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再愛你了。」
這是句極其簡單又很難說出口的話,原本以為此生不會再聽到第二次,沒想到只是短短的十年,這句話又一次從同一個人口中說出。
黎應淡整個人躺在草坪上,他保持這樣已經連續幾個小時了,不管身旁走過哪些人,他們投來如何怪異的眼光,說出如何疑惑的話語,他完全不知道,映在這雙充滿迷惑的眸中的,是湛藍透明的碧空。
偶爾會飛過鳥類或者飄過樹葉,他全當沒看見,整個心思只放在了幾天前的那個早晨。
完全沒料到事情會發展到現在這一步,那天,洛無覺的每句話,每個眼神,每個動作,都像是烙印一般,深深印刻在黎應淡的眼中,腦海中,美好心靈深處。
他忘不了洛無覺說的每一句話,他說過「我已經不是你認識的那個洛無覺了」,也說出那句黎應淡最不想也最不願聽到的話——
「我已經不愛你了。」
是的,他不再愛自己了,就像十年前他離開的那天,那張紙條上寫的清清楚楚,告訴自己,他的決心。
其實,黎應淡知道自己又犯下與十年前一模一樣的錯誤,但是內心湧起的一股莫名的恐懼讓他失去了理智,他本應該在那個時候緊緊地抱住洛無覺,不管他說什麼,不管他如何對自己,都應該緊緊地抱住他,決不能放手的啊!
但是還是放手了,而且是狠狠地,將洛無覺推開了。之後黎應淡完全沒印象自己做了什麼,如何回到家中,對父母說了些什麼,他只知道一件事。
洛無覺變了,變得陌生了,變得可怕了,變成一個自己完全不認識的人,他已經不是自己記憶中那個所珍惜,所疼愛,為了保護他而許下諾言的洛無覺了。
在那幢屋子中的那個人和那段記憶,已經不復存在。
「唉……」望著藍藍的天空,他真的很不想歎氣,但是又有什麼辦法呢?什麼事情都不如意,只能歎氣。
「年紀輕輕歎什麼氣,當心長皺紋。」
忽然,一個「東西」遮住眼前的陽光,驚訝之餘,幾張薄薄的紙從空中飄到黎應淡的臉上,引來他一陣錯愕,在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聲音再度響起。
「記得懷著感激的心情看哦,我弄到這些東西可是非常不容易的呢!」
一聽就知道這個聲音的主人是誰,黎應淡扯下蓋在臉上的那幾張紙,怒視著唇邊掛著得意笑容,低頭看著自己的何岳晴。
「什麼東西?別煩我,我心情不好。」總覺得這一幕好眼熟,十年之前,他們之間似乎也有這麼一段對話,只不過,那個時候他們還年輕,只有十七歲……
「煩?煩什麼?煩公主哦?豬頭。」冷漠哼了一句,何岳晴在他的身邊躺了下來,「你先看看我找到的資料再說,如果不看你會後悔噢!」
「……」不知道何岳晴在搞什麼鬼,黎應淡瞪她一眼,拿起那幾張紙,卻倏然看到了「洛無覺」三個字。
「這是——」他驚訝的張的大眼睛。
「看完再說話。」笨蛋豬頭,看到名字就這麼激動,要是等到把資料全部看完,說不定會發瘋,所以明智之舉,何岳晴挪了挪身體,與黎應淡保持一定的距離。
時間靜悄悄的走過。
約莫過了幾分鐘,不見黎應淡有所反應,何岳晴開始感到奇怪。
「阿淡?阿淡,你——沒事吧?」該不會是受到打擊太大,精神崩潰了吧?
在他的眼前揮了揮手,卻不見任何反應,何岳晴剛想拍拍他臉頰,卻被那隻大手忽然抓住,懸在半空中。
「你這些資料從哪裡來的?」 黎應淡看著她,從他的眸中看不出任何情緒。
「豬頭,放手!」一個簡單的甩手就把黎應淡那只粗魯的大手甩開了,過了這麼多年,他那身功夫過沒有退步,嗯,天天鍛煉果然是沒錯!
不過,這次可沒想像中的那麼簡單,在被甩開後,黎應淡反而一個轉身,將她壓在身下,立刻形成一副極其曖昧的情景,看的一旁的女孩子們尖叫起來。
「下去,你會害死我。」嘴上雖然這麼說,但是何岳晴的眼神卻明顯透露出一點都不在意的光芒,她知道此刻黎應淡用說是說不通的,反正反抗了不是他痛就是自己痛,就讓他發一次瘋好了。
「告訴我這些資料從哪裡來的,上面寫的是不是真的,我就放開。」現在,他可管不了那些女孩子有什麼奇怪的想法,他只想知道自己眼睛看到的那一排排字的真相到底是什麼?為什麼會有這種事情!
