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影隨行 第四章
    不這般做……胸中翻滾不散的痛苦內疚,又如何止歇。是的,待到助他避過天劫,便算補償了他,再兩不相欠。

    想到兩不相欠這個詞,夏生胸口不自覺地抽痛了一下。

    阿紫沈吟著,心中一面狂喜,一面擔憂。

    喜的是,夏生居然肯為他身犯雷霆,顯見得已經十分在乎他。憂的是,那些雷霆烈火,夏生如何能承受得住。

    自己安危暫且不提,想到夏生要熬過天劫所帶來的劇烈苦楚,也捨不得。

    說起來,終究芊紅那邊要保險些……反正夏生也不知道自己確切的天劫時間,還是暫且先瞞著夏生,和芊紅往來好了。

    「依你便是,我不會再去找她。」阿紫打定了主意後,對夏生笑著回答得流利暢快,順手摸了一把夏生的臉頰。

    夏生驚得退了兩步,鎮定下來後方望向阿紫:「你既只為避劫而來,便不可再想著對我做那些事。」

    阿紫委屈地朝夏生皺起了臉,卻終究點了點頭。

    雖然明明是很舒服的事情……但那樣做了之後,夏生的表情每次都很痛苦。他也不想,再看到夏生那樣。

    夏生瞧著阿紫委屈從命的模樣有趣,情不自禁地笑了笑。

    說起來,阿紫可以做到捨己救人,也並不是心地很壞。他從前的種種惡劣行徑手段,無非是為了自保,生怕自己驅逐了他後,再尋不到避劫之所。

    再加上,野性蒙昧未受教化,不行正道,只依著性子胡來。

    在一些野史文獻上曾看到過,多少通天教的真仙,修成正果之前也劣跡纍纍。

    比如孔雀明王,在大雪山時就曾一口吞下釋迦修成的丈二金身,釋迦剖其腹方得出。

    如今阿紫既肯聽勸,可見其本性不惡。

    阿紫見夏生笑了,也不自覺地勾起唇角。

    算起來,是第二次看到他的笑容。

    與看到他痛苦掙扎的感受截然相反,心頭有種暖意淺淺擴散,骨頭幾乎都酥掉了。

    就像……就像是年幼時,秋日吃飽了躺在乾燥的洞穴前,肚皮朝天懶懶曬太陽的感覺。

    以後,一定要讓他常常笑。

    阿紫打定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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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日後,夏生成親。

    他要娶的女子,名叫寶璃,是麗娘房中的一名貼身丫頭。雖說不上傾城的美貌,卻也是上等之姿,性情更是難得的溫和賢良。

    夏生的壞癖好滿府皆知,若是刁鑽機靈些的丫頭,必想方設辭了去。只指了她便肯默默接受這點,便是難得。

    雖說只是娶丫頭,但畢竟是正室。麗娘心中本就對夏生有些虧欠,對這一生一次的大事,更是盡量鋪張奢華,請了不少親朋賓客。

    入夜,偌大的廳堂內張燈結綵,門欞兩側貼了對斗大的喜字,大紅色的燈籠掛得到處都是,將整個柳府映照得亮亮堂堂、喜氣洋洋。

    恭賀祝福之聲,不絕於耳。

    柳員外重病在床,沒能來受兒子的大禮。只有麗娘穿了紅色吉服,鬢邊簪朵紅花,和相同打扮的柳家六娘並排坐在上席,笑吟吟看著一對新人走來。

    六娘生性老實木訥,根本就沒想到麗娘操持這場婚禮的用意。她是小家出身,見寶璃人材出眾,心裡也就歡喜,不想其它。

    只願兒子成親後,媳婦能好好管教,收了從前那些惡癖,從此好好立業生子……若是寶璃肯生養,過上一兩年,自己就能抱上胖孫子了吧。

    想到這裡,六娘不禁心花怒放。

    廳堂之外,星斗滿天。阿紫坐在對面的屋簷上,磨牙望著夏生與寶璃拜過天地雙親之後,又向高堂奉茶。

    只覺得,從心底!!地往外冒酸氣。但,又不能上前撕了那個女人。

    不是因為門前掛著的那塊八卦鏡。而是因為,夏生在笑。

    自己真的撕了那個女人的話,夏生會難過吧。那樣,自己也會難過。

    他絕對不會做讓自己難過的事……就是這樣而已。

    夏生一直在笑,對那個女人笑……很開心的樣子。

    明明,她什麼都沒有做,卻得到那麼多的笑容……而自己那般討好他,還為救他瞎了一隻眼,卻僅僅吝嗇的對自己笑過兩次。

    夏生,你是個小氣鬼!絕對絕對是小氣鬼!

