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拉納赫……為什麼不早些告訴我呢?哪怕只有一個字,我們也不會弄到如今這種地步……如今明白,是太晚了啊。」
路希歐德在我耳邊輕輕地歎息著,呼出一片炙熱。
沒錯,是太晚了。他已經傷害了那麼多人,又將我逼到這種地步,我們之間的關係,再無恢復可能。而且,只要他活著一天,我的恨意就無法消散。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不過,沒關係。既然欠了你的,我就會還。」路希歐德伸出手,冰涼的指尖輕輕掠過我的面頰,「和你之間還沒開始……卻已經到了結束的時刻,我的克拉納赫……」
無數細細的長觸角從路希歐德體表探出,如舞蹈般跳動著,在我身體上蔓延,交織成一個厚重的繭,將我層層包裹在裡面。
我的眼睛被厚厚的繭層蔽住,卻仍然能感覺到一抹熾烈的白光在此時掠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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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雷戈活了下來。而路希歐德,卻在那場爆炸中死去。或許,這樣說不太確切……但是,那個我恨著的路希歐德,的確永遠不會再活過來了。
「克拉納赫,說吧,你怎麼報答我?」蕭九紅儀態優雅地站在我身旁,微微揚起美麗的面容。
面前,是一個巨大的玻璃容器,裡面充滿了透明的溶液,泡著些血肉模糊的屍塊。這些,是路希歐德留下的殘骸。它們雖然看似不成形狀,卻仍然「活著」,而且在一點點生長。
路希歐德的身體經過改造,每一個細胞都充滿了不可思議的生命力。如果不出意外,在幾十年、幾百年、或者上千年過後,它們又會重新湊成一個完整、有原來記憶的路希歐德。
我和路希歐德之間,愛恨兩清。儘管我有生之年,再無法和他交集,卻還是希望他重生之時,能得到幸福。
看著蕭九紅,我的唇角勾起一個微笑。
「別裝啞巴。」蕭九紅走過來,看著我咬牙切齒,「你舌頭的傷早就好了,現在連話都還不能說嗎?」
「那麼,你想讓我效勞些什麼,美麗的夫人?」我揚了揚眉,將雙手交叉在胸前,「這樣,二十年前你將我當成種馬用的事情,我就不予計較了,如何?」
說起來,在那場爆炸過後,我和雷戈雖逃得一死,卻都身負重傷。如果不是蕭九紅事後的獨撐大局,相信我如今不會站在這裡。
不是我為人刻薄計較到拿二十年前的事情塞她的嘴,而是我實在想不到這個女人會提出什麼樣的「報答」。
「你的戒心還是這麼重。」蕭九紅不滿地嘟囔著,然後伸直了細長白皙的脖子,衝我大聲嚷嚷,「我只不過想讓你主動地吻我一次,再發誓和炎煌白頭偕老,有這麼難嗎?!」
「咦……」我吃了一驚後,小心翼翼地問,「只是這樣而已?你怎麼會……」
「處心積慮只為了這點事情,還將炎煌交給你?」蕭九紅忽然垂下眼簾,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其實……炎煌的性取向異常,並不是偶然,而是我刻意造就的……」
「什麼?」我皺起了眉頭。
「那孩子長得很像我……所以,一直希望他能代替我,守在你身邊。」蕭九紅唇角微揚,「身為人母,我真是不合格啊。」
「無論對錯,我還是要謝謝你所做的一切。」我走上前,托起她的臉,輕輕吻了她的額頭,「至於你的第二個願望……恕我無法實現了。」
「為什麼?」蕭九紅急切地望著我,「你和炎煌……不是彼此相愛嗎?」
「兩個人在一起,僅僅相愛是不夠的。」我搖著頭,「現在的我……沒有信心給任何人幸福,對不起。」
經過路希歐德那件事後,我發現自己根本沒有愛別人的能力。阿青和我在一起,會幸福嗎?我一遍遍的問自己,卻找不出答案。
回想起從前,我帶給他的、雷戈的、甚至是海茵的,全部都是傷害和不幸。我不得不挫敗地承認,我根本沒辦法讓任何人幸福。
「你要走……離開炎煌、你的兩個養子和基格?」蕭九紅撲了過來,緊緊抓住我的衣襟,聲音轉為尖銳,「我不允許!我絕對不允許這種事情發生!」
這個女人,總是聰明到一眼就能看出我想做的事。
「就算你不為他們想……也要為你自己想想!聽我的話,留下來。」蕭九紅稍微平息了一下自己的情緒,「不知道什麼時候,你就會開始第二次蛻……那時候,會變成什麼情況你自己最清楚!你身邊,不可以沒有專人照料!」
「會失去從前大部分記憶……而且,根本不能預料下次會蛻成什麼形態。」我推開她,然後微笑,「也許是人類,也許是怪物……也許,不能承受蛻所帶來的痛苦而死去也不一定……不過,如果我變成別人,甚至是怪物的話,夫人你還會像現在這樣和我說話嗎?」
克拉納赫和我的交疊,其實是經過精密計算的結果。我和克拉納赫來自同一組基因,有著類似雙生子般的感應,卻又經過無限放大和統一諧律。兩個人看起來雖然生活在不同世界,其實相當於一個人在同時有著兩段經歷。克拉納赫死亡後,其記憶與靈魂便在我一人身上體現出來。
但這段諧律,只在我擁有這個身體的時候存在。換言之,在我下次蛻變後,「克拉納赫」這個人便會消失。
「夫人,你愛的是克拉納赫,不是我。」我整了整衣襟,朝門外走去。