「就算告訴你資料從哪裡來的,你也不會明白。至於上面寫的東西是不是真的……你自己親眼去看看不就好了?」淡淡地丟下這句話,何岳晴一臉的「白癡」、「笨蛋」,就知道一定會和十年前一樣,這個大豬頭一定會問東問西。
不過……就不知道結果是不是也會和十年前一樣了。
「反正機票我是幫你買好了,地址和地圖我也貼在這份資料的後面了,至於你的身份,我幫你造了個證件,讓你進出那個組織方便點。」都說到這個地步了,如果黎應淡還不能開竅,那他就是顆千年化石,頑固不化了。
「……」 黎應淡只是垂下臉孔,讓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看到這樣的他,何岳晴真恨不得拿根大棒子敲醒他,「怎麼?你還在猶豫?難道你準備像十年前那樣子,看著公主離開,然後再來個十年?」
不知道。
這是黎應淡心底的答案。如果在幾天前讓他看過這份資料,他一定會毫不猶豫的就拿了機票走人,但是現在——他是那麼的矛盾,在看過、在知道了那樣洛無覺之後,他有點迷失了。
如果去了,就能知道事實是否同這資料上說的一模一樣,但是如果那是真的,他該怎麼辦?不單單是心痛了吧,他一定會失去控制,如果那資料上面說的是真的……
正因為這種矛盾,害怕,擔心,所以他同時又不想去親眼證實。
就在這猶豫、思考的當口,草坪的另一端傳來一個稚嫩的聲音,那聲音就像是一道閃電劃過黎應淡的耳邊,甚至他的腦海中。
「不要隨便碰他!他不是你們隨便欺負的對象!」
回過頭,一個與二十年前的自己差不多的男孩正瞪大眼睛,張開雙臂,怒視著站在他眼前的幾個男生,而在他的身後,則是一張可愛驚訝的臉孔。
黎應淡的腦海中閃過一幕熟悉的景象,這和二十年前的那一天好相似!
他繼續安靜地看下去。
只見那個少年沒幾下便和其他的男孩子打了起來,半晌過後,總算分出了勝負,雖然身上掛了彩,不過的確是少年勝利了,而站在他身後,受他保護的少年則露出內疚的神情,從懷中掏出手帕,為他擦拭著額頭的傷口。
「記住。以後有我保護你噢!不管發生什麼,我都會保護你的!」
少年信誓旦旦地笑了,那神情,與黎應淡記憶中的自己重疊在一起。
對啊,他不是發過誓,會一輩子保護阿覺的嗎?
自己是最瞭解阿覺的,不是嗎?
所以那天看到的他,一定有什麼原因,才會變成那樣的阿覺——
而這資料上面所說的那些——
「岳晴,謝了,機票的錢我回來再還你。」 黎應淡的臉上也露出笑容。
他要親眼證實!
***
黑暗,無邊無際的黑暗籠罩著自己,已經有多久了,走不出這黑暗的空間,始終徘徊在這個軌道中,迷失著。
每當這片黑暗即將吞噬自己時,總是會有一道光芒,穿過層層的黑暗,射進自己的心中。
那是黎應淡的笑容,是他的音容笑貌,是他的一切一切,讓自己在這個寂寞的世界裡找到存活的信心和勇氣。
而如今,這一切都已經失去了,留下的,只有冰冷和死一般的沉寂。
蜷曲著身體,洛無覺感到自己被人推醒了。
在這裡待多少天,他已經不知道了,他只記得,回到基地的那一天,那個用世人的眼光來看應該是他父親的男人竟然親自出現在機場,帶著詭異、殘忍的笑容。
「你受傷了?」從這句話中,完全感受不到他對自己的關心,只有一種莫名的恐懼感,不斷滋生。
「聽說……你是為了保護別人才受傷的,是嗎?」細長眸子中露出曖昧的光芒,他一把拉過洛無覺,手指用力按在他肩膀的傷口上,「你似乎忘了我經常說的話了……覺……犧牲別人,保護自己才是生存之道,而今,你卻犧牲自己保護別人?呵呵……我還真想看看那個能讓你保護的人是誰……聽說,是你十年前的好友?」
「不要碰他!」該死的,他就知道這次回來一定不會有好事,如果因此連累了黎應淡和他的家人,那自己一定會生不如死的。
「噢……」唇邊勾起微微的笑意,男子眼中的冷冽越來越明顯,「你很少這樣子,覺……我對那個人越來越感興趣了,我一定要見見那個能讓我兒子心動的男人。傳達下去,在網路上傳播消息,就說『戮盟』首領的兒子因為觸犯了盟規,所以我要好好的『懲罰』他,記得要做幾張逼真的合成照片哦……」
轉過頭,他看向洛無覺。
「如果那個人真的是你的王子的話,他一定會來救你吧……我會等他……哈哈……哈哈哈……「
洛無覺只記得在狂笑中,自己因為肩膀疼痛而暈厥,之後的事情都不記得了。
醒來的時候已經被關在地牢中,這一待就是一個星期。
推醒自己的是宇瑞樹,他的臉上帶著愧疚的神情,一手抱著藥品,另一手抱著食物,坐在洛無覺的身邊。
「對不起。」他一開口就道歉,「我並不知道首領會這樣對你,但是我可以發誓,絕對沒把黎應淡的存在告訴任何人……」
「……我知道。」已經很虛弱的他艱難的吐出三個字,靠在牆壁上的身軀已經十分冰冷,他一向瞭解那個「父親」,凡是他感興趣的,就一定會弄到手。現在他對黎應淡十分感興趣,這一點,不知道是好還是壞。
洛無覺現在只求自己被關的消息不要傳到黎應淡的耳中,否則——否則——他真的會來救自己嗎?
