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郊外,亂葬崗。
月光仿若靈柩上的素色綃紗,泛著死寂的白,淒迷地散落一地。
銀紫色皮毛的狐狸半臥在地,於這清冷世界內,悄無聲息地掙扎扭動著。周圍,點點綠色磷火為襯。
一寸寸,掙裂了那身狐皮。一點點,褪去了利爪尖牙。
忍過脫胎換骨的劇痛,遂成人形。
狐媚狐媚。是狐變,雖為男身,終究美艷不可方物。在死地誕生的他,美艷中又平添清冷孤絕。
他一手攬起厚重垂踝的鴉色長發,一手拿著剛換下的銀紫狐皮,在如薄紗般的月光下,煢煢獨立。
膚色瑩瑩如玉生輝、鳳眼微微朝上斜飛、黑眸寶光熠熠,又若秋潭深邃。舉手抬眸,魅惑驚艷俗世眾生。
為換得這身皮相,他足足苦修了二百九十九年。
其實,也不過是一只道行淺薄的小狐。
原本捱著歲月,等到五百年滿,化身為人也不至於如此掙扎劇痛。但天劫三百年一至,他僅剩一年的時間,尋找有情人佑護。
上至天庭三十三界,下達幽冥九十九間,人眼最最勢利——貪美色、愛富貴。這身絕美皮相,已經迫不及待,貨賣好買家。
翩翩如蝶地輕巧轉身,正准備瀟瀟灑灑到那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中走一遭,忽然看到身後,有枉死的少女鬼魂,正半掩著臉兒偷偷瞟他。
人眼勢利不假。就連死後化成的魂魄,也愛這身皮相呢。
少女鬼魂形容虛渺,卻仍能辨認,是位清秀小佳人。她石榴裙畔,凌亂堆放著生前骸骨,白晃晃一片,仿若未調萎就墜落枝頭的桅子花。
他勾起唇角輕笑,朝魂魄走去。又有心賣弄身段,甩發、曲膝,動作一派瀟灑地在她面前蹲下。
伸出修長若玉的手臂,捧起地上相形慘白失色的骷髏,湊到紅潤唇邊,輕輕一觸。
呀,再看那魂魄,已經羞得將臉兒全部掩住。畢竟,是未出閣的女兒家。
他不由得縱聲大笑。
笑聲,驚飛了枯樹間的群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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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州柳員外家,富甲一方,卻偏偏世間福祿壽難全,子息艱難。柳員外納了十三個妾,最終也只得一子一女。
那兒子是庶出,生來體質孱弱,便早早捨了道觀。只候著年滿十八,再回來繼承家業。
女兒柳芊紅是正室所生,與庶出的兒子同歲,年方十七,天生麗質,嬌養在深閨。
柳家富庶,芊紅又有幾分艷名。為她提親的人,自十三四歲起,便踏破了門坎。但柳員外膝下僅此一女,只愛得如珠如寶,安心要擇那門戶相當、功名在身、年歲相仿的俊俏郎君來配愛女。
世事卻難有這般齊備。及至容貌門戶都相當了,身上又無功名;那有功名且出身豪門的,年歲容貌卻又不能夠般配了。
蹉蹉跎跎耗到十七歲,上門提親的雖不減,卻已延誤了嫁齡。
深閨冷清,深閨寂寞。情竇早開的少女,眼見幼時女伴一個個為人婦,越發自覺形單影只。
若不是,有了那個深閨夢裡人。
那夜,她又輾轉難眠。於是點了燈,倚床拿了繃子,用五彩花線在一方錦帕上繡鴛鴦戲水。
繡鴛鴦、繡鴛鴦。何時,才能尋到如意郎,與他成雙?
