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裡只有我和雷戈兩個人。今天,是我們扳倒路希歐德的日子。
擬定方案,做好繁瑣的事前備細後,我和雷戈準備分開行動。
我不會用槍,也不會用刀,有的只是一身蠻力。不過,幸好編入我這隊的人,都是雷戈手下的精英。這些,他們都會。
「如果事情突變,或是無法完成計劃,千萬別硬撐著,趕快逃走,明白嗎?」雷戈將防彈衣套在我身上,用修長靈活的十指細細結著一側的布扣。
「那樣的話,你們就等於自投羅網,完全喪失生存下來的機會。」我聽了這番話,眉頭緊皺,「雷戈……」
「如果我死了的話,你也可以很快樂地活下去吧……和那個叫阿青的人一起。」雷戈的手停了動作,唇邊揚起淡淡的苦笑,「所以,請你一定要保護好自己。」
「雷戈,這次行動不會有事的。」我心中驀然大震,伸手緊緊握住雷戈的腕。
形狀近乎完美的結實手腕上,如蚯蚓般凸起的醜陋傷痕在我的指腹間摩挲。那是我留下的傷,卻在此時刺得我心臟隱隱作痛。
就在這刻,突然有人推門進來。我轉過身去,映入眼中的是一個染著紅髮的瘦弱少年。
我記得他,那個為雷戈出賣了腎臟和皮膚的孩子——成仲勝。
「沙利文先生,求求你,帶我去好嗎?」成仲勝的聲音帶著哭腔。他三兩步走到雷戈身旁,身子一矮跪倒在地,「聽說這次的行動很危險……無論如何,請讓我跟著你。」
看著他,雷戈藍灰色的眸子裡驀然罩上冰霜,聲音冷淡:「誰讓你進來的?」
「是我自己……」成仲勝不經意中回頭,看到了我身上的防彈衣,聲音頓時又激動起來,「防彈衣……不是只有一件嗎?給他穿了,你自己怎麼辦?」
我皺起了眉頭——不是說有好幾件?雷戈在騙我。既然這樣,這衣服我是穿不得了。我伸出手,開始解身側的布扣。
「閉嘴!當初我怎麼沒把你的舌頭割掉!」看到我解衣,雷戈氣得臉色發青,伸手狠狠給了那少年一記耳光,「你滾,現在就滾!」
清脆響亮的聲音在空氣中掠過,細細的艷紅血線順著少年顏色淺溥的唇邊蜿蜒而下。
「我不會離開你……除非我死。」成仲勝硬挺著不動,咬緊牙關,眼睛瞬也不瞬地凝視雷戈。
「這麼堅持……是以為我不會殺你嗎?」雷戈和他對視片刻,忽然冷笑,「反正你是根本沒用的人,讓你好衣好食活到現在,已經算夠對得起你……想死的話,我成全你。」
發現雷戈的眼神中竟真的露出凌厲殺機,也顧不得解防彈衣,我連忙上前,攔在雷戈和成仲勝之間:「雷戈,你想做什麼?」
看著我,雷戈眼中的殺意漸漸淡下去:「沒什麼……他身體太弱,去了只有添麻煩。我在嚇唬他,讓他走而已。」
是這樣嗎?我來不及多想,又轉頭望向成仲勝。那少年仍然倔強地仰著頭顱,但大滴大滴的淚水卻不住地從臉頰上滑落,神色哀傷至極:「我能跑能跳,槍法也一直沒擱下,只是看起來比較瘦……你放心,實在不行的時候,我就是自盡,也不會給你添麻煩的。」
「夠了,別再說了!」我被他這段苦情哀求弄得頭皮陣陣發麻,伸手將他從地上提起來,放在一旁的椅子上坐好,「雷戈不帶你去,你跟著我,如何?」
成仲勝看著我,不可置信地瞪大了雙眼,雷戈則當即咆哮起來:「不行!」
「為什麼不行?」我頭也不回,看著成仲勝,「只是想證明自己還有用是吧?跟著我也一樣可以證明。」
「克拉納赫,同情心不是這樣溢施的!」雷戈三兩步走到我面前,一把握住我的手臂,咬牙切齒,「這傢伙,我早就該動手殺了他……看不出他恨著你嗎?只要有半點機會,他就會毫不猶豫地對你下手!」
「沙利文先生……說得沒錯。」成仲勝看著我,眼中浮現出怨毒,唇邊也開始泛起抹冷笑,「沙利文先生開始是被你挑斷手筋,至今傷痕未癒,後來又被你害得幾乎丟了命……但最重要的,並不是這些。最重要的是,他可以用自己的命去護你周全,而你,根本就沒把他放在心上!每當看到他為你這種沒心沒肺的人拚命付出,我就想一槍斃了你!」
