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心狼心 第九章
    語芳心又在醫院住了三天才出院,她雖然保住了子宮,但醫生也老實告知她將來會較難受孕。

    出乎意料之外的,她沒有再掉任何一滴眼淚,只是默默地接受了這個殘忍的事實,一雙水靈的眼睛如今空洞無神,她吃不下睡不著,整個人消瘦憔悴了不少。

    靳父與靳震磊還是一如往常地上班,屋內只有她與靳母。

    本來就不甚喜愛她的靳母沒有安慰她,反而耿耿於懷她將來養兒育女較為不易的事。不僅不給她好臉色看,連句話也懶得和她說,同住在一個屋簷下即使擦身而過都沒吭聲,完全漠視她的存在。

    一整天屋裡寂靜無聲,靜得讓人心慌意亂。

    到了夜晚,他們下了班,靳震磊躲在書房內,不到深夜不會進房;靳父倒還疼她,會盡量跟她說說話,與失去孩子之前的態度一樣。

    但她要的不是公婆的疼愛,她要的是丈夫的一顆真心。

    不用人趕,語芳心也知道這個家她是不能待了。

    簡單地收拾了些隨身行囊,語芳心很清楚她真的什麼都沒有了,甚至連一個女人最基本的生育能力,她都可能做不到。

    靜靜地走出了房門,她一步步朝大門移動,回頭再環顧這間屋子一眼。

    在靳家生活了十五年,每一個角落都有她的回憶,她曾用心地經營,每一幕全都抹殺不去,盤踞在腦海。

    但,她必須離開了,因為她沒有理由留下。

    默默地轉過身,語芳心忍著痛,還是踏出了大門。

    ※※※

    靳家兩老一早出國旅遊度蜜月,沒人發現那個本來躺在房裡休息的語芳心已不見了蹤影。

    回到家,靳震磊只奇怪屋內為何沒有他熟悉的飯菜香,且屋內一片黑暗,但他並沒有多加注意。

    雖然他已相信語芳心沒有出軌,但因為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她,他還是躲進了書房內,處理在公司沒做完的公事。

    夜深了,工作告一個段落的靳震磊有些餓,走到廚房找找冰箱內有什麼可吃的,當他發現什麼都沒有,這才覺得有些不對勁。

    難道……她一整天都沒進食嗎?

    他納悶地回了房,沖了個澡,東摸西摸找不著浴巾,也找不著內衣褲,他抹去臉上的水漬,朝門外叫道:「芳心,浴巾。」

    等了半晌,沒有任何動靜,靳震磊蹙著濃眉,隨意拿毛巾擦了擦身體便走出浴室,取出乾淨的衣褲穿上,往床鋪一瞄發現床上一片平坦,棉被、枕頭、床單整整齊齊的,完全不似有人曾躺過。