神思恍惚間,針尖扎破了素白手指。指尖,在燈火下泛出顆亮亮的瑪瑙紅。
她將手中針線放至一旁,剛想將受傷手指探進口中吮吸,卻被一只溫暖大手輕輕握住了纖腕。
深夜,如何有男子來到閨房?她心頭一驚。
及至抬頭細看,又是一驚。
這回是,驚艷絕色。
從來就是夢中,也未曾夢到過這般俊美無儔,又魅惑清冷到骨子裡的人。
男子一身銀紫色外衣,體形修長挺拔。他微微向上斜飛的漆黑鳳眼,滿含笑意地望著她,寶光流動。
他將她素白的手指放進唇間,吮掉那顆瑪瑙紅,然後道:“好了。”
動聽得,若低徊綸音。
“不知公子是哪家子弟,姓甚名誰,為何深夜來妾房中?”她頰邊浮起嫣紅,左胸突突地跳著,如揣了只小兔。
女兒間流行的,才子佳人型小說,她看過不少。才子暗慕佳人,夜來訪香蹤的情節,更是爛熟於心。
“我叫阿紫。從異鄉而來,無父無母,孤身一人。”男子修長的手指,輕輕撫過她頰邊的發絲,“思慕小姐已久,小姐堪憐。”
芊紅眼前一花,已見自己衣裳半褪,被男子壓倒在床。
“小姐堪憐。”
時值初春,微寒。她裸露在外的肌膚,冷得起了層玉色顆粒。在他溫暖大手的重撫下,又一一消散。
沉溺在那溫暖、卻令人不自覺戰栗的**中。她,不欲抵抗。
並且從此,夜夜沉淪。
楊家三郎,出身書香世家,年方弱冠,御筆欽點的新科進士。家中雖有一妾,卻未曾納得正室。
與柳家芊紅小姐,正是好姻緣。
街坊閒漢,甚至編了童謠教給稚子,街頭巷尾的傳唱——
楊扶柳,柳依楊。楊柳合歡眠,洞房花燭在眼前。
就是挑剔如柳員外夫婦,對這門親事,也是十成十的滿意。聽得楊家來說媒,只樂得合不攏嘴。
但,任旁人如何將楊三郎說得花團錦簇,芊紅也只是低眉垂眼,沉默不語。
人只道是羞澀認生,卻不知她百轉柔腸內另有一段隱情。
都說,楊家三郎俊。可這天底下,有男人能俊過阿紫麼?
都說,楊家三郎才學高。但,從阿紫嘴裡說出的話,縱是再粗陋膚淺,也令人聽得入迷。
阿紫阿紫,你縱然貧寒無半片瓦遮身,也願跟你一世。
只是,你夜半來、天明去,已有半載,卻遲遲不托媒妁上門。你究竟,是怎樣的人,對芊紅又是存了怎樣的心?
別人家小姐皆是清晨梳妝,芊紅卻是夜來畫眉。
近來半載,不知怎地,原本白皙嬌嫩的容顏,漸漸干癟枯槁。一頭如黑瀑般的厚重長發,也開始脫落發黃。
女兒家,在情郎面前輸不得半分嬌艷。就是靠著胭脂鉛粉桂花油,也要扮出個活色生香。
又是夜深。芊紅一身水紅色繡衣,頭上用金鳳珍珠套簪挽了個斜斜墜馬髻,香肩半露,面朝銀鏡在燈下左右顧盼,仔細打量著自己剛描畫好的妝容。
鏡中女子的黃瘦面色、黛青眼圈,皆被鉛粉遮過。顏色極淡的菱唇,也仔仔細細覆上層又香又艷的胭脂膏。
不見憔悴,只顯風情。
略思忖,又拿起黛筆,要在眉間描一朵金蕊紅瓣臘梅花。身後,卻堪堪有一陣入骨寒意掠過。
阿紫來了。俊美清冷的阿紫,知情體己的阿紫。心心念念,牽掛的情郎。
任黛筆在指隙滑下,落在紅木打造的梳妝台上,再顧不得描那朵金蕊紅瓣臘梅花。芊紅急急切切地轉過身,望著他低聲嗔道:“今個兒,怎麼這般早……也不等人家准備好。”
覆了胭脂膏的菱唇邊,卻早漾開了如花笑容。只要他來就好,怎肯惱他。
“小姐大喜。”
他仍然穿著那身初見時的銀紫外衣,施施然走到她身旁,卻不若往常般親暱,對她躬了一躬。
“妾有何喜?”她茫然反問。心頭不知怎地,忽然緊了緊。
“楊家三郎福壽顯貴。小姐嫁他,日後必貴為誥命夫人。”他微微一笑,坐在她身旁的紅漆描金凳上,“此事,卻不是可喜可賀。”
“阿紫……你明明知道,我心中只得你一個。”她緊握他的手,淌落的一道道淚水,化了臉上精心細敷的鉛粉,“你若是向我爹娘提親,我縱是拼了這條性命,也要勸得他們應允。”
“但阿紫非人,是狐。往來半載,已於小姐有損。”他卻掙開了她的手,縮了縮身子,“小姐命格顯貴非凡,將壽過百歲,受朝廷誥封,子孫滿堂。阿紫斗膽采了半載小姐精氣,不敢再誤小姐終身。”
“是狐卻又如何?”她如一只水紅色大蝶般撲在他的膝下,又從長袖中伸出纖細素白、籠了層層金釧的手臂,緊緊抓住他的衣襟下擺,仰著哭花了妝的臉望他,“妾不要顯貴榮華、長命百歲,只求君長伴身側。”
半載情濃,愛意已迷了女兒的心竅,哪在乎他是人是鬼還是狐。
望入她急切的眼,他終於勾起唇角一笑,伸手撫上她的半露香肩,道:“好。”