    狐狸不服氣地仰頭望向天空,覺得露在外面的右眼有些潮濕。以為是流了淚,用手擦了擦,卻僅僅是一點水氣。

    果然是,道行尚淺。

    送走了恭賀的賓客之後,夏生與寶璃被雙雙送進新房。

    寶璃垂著頭坐在垂著紅色帔幔的牙床之上,從繡了龍鳳呈祥的大紅蓋頭底下,看著自己的尖尖繡鞋。

    那上面的菟絲花金紋,是她親手所繡。

    除了五歲時被父親賣到柳府做丫頭哭鬧過一場,她便懂得了逆來順受,再沒有和命運做過任何抗爭。

    被賣入柳府做低人一等的丫頭,被指了嫁給夏生……她信命,深信一生所遇是好是壞,冥冥中早已經注定。

    不須抗爭,也抗爭不過。只要,承受就好。

    夏生的腳步漸漸近了。他拿起喜棒,挑開她大紅的蓋頭,對她溫和地笑笑。

    寶璃怯怯地抬起眼,這才算第一次仔細打量她命定的良人。

    他一身吉服,高高瘦瘦,五官端正。他看上去溫和淳厚,笑起來露出白白的牙齒,很值得信任依賴的模樣。

    原以為外間將他傳成那個樣兒,該是如何放蕩慘綠的一個人。

    雖明白知人知面不知心這個道理,心兒卻漏跳了幾拍。

    夏生挑了寶璃的蓋頭之後,其實比她還要怯上幾分。過了半晌,方訥訥地遞給她紅綢帕包好的一對龍鳳金釵:「娘子,這個送你……我們喝交杯酒。」

    寶璃點點頭,溫順地和夏生一起走到桌邊,看著他倒了兩杯澄清的酒液,然後尖著手取了其中一杯。

    正要交臂互纏,滿房的喜燭不知怎地,忽然無風自滅。

    「相公……這是怎麼了?」寶璃驚得棄了手中酒杯,撲入夏生的懷中。

    夏生清楚是阿紫所為。阿紫,恐怕就在附近,用又妒又怨的目光望著這洞房花燭夜內發生的一切。

    不知為何,想到這裡,竟有絲隱隱的欣喜和安心。

    但人妖殊途,更何況同為男人……總讓他這麼糾纏下去,也不是辦法。務必要他,死了這條心,歸依正途才是。

    一念至此,夏生攬住了寶璃的小蠻腰,在窗下低低竊語:「只是風罷了……娘子,既然天公成全,便歇息吧。」

    說完,夏生已扶著寶璃,一起登上牙床,放下紅綃帳。

    寶璃聽他如此說,心頭稍定,也知道今夜總要過這關,順從地跟著夏生登上牙床之後,從袖中取出白色素絹,鋪在一床錦繡間。

    霎時間,錦被翻紅浪,輕輕的**喘息,在新房之中瀰漫擴散開來。

    星斗滿天的夜空之下,新房的屋簷之上,阿紫聽到裡面的聲音響動,不由得緊緊攥住了雙拳。

    沒什麼大不了的……自己修行媚狐術,不也是眠花宿柳,常跟女人做過這些事?

    夏生也是男人,況且要傳承子嗣,為何就做不得。

    ……再見到他時,便裝作什麼都不知道,跟他道聲恭喜好了。

    但是……這種想要永遠獨佔他,見他將別人擁入懷中便心痛欲裂的感覺,又是什麼?