    靳震磊一凜,啞聲喚道:「芳心?芳心?」

    空無一人的屋裡沒有任何回應。

    靳震磊沒來由地心慌了,「芳心?你在哪裡?快出個聲啊!」

    他找遍了房間、浴室、廚房、書房、和室、客廳甚至是車庫,幾乎將整棟房子翻過來,但仍是不見她的身影。

    他惶然然地喚著她,可還是聽不見她的聲音。

    「芳心?」他不信邪地再一間間仔細地找尋著她,連櫥櫃都不放過,「別跟我玩捉迷藏了,快出來啊!」

    這是第一次,向來自負果斷的靳震磊慌亂了,忐忑的心情讓他無所適從,坐立難安。

    「芳心……」

    靳震磊忘了要穿鞋,赤著腳便跑到院子,明知道盆栽間狹窄的空間容不下個大人,他還是不死心地將盆栽搬開,不信真找不著她,不信她不在家裡。

    然而忙了好半天他仍是尋不著。

    他的腦袋紊亂成一團,衝上樓跑進房內,拉開了梳妝台的抽屜,想看看她慣用的物品是否還在,他看見一個透明的玻璃罐裡面裝了一些灰燼及一隻戒指。

    他有些不解為何瓶中有灰燼,但仍輕輕地將蓋子打開,倒出了玻璃罐內的東西,在灰燼中拾起了那一隻戒指,仔細一看,是與他手上戒指同款的女戒。

    他的思緒回到了三年前,在父母與法官的面前,他們一同戴上了戒指,然後成了夫妻。

    只是她回到家後便將戒指拿下收起,手上戴的仍是十五年前象徵成為他妻子的那個戒指。

    而當年病中被硬套上的那只戒指,他早就不知道丟到哪裡去了。

    靳震磊放下了戒指,目光被一旁精美的錦盒吸引住,他打開它,裡面是一隻老舊的白金戒指。

    很明顯的,她重視舊戒指遠勝於鑽戒。

    一直忘了問她,但他此刻卻突然很想知道,為什麼她寧願戴著那隻老舊廉價的白金戒指,而不戴他們真正的結婚鑽戒?

    她的一顆芳心是否早在十五年前便已給了他?

    只是當他終於想問時,她已不在他身邊了。

    ※※※

    凝視著手指上明顯的戒痕,幾乎像在人間蒸發似地失蹤了一個星期的語芳心,終於打了通電話給靳震磊。

    「我要離婚。」

    輕輕的一句話對靳震磊而言卻像是晴天霹靂,重重地打在他的心上,將他徹底擊得粉碎。

    語芳心雙眼無神地直瞅著前方,「下午兩點,我會到劉律師那邊,麻煩你也抽個空過去簽名。」

    靳震磊還發著愣,語芳心已經掛上電話。

    語芳心習慣性地想轉動手指上那只戴了十五年的戒指,卻發現手上什麼都沒有,她倏地站起又黯然地坐下。

    她忘了她已將所有的一切都留在靳家了,包括——她的心。

    她扯了扯嘴角,漾出一抹苦笑。

    從前她一再地蒙騙自己,以為總有一天能感動他,可惜她錯了,錯得離譜,錯得徹底。

    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事是不能勉強的,就像愛情。

    愛情是道難解的習題,不見得耕耘就一定有收穫。

    她花了十五年,從八歲到二十三歲,一味地傾她所能付出所有的一切,卻忘了他也有說不的權利。

    她累了,真的累了,累得精疲力竭,累得再也沒有一絲氣力,累得再也無法付出什麼。

    十五年的努力還是不能感動他。

    在他心底,她不過是在父親權威要求下,迫不得已才娶的妻子,這就是他所認定的她。

    她還是愛著他的,從初見的那一眼開始,未曾休止。

    只是她真的累了,十五年來單方面付出的愛情讓她心力交瘁,愛他愛到忘了要愛自己,偏偏她又無人疼愛。

    而今她什麼也沒有,什麼也給不起了,既然他仍舊不愛她,那麼就放他自由吧!

    讓他能愛上另一個愛他的女人,一個健健康康,能為他傳宗接代、開枝散葉的女人。

    至於她……

    她知道自己該去什麼地方。

    ※※※

    一整個早上,靳震磊忙得不可開交,南部的工程出了意外,他立刻坐飛機南下處理,再加上心頭牽 掛語芳心,一堆事情全擠在一起,讓他心煩意亂,煙不離手。

    待公事忙到一個段落,他馬不停蹄地趕回台北,抵達和語芳心約定好的律師事務所,已是傍晚了。

    「震磊,你怎麼現在才來?」相交多年的律師好友擰著眉,語氣中滿是掩飾不住的責備。

    「我剛剛搭飛機從高雄回來。」靳震磊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她的消息,急忙問道:「芳心呢?」

    「她三點就走了。」劉律師將離婚協議書丟給他,「我真的不知道你是在搞什麼鬼,好好一個家怎麼會弄成這樣?」

    靳震磊拿起離婚協議書,微顫著手攤開來,看清了上面她已簽好名蓋好章,失聲叫道:「她什麼都不要?」

    天啊,她不是隨口說說,不是意氣用事,不是在鬧彆扭,她是真的鐵了心要離開他。

    靳家的財力雄厚她是知道的,她大可以要求房屋地皮或是現金股票,但她什麼都不要,只想離開他身邊。

    他真的讓她那麼痛苦嗎?