半載往來溫存。今夜,終於大功告成。
她與楊家三郎的姻緣天定是真,她命格顯貴榮華是真。而命格越是貴重的人,越容易助他避過三百年一遇的天劫。
再過半載,到了避天劫那一日,他會顯出狐形,需和佑護者須臾不離。如今她明知自己是狐,卻依然情深愛重,不避不諱,可見其事已成。
再過半載,楊家三郎與她的命定姻緣也將真正到來。
那時,他自會抽身而退,看她壽過百歲、朝廷誥封、子孫滿堂。
他不過是倚著色相惑人的小妖。就是大羅真仙,都往往因心生人間情愛貶入六道,道行淺薄如他,更是沾惹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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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齊備,楊柳二家婚事終於落定。
女兒歲數已偏大,近來又有些弱症,柳家原是有些迫不及待的。但找了多個八字先生排命盤,都說要再候半載方是良辰吉日,才好完婚。
芊紅聽到這話,也不做聲。一轉臉,唇邊卻浮現出個得意淺笑。
阿紫說過,他有辦法替她阻了這門親。她信。
安安穩穩度了幾日。這天,柳府又發生一件大事。
那自幼捨在道觀的柳家兒子已年滿十八,終於棄道還俗,回來繼承家業。
芊紅深夜與阿紫私會,神魂顛倒。日裡就常在房怏怏地臥著,鮮少出門。
但如今長兄以未來家主的身份歸來,說不得大家要去會會面。
眼下正是初秋,還有些夏季的余熱,她卻因為體弱,早早換上了貼身素色小夾襖。她松松挽了發,只在兩鬢貼了銀鈿,臉上薄施些粉黛,就由房裡的小丫頭心月攙了,裊裊娜娜地步出閨閣。
行至朱紅漆頂、環柱合抱的回廓處,卻斜下裡穿出條人影,擋住了她的去路。
那是個黑瘦、著一身灰色土布長衣的淳厚青年。他垂著眼,目光溫和而略帶憂慮地望向芊紅。
“你是哪裡的下人,怎敢攔住小姐去路,有沒有規矩?!”芊紅只是眉頭輕皺,還未作聲,牙尖嘴利的心月已經率先發難。
“不敢。”青年對著心月拱了拱手,唇邊泛起個無奈笑容,“只是看你家小姐,面帶晦色,定是有妖物纏身。但幸虧這妖物道行尚淺,還可輕易降伏……”
“心月,他是個胡言亂語的瘋子。我們惹不起,繞道走便是。”芊紅聽他說出這番話來,胸口頓時砰砰直跳,不欲再糾纏下去,轉過身去對心月吩咐,“趕明兒打聽清楚他是哪裡的,讓管家攆出去。”
“是。”心月原本是想發揮長才,痛罵一通這青年。但見自家小姐如此發話,也只得收斂起爪牙,扶她離去。
臨走前,小丫頭不忘飛一記白眼給那青年。
他雖黑瘦些,五官卻生得端正,身形也高挑挺直。打眼望去,倒像是個溫厚至誠的。誰知,竟會對小姐說出這般不著五六的話來。
青年望著她們遠去的背影,也不追上去,只是眼中憂慮越發濃重。
一聲輕歎,幽幽消散於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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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生,來,這是大娘。”
“見過大娘。”
“這位是二娘。”
“問二娘安。”
……
“夏生,這是你妹子芊紅。”
“芊紅妹子有禮。”
燃了大紅喜燭、布置得花團錦簇的廳堂之中,柳員外拉著十幾年未見面的兒子柳夏生,一一介紹給家人,聲音激動得有些顫抖,花白胡子也喜得直往上翹。
比柳員外更加歡喜的,是柳家六娘。她滿含熱淚,望向自己朝思暮想的骨中骨、肉中肉。
她是柳家排行第六的妾。而夏生,雖是她懷胎十月所誕,卻不是她一個人的,而是屬於整個柳家。她若表現太過,便是失了身份規矩。
只能這般歡喜、這般歡喜地站在人群中望他。其實,今後能夠日日望著他,也就知足了。
芊紅立在廳堂邊側,低首垂眼,目光不離繡了紫瑾花的鞋尖半寸。對這從未謀面的同父異母哥哥,她沒有半分熱情。此刻只盼著,這場認親儀式快些結束。
最後,柳員外拉了夏生到她面前,她方抬起頭,想要還禮。
一抬頭,卻張口結舌,再說不出話來。
眼前站著的,卻不是那回廊前擋住自己的青年?
