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光十色的炫目燈光快速轉動個不停,四面八方的超大音箱不斷地以震耳欲聾的音量播放著一首又一首當下最流行的舞曲,年輕的男女們全擠在舞池裡隨著節奏瘋狂的搖擺身體,連地板也能強烈感受到他們正隨著拍子躍動的心。
站在入口,梁聖心怔怔地望著,不禁傻了眼。
原來台灣有這種地方呀!
好吵……
人好多……
空氣好差……
她被滿室煙味嗆住了,忍不住咳了幾聲。
「發什麼愣啊?快走呀!不然找不到位置坐了。」同寢室的於蓮熱情的挽著她的手,跟上走遠的室友們。
等她們擠到裡頭,眼明手快的室友們早已佔了吧檯旁四個座位,嘻嘻哈哈的同酒保聊天。
一坐下,不需開口,酒保已自動送上正冒著泡的啤酒。
「礙…」聖心此時才回過神來,彷彿面前的玻璃瓶裡裝的是什麼萬惡不赦的毒物,將頭搖得似潑浪鼓。「我不喝啤酒!不行!絕對不行!」
室友們都笑了,於蓮忍不住笑道:「哎呀,算了,看聖心要喝什麼,隨她吧。」
梁聖心在學校可是出了名的乖寶寶,同學間常會說些加料笑話,可她卻是那種所有人都笑完了,她還一臉問號,完全不懂大家在笑什麼,單純得令人無法相信。
今天聖心肯跟她們一同出來,還是她們說得口水都快干了,好不容易她才點頭答應。
聖心感激的笑笑,怯生生的模樣像只小貓,目光快速地在MENUU下挪動,半晌,終於在各式各樣的酒類中,找到了僅有的一杯茶。
「我喝長島冰茶,謝謝。」
其他人交換了個詫異的眼神,卻沒有什麼意見,只是聳聳肩,淡淡地說:「你覺得好就好。」
灌下了大半瓶的啤酒,她們興奮地衝進擁擠的舞池,消失在人群之中,獨留她一人在吧檯。
直到此時,聖心才開始覺得不安。
她怎麼會答應來這的?
唉!這就說來話長了。
她爸爸是國小校長,媽媽是家庭主婦,還有個大她兩歲的哥哥。
父親是家裡的主事者,嚴肅且沉默,行為舉止中規中矩,每天下班就是練書法,直到晚餐過後才會看一小時的新聞——這是她家電視惟一的功用——九點一到便沐浴就寢,早上五點起床運動,生活規律得不可思議。母親除了負責家務外,為了配合教育家父親,母親從不看連續劇,更不會跟左鄰右舍閒話八卦,平時惟一的嗜好是打毛衣,所以他們家有穿不完的各式毛衣。哥哥從樣貌到個性都是父親的翻版,年紀輕輕卻有著異常的穩重與威嚴,念到師大碩士班畢業,準備繼承父親的衣缽。
至於她呢?簡單的用兩個字就足以敘述她二十二年的生命歷程——平凡。
好不容易大學畢業了,以為能離開父親保護的羽翼,展翅看看這個對她來說還很陌生的世界,去探索她還不明白的一切,但父親卻獨斷地替她安排了婚事,再過幾天,她將從父親的羽翼到另一個男人的羽翼下,永遠沒有獨立自主的一天。
她當然相信父親為她挑選的終身伴侶絕對會讓她一生平順安穩、衣食無憂。
平心而論,對方也確實是個很好的男人,相貌端正、身材高大、文質彬彬、認真負責、客氣有禮、品行純良,不抽煙、不喝酒、不賭博、不嚼檳榔……任何能想到的壞習慣他統統沒有,又是父親的得意學生,就在父親的學校任職教師——據說他成績優異,本可挑選些明星學校,但他放棄了,寧可回到老家——平時最大的興趣是寫書法與畫國畫,閒暇時還會幫家裡務農。
或許,挑不出毛病正是最大的毛病吧!
她扯扯嘴角,捧起剛送來的長島冰茶輕啜,不禁瞇眼笑了。
沒想到PUB裡的茶會這麼好喝!