    「她要的你給不起。」

    靳震磊低垂著頭,默然不語。

    這次,她真的……真的要離開他了……

    當他累了、倦了、想回家了,屋裡不會再有那一盞為他而開的小燈;當他醉了、病了,床沿不會再有那一雙擔憂的眸子……

    劉律師直瞅著他,搖了搖頭,「震磊,有些話我本來不想說的,但我當你是朋友,我不能不說。」

    他抬起頭注視著他。

    「我們從國中認識到現在,一直都是最好的朋友,我看著你出車禍,看著你談戀愛,看著你失戀,看著你娶老婆,看著你外遇……這十幾年來,你的事我都知道,只是我不想說罷了。我看著小小的芳心到靳家,看著她不斷地默默付出,看著她漸漸長大,看著她喜孜孜地嫁給你,看著她失去孩子……然後她終於狠下心決定離婚。」

    劉律師坐了下來,歎了口氣。

    「我瞭解你的個性,也瞭解芳心的個性,若不是你傷她太深,讓她心灰意冷,她會一輩子都陪在你身邊,不管你愛不愛她,她都還是會繼續默默地愛你,幫你照顧好家,幫你孝順父母,隨時準備一個溫暖的窩,讓你無後顧之憂。」

    靳震磊震撼得說不出一句話,這麼多年來,他早已習慣有她在身邊了,或許正因為習慣,他才不會懂得去珍惜,彷彿什麼都是理所當然。

    就像空氣無色無味,平時充斥在四周,人們也就不會去珍惜它的重要性,可一旦失去了卻不能活命。

    「我知道,當初你娶她娶得心不甘情不願,可你有沒有想過,這些年來你做了多少事讓她傷心,她不說出口,不是她不介意,而是因為她愛你,不想失去你,才一再地忍受、一再地包容。」

    靳震磊靜靜地望著好友,終於肯面對事實,腦中漸漸地理出了頭緒。

    劉律師誠懇道:「你知不知道語芳心這樣的女人,是多少男人一輩子夢寐以求也求不來的?如果你不愛她,那就放了她吧,別再繼續傷害她,讓她能平靜地過完下半輩子,行不行?」

    靳震磊驀地望向他,忽然之間心底浮現了一個答案,「你愛芳心?為什麼不早告訴我?」

    「告訴你又能怎麼樣?你會把她讓給我嗎?」劉律師苦笑,「單方面的愛情太苦了,我不想像她一樣。」

    「我真的讓她那麼痛苦嗎?」靳震磊語氣苦澀地問。

    他從來不知道,也沒有想過若失去她,他會如何。如今體會到了,他卻寧願永遠不要知道。

    「對。」劉律師很不客氣地應道。

    靳震磊反覆地思量著。這十五年來,對於她一點一滴的付出,他的心有些動搖,也有些感動。

    他何德何能,能擁有這樣一個深愛他的女人?

    一直不肯承認得愛苗悄悄地竄了起來,原來她早已深植在他的心底,盤根錯節。

    當初他反抗的,是父親的威權逼迫,不是她。

    但他看不清他的心,將怒火轉嫁到她身上,明明不忍心看她哭泣,卻一再一再地傷害她。

    他的眼眸中泛著氤氳水氣,認真地問:「你有她的地址嗎?」

    「你會好好待她嗎?」劉律師慎重地問,就像父親問著女婿般。

    「我會。」靳震磊重重地頷首。

    「好。」

    ※※※

    一整個星期語芳心都住在當初她和靳震磊進行婚禮的飯店裡,同樣的房間,僅隔三年,她已不是新婚時的那個她了。

    當年她是滿懷著美夢成真的喜悅,而如今她的夢醒了、碎了,終於要面對他不愛她的事實。

    和著淚,她將瓶中的安眠藥一顆顆地吞下,然後拿起了剛買的美工刀,面無表情地在手腕上劃下一刀又一刀,頓時鮮血湧出,滴落在潔白無暇的床單上,逐漸蔓延擴散。

    語芳心有些暈眩,腦子變得昏沉沉的。

    她嘴角有著解脫的淺淺笑意,還隱藏著她由衷的祝福。

    她不會再妨礙他了。

    他可以去尋找屬於他的幸福,可以去追回他所愛的江晨曦,他還可以擁有眾多的子嗣……

    人不能太貪心的!