“芊紅,愣著做什麼,還不見過兄長?”柳員外忍不住催促愛女。
“爹爹莫怪。我與芊紅妹子,今日原是見過的。”夏生對柳員外拱了拱手,笑得溫厚,“都怪我沒表明身份,她驟然再見,難免吃驚。”
“夏生哥哥有禮。”芊紅終於朝夏生盈盈一福,解了眼前尷尬。
“爹爹,孩兒在三清觀數年,修習得些相面易卜之術。”夏生扶起芊紅,眉頭輕蹙,“妹子體弱,白日嗜睡,可是近半年的事?看妹子印堂晦暗,雙目生赤,房中定有不祥之物。”
芊紅聽他此言,心魂皆喪,剛想搖頭否認,卻聽老父在一旁急切道:“正是、正是啊!夏生,可有法解?”
“觀那物,道行不會太深厚。”夏生點點頭,“只需用朱砂黃紙寫了符,貼在妹子房門,應保無恙。”
“我好好的一個女兒家,房中又哪來什麼妖物?!”芊紅被逼到這份上,終於再忍不下去。她索性扯破臉皮鬧開來,繞過父兄,委委屈屈撲進自己親娘、柳家主母的懷中,哭得哀哀切切,“爹爹偏信偏聽……娘,你要為女兒做主!這等事傳出去,女兒還有臉在這世上做人麼?還不如一頭撞死的干淨!”
柳家大小姐,性情向來溫良討喜,又僅有這女兒在家中,從小時候開始就如珠如玉地被爹爹和幾個娘捧在手心。這一哭一鬧一撒嬌,滿屋子的人頓時哄的哄,勸的勸,直弄得不可開交。連懼內的柳員外,都加入了陣營。
再看那夏生,孤零零一個人站在廳堂角落,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直窘得黑臉上泛起潮紅。
芊紅依在親娘懷中,一邊高聲干嚎,一邊半瞇著眼睛望向夏生,心裡滿是得意——
要拆散我和阿紫,你休想。
柳家六娘看兒子孤零零站在屋角,很想過去跟他說說話。但見人人都在哄勸要死要活的芊紅,又怕得罪當家主母,只得忍住。
淚水卻,不由自主滑下面頰。
夏生雖是柳家唯一的繼承人,卻是庶出,又是絲毫不得寵愛的妾所生,自然比不得芊紅。今日這般場面,怪只怪他,沒能有個好娘親。
好勸歹勸,全家人終於將芊紅勸得氣順,回了自己房中。
夏生剛剛歸來,幾句話就令芊紅鬧得要死要活,柳家主母疼著自家女兒,心底著實惱他。本來要送的見面禮也不送了,氣呼呼帶了丫頭就走。
柳家主母精明強干,不僅將內事處理得井井有條、涇渭分明,就連操持外事也有她大半功勞。那十三個妾,平素被她調理得俯首貼耳、言聽計從。見她生氣要走,哪敢怠慢,也紛紛收拾了帶來的見面禮,連忙跟上。
只有柳家六娘,雖是跟著主母腳步,卻含著淚,頻頻回頭朝夏生望去。
“麗娘,你要去哪裡?!”柳員外雖說向來懼內,但眼見這情形太不成體統,連忙高聲叫住發妻。
“老爺就這一個兒子,還指望他傳承香火。寵著護著,也是理所應當。”柳家主母停住了腳步,卻不轉身,只是冷笑,“妾身福薄,膝下只得此女。她如今受了旁人閒氣,妾身去看看她、替她寬寬心也使不得麼?說起來倒是奇了怪,芊紅總是要嫁的,又不會和人爭長爭短,就犯得著朝她身上潑污水、壞她名聲?”