    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阿紫將雙拳攥得更緊。一道細細的血線從刺破的掌心處,沿著他修長如玉的手指蜿蜒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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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婚之夜的第二天,夏生和寶璃早早起身,去拜見柳員外。

    柳員外雖是沈屙病重的身子,但見新媳賢惠美貌,夏生又與她一副情投意合的模樣,精神早好了大半,樂呵呵喝了新媳端來的茶後,這才又睡下。

    夏生見這場沖喜,父親的情況果然有起色,心中也自歡喜之外,又有些惆悵失落之意。

    但究竟為何有如此感受,卻說不太清楚。

    接下來,就是去拜見柳家主母。

    麗娘見他們來了,卻也歡喜。雖然寶璃是她手底下使出來的,還是令人拿了一對成色上好的白玉如意出來,做新媳見面禮。

    房中的丫頭端著紅絲絨襯底的托盤,將如意放在夏生和寶璃面前。也沒人觸碰,卻只眼睜睜見那對溫潤光潔的如意漸漸裂開,直至破成一堆碎片。

    在場眾人看著這一幕,莫不目瞪口呆。這分明是,不吉之兆。

    只有夏生腹中明白,這是怎麼回事,眉頭頓時皺了起來。

    麗娘怔了片刻,方對著眾人強笑解釋道:「所謂碎碎平安,這分明是夏生新婚成人的吉兆呢。」

    說完,又命人重新拿了對麒麟金鎖給夏生寶璃。

    幸好,後面沒有再發生什麼詭異事端,就這樣一整個白天過去。

    夜裡等寶璃睡熟,夏生獨自披了衣,悄悄來到院外。

    一陣再熟悉不過的冷風從背脊拂過。夏生轉過身子,如預料般看到了阿紫。

    「你弄碎那對如意,是什麼意思?」夏生皺眉望向阿紫,聲調中儘是指責。

    「那對如意好稀罕麼……」阿紫冷冷一笑,從懷中掏出一大堆光芒璀璨的珍珠寶石扔在地上,「這裡有珍珠美玉、祖母綠、貓兒眼……你要多少,我給你多少!」

    「那種女人有什麼好!你給我趁早休了她,否則別怪我對她下手!」阿紫又扳住夏生的肩膀,聲音凶狠,「那對如意,只是個警告!」

    阿紫話音剛落,卻只見夏生站在滿地的珍珠寶石之間,只氣得渾身發顫,揚起手掌,狠狠給了他一記耳光:「你究竟想怎麼樣……想徹底毀了我、要我爹爹的命麼?!」

    原以為阿紫本性不壞,卻未想到,他竟說出這等惡言威脅。

    阿紫臉上包的棉布被那一掌攉得散落,露出已經瞎掉的左眼。他用僅存的右眼怔怔望向夏生,不發一言。

    阿紫的左眼蒙著層白色霧膜,一條鮮紅色的傷疤從眼角直至顴骨下,一眼望去,竟如同道紅色血淚。

    夏生心底驀然一疼,下意識地伸出手,想要去撫他漸漸紅腫起來的左頰。但幸好,他立即想起所處立場,及時縮回手去,冷著聲音道:「寶璃賢淑,又未曾犯七出,我斷不會無故休她……你來柳府,無非為避劫,我說過的話也不會不算。此外之事,便再由不得你放肆!」

    「好!夏生,你說得好!」阿紫俊美的臉氣得微微扭曲,狠狠跺腳後,轉身消失不見。

    他自入人間,到哪裡不是被人追著捧著愛慕著,何曾受過這等閒氣。

    罷罷罷……離了夏生,他阿紫又不是不能過。

    而且,要多快活有多快活。

    夏生獨自站在冷風裡,怔怔地過了半晌,方蹲下身子,開始撿那些珍珠寶石,兜入衣襟。

    不然,等到明日清晨,府裡的人發現,又不知該鬧個什麼收場。

    ……適才說的那些話,終究是傷了阿紫吧。

    若是真的只是這樣不相干,那生性驕傲自私的妖狐,又怎會拼誦悅[人?BR>可是在這種情況下,除了說出這些話維護自身立場,傷害阿紫以外,他根本不知道該怎麼做。

    夏生垂著頭,一顆溫熱的淚珠,從他眼中滴落。

    晶瑩閃爍、堪比剔透玉石的水珠滴在青石地面上,頃刻消失不見。只留下一小塊圓圓濕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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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夜風起,深巷無人。