我攔住想上前對成仲勝下手的雷戈,冷靜地看著眼前這個情緒激動的少年:「那麼,是什麼原因,讓你一直沒對我開槍呢?」
「一方面,是沙利文先生把你保護得太好……另一方面,沙利文先生他……沒有你不行。」成仲勝忽然將臉埋入掌心,哭得泣不成聲,「為什麼是你,為什麼偏偏是你這種人……」
「就這麼決定——這次行動,他跟著我。」我將滿身殺氣的雷戈拉到一旁,唇邊泛起微笑。
雷戈微微皺眉,將略帶惱怒的目光投向我。
「這個世界上,本來就沒有絕對的敵人。」我微笑著解釋,「就算他恨我,卻也有不殺我,並且全力協助我的理由。這樣,就夠了。」
在山野中生活的時候,我住的山洞曾經被一個狼群霸佔。而在那個狼群搬來之前,我正和一頭住在附近的熊鬥得不可開交。
因為共同的利益被侵犯,我和那頭原來是敵人的熊結成同盟,一起趕走了狼群。儘管之後,那頭熊再度和我反目成仇,鬥得你死我活,最後被我殺死吃掉。但至少那時,它不會下手害我,而且會全心全意地幫助我。
現在的狀況,也是一樣。
雷戈深深吸了口氣後,以一種半是溫柔半是眩惑的目光看著我,聲音低得近乎耳語:「果然是……克拉納赫會說出的話……」
「好好跟著我吧,如果這次行動不成功的話,雷戈會有危險哦。」我解開防彈衣扔給雷戈後,一手將成仲勝從椅子上提起,向外走去,頭也不回地說,「這東西還你,不適合我,還是拿給比較嬌嫩的人穿去吧。」
唇邊笑意更深——本來,是想將那件防彈衣拿給阿青的。但轉念想來,既然只有一件,他必定不肯穿。就算強讓他穿上,心裡也必是不好過。
說起來,誰為誰可以犧牲自己,多麼偉大。但實際上,接受的那一方,眼睜睜看著別人為自己死去,自己獨活,又有什麼味道?怕只是比犧牲的那方,還要來得痛苦吧。
畢竟,犧牲只痛苦一時,而接受犧牲則要痛苦一世。
我不要阿青痛苦。
隨著一陣密集的槍響,市內最負盛名珠寶行的一列列展示櫃檯如冰山驟然崩裂,玻璃片片飛濺之後,散成一地淒銀。
我和手下用絲襪蒙著頭臉,端著槍衝了進去。
「我們這次來,只為求財,不為害命!面朝牆壁趴下,誰都不許動!」我嘴裡雖然這麼喊著,卻瞧著一個職員偷偷按下了警鈴後,非但無動於衷,唇邊還泛起了個笑容。
如果不出意料,這個城市的警力,至少已經被我引出了三分之一。
從城中最大的銀行開始,一路掃蕩過來,共打劫了五家知名商舖。儘管在這個過程中吩咐屬下盡量不要傷人,但在執行過程中,還是傷了幾位見義勇為的市民和盡忠職守的保安。
他們的家人,這時候一定在哭吧。但是……我卻只能繼續冷著面孔執行計劃,別無選擇。
阿青跟我身後,手裡提著一個裝滿了鈔票、珠寶、黃金的碩大黑色塑料袋。他既不會用槍用刀,又沒有我的力氣,只能做這種事情。
不知道為什麼,自從進入這家珠寶行,阿青的神情開始飄忽不定。
成仲勝卻是另一番面目——我從未想到,像那樣瘦瘦小小的一個少年,竟會這般殘忍。幾次都是在別人已經受傷倒地不起的情況下,卻仍然開槍。那時,他的神情冷冽平靜。
即使是捕獵的獸,也不會殺死除果腹以外的生命。
為了不再傷及無辜,我繳了他的槍。現在,他和阿青一樣跟在我身旁,手中提著裝滿了貴重物品的黑色塑料袋,目光卻是憤憤不平的。
「像你這種人,根本就配不上沙利文先生!」成仲勝一邊瞪著我,一邊低聲抱怨,「在黑道混卻這樣心慈手軟,到最後不僅把自己搭進去,還會連累別人……」
雖然我對他的抱怨聽得一清二楚,卻裝作沒聽見的模樣,繼續指揮計劃進行——如果不出意外的話,這是我們打劫的最後一家商舖。接下來,就是將警力引向路希歐德的巢穴。
然而就在我們準備離開這家珠寶行時,那珠寶行的負責人——頗有氣度的一個中年男人,卻舉著手走了過來:「別開槍……我並不想反抗。只是炎煌少爺……你離家出走已經一年半了,我看著夫人因為想念你而一天天憔悴下去,心裡真的很難過。請你……不要再恨她,回去吧。」