說完這番話,柳家主母便帶著那一大幫妾,腳下生風地離開了廳堂。
只聽得,環佩玎璫,漸行漸遠。偌大廳堂,頃刻間只剩下柳員外和夏生。
“真是的……孩子剛回家,怎麼就鬧成這樣……”望著依舊花團錦簇,卻變得空蕩蕩的廳堂,柳員外喃喃自語。他仿若一下子蒼老十年,裹在錦緞內的干瘦身子不停發著抖。
“爹爹,都是兒子不好。”夏生連忙上前,攙住了老父,眼中滿是愧疚,“兒子一心只想除了那妖物,卻沒顧忌到妹子名聲……當著這麼多人說出,妹子臉上必是掛不住的。此事,原該私下和妹子解決才是……改日等大娘消了氣,兒子再去請罪。”
柳員外聽他這麼說,心漸漸定下,點了點頭。
麗娘雖然向來護短,卻並非是個不講理的。等她消了氣,再讓夏生過去陪個小心,相信此事就會平息。
“只是,妹子這病,實實再拖不得。”夏生說這句話時,臉上顯現出少見的堅定神情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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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後,芊紅以天色已晚為由,勸走了母親。
阿紫喜歡顏色鮮亮的服飾。她換了身蔥綠滾金邊繡花敞衣,散了發,正准備打開梳妝匣,卻見小丫頭心月來報,說是老爺和夏生少爺來見。
若只是夏生一人,隨便也就推搪了他。怎奈有父親同來,就少不得見面。
所幸,阿紫深夜方至。快快打發了他們走,再梳妝應也不遲。
推門出去,卻見夏生拿了幾張朱砂寫的黃符紙和一瓶糨糊,和父親並肩站在外面。
“今日在廳堂的事,原是我的錯。”夏生朝芊紅拱了拱手,“不過,妹子此事,確實再拖不得。我帶來這幾張符,貼在門上便應保無恙。”
她剛想發作,卻聽柳員外接口:“芊紅,縱是你房內沒有異物,貼上也沒有害處,求個平安不是。”
父親既然開了口,也不能頂撞。她只能看著夏生將符紙貼在鏤了富貴牡丹花的木門上,然後道聲:“爹爹說得是。”
等他們貼完離開,一個轉身,芊紅便伸出塗了艷紅蔻丹的手,動作利落地將那幾張黃符紙全部撕下。
“小姐……”心月站在一旁,直看得目瞪口呆。
“沒你的事。夜了,回房歇息去吧。”芊紅望也不望心月,抓著那幾張符紙走進房門,然後將門緊緊閉了。
心月雖然覺得此事有些詭異,但自家小姐這麼吩咐,卻也沒奈何。她呆呆在門前立了片刻,終於轉身離去。
芊紅來到屋角照亮的長柄鶴形銅油燈前,挽起蔥綠長袖,揭開琉璃罩,將那幾張黃符紙湊到燈焰上,燒成一堆灰燼。
然後,她走到銀鏡對面,打開梳妝匣,端端正正坐下,嘴裡輕輕哼起阿紫前日教她的新歌——
花明月暗籠輕霧,今宵好向郎邊去,衩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 ,畫堂南畔見,一晌偎人顫 ,奴為出來難,教君恣意憐……
寫下這香艷緋句的,是南唐後主。為其譜上曲調的,卻又不知是誰了。
待到芊紅裝扮完畢,一陣入骨寒意從她身後襲來。
“阿紫阿紫,今日險些不能見你。”她急急轉身,撲入他的懷中,一邊低聲埋怨,一邊輕輕捶著他的胸膛。
“我知道。”他垂著眼,擁住懷中溫香軟玉。
“縱然逃過今日,以後我們該如何是好?”她目光貪戀迷離地望向他。
“我自有辦法。不過,今夜小姐要助我一臂之力。”他勾起唇角,笑得好看又陰鷙,“他既存心為難我,我就絕不會讓他好過。”
離開芊紅,他便失去了避天劫的佑護,半年後唯有死路一條。夏生要他離開,就是要他的命,他怎能不盡全力反抗?
而且,既然要做,就做到絕處,讓夏生自顧不暇,再無力回手。
直接要了夏生的命,原本也是可行的一個方法。但他修的是魅狐道,和天狐道一般,絕不能害人性命,否則便折損百年道行。若是鬼狐道或魔狐道,倒不需顧忌這些。
她毫不猶豫地點頭。
在她心中,相處半載的情郎,和只見過幾面的哥哥,孰輕孰重,完全不需衡量。
夜深露寒。
從位於青城山的三清觀到蘇州,夏生長途跋山涉水,足足用了兩個多月方回轉家門。卻沒成想,剛回到家中,就和芊紅鬧成這樣。
雖說他年輕、身子強健,卻也疲憊不堪,恨不得倒在床上便睡。但他素來愛潔,還是堅持洗濯。現在,他正散著頭濕漉長發坐在房內,一邊看書一邊昏昏欲睡,等待發干。
這房間是夏生回來之前,柳員外吩咐備下的,家什用物皆是上乘貨色。說起來,他自幼在三清觀住簡屋陋室,如今回到家中,反倒有些不習慣。
木門被人重重扣了三下,這才讓夏生稍稍清醒。
夜半,究竟有何人來訪?
他剛想發問,卻聽得一個嬌弱女聲從外面傳來:“夏生哥哥、夏生哥哥快開門。”
他聽出是芊紅聲音,連忙放下手中書卷,打開了門。
門外,芊紅一身素衣,凌亂披著長發,抖抖瑟瑟地站著,美目中隱隱泛著淚光,真真我見猶憐。她一見夏生,立即撲入他的懷中:“夏生哥哥,救救妹子!”
