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不該去呢?
王維皓煩躁的抓著頭,點了煙抽沒兩口又擰熄,煙灰缸裡滿滿堆成小山的煙蒂。
他很清楚自己的煩躁不是因為阿偉刮壞了他的愛車,那不過是花錢就能處理好的事,不值得他這麼煩心,況且,他也已經扁過阿偉了,照道理來說應該能消氣了,怎麼仍舊覺得看什麼都不順眼呢?
最讓他光火的是,他完全不瞭解這種感覺是怎樣的感覺,只是覺得胸口悶塞,像是和人打架受了內傷的樣子。
偏偏他已經多年不曾親自出馬砍人了,那種活早就交給阿偉和底下的兄弟去幹,根本沒可能會受什麼內傷,可是那股無形的壓力又確確實實地鬱結在心口,讓他幾乎想大聲地將它吼出來。
他倒了一杯酒,仰頭一口灌入喉嚨,卻猛地被胸口那陣郁氣反激出來,嗆得他直咳,心頭一陣火起,抓起酒瓶便往牆上摔去。
酒瓶的撞擊力引來門外幾個小弟的警戒,一群人三秒之內撞開房門衝進來。
「老大,你沒事吧?」阿偉手握著槍,眼光梭巡著四周,謹慎地尋找開槍者的蹤影。
還有幾個人團團將他圍住,組成一堵人牆,生怕埋伏的殺手再補上一槍。
維皓很滿意這些小弟的機警與忠心,臉上卻沒有露出絲毫讚賞的神情,只是淡淡地說:「沒事,只是摔了個瓶子,你們出去吧。」
一群人訕訕地走出去,留下他一個人坐在椅子上左右晃著。
起身到酒櫃裡又拿了瓶酒,酒櫃的玻璃上清楚地映著他的影像。
他看到一張冷峻的臉孔,一雙熾人心神的眼睛,兩道眉則是伺機而動的猛虎,隨時都有可能在瞬間吞噬掉靈魂,而那恰似鷹般的鼻樑,彷彿能劃被狂風,在蒼穹中留下屬於他自己的線條。
他扯扯嘴角,撫著那滿是胡碴的下頜,想起自己剛出來闖的那一年,一個算命的曾對他說過——
「你這面相與八字,若在古代,不是個王也是個將軍,就算到了現代,也絕對是響噹噹的一號人物……」
可不是嗎?
才二十出頭,便已經是道上叫得出名號的一方角頭,手下的弟兄也有上百人,隨便踩一跺腳,黑白兩道便要亂上一陣子,天大的難事,在他來說不過是幾十聲槍響就簡單的擺平了,哪像今天這樣,居然會為了一個陌生女子的一句話而方寸大亂。
她怎能算是個陌生女子呢?
畢竟,兩人曾共度極親密的一夜;畢竟,她將最珍貴的第一次給了他;畢竟,他已經破壞了自己的規定,和對方交換了姓名。
但就是這樣才教他心煩,他的耳邊還縈繞著她的話語——
下禮拜天到宜蘭救我……
今天就是禮拜天,他到底該不該去呢?
本以為過了這麼多天,他會將她所說的地址給忘了,但這件事卻不斷地在心頭湧現,而且隨著時間的逼近,她說這句話的表情就越顯清晰,讓他想忘都忘不了。
那個喝醉酒的女人……不!她只能算是個小女孩,不過是他十多年獵艷生涯中的一段小插曲而已,根本不值得為這件事心煩啊!
可是,打從那女走出房門後,一種從未有過的失落感竟然悄沒無聲地佔據他原本狂放不羈的心。
等你來救我喔,我的屠龍王子……
一想到那隻小白兔對他說的話,他臉上似刀鑿的線條緩緩地柔和成春風拂過的森林。
黑豹殺手、嗜血狂狼、催命無常……什麼樣奇奇怪怪的外號他都有過,無一不是帶了些凶狠殘暴的意味,頭一回有人叫他「屠龍王子」,這外號要是給那些手下聽見了,不笑掉他們的牙才怪!
但這個外號聽起來蠻特別的,好像古時候的勇士,揮舞著劍和噴火的惡龍正進行著一場殊死戰……
維皓出神地想著,阿偉探頭進辦公室,見他手上拿著雜誌,便吹著口哨走進來。
可惡的阿偉,居然這麼不湊趣地打斷他的思緒!
維皓投去一個足以殺死人的目光,冷冷的命令道:「閉嘴!」
他已經夠煩了,阿偉還來這吵他,真不要命了!
