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他不在意生死,赫連瑤華想挖他的心或金絲蠱,他都可以消極接受命運,但現在不同了,他開始怕起死來,怕自己死,更怕妅意死,他無法想象失去她,自己的未來將會如何荒蕪淒涼……就像赫連瑤華一般,絕望。
「……」赫連瑤華評估著這筆交易的可行性。末了,他討價還價:「行,我要兩顆金絲蠱卵,只要我拿到手,我可以保證,我不會動你或她一根寒毛。」
兩顆蠱卵,一顆置於白綺繡體內,一顆,他要自己吞食,在他身體中孵育金絲蠱,若白綺繡體內的蠱卵無法如願孵出,他仍有一線希望,能取出自己體內的金絲蠱救她。
「妅意,妳的意思呢?」古初歲不能不尊重另一位「蠱卵」制造者。
歐陽妅意小臉扭曲,眼眸瞇得好細,柳眉皺得好緊,臉色雪白,映襯著額際的翠綠色青筋跳動得特別明顯。
很好,終於注意到她了嘛,哼哼哼哼。
「你們兩個男人憑什麼以為我會答應讓蟲蛋從我肚子裡生出來?!」她字字咬牙,像小獸野性發作的低狺,森冷危險:「你們一個一個討論得多愉快,什麼孵不孵化、生不生蛋,有沒有問過我要不要、願不願──想都別想!我絕對不會生!打死我都不會生!」說完,她氣呼呼甩門跑掉。
「她似乎不同意這種交易。」赫連瑤華看著兩片晃動的門板說道。
「她只是打擊太大。」古初歲向赫連瑤華解釋她的反應。可憐的女孩,明明最怕蟲,偏偏體內就有一只,好不容易勉強接納了牠,卻又聽見自己懷孕生子的話,順便會產下蟲卵,難怪她會嚇得那樣。
事實上金絲蠱卵沒那般駭人,牠像是一顆指甲大小的金色珍珠,閃閃發亮著,讓孩子緊握於掌心,若不特別說,誰都不會當牠是蠱卵,還以為是孩子天生帶財,一出世就拿金子來孝敬爹娘。
「那我就當作你與她都答應要給我兩顆金絲蠱卵。」赫連瑤華扯唇笑了,「我不想等太久,你得加把勁。」他體內的毒,不知多久便會爆發,他希望在毒發之前,能再見到愛妻最美的笑顏。
一眼也好。
白果全雞、蟲草鴨子、杜仲爆羊腰、藥牛乳、枸杞羊肉粥、鱉湯、鹿腎新龜湯、豆蔻包子,以及塞入人參、茯苓、干姜、大棗、糯米、陳皮等等十數種藥材的蒸豬肚。
琳琅滿目一整桌子由赫連瑤華派人送來的各式補藥、補湯、補菜餚,像在催促著她快快養壯身子,早些懷上蠱卵,好達成他的心願。
忘了一提,附加一碗黑漆漆的孕子秘方。
呿。
想得美咧!
好料她照吃不誤,反正對方砸大錢送上門來,不吃白不吃,況且食物味道真的不錯。但想叫她生蟲蛋,三個字──做、不、到!