“近半年來,妹子確實夜夜都做怪夢。哥哥說房中有異物,原還半信半疑……誰知……”芊紅將臉埋入夏生衣襟,哭得哀哀切切,“哥哥在門上貼了符後,到得半夜,外面就傳來利爪抓門的聲音,還伴著慘嚎……好不怕人。等到那聲音平息後,妹子不敢再在房中待,就連忙跑來找哥哥……”
說到這裡,她已經聲音哽咽,哭得梨花帶雨。
“妹子放心。既然如此,那物應已走了,而且身受重創,此後也不會再來。”夏生被她哭得心軟,憐惜之情頓起,連忙柔聲安慰,“快回去歇息吧,哥哥送你。”
“不要……好怕。”芊紅半嬌半怨地拒絕後,繞過夏生,進入房間。一眼,就看到了桌子上放著的桃木劍,上前去興致勃勃地抓起,放在手中把玩,“這劍身上還刻著符咒哪……怕是避邪的吧。妹子已經被那妖物嚇怕了……不如,給了妹子,掛在房中,日後也好安心。”
這柄開過光的避邪桃木劍,是撫養夏生長大的老道所贈,平心而論,他並不想送人。但他既然進了柳家,白天又說錯話,開罪過芊紅。如今見她開口要了,自然不便拒絕。
“好。”他猶豫片刻,終於忍痛答應。
他這個兄長,的確也送不起芊紅看得上眼的東西……既然她喜歡這柄桃木劍,就權當是給妹子的見面禮。
“這柄桃木劍雖不值什麼,卻是恩師所贈,又確能鎮邪。”夏生沉默了一陣子,方開口,“望妹子妥善保管,勿當兒戲。”
“那是自然。”芊紅嘻嘻一笑,又將手伸入夏生的領間,捋出條細細紅線來,好奇道,“夏生哥哥,這是什麼?”
“哦,這是我自幼戴的護身金鎖。”夏生將頸間那條紅線取下,拿給芊紅。紅線的末端,吊著個鑲松綠石的小金鎖。
芊紅一邊贊歎這金鎖做工精美,一邊拿到燈下觀看。她指甲長而尖銳,插入松綠石和金鎖的接口處,重重一撬,上面那顆最大的松綠石頓時骨碌碌滾下來。
“夏生哥哥,妹子粗心……真是對不住。”芊紅委委屈屈地望向夏生,然後將那金鎖籠入袖中,“這個金鎖,先放在妹子這裡吧。明日,妹子就去找個金匠替哥哥鑲上。”
“不必勞煩妹子……這事,我自己做就行……”夏生滿臉尷尬靦腆。他對她的親暱,多少還是有些不習慣。
“是妹子弄壞的,自然要由妹子負責。夏生哥哥,就休要再見外。”芊紅抱著桃木劍,打了個呵欠,“有了這劍,我也不必再怕……好困,現在真的要回房休息了。”
“我送妹子回去。”
夏生走到床頭,剛想披上外衣,卻見芊紅巧笑嫣然:“不用不用,就幾步路,在自家還能遇了賊不成。再說有了這桃木劍,若是有妖魔鬼怪想要接近,倒想試試它的威力呢。”
說完,芊紅右手握劍,真的在空中咻咻比劃了幾下。
她不久前,還因為害怕哭得梨花帶雨。這會子,卻又扮起女俠。夏生見她這般,不由得輕笑出聲。
細思忖,也覺她說得不錯。便在屋內拿了盞琉璃燈點上給她提著,送她出門,又叮囑她路上仔細慢行。
目送著她的背影消失在夜幕,夏生方才進了屋,掩上房門。
忽然覺得,有個這樣的妹子,是挺不錯的事情。
這時,頭發已經干得差不多,直而順滑地垂在夏生肩頭。他正打算熄燈睡覺,卻忽然感到身後一陣冰冷寒氣入骨。接著,一對男人的手從背後抱住了他,將他重重摔在青石鋪成的地上。
頭撞得砰然一聲響,鼻子也頓時被摔出血來。
霎時間,夏生只覺得耳邊嗡嗡作響,眼前金花亂冒,頭腦一片渾噩。只能感覺到,那男人將自己抱到了床上。
“不過是靠著符紙道具,沒什麼了不起……這點能耐,也學別人收妖?”