經過那個早晨,他們已經沒有任何交集了,他也離開了那個國家,離開了黎應淡的身邊。所以……就讓我這樣死去吧……什麼都不求,只求一死,在天國的媽媽,請等著我,我很快就會來陪您了……
意識漸漸模糊,在他又一次墮入沉睡前,宇瑞樹一把抱住他,聲音有些哽咽。
「這樣你就不會冷了,我有帶藥來,先換了藥,吃點東西再睡吧!你的身體那麼虛弱,一定要好好保護自己知道嗎?」宇瑞樹後悔了,後悔自己為什麼會把洛無覺受傷這件事告訴首領,現在這一切會變成這樣,都是自己造成的!
「你為什麼藥來地牢……你自己……洛無覺虛弱的靠在宇瑞樹的身上。
「你別管!我的事情我自己會解決的,你要記住,愛,並不是那麼只有付出而已,也不是只會受傷,他會來找你的,一定會的。「抱進了懷中顫抖的身軀,宇瑞樹堅定的說道。
「不……他不會來的……一定不會來的……我不要他來……不要……不要!!「忽然瘋狂地叫了起來,洛無覺的身體不停顫抖著,他感到冷,已陣涼風透過鐵欄杆,吹了進來。
「現在什麼都不要想,覺,好好睡一覺。「知道洛無覺現在的意識很不清楚,宇瑞樹不再多說,餵他吃下了藥。
耳邊只聽見一個幽幽的聲音不斷迴盪著。「不要來……阿淡……千萬……不要來!」
***
沒想到這麼簡單就進來了!
黎應淡帶著墨鏡,謹慎的看著四周。
利用何岳晴給他製造的身份和一張地圖很容易就找到這個隱藏在無邊山林的巨大地下基地,如果不是親眼所見,他一定不會相信,在地球上還有這麼個地方。
要不是因為洛無覺,他想他一輩子都不會和這些東西有機會見面,更別說走進這麼一幢巨大的基地中。
從他身邊走過去的人都是與他一樣戴著墨鏡的人,他們全身散發出一股殺戮的氣息,這裡就好像是一座神秘危險的迷宮,一不小心就會落入圈套,萬劫不復。
經過地圖所指示的一道圓拱門,黎應淡在心中盤算這著,只要再經過一個蘭色區就可以找到洛無覺的房間了。至少何岳晴給他的地圖上是這麼顯示的。
終於走過了蘭色區,黎應淡看到了一扇門,一扇沒有門牌的門。
應該是這間吧!