歐陽妅意喝著暖呼呼的枸杞羊肉粥,肚子已經很撐了,她還是有本事吃掉兩顆豆蔻包子。
心窩深處傳來蠕動,讓她抽息揪心,她一巴掌拍向自己胸口:「歐陽小呆,妳給我有骨氣一點!別嘗過幾次甜頭就茫酥酥,忘了天南地北,成天只想和古大呆卿卿我我,妳要想清楚,以後妳生蟲蛋時,不但要頂著一顆丑大肚,生的時候還會很痛很痛耶!」她對自己的胸口訓話。
歐陽小呆,是她替自己體內那條金絲蠱取的名兒,而古大呆光聽姓氏就知道是住在古初歲體內那條大尾的。
兩只家伙相親相愛,湊在一塊兒時,在她與古初歲心裡雀躍跳舞,當她故意和古初歲鬧脾氣,躲著不見他時,歐陽小呆就會寂寞難耐,鑽刺著她的心,像在抗議她為何棒打鴛鴦,不讓牠和古大呆比翼相飛。
叛徒。
竟然不和宿主站在同一陣線。
「什麼叫妳就不相信我忍得過三天?妳這麼看不起我的定力嗎?!誰像妳呀,沒有古大呆就活不下去,我歐陽妅意是堅強女性,沒有男人也能過得很好!」她不屑啐牠:「再說了,忍不了三天的人應該是古初歲才不是我!哼,我讓他自己一個人去睡三張古董大床!要生蟲蛋他自己生去!」
古初歲一進房,便聽見她在自言自語,說得正暢快淋漓,連帶在罵他。
「妳說得對,忍不了三天的人,是我。」他出聲承認,她回頭,瞟他一眼又迅速瞥開臉,悶悶吃粥。
這三天以來,她不主動找他,賭氣不看他,連共處一室都不肯──俗稱,冷戰。
對,他們在冷戰,單方面的。
「還在氣我?」他挨坐過來,她幼稚挪臀,坐到另一張更遠的椅上。他鍥而不捨再坐近她,她端著碗,又挪往下一張椅,他像跟屁蟲,跟著不放,她動怒,伸手推拒他:「不要靠過來啦!」她不給他家古大呆有靠近歐陽小呆的機會。
「妅意,妳准備一輩子都不理睬我嗎?」他吁歎。
「……」她不說話。她當然不想呀,可是她更不想生蟲蛋。
「妅意,別不看我……」他輕輕扯動她的袖,宛如孩子向娘親撒嬌,他的嗓,佯裝不了悅耳討喜,卻仍能獲得她的憐愛。
她終於抬眸覷他,一雙熠熠明亮的眼,充滿怨懟。
「我沒有在生你的氣,我只是覺得很悶罷了……而且,我怕歐陽小呆懷孕,所以才不准你碰我……」歐陽妅意說出三日冷戰的理由,紅唇嘟得半天高。好吧,她承認,她也很想念他的身體,但縱欲過後的下場她承受不住,只好謝謝再聯絡,幸好女人對於欲望的自制力遠勝於男人。
「我似乎總是給妳驚嚇,前一回是我告訴妳,我體內有條金絲蠱;第二回是妳知道自己是蠱族遺孤時的打擊;第三回則是雌蠱會在妳身體中產下蟲卵……妅意,對不起。」
「你說對不起做什麼?前兩回又不是你的錯。」她與他體內的金絲蠱都是彼此仍是嬰娃時就被爹娘放置進去的,她才不會是非不分地怪罪他,遷怒在他身上。
「我說對不起是因為……歐陽小呆應該已經懷孕了。」他的歉意,來自於第四回對她的打擊。
果不其然,歐陽妅意小嘴張大大的,完全呈現癡呆樣。
「金絲蠱通常只要一次就會……」他試圖婉轉,還准備詳述金絲蠱的繁衍特性──雖然,他不認為她此時有閒情去聽。
「古初歲!」她忿忿跳起來,就先給他一拳,不偏不倚打在他心口,實際上她最想打的是那只播種的淫蟲古大呆!「這麼重要的事情你竟然沒有先告訴我?!你現在說有勞子屁用呀?!古大呆你這只臭蟲!搞大我家小呆肚子!我把你閹掉先!」咚咚咚咚,搥死牠!是條好蟲就不要躲在古初歲身體裡不出來!