待夏生能看清周圍事物時,只見一個面容俊美魅惑、氣質清冷的男人,壓在他身上。男人微微上挑的美麗鳳眼,正怒火中燒地望著他。
夏生的額角和鼻子還在狼狽不堪地流血,頭腦渾渾噩噩,暫時也說不出什麼。半睜著的眼睛,呆滯無神。
男人卻毫無惻隱之心,三兩下扯光他的衣裳,冷笑一聲:“記住,我叫阿紫。”
說完,便俯下身,在夏生胸前瘋狂啃嚙。然後,提起夏生兩條長腿,直接而凶猛地將碩大頂入**。
一聲裂帛響。夏生仰起弧度優美的頸項,發出淒厲慘叫。然後,軟軟地垂下頭顱,暈絕過去。
阿紫是雄狐,從來媚人只擇女子。如今對夏生用強,只是為了報復和下一步的計劃。
但此刻,夏生的黝黑肌膚,在燈下微微泛著金黃的光澤。摸上去,柔韌堅實,手感好到不可思議……和女兒家的嬌香溫軟相比,似乎,更加引誘。
狐性凶殘**。再加上阿紫修的是魅狐道,道行又淺,這種特質越發突出。
芊紅是阿紫避天劫的護身符。平素他和芊紅廝混時,總是將狐性盡量收斂,刻意溫存體貼。對夏生,自然不必如此作態。
一口咬上夏生的肩膀。唔……堅韌柔滑,帶著淡淡的體香。
牙齒漸漸加深力度,鮮血從肌理裡面點點滲出。阿紫伸出舌頭,仔細舔盡……
能忍到現在,這夏生自尊倒高。不知不覺,玩得是有些過份。
“吸入媚煙,縱是閹人也會欲火焚身。更何況,你還是這麼個少年郎。”
看見夏生糾結的眉頭,明白他的負罪感。阿紫的心軟了軟,不自覺地伸手,按上他緊蹙的眉間,想要為之撫平。
“殺了我、殺了我,求你……”夏生卻什麼都聽不進去。他的頭靠左邊斜斜歪著,看也不看阿紫,透明的淚水沿著眼角不住滑落,打濕了大片枕巾。
“這副樣子,卻又做給誰看?!”阿紫又柔聲勸了幾句。但狐性凶殘,又是獸類,最沒長性,見他總是這副要死要活的樣子,不禁大怒。
憐惜既失,剩下的就只有獸性和欲望,在這具年輕的身體上盡情發洩。
百般花樣、千般苦楚。
夏生被阿紫弄得暈死過去數次,又數次在劇痛和情欲的折磨中醒來。
足足弄了這一夜。直到天色微明,阿紫方心滿意足地離開。
只剩夏生孤零一人,全身癱軟地蜷縮在污了的錦緞之中。他雙腿間白濁艷紅交織,身上全是吻痕抓痕,模樣淫靡狼狽、不堪入目。
天色將明未明。
柳麗娘年近四十,近來睡得是越來越少。此刻,她已經在房中梳洗完畢,又拿了青鹽漱口,在房中大丫頭的服侍下,將漱口水吐在小銅盂內。
接下來,就抱著鴛鴦眼的純白長毛波斯貓小咪,靠在錦榻上閉目養神。只等天亮,各房妾室前來問晨安。
等受過晨安後,就是向家中總管分派事務,還要核對昨日銀樓酒樓的帳目細數,又是一天好忙。
沒料到,第一個來的,竟是女兒芊紅。
“乖乖,你身子不好,怎不在房中好好歇息,這麼早就起身?”麗娘見親女來了,歡喜無限,連忙從榻上站起,迎向芊紅。
與此同時,她手一松,讓小咪自己跳到地上。
貓本應該是靈活無比的生靈,落地輕巧無聲。但怎奈,這小咪從麗娘還是女兒時就相伴在側,已是耄耋老貓,又平素懶慣了,每日大魚大肉,胖得幾乎是個毛球。這一跳,卻只聽見砰的一響。
“娘,大事不好了!”芊紅神色慌張地扯住親娘,語調激動,“女兒夜間細想,知道昨日對夏生哥哥太過任性,不安的一宿沒好睡。挨到天快亮,就急急梳洗了,跑去夏生哥哥那邊,誰知、誰知……”
“怎麼,他出什麼事了?”柳麗娘急切詢問。
她雖不喜夏生,但好歹他是柳家唯一根苗。多少,還是有些關心。
“女兒不知,門是反鎖的……一開始,聽夏生哥哥那般叫法,原以為是進了賊。但細聽下去,卻又不像。”芊紅眉頭輕皺,似乎在回憶,“有一個男人在他房中,和他說話……後來,兩人像是打起來了,夏生哥哥卻在叫還要、再深一點、心肝肉兒達達什麼的……好不奇怪。女兒心頭害怕,所以就連忙來稟母親。”