    大片大片的落葉離了枝頭萎敗飄零,有的在空中飛舞,有的在地面上翻捲,鋪天蓋地的紅黃錯落。

    巷子的盡頭,是間不分晝夜掛著紅燈籠的粉牆碧瓦小院。裡面,隱隱傳來杯盞交錯,和女人的唱曲調笑聲。

    小院內室和外面截然相反,四角都燃了銅爐,溫暖如春。

    阿紫臥在榻上,敞著紫衣,露出大片結實白皙的胸膛,正攬住一名美女子的纖腰,**著她櫻桃口裡的酒液。

    他披散著及踝的厚重鴉色長髮,左眼被一條黑底鑲金的帶子遮住,襯得膚色越發白皙醒目。

    旁邊兩三個青樓女子望向這幕,眼中皆現出羨之色。

    那美女子,更是使出全身手段,與他唇齒糾纏不休。

    自古鴇兒愛鈔,姐兒愛俏。像這般俊俏郎君,便是賠著銀鈔相與,也是值的,怎不盡心迎奉。

    再說,他出手大方,必出身有錢人家。如侍候得舒服,說不定就此贖了去做侍妾,也並非妄想。

    誰知就在她情思漸濃之時,阿紫忽然一把推開了她,朝屋外大叫大嚷:「秦鴇兒,秦鴇兒快給我過來!」

    「大爺,又有什麼不滿意?」

    片刻後,遍身綾羅綢緞的肥胖老鴇扭著身子,滿臉堆笑地來到阿紫面前。

    老鴇身上的脂粉味兒太過濃厚,阿紫不由得抽了抽鼻子,然後不耐煩地道:「大爺我玩膩了女人,把這些人給我通通帶走,找幾個乾淨的小倌來!」

    抱著那些香膩膩的女人,心裡卻一直想念夏生的清爽味道……儘管痛恨自己這樣,但總是,忘不了他。

    「喲,大爺容稟。」老鴇摒退那幾名不甘心的女子,露出有些為難的表情,「咱們這兒一直做得都是女人生意,雖說最近進了幾個小倌,但都是沒經過調教的清倌,有些不知事,大爺你看……」

    「那般,再好不過。」阿紫伸出紅潤的舌,舔了舔唇邊酒漬,笑得邪魅。

    夏生會那般吸引自己,怕就是因為那份掙扎反抗、矛盾青澀。

    他有的,自然別人也有,沒什麼好稀罕。

    「大爺能喜歡就好,我這就去把他們帶來。」老鴇應道,又轉身扭著離去。

    阿紫望著老鴇的背影,有了一個決定。

    除了去看芊紅,他要一直留在這溫柔鄉中,不見夏生。

    直到,將他從心中忘得乾乾淨淨。

    「夏生,再沒有人會妨礙到我們了。」

    天色陰沈,柳府之中一片死寂。滿地,都是屍體。

    柳員外、麗娘、六娘、芊紅、寶璃……以及家中大小僕役,無一倖免。

    阿紫散著厚重長髮,手提寒光凜冽的寶劍,踏著被鮮血染紅的青石地,來到夏生身旁。笑容溫柔,一對黑眸如深深潭水:「現在,跟我走。」

    夏生氣得胸口欲裂,剛想上去怒叱,卻聽到一旁,自己的聲音響起──

    「好,我跟你走。」

    他慢慢轉過頭,看到另一個夏生,如沐春風地走向阿紫。

    阿紫笑著扳起另一個夏生的下頷,輕輕吻了他的唇後,攬著他的腰施施然轉身。

    夏生站在原地,想喊喊不出來,想動也動不了。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相擁的背影漸行漸遠。