其實,她就像一般年輕女孩子一樣充滿著夢想,以及對愛情的憧憬。
室友床邊一本本K得比課本還認真的小說,裡頭有著她完全不習體會的熱烈情感。
國小在父親嚴密的掌控下,沒有任何男孩敢對她稍有逾矩;國中時,許多同學都是由同一所小學升上來,大家心存恐懼,依然沒有男孩敢追求她;到了高中,離開鄉下寄住在姑姑家,以為一切會不一樣,豈知父親早已做好了萬全措施,學校有父親換帖的老友當訓導主任,家裡還有管得比父親更嚴的姑姑;上了大學必須住校,可父親還是下了天羅地網,不定時的打電話看她是否在宿舍,還會三不五時突然出現,更甭提父親在她四周大至系主任小至舍監的眼線了,連旁系的同學都聽聞她有個神奇的父親。
這種情況下誰敢追她?
活到二十幾歲了,連個小小的戀愛也沒談過,說出去笑死人了!
就這樣嫁了嗎?
不,她心中有些不甘。
才剛從學校 畢業,還沒來得及看看這個世界,便要從父母的羽翼投入另一個,只不過改由丈夫照顧她,平平淡淡的過完一輩子。
她才二十二歲呀!
青春正熾的花樣年華,要她怎麼能甘願?
但,縱然心有不甘,又能如何?
年輕的心雖然躍動著,只可惜她不夠勇敢,從小到大,她被保護得好好的,久而久之她變成一個膽小的人,害怕發生可能會受傷的事。
今晚大概會是她一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比較瘋狂的行為吧!
若不是明天便要回家,父親嚴密的監控微微的放鬆了,或許她連這惟一的一次機會也沒有。
她低頭啜飲了一口飲料,微微的甘甜中漾著一種莫名的滋味,猶如一個輕盈的舞者在她的味蕾上旋舞著。
這一杯飲料裡似乎蘊藏了魔法,為她打開了一扇大門,引領著她走進一個她從未接觸過的世界。
「這種茶真好喝啊!」
她覺得有一股暖流在腹中慢慢的形成,又緩緩的從腹中攀升到了胸口,將一顆心密密實實地裹了起來,緊接著,這暖流又衝上她的腦門,她感到自己飄飄然像是浮在半空中,不由得傻傻地笑了。她心中詫異著,原來同樣是液體,卻有著萬般的不同。
回頭檢視了自己二十二年來如同白開水般的平淡日子,一股強烈的憤懣與遺憾打從心底升起。
同樣是人,為什麼她的一生得是杯無色無味的白開水呢?
她皺皺鼻子,輕輕地晃了晃小腦袋,十分不滿意的噘起嘴,口中嘟囔著:「我不要,我不要白開水,我要冰茶……」
正想再喝時,手中的杯子卻已經空了,她揚起酒杯,朝著吧檯裡的酒保喊道:「再給我一杯……這個……這個……呃……長什麼冰茶的……」
酒保隨即又端了一杯同樣的飲料給她,她接過來,猛力地吸了一口,那種飄然的感覺更強烈了,心臟也幾乎要快樂地躍出口中。
她咧嘴笑了,笑得很陽光,笑得很燦爛,甚至笑得很媚,笑得很妖冶。
她環視著四周的人群,每個人都仿如被風吹過的草,瘋狂的擺動著身軀;她也看見了她的幾個室友,夾在人群中著了魔似的舞著;她還看見了於蓮,一雙手已經勾上了身旁一個陌生男人的脖子,兩人之間根本沒有什麼空隙,幾乎是緊貼在一起的扭動著。
若是在過去,她肯定要皺起眉頭又紅著臉地將視線移開,但今天她卻是目不轉睛地瞧著,那專注的神情,就像一個正等待著手中試管理的化學物質即將會有重大變化的學生。
有一點小小的火花在她闃黑的心靈裡猛然地爆炸,化做一團熊熊的大火將她狠狠的吞噬,那種渾身燒灼的感覺令她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新奇,讓她不自覺的移動腳步,也想跟著其他人一樣在舞池中盡快釋放壓力。
她緩緩地滑下高腳椅,試探性地將右腳伸了出去,腳尖輕接觸到地面,便感到地板傳來猛烈的震動,她像是觸電似的迅速將腳縮了回來,但她的臉上卻揚起一抹欣喜的笑靨。
她想起小時候鄰座的男生總喜歡悄悄將手越過她畫在桌上的中線,然後再飛快的抽回去。
現在她才知道,原來挑戰一種未知危險的快感竟是如此的刺激,才試了一次,她便有了上癮的感覺。
「呵呵……真好玩……」她喃喃自語,腳尖輕觸地板又提起來,和地板的震動玩著貓抓老鼠的遊戲。「你抓不到我、你抓不到我……」
不過這遊戲她只玩了一會兒,又覺得無聊了,她抓起杯子,想再飲一口冰茶,卻只剩晶瑩的冰塊在杯底打轉。
她衝著酒保喊了聲:「嗨!再來杯這個。」她揚了揚酒杯。
對一個初次踏進PUB人來說,怎會知道她所喝的「長島冰茶」壓根不是茶,而是酒呢?