阿偉一派嬉皮笑臉,「皓哥,你看看,天氣這麼好,又是美麗的禮拜天,怎麼不出去外頭走走?」
一聽到「禮拜天」三字,他輕哼了聲,胸口有些難以形容的鬱悶,火冒三丈的回道:「誰規定禮拜天就一定要出去走走的?」
他就是在煩要不要出去走走!
阿偉吐吐舌頭,「是沒人這樣規定啦,但我看你最近好像心神不寧,以為你出去走走散散心,會好一些……」
他「啪」的一聲丟下手邊的汽車雜誌,沉聲喝道:「媽的!滾出去!有多遠就給我滾多遠!沒事別來吵我!」
偏生阿偉是那種天生愛唱反調的人,越是要他走,他就越是黏著不放。
阿偉左看看右看看,嘴巴不時發出「嘖嘖」聲,偶爾笑笑、偶爾皺眉。
「幹什麼?」維皓沒好氣的瞪眼。
「嘿嘿嘿……」阿偉不笨,當然不會自首他什麼也不知道,很聰明的先套話。「有些事,咱們哥倆心知肚明就好。」
聞言,維皓頓時有種莫名的心虛。
雖然她不是他第一個在PUB到床上去的女孩,但是對於她,他卻有著某種特殊的感覺,彷彿自己是辣手摧花的大野狼,為了一己之欲,毀了一個單純女孩的清白。
小白兔說等他去救她……
等等0救」她?!
這是什麼意思?
誰要追殺她?
他的臉一沉,抓起鑰匙,「我出去兜風。」
雖然真的只是想開著他最心愛的跑車出來兜兜風,避開嘮叨如老太婆的阿偉,但維皓還是來了——以不要命的速度,神奇的在一個小時內從台北一路狂飆到宜蘭。
經過一次又一次的詢問,終於,在她所說的時間前到達她所說的地點,準備營救他的小白兔。
放眼望去,四周全是一片農田,由中有幾間低矮的房子,方圓十里內沒有任何一家二十四小時的便利商店,最熱鬧的不過是農會、公所、郵局集合的一條街,可以想像這裡大概是那種在看完八點檔連續劇後便會黑暗無聲的地方。
但今晚似乎有些不同。
寧靜的景色中,卻有著異常的喧鬧聲。
農會套小小國小的小小運動場裡,搭起了鋼管架,鋪上一塊又一塊的塑膠頂篷以防下雨,再掛上一長串的燈與風扇,最前方的入口處還綁上了喜氣的喜幛,與一長列署名大至縣長、小到村長的賀聯,內容不外乎是什麼珠聯璧合、百年好合、琴意和鳴等常見的祝賀之詞。寬大篷架下,整齊的排滿了圓桌與鐵圓凳,桌上鋪著桌巾,還有人穿梭其間,忙著放上各色飲品、瓜子,以及免洗碗筷。
這是辦桌,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辦桌、流水席。
若真要說哪裡比較特別,大概也只有這裡的桌數比一般人多上了一兩倍,場面比較盛大些,想來是在此地具有某種社會地位的人要娶媳婦或嫁女兒才可能出現的排場,也許是鄉長,也許是地方望族。
但,關他鳥事?
維皓濃眉一擰,眉頭紋足以夾死蒼蠅般深,帶著殺氣的眼半瞇,瞪著喜幛上充滿喜氣的字句。
結婚?!
小白兔不是說要他來「救」她的嗎?
怎麼會是婚禮?
吱!被騙了!
害他一個禮拜來坐立不安,還大老遠的衝到這,原來只是叫他來吃喜酒而已,真是個無聊的整人行為!
大概是她家也收到喜帖,才想到這樣整他的吧。
他撇撇嘴,心中有點不是滋味,沒想到自己居然會上當,但誰會想到清純的小白兔也會騙人呢?他躍上車,正準備打道回府時,一長列的禮車來了,辟里啪啦的鞭炮聲不絕於耳、將本來就不大的街道擠得水洩不通,也擋住了他的路。
維皓重重地往後一靠,燃起一根煙,用力的抽著,再忿忿地吐出,也弄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在生氣什麼。
或許,是他心底還是希望回到平實,所以他才會喜歡小白兔,所以他才會相信小白兔,所以他才會來救小白兔的吧!
誰會想到連最純真的小白兔也會騙人?
他無奈的扯扯嘴角,他不是三歲娃娃,人家說什麼就要信,更不是第一天踏入社會,被騙也是他活該,憑什麼生氣?
維皓煩躁的擰熄煙,喝了兩口提神飲料,又再點燃根煙。
幸好,禮車隊伍已停止,新人在眾人簇擁之下緩緩走進那所國小,看樣子再不久便可解除壅塞交通,否則,他一連串「問候別人母親」的髒話恐怕就要忍不住脫口而出。
等待的同時,他窮極無聊的轉頭看去,不看還好,一看之下,他震住了,瞠目結舌,嘴邊的煙掉落,喉頭不自覺地吞了口口水。
不、會、吧!