「妅意,妳冷靜下來聽我說……」
「說?!你早不說晚不說現在說就有辦法能讓小呆流產嗎?!就算流產還不是一樣要從我肚子裡生出來?!」她開始飆淚,淚珠子一顆接一顆潑灑:「天底下有哪個正常女人會噗噗噗噗一直生蟲蛋的啦……」嗚嗚嗚嗚。
「金絲蠱一次只會產一顆卵,不會噗噗噗噗一直生。」
「就算只有一顆,你看過哪個女人會生出這麼大一顆的蛋?!」她誇張地比畫雞蛋大小的手勢。
「沒有這麼大,正確來說,大約像是這樣。」他取出一顆特別拜托秦關制作的純金圓珠,大小形狀與他兒時記憶中見過自己妹妹出世時握牢的金絲蠱卵如出一轍,它小巧可愛,一點也不嚇人,他直接以實物來洗刷她對金絲蠱卵的壞印象。
她眼淚還在掉,看見攤放於他掌心的純金小圓珠,訝然到水珠子忘了從眼眶滾落。
「孩子會緊緊握著與這顆金色圓珠相仿的蟲卵來到世間,我們蠱族人認為,它是神的恩賜,保佑孩子未來平安康泰,不易生病。」
「……金絲蠱的蟲卵,是長那樣嗎?」不是她以為的黃黃綠綠,一顆顆像惡心疙瘩的蟲卵模樣耶。
還……滿漂亮的,閃閃發光,彷佛姑娘家最愛的發釵串珠。
「我請秦關兄按照我印象中的蠱卵仿造出來,相差不遠。」他把純金小圓珠遞交到她手心,讓她看個仔細,他一邊再說得詳盡,不希望老是嚇壞她:「金絲蠱一旦受孕,會一直等到宿主也有喜之後,才會產卵,若宿主沒能懷上孩子,金絲蠱同樣不會下蛋,牠幾乎是一個孩子一個蠱卵,正因數量稀少,才顯得彌足珍貴。」
她開始把玩小圓珠,它越瞧越漂亮,真無法想象有蟲蛋會像它這麼美,大大顛覆她對蟲蛋的超差想象。
「那你還把它給赫連瑤華?」如此一來,以後自己的孩子不就沒有金絲蠱可以保佑健康長大?
「我同情他,這是原因之一,另一個因素是,我清楚一個經歷過絕望而發瘋的男人,什麼事都做得出來,他深信金絲蠱能救回他妻子,所以他不會放棄用任何手段奪取金絲蠱。」他輕撫她的發絲,溫柔笑著:「若只有我有金絲蠱,我不會那麼擔心,但妳體內也有歐陽小呆,比起我這個渾身毒血的大麻煩,妅意,妳更危險。」而他,不允許赫連瑤華將毒手伸向她。
「你是因為不希望赫連瑤華傷害我,所以才拿蠱卵跟他交換。」歐陽妅意舉一反三。
「沒錯。」
好吧,這個答案令她開心不少。多珍貴的金絲蠱卵又怎樣,還是比不上她歐陽妅意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嘛。嘿嘿,女性自尊至少膨脹幾百倍。
「我是不反對給赫連瑤華金絲蠱卵,對他來說,小小一顆蟲蛋,他願意用他所有一切去換取。說實話,我很討厭赫連瑤華,我認為他是個可怕的瘋子,可是……我在赫連府裡假冒婢女時,去為白綺繡梳發,看見他對她無微不至的關心和疼愛時,都會覺得既感動又可悲。他一定很愛很愛她,直至現在,他仍無法接受失去她的現實,我也同情他。」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這句話,足以套用在赫連瑤華身上。他這個惡人,將最柔軟的一方留給白綺繡,因痛失白綺繡,他變本加厲地更加憤世嫉俗。但這並不能成為他為惡的借口,誰都不可以把己身之痛,加諸於他人身上。赫連瑤華為救白綺繡而要殺古初歲,這一點,她永遠都不可能諒解他。
同情和諒解,是兩回事。
「也許,他最後所得到的,仍是無止盡的失望。」
「金絲蠱沒辦法救死人,是嗎?」她聽出古初歲的歎息。
「金絲蠱需要體溫去育化,死人是不會有體溫的。」
言下之意,給赫連瑤華再多的金絲蠱都沒有用。
難怪他會說,赫連瑤華最後所得到的,仍是無止盡的失望。連她這個旁觀者聽見了,也好失望。
「我好像可以想象赫連瑤華發狂地抱緊白綺繡的屍體撕扯著喉,淒厲哭吼……」歐陽妅意吁完一口氣,趕快抱住古初歲。她和他太幸福了,還能活著擁抱彼此,感受兩人暖暖體溫。他身上淡淡藥味多討人喜歡,縈回鼻間,她無法想象萬一有一天,她像赫連瑤華一樣失去愛人,她是否會比他更瘋癲,她現在竟然還為了一些芝麻綠豆大的小事和古初歲冷戰嘔氣?她是吃飽太撐了是不是?!或是人在福中不知福?
