎占元不斷加速,直到失控撞上高速公路上奔馳的黑色轎車為止。
撞車時,他下意識的轉身抱住我,擋住撲上我臉頰的玻璃。
一瞬間,看見他希望我活下去的一幕,才知道答案早已呼之欲出……
黎占元的氣息虛弱的在我耳邊吐著,然後消失。
「鼻子有分泌物,頭骨可能骨折!眼睛被碎片刺中,有失明的可能。」
「擔架!快點,這個人還有氣息!」
「糟糕,分不開……」
「這個人已經斷氣了!」
好吵!
黎占元的手臂……好溫暖。
不要分開我們。
不要!
「雨寒……」
是黎占元的聲音。
我睜開雙眼,從床上坐了起來。
掃了四週一眼,我人竟然在病房。
我愣了愣,摸了摸頭上白色的紗布。
黎占元坐在我身邊,身上套著一件紅色毛衣,他看起來毫髮無傷。
「你沒事吧!」我慌張的扣住他的肩膀,不顧自己的傷勢。
剛剛似乎做了夢……
人群的叫喊,說有人斷氣……
不是黎占元吧?
我慌張的看著他全身上下,確定他連一道傷痕、一個瘀痕都沒有。
他搖頭,露出溫柔的笑容。「我沒事。」
這過分溫柔的態度讓我呆愣住。
難得的溫柔,帶了份憂傷……
為什麼?
「蕭雨寒……」他流下淚水,摸上我的臉頰。「對不起。」
「咦!」
俊美的容貌上爬著澄澈的淚水,黎占元的眸光充滿悔意。
慎重的道歉以及黎占元的淚水,都讓我內心撼動不已。
「我一直……這麼自私。」
「黎……」
「總是厚顏無恥的要求你付出,卻沒注意到被我忽略了很久的情感……在撞上轎車的瞬間,我才察覺……」他從床上站起來,泰然自若地說。
「黎占元……小兮和我父母呢?」
我無法理解他想表達什麼,只能先問我家人的事情。
我出了車禍,爸爸媽媽應該不會不管才對。
「他們不會來這裡的。」黎占元眸色恢復漠然,淡淡的說。
說也奇怪,這裡明明是醫院,這間病房卻相當新,門外也沒有人走來走去。
彷彿,這個世界只剩下我跟黎占元……
我不知所措的看著黎占元,他則轉過身去。
「蕭雨寒……我愛你。」
難以想像的告白,在下一秒傳進我耳中。
「你……」我驚愕地握緊被單。
「一直都是。」他難過地笑著,以往的冰冷神色不復存在。
「我曾經在你和黎瑤之間掙扎不定,總以為自己放不下黎瑤,卻又對你莫名堅持,直到要失去你,我才發現自己把你看得很重……」
他說著,忍不住自嘲地笑了笑。
我總覺得現在的黎占元非常坦白,不再那麼難懂。
這是我頭一次如此深入他的內心世界,七年來頭一次。
面對這樣的他,我難堪的轉過頭去看著窗外。
雪白的窗簾隨著強風不停飄動。
現在跟我說這個有什麼用?
即使我相當感動,我卻已經訂婚了。
窗簾隨著強風飄蕩不定,我的眼睛在強光中有點無法看清楚窗外的景色。
「放心,我不會再讓你困擾……」似乎看出我的憂心和困惑,黎占元溫柔的說著:「我只是想跟你說我的感情而已,至少,我能夠在這輩子為你付出一次……」
這輩子?
不知道為什麼,這句話令我渾身冰冷。
伸出右手,揪住了擋在眼前的白色窗簾,我愕然轉過頭,想問黎占元他這麼說是什麼意思。
然後,我回過頭看去,眼前卻只剩下空蕩蕩的床鋪。
心裡掠過一陣錯愕、驚訝,我不知道現在究竟是什麼情況。
床沿只留下黎占元方才坐過的被單皺褶痕跡。
不……不會的……
我頓時清醒過來,突然很想尖叫。
我好像……弄懂了什麼……
眼前,驀地閃過一道刺眼的光芒。
醒目的艷紅色……是黎占元的衣服……
他抱住我,保護我的瞬間,我只看到那個。
感覺雙眼刺痛,我跌入了黑暗的深淵。
我知道我張開雙眼,我回到現實中了。
但是,為什麼我什麼都看不見?