    從頭到尾,他們都沒有看他半眼。他就如同一個,虛無飄渺的幻影。

    夏生獨自站在這片空茫血腥的死地,終於再忍不住,痛哭失聲。

    胸口鬱悶疼痛難當……卻不是為了死去的家人。

    ……

    「相公、相公……」

    枕邊寶璃的喚聲,終於使得夏生從夢魘中漸漸醒了過來。

    他睜開眼睛,看到桌上一盞橙黃的油燈在閃閃爍爍。

    淚水止住了。心痛的感覺,卻仍然在胸口徘徊不散。

    「相公,怎麼了?」寶璃拍拍胸口,擔憂的望向他,「瞧你喊又喊不出來,一直流淚的樣子,真把我嚇壞了。」

    「……沒什麼,只是做了個噩夢。」夏生的目光望向寶璃輕蹙的眉頭,又轉向她微隆的小腹,有些歉意,「讓你擔心了。」

    說起來,已經有三個多月沒看見阿紫的影子。

    寶璃在新婚頭天便受喜,懷有身孕也已經有三個多月。

    他也是,快要做父親的人了。想起在夢中對那妖狐的念念不忘,總覺得心頭自責非常,對眼前人深深愧疚。

    幸好只是個夢而已,當不得真。

    「相公,人都說做噩夢不要緊,只要說出來就沒事。」寶璃鬆了口氣,溫柔地挽住夏生的手臂,「能說給我聽聽嗎?」

    「我夢到……」夏生的聲音停頓了片刻,這才接著往下說,「爹爹、大娘、你……和滿府的人,都被強人所害。」

    他生性老實。這幾句解釋,已經是他所能做到的,最大遮掩。

    聽完夏生的話,寶璃不由得噗哧一笑:「什麼強人,卻這般厲害,敢是從蠻地翻山越嶺的土匪,巴巴的來搶咱們?」

    夏生聽她這麼調侃,臉不由得紅了紅。

    「曖,相公……若是真有強人害了我,你怎麼辦?」寶璃見他沒什麼事,天色又未明,於是熄了燈,鑽進被中,笑著湊到夏生耳邊說悄悄話。

    三個多月的相處,她已經喜歡上了夏生。

    女人,總喜歡在愛著的人身上求證些什麼。

    「自然是殺了那強人。」

    夏生毫不猶豫地回答。說給寶璃聽,也說給自己聽。

    寶璃聽到這個答案,唇邊漾起抹幸福微笑,在黑暗中將臻首輕輕埋入夏生胸膛。

    **********************

    再過半月,才到芊紅出嫁的時候。

    柳家偌大家業,不等一年兩年,根本沒辦法不著痕跡地轉給芊紅。

    而寶璃,偏偏在這時懷上了近四個月的身孕。現在柳員外雖病勢沈重,卻還清楚,如生下的是男嬰,事情就更不好辦。

    暮色西沈,房中只得兩道人影。

    麗娘抱著小咪,臥在榻上,銀牙輕輕咬著朱紅**,心內百般計較掙扎。最後只得出一個答案──寶璃腹中這孩子,暫且不能讓她生。

    不是她存心絕人子嗣……夏生和寶璃還年輕,緩個一兩年再生養,也絕對不礙什麼事。

    「夫人,這次的新鮮花樣兒釵鈿暫且不提。」身旁的婆子低眉順眼地小聲道,「這藥從西域而來,雖說駐顏美膚有奇效,卻厲害得緊……要是給孕婦吃了,頃刻落胎不說,更有可能一世不孕。」