他躡手躡腳的走近,卻在推門的一瞬間猶豫了。
如果資料上那些是真的話……阿覺現在是不是很淒慘?他都不敢想像自己在見到那一幕時的表情了。
但沒有時間讓他猶豫,聽到遠處傳來的腳步聲,他停頓了半秒,直接推門而入。
好奇怪。
這是他第一個想法。這房間會不會太安靜了?安靜的完全能聽清楚,到處是人的呼吸聲。在他疑惑的同時,原本黑暗的房間忽然明亮了起來,他皺皺眉頭,發現自己正前方沙發上正坐著一個男子,看起來十分的俊美,且又好像似曾相識。
腦海中忽然閃過洛無覺的臉孔,黎應淡敢確定了,眼前這個男子一定就洛無覺的「父親」,這個基地的主人,這個組織的領導者。
「你就是黎應淡吧?」男子帶著黎應淡最熟悉的笑容開口了。
「阿覺呢?」不說廢話,直接說出了自己的目的,黎應淡感到男子對自己非常的好奇,但是那目光讓他覺得全身一陣打顫。
「你果然是為了他來的……別急,我會帶你去見他的,川影,帶這位黎先生去看覺……」笑意越來越深刻了,男子揮揮手,他身後的某個男人站了出來。
「跟著川影走,,否則……你會迷路的……呵呵……」話語落下的同時,男子忽然消失不見了,這時,黎應淡發現他只是影像,真正的男子是在另一處看著房間裡發生的一切。
跟著那個名叫「川影」的男人走了好幾個區,終於走到一扇大鐵門面前。
「少爺就在裡面,你自己進去吧。」川影打開了門。
黎應淡迫不及待的走下了樓梯,看到的卻是——
昏迷中,他好像聽到什麼聲音,一個十分熟悉,記憶中的聲音。
「醒醒,阿覺,是我,你睜開眼睛看看我啊!」黎應淡焦急的拍打著洛無覺的臉頰,生怕他就這麼一直睡下去。
「阿……淡?」艱難的睜開眼睛,洛無覺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孔,黑色的眸子中透露出擔心的光芒,他也感到一陣陣輕顫,知道自己的身體被抱了起來。
「是我,就是我。你放心,我一定會帶你走的,帶你離開這個鬼地方!」該死,他那天不應該推開阿覺的,不但讓他受到更嚴重的傷害,更讓自己的心又痛了一次。
在見到躺在地牢裡,岌岌可危的洛無覺的那一刻起,黎應淡就決定了。
他不會再放手了!不管洛無覺變成什麼樣子,是什麼身份,都沒有關係了,只要他是自己的「阿覺」就好,只要他是屬於自己一個人的「公主」就夠了。
「你怎麼……會在這裡……」現在的洛無覺已經沒有能力去區分夢境和現實了,在他看來,這都是場夢,只有在夢中,自己才敢對黎應淡說出真心話。
「是岳晴告訴我你現在的情況,還給我了一份來這裡的地圖,總之我現在會帶你走。你就安心睡吧。」
剛才在過來的時候遇到宇瑞樹,透過他才知道,洛無覺現在的身體雖然很糟糕,但是不會致命,只要讓他保持體溫,並且不再讓傷口流血,那就沒事了。
感到懷中的身軀越來越冰冷了,黎應淡加快了腳步,看到那個應該是阿覺父親的男人,這次,不再是影像,而是真實的人。
「就這麼帶他走?沒經過我這個父親同意?」唇邊的笑容沒變,卻充滿了刁難。
「你不是阿覺的父親,你不配。」黎應淡現在終於知道了,為什麼洛無覺會這麼孤僻,這麼寂寞,原來都是這個暴君造成的!
「好吧,既然你這麼說,楓影,帶他們去特殊候機室,讓他們走。」男子的眼中依然閃熠著詭異的光芒。
「我希望你以後都不要再出現在阿覺的面前了。」丟下這句話,黎應淡跟著那個叫楓影的男子走出了基地。
看著他們越來越遠的身影,男子露出了殘忍的笑容。
他撒的網,該是到收網的時候了。
飛機上,黎應淡緊緊抱著洛無覺,,不讓他感到一點的寒冷,一邊用口對口的方式將湯藥送進洛無覺的口中,一邊撫摸著他有些黃的頭髮。
原本是那麼美麗的秀髮,現在卻變成了這樣——
這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
他深深自責著。
沒想到一雙手卻撫上了他的臉頰。
「阿覺?」他對上一雙難得溫柔的眸子。
「這是我的夢……我知道夢裡面有你,所以就算再痛、再苦,我也無所謂……知道嗎?阿淡……我想對你道歉……」虛幻得如同要消失的表情,讓黎應淡的胸口猶如被狠狠的刺了一刀。
他知道此時的洛無覺是因為傷口復發所引起的體質虛弱,對眼前的事物都當成了夢境,所以他扯開一朵很難看的笑容,手掌貼上了洛無覺的手背。
「什麼?」
「那天……那些話……並不是我的真心話,我太骯髒了……我沒有資格擁有你的愛……我會毀了你……所以,所以我必須離開你……離開你……離開你……」
喃喃著,洛無覺又陷入了沉睡中。
而黎應淡也很平靜,他早該知道是這樣的,不是嗎?
當他意識到的時候,一滴眼淚已經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