這種化名為「茶」的雞尾酒正是這些無知少女的殺手,像是帶著天使面真的惡魔,用輕柔的話語領著聖心一步步走入沉淪的地獄。
望著舞池裡一對對緊擁的情侶們,她撇撇嘴角,輕聲地囈語著,「好想談戀愛喔……」
曾在某本書上看到這麼一句話——人的一生,總該有一次風花雪月。
她也想呀!
但是……
唉,她只能用「想」的。
為什麼她就只能用「想」的?
她趴倒在吧檯上,再喝了口長島冰茶,震耳欲聾的音樂下,突然有種想大叫的衝動。
這是平時的她不被允許的舉動,只因不符合大家閨秀的端莊。
嘻嘻!管他的,反正也不會有人聽得到。
就算聽到了,人家也不見得認識她;就算認識她,也不會有機會把這種荒唐的行徑告訴她父親;就算告訴她父親,他也不會相信。
所以,有什麼關係?
有種不顧一切的豁然,聖心雙手圈在嘴邊,深深吸了口氣,用盡她每一個細胞的力量大喊:「我、要、談、戀、愛——」
PUB裡轟然的音樂聲吞沒了她的呼喊,沒有人注意到它奇怪的舉動,但她仍為自己的勇氣用力地鼓掌,像個好不容易才爬上樹頂的頑童,臉上掛著得意洋洋的笑。
但她卻完全不知道,角落處,有雙眸子正虎視眈眈地緊盯著她。
那灼灼的目光,像是猛獸發現了獵物一般,鎖定她的一舉一動,耐心地等著最好的時機給予獵物最致命的一擊。
王維皓今天心情非常不好,這種形容詞含蓄多了,他的心情根本就是他媽的不爽到了極點!
「老大……」他的手下之一的阿偉在一旁賠笑臉。
他取過杯子,一口灌下杯中烈酒,酒精燒灼著他的喉嚨,又燙又辣地,卻很是過癮。
「嘿……」阿偉乾笑幾聲,「老大,別這樣嘛。」
維皓冷冷的睨了他一眼,倒了酒又是一口飲荊
「這個……哎呀,我知道是我不對,我不該沒經過老大的同意就開你的車出去。可是……你也知道的嘛!把美眉總得開輛稱頭點的車,看來看去也只有你那台最漂亮……」阿偉也不管他是否在聽,像只麻雀嘰嘰喳喳的解釋著。
維皓想說些什麼,但終究還是沒開口,再取過一杯酒昂首吞下。
「好了啦!我向你賠不是嘛!從下午跟你道歉也說過了,你想扁也不還手的讓你扁過了,你別老不吭聲好不好?你已經長得很凶了,又板個臉,現在大半夜的,你想嚇死人呀……」阿偉挪了挪用來擋臉上淤青的墨鏡,一牽動痛處,又是一陣齜牙咧嘴的鬼叫,「嘶……痛痛痛痛痛……」
維皓嘴角微微揚起,一點也不同情他,反而陰陰的說:「哼!活該!誰教你要動我的車!」
阿偉跟著他少說也有七八年了,早該摸清楚他的個性,只要不碰他的愛車,一切都好談,他也不是那麼小氣的人。
偏偏他就要動他的車,趁他睡覺時倫開那台他最心愛的法拉利敞篷跑車去約會,若他沒發現也就算了,可他竟然撞車!
這叫他怎能不生氣?
阿偉的五官因疼痛而扭曲變形,「又不是我故意要出車禍的,是後面那台車不長眼撞上來,我也受傷了呀。」
他真的不是故意的。
以前偷開,都會在老大起床前停回原位置,這次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純粹只是個小小的意外嘛!
只不過是讓他的愛車屁股增添了一點點特殊的「花樣」而已,哪知道老大一看到愛車變了模樣,根本不聽解釋就先海 扁他一頓呀!