    「我是自個兒吃,誰還拿給孕婦吃不成……再說,你瞧我這模樣,像是還能生養的?」麗娘失笑地拆開手畔一封銀子,丟了錠十兩的給那婆子,「多下的,賞你吃酒。」

    「說得是,夫人這般明白會事的人,哪用我這婆子多嘴。」婆子拿了十足紋銀,喜得合不攏嘴,連忙賠笑,哪還再管事情下梢。

    看著婆子喜心顛倒離去的背影,麗娘唇邊的笑容漸漸消散,眉頭也擰了起來。

    寶璃,有可能一世不孕麼……若真是這樣的話,將來便再給夏生納個妾,左右是留了子嗣後代,也就罷了。

    想到這裡,伸手又撫了撫小咪的白色長毛,心底終於稍稍安穩。

    再過幾日便是阿紫的天劫。

    因此這些時,他去芊紅那裡去得格外慇勤。

    不是刻意想打聽夏生的消息,只是和芊紅說著說著話,不知不覺就往夏生身上繞。

    夏生開始到一家銀樓做帳房、夏生孝敬知禮、夏生夫妻琴瑟和諧,初次洞房有了孩子……

    本來以為這幾個月未曾相見,應該對夏生已經淡了。誰知,聽到有關他的事情,就氣不打一處來。

    自己這段時間內,雖說如從前般縱情聲色,想要忘記,卻沒有半刻不惦記這個可惡的人……他倒是過得快活。

    想必,已經把自己忘得乾乾淨淨。

    鼻子忽然有點酸。

    離開芊紅臥房後,阿紫滿肚子的不甘心不服氣。腳下不知怎地,就來到了夏生和寶璃所住的院內,悄悄潛入臥房。

    往夏生身旁的女子面門上噴了一口迷煙後,阿紫伸出冰冷的手,一點點摹描著夏生的眉眼輪廓。

    挺直的鼻樑、光潔的額頭、濃黑有型的眉、修長的睫毛……自己在睡夢中,不知吻過千遍萬遍。

    每一次那些小倌們交歡,都閉上眼睛想像是在抱他。

    逃避,並沒有使他忘記夏生……仍然捨不得夏生,捨不得放手。

    在他冰冷的撫摸中,夏生的睫毛若蝶翼般顫動了幾下,眼皮慢慢睜開,露出對有些迷惘水氣的黑眸。

    「阿紫……」夏生模模糊糊看到眼前人的輪廓時,輕喚出聲,語調間有掩不住的驚喜。

    但當夏生意識逐漸清明,意識到這並非夢境時,望了望身旁的寶璃,聲音頓時化做壓抑沉重:「你怎麼來了?」

    「放心,她不會醒。」阿紫冷笑一聲,胸中剛剛湧上的柔情,頓時化做尖銳冰稜,扎得心口刺痛,「不想看到我麼?」

    「……我說過助你避劫,自然不會食言。」夏生鬆了口氣,撐起身子。

    「柳夏生,你給我聽著!」阿紫聽他這麼說,再忍無可忍,狠狠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大聲咆哮,「少在那裡扮演渡世菩提!我自有地方去,才不需要你助我避劫!」

    你一輩子都要欠著我的,休想、休想擺脫!

    妖狐對夏生吼完後,咬著牙一轉身,再度消失。

    正值冬末。

    坐在滿室寂靜寒冷中,夏生伸出手,撫上了被抓得生疼的肩膀,從心底生出深深不安。

    阿紫,你究竟還想做什麼、要什麼?

    **********************

    一日後,暮色西沉。

    蘇州柳家的一間銀樓分號內,夏生正撥著算盤珠子,仔細核對著賬目。

    他身為柳家唯一男丁,麗娘不教他運作經營,僅僅讓他做一家小分號的賬房先生。

    表面上看起來,似乎是讓他從小處做起,又給的是輕鬆活路。實際上,她是煞費苦心地絕了他參與柳家商行的路。

    夏生生性老實,根本想不到這一點,反而很感激她給的這個機會,事事做得小心,面面俱到。

    核算完最後一條賬目,夏生伸了伸腰,對今天的成果相當滿意。

    他拿起手邊的一盞熱茶,正要往唇邊送,卻忽然看到平素負責打掃的小廝急急忙忙跑進來,聲音都抖了:「柳、柳先生……你家娘子不好了!」

    夏生的手抖了抖,一盞熱茶盡數潑在地上。人卻怔怔地,目光有些空茫地望向那小廝。

    「府裡來了信兒,說你家娘子小產了!快回去看看吧!」

    聽到這句話,夏生方如夢初醒般站起身,推開面前的小廝,也顧不得披上貂衣,只穿著薄薄裌襖便朝門外衝去。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寶璃!