她是新娘叫。
難怪她會把時間地點記得這麼清楚。
只著涼鞋的腳驀地一燙,他急忙縮縮腳,咒罵了聲,將那根煙往外一扔,心情也因這根煙而不爽到了極點,滿肚子的怒氣被這個導火煙給點燃。
她結婚還叫他來救她?
這是什麼跟什麼嘛!
他們是有過一腿,但那也是她心甘情願的,現代人男歡女愛搞一夜情也是很普通的事,又不是他下藥迷姦她,不用這麼誇張吧。
她要結婚就去結婚呀!特地把他騙來觀禮喝喜酒做啥?
「問候別人母親」的話全在下一秒辟里啪啦的衝出他的口,連氣也不用換。
他翻翻白眼,戴上墨鏡,臨別之前卻忍不住再望望她。
說真的,穿上白紗的她,好美。
小兔子果然還是適合白色的,純潔而美麗,令人忍不住的喜愛。
這一眼讓他有些癡迷,不禁看得出了神。
新娘的腳步突然停了下來,像是知道他就在那,微微偏過臉,目光停在他的臉上。
維皓愣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狐疑的東張西望,直到確定附近沒有閒雜的路人甲乙丙丁,才知道她看的是他沒錯。
小白兔看他做什麼?
已經夠烏龍了,他可不願意再當一次笨蛋。
不過,她這個眼神是什麼意思?
完全沒有那種整人成功的洋洋得意,更沒有什麼新嫁娘的喜悅與嬌羞,反倒看起來像是在……求救?!
是的,就是像在求救。
哇咧!這是怎麼回事?
她要他救她?真的要他救她?
有沒有搞錯?
他扯下墨鏡,死命揉揉瞪得發酸的眼睛,再看一次。
只見她不但求救的電波更強烈了,還用著嘴形一遍一遍的重複著同樣的字句:救我、救我……
怎麼救?
瞬間腦海閃過小白兔說要他去救她時認真的容顏,再回過神來望著身穿白紗的她,她求援的目光……
誰會眼睜睜看著這麼可愛、這麼天真、這麼清純、這麼無辜的小白兔被欺負,卻忍心不理睬的呢?
維皓恍惚間好像明白了她稱自己是「屠龍王子」的意義。
他瞥了一眼四周熱熱鬧鬧的人群,那些人在轉瞬間幻化成了張牙舞爪的惡龍,猙獰著面孔向小白兔撲去。
在下一秒,他作了一個可能會後悔一輩子的決定。
他倏地打開車門,推開了擋在身前的所有物體,朝著聖心撲過去,在眾人驚訝的表情中,他一把抱起聖心,將她扛在肩膀上,目標瞄準了他的法拉利,邁開大步往回衝,還不忘嘗給愣在一旁的新郎一個清脆的巴掌。
「給你一個大紅包!」他朝著新郎笑了笑,又吐吐舌頭,像個惡作劇的頑童。
他似是一顆滾動的保齡球,只要是他經過的地方,人群就如同球瓶般地跌得東倒西歪,桌子也給他掀翻了好幾張。
有人大聲呼喝、有人驚叫連連,有小孩子哇哇大哭找媽媽、也有老人家趴在地上急著找假牙……」場歡天喜地的婚禮,被他搞得像是個災難現常
他將聖心丟進車裡,飛快地為她戴上安全帶,敏捷地跳回駕駛座,點火、換檔、踩油門一氣呵成,法拉利發出一聲怒吼,帶著兩人逃離兵荒馬亂的現常
一片錯愕中,伴娘於蓮突然問了句:「現在怎麼辦?」
眾人先是一陣安靜,半晌,才有個人以極度亢奮的聲音嚷道:「追啊!」
就像是好萊塢英雄片一般,維皓帶著聖心,與後頭七八輛車展開了追逐戰,平時根本不可能做的事,在這短短的一分鐘內他全都做了。
先是在婚禮上帶走了其實他也還不太認識的新娘,後又將他最寶貝的愛車在只容得下一輛車行走的田間小路上橫衝直撞。
鄉間的路況差到極點,他必須使盡全力才能讓兩手緊緊地握住方向盤,他的雙腳不斷地在油門、煞車及離合器之間迅速變換著。
坐在一旁慌亂不已的聖心,用著高分貝的音量指揮著他。
「小心!有樹!」
「啊!前面有個坑洞!」
「轉彎轉彎!快轉彎!」
他熟練地操控著方向盤,就像他平時所玩的賽車遊戲一般,往往在撞上的前一秒閃開了前面的障礙。
呵!真刺激!