    她本來就不屬於靳家,她不過是個小孤女,無父無母,無依無憑,今天能念到大學畢業,還能嫁給他,她應該要很滿足了。

    真的,她應該要很滿足了才對!

    只是為什麼她仍貪心地想要更多?還貪心地希冀著他的愛?

    她真是個不知足的壞女人……好壞的壞女人……

    像她這樣的壞女人,死有餘辜,不會有人為她掉一滴淚的……

    朦朧中,她彷彿聽見有人在喚著她的名,一聲又一聲,像是遠在天邊,又像是近在耳際……

    「芳心……芳心……」

    那好像是震磊的聲音,不!不可能的,他怎麼可能會來找她,一定是她昏了頭,聽錯了……

    「芳心,快開門!」

    語芳心輕輕地勾起唇角,掛著一抹飄忽的笑。

    就讓她幻想一下吧!

    幻想著他其實會緊張她,幻想著他其實是愛她、需要她的,幻想著他其實捨不得她離開……

    「芳心,我知道你在裡面,快開門!」

    眼皮益發地沉重了,身體飄飄然的,語芳心漾著笑容,聽著她所以為的錯覺,閉上了雙眼。

    一連叫了二十分鐘,都沒有聽見應聲,靳震磊急了,生怕她會做出什麼傻事,連忙下樓知會櫃檯上來開門。

    一推開門,靳震磊忙不迭地衝進臥房內,終於看到了語芳心。

    雪白的床鋪上遍佈著血跡令人觸目驚心,而她一張臉白得無一點點的血色,穿著一身的白,倒臥在床上,鮮血不停自她的手腕流出。

    「芳心!」靳震磊刷白了臉,不敢相信那個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人,就是他溫柔的小妻子。

    天啊!

    他看著自己的雙手沾滿了血漬,是她的血……是他害的……是他……

    「快叫救護車!」靳震磊不由自主地顫抖著,拉高了嗓門大喊著,「快叫救護車!快啊!」

    一群被滿床血跡嚇傻了眼的飯店人員這才回過神,匆匆忙忙地打電話叫救護車。

    第一次,靳震磊有了深深的恐懼,第一次,他懂得恐懼的滋味,他怕她就這樣永遠離開了他。

    「芳心!你快睜開眼睛……看著我……」

    一串淚自他的臉頰滑落,無邊無際的恐懼讓他正視自己的心,他是真的不能失去她啊!

    「芳心……」靳震磊淚眼迷濛,「快叫救護車來礙…」

    為什麼非要到失去時才知道要珍惜?

    「芳心……我不准你——」死!

    未吐出的最後一個字讓靳震磊全身僵硬。

    天啊,她竟然想要結束自己的生命!

    如果他早一點認清自己的心,那麼她就不會被他傷到這個地步了。

    「芳心,你再撐一下,再一下下就好了,芳心……」靳震磊用手臂抹去臉龐的淚水,橫抱起因失血過多而逐漸冰冷的她,等不及救護車來立刻抱著她往外跑,往鄰近的醫院急奔而去。

    他不會眼睜睜地看著她永遠離開他的!

    「對不起、對不起……」靳震磊的唇瓣貼著她的額際,「我以後一定不會再這樣傷害你了……」

    老天爺啊!請給他機會贖罪吧!

    靳震磊拚命地跑著,醫院近在眼前了。

    「芳心,快睜開眼睛,你看看我,我就在你身邊,再也不會……再也不會離開你了,我會好好愛你,一輩子……一輩子都好好愛你……」

    衝進了急診室,幾個醫護人員忙著接過氣息微弱的語芳心,將她送進手術室進行急救。

    而從不信鬼神的靳震磊,只能跪在手術室外,不停地向上天祈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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