男子漢大丈夫不是該不拘小節的嗎?扁也讓他扁過了,還在那邊擺臭臉,這算什麼嘛!
維皓擺了擺手,「走走走!別在這邊吵我!」
再不叫他走,天知道阿偉那個如老太婆的嘮叨個性又要轟炸他多久不得安寧了。
「啊?」正準備對老大曉以大義的阿偉頓時愣住了,眼睛瞪得比牛眼還大。
「還不走?」維皓眉頭一緊,「非要我再扁你一頓才肯走是不是?」
「呃……」阿偉這才意會到再不走真的是在討皮肉痛,連忙跳下椅子,「老大,我突然想起還有點事要做,你慢慢喝,我先走了。」
「等一下。」維皓涼涼的喚住他。
「什麼事?」
「明天把車子送修,修車費從你的薪水裡扣。」維皓簡單的交代了句,便打算結案不再追究,但這並不表示他不心疼了。
只是他還能怎樣?總不能掏槍斃了阿偉吧!
「好好好……」阿偉忙不迭的點頭,「完全沒問題,我現在就送去。」
阿偉一走,維皓的耳根子的確是清淨許多,可在同時,也有份孤寂感油然而生。
真好笑!
明明他不是那種多愁善感的人,為什麼也會有這種感覺?
莫非是即將要步入「中年」的前兆?
不對!
他才剛過三十三歲的生日,充其量不過是壯年,離中年還差他媽的老大的一截,又怎會有那個「男人更年期症候群」?
還是因為皇后酒店的娜娜不理他?
也不對!
對於女人,他一向是抱著玩玩的態度,這個馬子不好搞,換一個就是了,他最瞧不起那種捧著銀子給女人花,還要賠著笑臉的火山孝子。
難道說自己真的那麼在乎那台法拉利?
這更不對了!
以他現在的財產,要做到每個禮拜換一台新車來開,是輕而易舉的事,犯不著為了錢財這種身外之物而覺得心煩。
那麼,究竟是為什麼?
維皓飲盡杯中的烈酒,仍是想不出一個能說服自己的理由。
年紀輕輕便已登上事業的巔峰,並嘗遍了人生的酸甜苦辣,所以才會有這種沒有目標的失落感吧?
他深深地歎了口氣,起身離開舒適的皮椅,走出偌大卻空曠的辦公室。
維皓走進一家位在鬧區的PUB,身旁沒有任何的跟班。
每當他遇到一些難解的問題時,總喜歡一個人泡在PUB裡,在嘈雜的音樂聲中找尋出屬於自己的寧謐世界,靜靜的想著解決問題的方法。
與其說他喜歡喧鬧,倒不如說他是因為害怕寂寞。
他已經過慣了眾人簇擁的生活,又厭倦那一張張阿諛諂媚的臉孔,所以他選擇人聲鼎沸的PUB,這裡有著狂野嘶吼的人們,卻沒有帶著面真的屬下,他喜歡這樣的感覺。
坐在吧檯前,他點了一杯純的Vadka,輕輕搖著酒杯,看著冰塊隨著手的晃動而旋轉著,整個緊蹦的情緒也跟著放鬆下來。
啜飲了一口酒,酒液化為一道熔岩燒灼了他的咽喉,他半瞇著雙眼,恣意地享受著這種快感。
驀地,一個聲音不期然地穿過他的耳膜,他彷彿聽見有個人在喊著我、要、談、戀、愛——
那聲音夾在震耳欲聾的音樂理,原本是不易被人發覺的,要不是他正好閉上眼睛,聽覺比平時靈敏些,也聽不見這句奇怪的話。
維皓愣了一下,朝著聲音的來處望去,只見一個女孩坐在高腳椅上吃吃地傻笑著,兩手不停地用力鼓掌,卻不知是為了什麼。
他仔細地端詳這個行徑怪異的女孩,卻發現她有著不同於一般女孩的氣質,清湯掛面的頭髮、無框眼鏡、素色洋裝、臉上脂粉未施……完全不是會來泡PUB的女孩會有的裝扮。
「咦,怪怪。」
那感覺真像是看見了侏羅紀的恐龍,但這女孩又不是時下人稱的「恐龍」,她素淨的臉龐有著酒釀的醜紅,笑靨裡隱藏著天使的純真,一雙迷濛的眼裡蘊含了亙古以來所有的神秘與深邃。
他目不轉睛地望著她,手中的酒杯緩緩地放在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