這幾年他已經絕少為了搶地盤而與人火並,這次突然來了這麼一場賽車,讓已經習慣安逸的他,又回憶起年輕時那種喋血街頭的日子。
但他天生就是這種人,越是面臨關鍵時刻,越是能看到他的冷靜。
「天呀!他們追上來了!跟我們差不到十公尺!」
聖心回過頭望著車後大喊,後來索性解開安全帶,轉身跪在座位上趴在椅背上,瞪大圓亮的雙眼,緊張萬分的當起了現場轉播員,報道著後方的情況。
「那輛白車的駕駛看起來像是我表哥,後面那輛黑色的好像是禮車……啊!又來一輛了……」
維皓悶聲不響的瞄了眼後照鏡,輕哼了聲表示他看到了,接著低低的說了句:「坐好。」
「嗯?」她不解地望向他,「你說什麼?」
這次,他連哼也不哼了,眼看著追趕的車輛越來越近,直接重重踩下油門,黑亮的跑車如夠竄出。
「藹—」
突然的衝力令聖心反應不及,只能本能地抱住椅背。她幾乎要認為車子已經駛離地面飛了起來,風呼嘯而來,吹亂了她梳理整齊的髮型,也將原本插在發上的飾物吹走了;她已經不再是個受命運擺等著嫁人的新娘,她的屠龍王子在千鈞一髮之際救了她。
在法拉利以閃電般的速度往前衝時,維皓居然還能騰出右手抓著她,將她扳過身來坐正。
車子很快就離開羊腸小徑,駛上平坦的省道,後頭的追兵遠遠落後一大段路,他從後照鏡中,望見幾個黑點慢慢的變校
維皓並沒有因此而踩煞車,像這種寬直的大馬路,不好好的給他飆一下車,豈不是辜負了政府造路的德政,又怎麼對得起自己和心愛的法拉利。
他又變換了一個檔,油門更用力地踩下去,車子像長了翅膀似的飛馳在馬路上,只見時速表的指針不斷的攀升——
180……190……200……220……250……
他漂亮的閃過路上的其他車,猶如一隻黑豹,在草原上盡情的奔馳著。
坐在一旁的聖心卻已是傻了眼,只能瞪大眼睛看著他逼近前方的車,然後超越過去,一輛接著一輛。
他又飆了二十分鐘的車,才發現聖心的臉色已經由最初興奮的潤紅,變成了驚嚇後的慘白,嘴唇也顯得青紫,看樣子,若繼續錮下去,她可能就要口吐白沫了。
他陡然一個甩尾,法拉利發出一聲尖叫,隨即聽話地停在路邊。
「好了,他們追不到了。」維皓長長呼出一口氣,此時才發現自己竟然早已汗流浹背。
活到三十三歲,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
但搶婚?!可是出娘胎頭一遭。
聖心驚魂未定的抬起頭來,一顆心仍七上八下,嘴唇與小手不由自主的頻頻顫抖。
直到停車後,她才開始覺得怕,那種在鬼門關走一回的深深恐懼——之前不是不怕,而是根本就嚇傻了,腦袋一片空白,無暇去想其他事。
維皓下了車,叼著煙問:「現在怎麼辦?」
他已遵守約定救了她,雖然過程出乎他意料的驚險,情節更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荒謬,可終究他還是把她給救了出來,不是嗎?
但是,然後呢?然後該怎麼辦?
空氣中瀰漫著聖心不習慣的煙味,令她忍不住的咳了起來,也將她飛掉的三魂七魄給咳了回來。
回過神,她自然而然的將目光停在他嘴邊的煙上,捂著鼻子,語帶抱歉的說:「可以麻煩你……」維皓微蹙了蹙眉,用力吸了一口,才往地上一扔,踩熄它,雖然他也不明白為什麼要聽她的話。抽了二十年的煙,還沒有人有膽叫他別抽。
他俯在車門上,挑著眉,噴出最後一口煙,「好了,現在可以告訴我,你打算去哪了嗎?」
「我……」這可把她給考倒了,她只想到要跑,卻沒想過跑了之後的事,因此她壓根答不出來。
他皺著眉,「怎麼不說話?」
沉默了半晌,聖心終於開口了,不敢直視他的雙眼,有點困窘的自首:「我……我也不知道要去哪兒呀……」
這下子,換維皓不語了。
媽的!這女人腦袋是裝漿糊啊!
連要去哪兒都不知道!
他低聲地咒罵自己,莫名其妙跑去當她的屠龍王子做什麼嘛!
這下可好了,看樣子,這顆燙手山芋是賴上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