麗娘是經過人事的,自然明白芊紅講是些什麼。她面色沉重的深深吸了口氣,又望著芊紅強笑:“乖乖,這事兒……卻沒什麼大不了的呢。乖乖一夜沒好睡,就快回房睡吧,你夏生哥哥那邊,萬事有娘。”
柳麗娘心中的女兒,純潔美好若白玉無暇。她自是捨不得,讓女兒沾上半點齷齪污穢。
“娘既這麼說,也就放下心了。”芊紅面色頓時轉憂為喜,“現在,女兒也確實困倦了……就此告退回房。”
送走了女兒,麗娘馬上命人去喚柳員外和柳家六娘,她自己則帶著幾個家丁和大丫頭,直奔夏生的房間。
門果然如芊紅所說,是反鎖的。
咬咬銀牙,麗娘命家丁砸開。
夏生正全身赤裸、狼狽不堪地躺在床上,半昏半醒。他聽到砸門聲,連忙顫抖著手,想要拿衣物遮掩這副身子,但經過這一夜折磨,他早虛弱不堪。抖了半晌,才勉強套上褻褲。
這時,門已被完全砸開。麗娘帶著幾名家丁和丫頭,呼啦啦的沖了進來。
只見夏生靠著床沿,神情痛楚,長發半掩著臉。他頸間、鎖骨旁、胸膛上全是桃**般的吻痕,其間又有幾道細細艷紅抓痕。
他身形修長挺拔、膚色黝黑、五官端正鮮明全無女相。但此刻,硬是散發出種媚人的淫靡誘惑氣息來。
莫說丫頭們,就是幾個沖到床前的家丁,也通紅了臉。
“來得晚了,倒是沒捉住一雙。”麗娘望向對面半開半啟、被風微微吹動的窗戶,勾起唇角鄙夷一笑,“柳家千等萬盼,卻沒料到,來的是這麼個長得還像個男人,卻喜歡被男人捅的淫賤騷浪貨……柳家,可是嚴謹清明,知度守禮的名聲在外。不過,我不是柳家之主,也不是你親娘,就這麼處置了你,怕你也是輕易不服的。只等家主和柳家六娘來吧。”
夏生向來正直守禮,哪曾被人這麼羞辱。他身子虛弱,又想起昨夜所遇,羞憤到了極點,竟說不出辯解的話,灰白的**一個勁兒地哆嗦。
幾個家丁將夏生從床上拖了下來,用繩子將他捆的結結實實。其間,他們看見夏生**在胸前,顏色艷麗的**挺立著,竟大起膽子,每人都借機狠狠揉捏了幾把。
柳麗娘瞧見了,卻只是冷笑,並不阻止。
反正他就是喜歡這套。如今被下人侮辱,也算自找。
等了沒多久,就只見柳員外和柳家六娘,衣冠不整的急癲癲跑來。看到地上被捆著的兒子,柳家六娘的淚水頓時在眼眶中轉了轉,滑下臉頰。
柳員外則氣得渾身打顫,伸手指向夏生:“他們來報的時候,我原還不信……你這孩子,你這孩子怎就有這等惡癖?!”
柳家世代清白,雖然子弟皆不得功名顯赫,卻富貴而不驕奢淫穢,薄名在外。說起來,若是夏生愛養個小倌,或者對女子風流些什麼的,一床錦被遮煞,倒也好辦……卻偏偏,他身為男子,喜歡在男子身下承歡。
身為柳家的繼承人,這是何等惡習。傳出去,整個柳家絕對會落人不齒。
不過,夏生是柳家唯一根苗,又是自家骨肉,也捨不得他。日後只有狠狠訓責管教,再讓他移情別處,務必令他丟了這惡習才好。
“快說,那人是誰?!”柳家六娘此時總算回過神來,沖到夏生面前,扇了他兩記耳光,嘶啞著聲音問。
柳家六娘是極溫柔小心的一個人,只知守本份,從不會爭什麼。再說,她老實得如根榆木疙瘩,也爭不過手段通天的主母和那些妾。
此刻,她簡單的腦子裡,只想著定是有人誘惑勾搭自己兒子。只要問出那人,再讓兒子與那人斷了,便應該無事。
面對親娘的質問,夏生的唇動了動,卻什麼也沒說出來。
那人是誰……說是狐妖阿紫所為,有人會信麼?怕只是當場笑話聽吧。
既然如此,卻讓他說些什麼?
大家圍著夏生過了半晌,卻只見他垂下頭,神情痛楚地閉上了眼睛。
“取家法,快給我取家法來!”柳員外見夏生明顯是在維護那個人,氣得花白的胡子都顫了,連聲對著家丁們大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