    夏生匆匆叫了馬車,心急如焚地趕回柳府,趕到自己和寶璃居住的小院。

    推開臥房的門,只看見一大堆丫頭穩婆,圍著躺在榻上細細啜泣的寶璃,正在你一句我一句的勸慰。丫頭穩婆們見他來了,連忙讓出一條路。

    「寶璃……這是怎麼回事?」夏生衝上前去,握住她冰涼纖細的小手。

    「我不知道,早晨明明像往日般喝了安胎藥……誰知到了下午,肚子忽然開始疼起來,一時站不住,磕到了桌角……」寶璃雙眼紅腫著,哭得泫然欲絕,自責得再說不下去。

    都是她的錯……竟連腹中的孩子,都保護不好。要知道,夏生是多麼盼望著這個孩子。

    「少夫人別哭壞了身子……不是你的錯。再說你們還年輕,這次不成,總有下次。」

    看著夏生又傷心又無措的樣子,旁邊有穩婆上前插話安慰,又私下裡扯了扯夏生的衣襟,要他出來。

    夏生頭腦一片空白,囁嚅著將穩婆的話重複了一遍意思給寶璃聽後,便隨著穩婆走出臥房,來到院外。

    「可憐見的,三四個月大的胎兒,都已經成了人形。」穩婆將一個碎花藍布的小包袱遞給夏生,歎口氣,「孩子還太小,進不得祖墳,就把他埋在這院子裡吧……據說夭折的孩子埋在家裡,會化做嬰靈保佑父母弟妹。」

    夏生點點頭,從穩婆手中接過那個小包袱,淚水潸然落下。

    他是這嬰兒的父親,縱然面對這一切心痛如絞,也無法推卸責任。

    輕輕揭開小包袱的一角,裡面是個血淋淋、臉和皮膚都皺皺的,細瘦四肢蜷成一團的小東西。

    眉眼五官,依稀可辨。

    夏生再也不忍看下去,抖著手又將包袱角輕輕蓋上。他定了定神,從牆角下拿了花鋤,朝院子一角的大槐樹下走去。

    一邊挖土,一邊,腦中迴盪著寶璃向他哭訴的模樣。

    早晨喝了安胎藥……下午肚子開始疼……磕到了桌角……

    腦海中,前天夜裡發生的事,電光火石般突現。夏生忽然死死咬住了下唇,直咬到牙齒嵌進肉中,滲出血來。

    阿紫……你想要對我做的事,就是這個麼?

    黃黑色的泥土,沿著夏生的指縫灑下,一點點將那個小包袱掩蓋,直至再也看不到。

    他面無表情地掩埋掉嬰屍後,驀然伏在那片新翻過的土地上,在寒冷的空氣中哭得聲嘶力竭。

    夏生埋掉嬰屍,又去廚房給寶璃端過一趟熱水後,便微微佝僂著背,不聲不響站在院內那株巨大的槐樹前,很久很久。

    直到天空慢慢黯淡成黛藍,直到庭院中的樹木樓台隱在黑暗中、只瞧得見朦朧虛影。

    穩婆提著燈籠,從房裡和丫頭們魚貫而出,瞧見夏生仍站在那裡,也覺得可憐,對著他的背影柔聲勸了句:「夜了,娘子已無恙,只要這兩月記得吃些藥膳滋補就成。您回去歇著吧。」

    夏生順從地轉過身子,朝穩婆點點頭後,慢慢邁步。

    他眼眶紅紅的,臉色發白,咬過的下唇微微腫起,步履有些蹣跚,神情看上去卻已經平靜下來。

    到底是男人,應該比女子有擔當。穩婆想著,也放了心,又吩咐了一聲:「好好照顧娘子。」

    然後才隨著丫頭們,離開了這入夜的院落。

    屋內燈焰正明,將寶璃纖細優美的影子映在窗間。夏生看著她的影子,慢慢走到門前的青石階前站定了。

    因為冬夜的冷風,夏生手腳和臉頰一片冰涼,身子也在不自覺地發抖。但怎樣的冷,也比不上內心那片深寒。

    夏生略通藥理。他在廚房找到了那劑安胎藥未及倒掉的殘渣,裡面果然放有令婦人墮胎的藥物。

    一切,如他所想。

    明明知道,阿紫絕非善類,為何還會認為他本性不壞,以至於釀成今日的慘劇?