「不……不要……」
我害怕得發出淒厲的尖叫聲,只希望一切都是假的。
「我們盡力了,但是黎姓男子在車禍現場失血過多,又缺氧,雖然救回了一條命,但是已呈腦死狀態,要醒過來是不太可能的。」
「奇怪的是,車禍當時,黎姓男子雖然已經失去意識,生命跡象也相當微弱,救護人員到達時,他的手卻緊緊箍住你們兒子,我們費了好大工夫才將他的手扳開。」
「如果沒有他擋住玻璃和衝擊力,你們兒子或許會傷得比他還重……」
醫生的話讓我陷入恍神。
爸爸、媽媽、兩個姊姊,還有喬子兮都趕過來了,媽和姊姊看到我頭上的繃帶,還有眼睛繞著白紗布,都先抱住我瘋狂痛哭,爸爸尤其哭得最慘。
不過最擔心我的還是小兮。
她看出了我最大的傷口在哪……
是的,我的心,已經死了一半。
我當初說過,我的心有一半是為了小兮而跳動,另一半則是為了一個不懂得保護自己的男人。
如今,男人失去一半的生命,我亦已經失去我另一半的心。
聽爸爸說,黎占元的父母和家人趕過來,神情似乎都不太著急。
除了他異父異母的姊姊有流一下子眼淚外,黎占元的父親只是漠然搖搖頭;和他沒有血緣關係的母親聽到黎占元可能要一輩子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時,口吻上更是給人一種「多了一個茶包」的印象。
而黎占元才讀小六的弟弟,只是不斷嚷著「哥哥以後不回家住了嗎?那我可以搬去他的房間嗎?」之類的話。
好冷漠且無情的家人。
聽幾個護士私下低語,黎占元的繼母似乎有嚴重的躁鬱症,在和他父親再婚的期間,還曾經虐待過黎占元。
我總算明白了黎占元為什麼會有那麼陰沉的性格。
「真是抱歉,我家這不肖子讓你們家兒子失明,這是一點小意思……」
黎占元的父親開了一張面額相當高的支票,並且簽下了「捐贈眼角膜」的同意書作為對我的補償。
摸到那冰涼的支票和契約書,我內心的血液彷彿被抽了一半。
他竟然隨隨便便就把自己兒子的眼角膜趁著昏迷時要捐給別人?
他們對黎占元一點愛都沒有。
怒意高昂,我抬起頭,即使包著紗布,仍沒有誤差的投向黎占元的父親。
「我不希罕!我不要!滾出去!滾!」歇斯底里的怒吼,我將手上的支票亂揮亂揉。
「把他還給我!還給我……嗚!拜託……我不要眼睛沒關係……你們把他還給我!」
「黎占元說他愛我啊……怎麼可以丟下我……不准!」
我瘋狂的怒吼,看不見的眼睛流下兩行熱淚。
我不顧喬子兮的心情嘶吼著,把自己內心的情感都透露出來。
啪的一聲響起,隨之印在我臉頰上的是火辣辣的一巴掌。
「雨寒!」
父親不敢置信的聲音自我耳邊傳來。
這是我生平第一次被父親打。
臉被過猛的力道打向一邊,讓我激動的抗拒和吶喊都停了下來。
安靜幾秒後,我哽著鼻音,忍不住顫抖著下唇哭泣質問:「爸……你幹嘛打我?我沒有錯啊……我只是愛黎占元而已……我只是剛好愛上他而已,難道我錯了嗎?」
回答我的,是一片尷尬的安靜。
爸爸沒有回答我,但是我可以感覺黎占元一家人,還有我的家人、未婚妻,都在看著我。
然後,我神經質地不斷嘔吐,最後在母親和喬子兮的哭泣聲中昏睡過去……
一個星期後,在父母和醫生的安排下,我被推入手術室,接受了黎占元的眼角膜。
手術時,在還有意識的時候,我緊緊的抓住黎占元的手,感受著他的溫暖。
黎占元……你要撐下去。
我會用雙眼,代替你去看這個世界。
「來,慢慢張開……」
護士小姐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
我動了動眼皮,適應著久違的光亮,然後慢慢撐開眼皮。
迎面而來的,是明亮的病房。
床邊站著的是我的父母、姊姊們,還有喬子兮。
我面無表情的看著他們,覺得動過手術後的雙眼格外刺痛。
我轉頭看著護七小姐。「黎占元呢?我要見他。」
護士小姐面露為難,偷瞄了我父親一眼,才吞吞吐吐的回答:「呃……他現在還是昏迷狀態,不過眼睛繃帶已經拆了。」
「我要見他本人,我要親眼看到他!」
我怒吼著,對護士小姐故意偏題的舉止不滿。
我聽到父親憤怒離開病房的腳步聲,卻沒有看他一眼;接著,喬子兮悄悄走了,姊姊、母親也灰心的離開。
在不斷逼迫護士之下,腳傷未癒的我終於坐著輪椅被推到黎占元的病房。
我要求她讓我和他獨處,她也照做了。
坐在床邊,我看著黎占元沉睡的俊容,眼神茫然。
他瘦了……靠著營養劑,他整個瘦了一圈,頭髮光澤也不如以前那麼健康柔亮。
「黎占元……」我難過地握住他的手,放在唇邊吻著。
「笨蛋……幹嘛要保護我……幹嘛這麼傻……」我忍不住地哭泣著,淚水沾濕他的手心。
「我寧願和你一起昏迷不醒,你幹嘛要自作主張……我不想一個人醒著……」
說著,我眼淚掉得更凶,恨不得賞他一巴掌,卻於心不忍。
醫生說,如果多和他說說話,也許會有醒過來的一天,因此,此時我真的非常努力想透過說話傳達自己的情感給他。
「你說愛我,不是我在作夢吧?」我含著淚水傻笑著。
「你不准離開我……不准……」
雙眼被淚霧弄得朦朧,隱約中,我似乎看見黎占元眼角濕潤。
如果我沒有看錯的話,黎占元似乎靜靜流下了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