她把時間和生命浪費在這上頭,根本是暴殄天物!
誰知道明天會發生何事?
也許,明天一張開雙眼醒來,天塌了、地崩了,發生了巨大災禍,從此兩人天人永隔,她怎會甘願殘留在腦海中的最後印象,是她任性為了區區幾顆蟲卵而不和他親近、擁抱、纏吻?她會恨死自己的!
在活著的時候不去做,死了之後,就什麼都沒得做了!
她不要懊悔,不要說著「早知道怎樣怎樣,我就怎樣怎樣……」的遺憾歎息。
「妅意?」古初歲對於她突如其來的投懷送抱一頭霧水,這幾日她閃他閃得多勤,好似他靠近她半步就會害她的歐陽小呆受孕,現在她卻大大給他一記熊抱。
「明明有赫連瑤華這個悲慘借鏡血淋淋在眼前,我竟然還蠢到把精神工夫耗費在賭氣上頭,太不值了,真的太不值得了……」歐陽妅意貼緊他的胸口,聽見他的心正怦咚咚跳著,那是活著的鐵證。多好呀,她最心愛的男人在她身邊、在她臂彎抱得著之處,與她一塊兒活在這世間,呼吸同樣清新的空氣。她自己想通了,心情由陰轉晴,什麼蟲不蟲蛋的,全把牠拋到腦後去!她才不要再為了牠,失去與古初歲相愛的珍貴時光。
生命,應該浪費在美好的事物上,他就是她遇見最美好的事物。
古初歲完全同意她的想法,看著赫連瑤華,他知道自己是幸福的,他雖失去族親,卻有歐陽妅意來圓滿他的未來,他不再是孤單一個人。
「我們好幸運,都在彼此身邊,未受痛苦死別的折磨,還能伸手擁抱、還能相互依偎、還能彼此關懷,我真的對上蒼充滿感恩……所以,妅意,以後別再用不理睬來疏遠我,妳若不開心,可以罵我吼我,我會靜靜聽妳說完所有不滿和怒氣,不會像之前怯懦轉身逃開,我會一直陪著妳,等妳消氣,就是不要將我拒於門外,這樣我會覺得好孤單,好嗎?」他不怕她氣鼓鼓的惱怒俏顏,就怕她不願開口與他說話,用冷冰冰的態度待他,這會令他無所適從。
「好。」她笑著用力頷首。他說的情況,往後確實可能會發生,她脾氣壞,又霸道,也不講理,性子輕易便會被激發出火氣,她不敢保證自己永遠都不會跳腳生氣,可她知道,他會如同他所言一樣,靜靜聽她吠,維持淡淡笑靨,宛如無際大海充滿包容,極具耐性,最後,她會被他軟化,如同現在一般,主動將他抱進懷裡。
她會捨不得他失去笑顏。
他是藥人,更是毒人,但他從沒誤傷過她,她第一次見他時便碰過他的血、親吻他時交濡著他的唾,甚至在床笫間,他的……
他待她是如此小心翼翼,如此寵愛萬分,她在他身邊非但沒多次中毒,反倒氣色越好,與其說是赫連瑤華日日送來的十全大補藥養美了她,不如說是她從古初歲身上獲取了比十全大補藥更滋補的良藥。嚴盡歡曾打趣問過她,不害怕哪一天吻著他時,他不留神將體內藥毒互換,她就可能一命嗚呼──
他那樣珍惜我,我才不怕呢。
她想也不想便給了嚴盡歡這個答案,一邊說,一邊驕傲地挺高下顎。
因為珍惜,他連「不留神」這樣的錯誤都不會犯。
他就是一個這麼疼她的好男人,所以,往後她也會疼惜他,不用會令他感到孤單的方式使性子。
屋裡,一股香味,由淡而濃,熟悉的甜香,迷蒙了她嬌媚的眼眸、潤紅了她粉嫩的臉頰,這是古初歲唯一無法自制的「毒」,也是歐陽妅意最樂意中的「毒」──春藥。
她笑著看他一臉赧紅,他不是一個毫無克制力的男人,然而面對她時,他的克制力,蕩然無存。他好想念她,這三日她的疏遠,漫長得像是三輩子。