    明明曾被整得求死不能,為何還會一廂情願地相信阿紫,想要助他避過天劫?

    而且,看到阿紫時心中的那種喜悅……每每連自己都騙不了。

    想起小時候,曾聽過誰講過農夫和蛇的故事。

    柳夏生,大概就是那個笨農夫……不,自己比那個農夫還要笨得多。

    那個農夫,至少不會上第二次當。而柳夏生,則在吃虧上當後,居然還對名叫阿紫的蛇抱有幻想。

    甚至,現在也分不清,胸口間瀰漫糾纏的,是失去孩子的痛,還是被阿紫背叛傷害的痛。

    這一次,絕對沒有辦法原諒阿紫……更沒有辦法,原諒自己。

    夏生不知道在青石階下怔了多長時間,忽然聽到屋內傳來寶璃怯怯試探的聲音:「相公……站在外面嗎?」

    「哎。」夏生連忙用袖口擦了擦眼角的淚,哽咽著聲音應了,推開房門,走到寶璃身邊,握住了她的手。

    寶璃溫熱的淚水,一顆顆打在夏生冰冷的手背上:「相公,對不起……沒能保住我們的孩子。」

    「不,寶璃。是我的錯,都是我不好……是我,對不起你。」夏生聽她這麼說,越發心如刀絞。

    本來不想在寶璃面前哭,淚水卻再度從眼角滑出。落在手背上,和寶璃的淚溶成一片。

    幾乎什麼也不會說了,只能緊緊抱住寶璃,一直流著淚,心中滿是內疚地跟她講對不起、對不起。

    兩人相擁痛哭到了最後,竟是寶璃抽抽噎噎地開始安慰他:「相公,不要這樣……我們將來,還會有孩子的。」

    原應該拿出主心骨來的男人,反而被妻子安慰,夏生也察覺到了自己的失態。

    夏生慢慢鬆開寶璃,痛楚的神情漸漸化做平靜堅定:「對不起,今後我一定會好好保護你,再不讓這種事情發生。」

    寶璃望了望他,只覺得傷心之外,又有些安慰和踏實。

    這件誰都不想發生的事,並非夏生的錯,他卻一味自責,不曾對寶璃有半分怨言。

    桌上的燈焰有些矮了。夏生拿了剪子,轉身去剪燈花。

    剪去焦黑的燈芯,橙紅色的燈焰很快躥長,屋內頓時變亮了一些。

    燈焰躥長的瞬間,夏生急促地閉了閉眼,又立即睜開。

    這一瞬間,他已經決定了一件事。

    他不能讓寶璃再受到傷害。阿紫,必須受到應有的懲罰。

    ****************************

    二月十四號,陳毛毛離開了我。

    雖然傷心了好幾天,現在想起來還會有點難過……卻不是我現在才開始冒頭的全部原因……汗。

    呃,身邊也發生了很多事,需要好好想想和解決。

    對了,陳毛毛被我偷偷埋在離家不遠的某處菜園旁(種菜的老鄉,俺對不起你)……地勢比較高,沒有墳包(怕被種菜的老鄉發現),上面蓋了些枯草樹枝。

    前兩天還去看了陳毛毛,一切如常。

    不過,剛想狠狠悼念一番,再掉幾滴眼淚,就看見某菜農從旁邊殺出:「你在那兒幹什麼呢?」

    俺:「呃……我隨便轉轉……」然後灰頭土臉溜之。(雖然俺也知道,在別人菜地裡沒事遛彎,是有點那個那個……)

    5555555~~~~種菜的老鄉,雖然目前菜價暴漲,但俺絕對8是來偷菜的啊……>_<

    5555555~~~可憐我醞釀好的,已經在眼眶裡打轉轉淚水啊……>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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