是的,雷戈、海茵、路希歐德……他們愛的人,都是克拉納赫。只有阿青,無論我是醜陋的怪物也好,是如今的模樣也好,都會對我不離不棄。
但是,現在的我的心已經被割得四分五裂,無法像他般投入完全的感情。所以,才更怕傷害他。所以,只能選擇離開。
我推開門,看到的是滿眼陽光,以及站在對面,臉色慘白的阿青。
「嘯森……你說過,永遠不丟下我一個人的。」阿青的**緩緩開啟,臉上沒有表情。
「……對不起。」我無話可說,只得微微垂下頭顱,想要從他身邊繞過去。
「幸福……我找你要過那種東西嗎?!少一廂情願了!」阿青忽然咆哮起來,不知哪來的力氣,一把將我抓住,狠狠一拳打在我的小腹上。
我痛得蜷起身子。阿青伸開雙臂緊緊抱住我,將臉埋入我的胸前,聲音哽咽:「嘯森,不要離開我……幸福那種東西,如果你給不了我,那麼我就不要!如果你離開了的話,我真的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可是……總有一天要分開的。」我皺緊眉,緩緩開口,感到他暖熱的淚水沾濕了衣襟。
阿青在蛻之後,生命止於普通人的上限。而我,將因蛻而接近永生。總有一天,他會因衰老死在我的面前。
「嘯森,你要明白。」阿青抬起頭,被水霧濕濡的黑眼睛定定望著我,「無論是怎樣的傷害,都比不上你的離開……如果你沒有信心給我幸福,那麼,這次換我給你幸福……也許對你來說很短暫,也許到最後只變成你無盡生命中的一段回憶……你要嗎?」
我真的很想要。即使短暫又如何,即使沒有愛人的能力又如何……阿青會教我怎麼做的吧,就像以前在荒野上一樣。
就這麼讓自己安心地沉淪下去,真的不太像我。但是,眼下我只想抱緊他,相信他。
直到他生命的盡頭……直到,他不再讓我要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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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樣,克拉納赫,很舒服吧?」
「不錯不錯,再用力一點……啊,對了,就是那裡……」
我坐在椅子上,而雷戈正站在我的身後對我的背脊進行按摩。說起來,他的技術真是一流,充分照顧到了我勞損的腰肌。
「你不是最討厭工作的嗎?目前局勢已經穩定下來了,還這樣拚命?」雷戈將頭靠在我的肩膀上,不滿地嘟囔著,「不是咒你,我懷疑你遲早過勞死。」
「那是因為,我已經醒來了,卻還有人生活在我以前的夢裡。」我勾起唇角微笑,「他們,應該是自由的。」
做為衍流黨的創始人,我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將曾經的心血終結。我不知道這個克拉納赫的記憶和身體還能存在多久,所以,只能盡快。
「喂,雷戈……等我下次蛻的時候,克拉納赫就會不存在,你怎麼辦?」我小心翼翼地提起,然後感到雷戈的手輕輕顫了顫。
雷戈的身體有著無以倫比的恢復能力,來自細胞的強烈再生,永不老化。所以,他的生命和我一樣,接近於永生。
「克拉納赫……是不會變的。」過了半晌,我才聽到他低沉的聲音,「一個人的本質,是不會變的。如果克拉納赫不是克拉納赫,而是別的人,我一樣、一樣會……」
如果不是人呢?
我輕皺起眉頭,剛想就這個問題進行思考,耳畔卻傳來阿青的尖叫:「雷戈!你在對我的嘯森做什麼?!」
抬起頭,看到的是左手提著一袋蛋糕,右手拿著一盒乳鴿的阿青。只見他氣鼓鼓將食物扔在我面前的辦公桌上,對著雷戈咬牙切齒:「我好心好意出門買夜宵給你們吃,你卻在這裡……」
我知道自己若出聲,只會越描越黑,所以不停地對雷戈打眼色。誰知道雷戈那小子偏不識趣,滿臉壞笑:「克拉納赫又不是你一個人的,我不能和他在一起嗎?再說,他很喜歡和我在一起呢。」
「他就是我一個人的!只要我活著一天,他別想碰任何人!」阿青忽然俯下身,示威般吻上了我的唇。
「啊……很痛啊!」我忍不住叫出聲來。在撤出我的唇時,阿青居然用力咬了一下我的舌尖。
「看起來……克拉納赫你又會被整得很慘。」雷戈狀似同情地搖搖頭,站起來朝門外走去,「都是我太過英俊瀟灑人見人愛,而犯下的錯……我該走了。」
「雷戈,你給我解釋清楚了再走!」我大喊著。回應我的,卻是門被砰然關上的聲響。
沒良心的東西,白養了他那麼多年……居然整我!
剛想到這裡,卻看到門被再度打開,雷戈賊兮兮地露出張臉:「那個,我和克拉納赫目前真的沒什麼。不過以後的進展……就難說了。」
我終於忍不住,操起一本書便朝雷戈的臉扔去。他反應倒快,馬上關門,書堪堪打在門板上。
回過頭,看到的是阿青不懷好意的雙眼:「嘯森……你說這次怎麼辦?」
「那個,你相信雷戈還是相信我?」我連忙辯白。
「雖說相信你,但你讓我受到的刺激怎麼補償?」阿青索性坐到我的大腿上,用手玩弄著我的銀色長髮,臉頰上漸漸泛起紅暈。
……原來是這樣。
這些天,真的是有些忽略了阿青。他這樣做,無關事非,只是太寂寞了吧——我竟險些忘記,阿青,是最怕寂寞的。
我微笑,然後揚手,關上了室內亮著的燈。在黑暗中,我在阿青耳邊輕輕低語:「你要什麼補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