「……笨小呆,扭什麼扭、急什麼急呀!」她明著罵潛藏在心窩深處的金絲蠱,實際上真正猴急的人,是她,她已經蠕著身子,攀坐在他腿上,密密親吻他。「真是……一點都不矜持,完全沒有蟲格,淫蟲蕩婦……」
「大呆也按捺不住了,牠好思念小呆……」他的聲音,含糊在她嘴裡。
她心口搔癢難耐,毒發的媚態,偎在他胸裡的嬌俏模樣,逼人發狂。
他膜拜地愛撫她雪白身軀,喟歎著她的美好,她的溫暖,令他眷戀不捨,她將柔荑探進他的長發間,勾著他的頸,壓下來嘗進嘴裡。
並不是藥性使人失控,春藥,只是輔助。
催化火熱的床笫纏綿,是愛情。
呿,明明扭動身體、急躁難耐的家伙是誰呀?淫蟲蕩婦又是指誰呀?! 歐陽小呆不滿冷嗤。
按捺不住的人,也不是我吧…… 古大呆也有冤想伸。
兩只金絲蠱,成為代罪羔羊。
不過……好吧,牠們也很思念彼此啦,啾。
古初歲與歐陽妅意的第一個孩子,在一年後的春天出世。
初為人父的古初歲惶恐著急自然不在話下,但另一位坐立不安的男人,又是怎麼回事?
門窗緊閉的產房,不時傳來歐陽妅意的痛吟和哭嚷,古初歲在門扉前來回踱步,從右邊走到左邊,不時與赫連瑤華擦肩而過,當古初歲走向左側,赫連瑤華便踱向右側,兩個男人彷佛變身成為紡車,一來一回地交織著擔憂與期待。
漫長數個時辰的煎熬,終於,在東方天際透出朝陽光暈的同時,屋內傳來啼亮的嬰娃大哭,宣告著「我來到這個人世間」。
兩個男人都露齒微笑,一位是喜迎自己與妅意愛情結晶的滿足男人,一個則是狂喜於等待漫長數百個日子,直至今天,他見到另一絲曙光的激動男人。
將嬰娃及產婦打點好的產婆,開開心心打開房門,報喜囉。
「恭喜恭喜,是個可愛的小女娃!」她也弄不清楚眼前哪個男人才是爹,畢竟兩人都很高興、都很激昂、都像准備沖進房裡抱小孩,她只好一人恭喜一次。
話才說完,她便被他們一左一右撞開,差點跌出門坎,她想抱怨,兩個男人早已消失於屋裡屏風後側。
古初歲最先關心歐陽妅意,她氣虛地閉合雙眼,陣痛了太長的時間,她渾身氣力被抽干,發鬢被汗水浸濡,服貼著她的臉頰,他輕輕撫去她的汗,既是心疼又是感激,他吻著她,她才張開眼,給他一記笑容,然後開始抱怨生孩子好痛。
赫連瑤華則是走向一旁小床,看著五官又皺又紅的小東西,她的小拳握個死緊,蜷成小石,赫連瑤華伸出一根食指,試圖擠進五指小拳間,要探索在小小拳心裡,是否有他夢寐以求的東西。
金絲蠱卵的傳言,全賴古初歲一張嘴在說,他抱持著懷疑,沒親眼所見,總是不踏實。
小拳軟綿似雲,熱呼呼的,比剛蒸熟的包子皮更具彈性,一握住他的食指便不肯放開。
他本來……也會擁有一個像她一樣嫩軟討喜的孩子,他與綺繡的孩子。
若沒發生那件事,他已經擁有一個跟在他身後搖晃學步喊爹爹的小寶貝……而不是與綺繡一並陷入沉遠的睡眠,來不及長大。
他怔然望著小臉不及巴掌大的女娃兒,她嚶嚀蠕動的模樣,足以教人再鋼硬之心也為之融化。
「我女兒很可愛吧?要不要抱抱她?」古初歲在歐陽妅意倦累到睡下之後,緩緩來到赫連瑤華身邊。這個孩子能平安出世,赫連瑤華是一大功臣,歐陽妅意在懷孕其間約莫有三次流胎跡象,全是她爬上爬下沒個孕婦的覺悟,三次全賴赫連瑤華急招大夫來搶救,再按三餐命人送來安胎藥,才保住孩子。
「……我沒興趣。我只是要把金絲蠱卵拿走。」赫連瑤華聲音冷淡,不願承認他有股沖動想抱抱軟若無骨的小家伙。
若是以前的他,直接拗斷小嬰娃的手指,取走金絲蠱卵都有可能,哪會像現在,被孩子的小拳捉住,硬扯也不是、狠扳也不是。
古初歲倒是沒將心中思忖言明,怕赫連瑤華惱羞成怒,會誤傷了孩子。
「我清楚你的心急,你動手拿走吧,你已經等待夠久了。」古初歲輕而小心地扳開女兒嫩指,赫連瑤華的手指得到自由,卻沒有立即抽離,就在他指腹旁側,一顆裹著金碧澄亮的小卵安然躺著,在粉色稚嫩的掌心間閃閃發光。
「金絲蠱卵……」赫連瑤華喃喃道,遲遲不敢動手去拿取牠,擔心牠一碰便會破碎。
「放心吧,蠱卵沒那麼脆弱,拿牠來打彈珠都沒問題。」
古初歲的安撫說笑,換來赫連瑤華的瞪視。
真開不起玩笑。
赫連瑤華輕輕拈起蠱卵,牠並不是堅硬如鐵,反倒像是煮熟的豬皮,有一種韌性。他凝覷著牠良久,爾後才將牠收至備妥的小木匣裡,關上匣蓋。
蠱卵到手了,綺繡復生的機會……
他唯一僅存的一絲希冀,全放在金絲蠱上頭,他深信不疑,金絲蠱在綺繡體內孵化後,便會主動為她治愈腐壞的內髒,他見過金絲蠱縫合古初歲傷處的情況,金絲蠱的神效令他驚歎不已,牠一定也能治好綺繡……
「還欠我第二顆金絲蠱卵,不要忘了。」赫連瑤華第一顆蠱卵剛入手,便提醒古初歲,交易尚未完全履行。
「好歹過個一年半載再來說吧。」古初歲瞠眸瞟他。他的愛妻甫經歷完產子之苦,身子都還沒養好,他就討著要第二顆?!他以為生孩子像在生雞蛋一樣,噗一聲就一顆嗎?
赫連瑤華沒聽完古初歲的回答,匆匆打道回府,他沒有太多耐心待在嚴家當鋪,他急於回到整年點燃著裊裊熏香的房,他的愛妻,溫婉如昔地躺在紅木架子床,潔白床帷迎著微風,緩緩翻飛,似天際流動的白雲,安詳包圍她。
他坐在她床畔,溫柔牽起她的柔荑,房裡彌漫的毒香,讓她的四肢仍舊柔軟如生前,只是無力垂著,他將她的手背貼在唇邊,觸及如冰般的體溫,另只手取出裝有蠱卵的木匣。
「綺繡,妳瞧,我拿到金絲蠱,很漂亮,是吧?等了那麼久,終於……」赫連瑤華嗓如絲,輕柔道,濃眉間,漾滿喜色。
他無比珍惜地取出金亮蠱卵,將之放進白綺繡口中。
「妳別像歐陽妅意,一聽見是蟲卵就怕得不敢碰。妳這個傻女孩,連鴆毒都敢喝,一顆比藥丸子更小的蠱卵又算啥玩意呢?」他邊哄著,取來茶水,先含一口,再哺喂到她嘴裡,右手虎口扣托在她咽喉,耐心助她順利咽下,些許的茶水自她唇邊溢下,他低首吮去,抱著冰冷的她,撫摸她筆直的青絲。「綺繡,不要讓我等太久……讓金絲蠱早日孵化出來,好嗎?」
一道暗紅色的稠液,自赫連瑤華鼻腔滑下,他沒有伸手抹去它,任由它染紅白綺繡白色絲綢的頸窩部分,接著,他的唇角也開始滴落鮮血……
保存她屍身的毒香,毫不留情侵蝕他,絞揪他的五髒六腑,他卻仍然呼吸著它,只要能救她,是毒,是香,他都不在意。
他現在所要做的,只剩等待。
等待她睜開雙眼,那一天的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