我發現中年男人竟是在對著阿青講話。而阿青,儘管用絲襪蒙著頭臉,看不出臉色,此時全身卻都在微微顫抖:「我不會回去的……這輩子,我都不會原諒她。」
說完,阿青轉身便走。想到正在進行的計劃,我也匆忙離開。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但此刻,事態正在急速發展,已經容不得我多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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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的麵包車上,前面有人在開車,我坐在後座,不時將槍口朝外虛張聲勢地放上幾槍。目的,不過是想將追蹤的警方引到身邊。
我們行進的路線,在之前經過詳細的計劃。那家珠寶行之所以會選做最後的地點,是因為距離路希歐德的地下拍賣場最近,有利於以最快的速度將警力引來,打他個措手不及。
雷戈給我發了短信——路希歐德的交易正進行到最精彩的部分,滿場都是赤裸著身子,等待著被拍賣的少年男女。只要我一接近會場,他立即挑起混亂。
但當我們的車子被警方四面圍困,停在交易場的入口處時,卻只看見空落落落的高大門楣,連一個巡邏的保安都沒看見,更別說想像中的激戰,靜得怕人。
看著四面都是閃著紅藍相間燈光的警車和黑洞洞的槍口,我一咬牙,扯下頭上的絲襪,推開車門,舉著手走了出去:「別開槍……我們……」
投降二字還沒從我嘴裡說出,一顆子彈呼嘯而來,打穿了我的左腿。接著,是右腿、肩胛。我悶哼一聲跪倒在地上,鮮血很快從褲管下和肩胛處洶湧而出,將米色褲子和白色上衣浸染得艷紅刺目。
「嘯森!」阿青大喊著,動作迅速地扯下自己頭上的絲襪,從車上跳下,撲過來緊緊將我擁在懷裡,用身體擋住我,卻將自己完全暴露在槍口下,「我們已經投降了……別開槍,請你們別開槍!」
「放心,像你們這種怪物,只要沒傷到要害,是不容易死的。」熟悉的聲音響起,一個人施施然從警車上下來,面帶微笑。
路希歐德?!我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很厲害的計劃,差一點我就全盤皆輸。只是,你沒有將『背叛』和『出賣』這兩個詞算進去吧?到底是正直的人哪……克拉納赫。」路希歐德在距離我們三米開外處站定,聲音陡然高了幾分,「出來吧,來拿你要的東西。」
成仲勝從麵包車上跳下來,三兩步跑到路希歐德身邊:「是的,路希歐德先生。」
剎那間,我只覺得完全不可置信……那少年雖然陰暗殘忍,卻是深愛著雷戈的。為什麼,此刻竟要出賣我們?
路希歐德的唇邊掠過絲冷笑,朝身後揮了揮手:「拿了那東西,就快滾,從此不要再出現!」
雷戈被一群人架著出了警車。此刻他的金色長髮披散著,凌亂而失去了光澤,全身抽搐,眼神呆滯,嘴裡不停地吐著白色沫狀物。那群人將這樣的雷戈扔在了成仲勝腳下,便頭也不回地離開。
「沙利文先生!沙利文先生!」不知哪來的力氣,成仲勝一把將比自己壯碩很多的雷戈擁入懷中,然後淚水洶湧而出,「怎麼會,怎麼會這樣……」
「他被餵食和注射了大量毒品和迷幻藥……哼哼,要是普通人的話,早就死了。他身體倒好,竟硬撐了過來。」路希歐德冷笑著,「不過,他的大腦以及身體的部分神經都被燒壞……從此以後就算是廢了。既然這樣,我也沒必要再取他的命。對了,這不是你所希望的嗎?」
「不,不是這樣的……」成仲勝拚命搖著頭,「當初,我去找你的時候,你不是對我說,你只是想要那個從試驗室逃出的怪物?你說,你也有過怎樣也得不到的人,能明白我的心情,所以才幫我……」
「那只是你一廂情願的想法啊……小笨蛋。」路希歐德仰天大笑後,俯下身子,拍了拍成仲勝滿是淚水的臉頰。
「啊啊啊啊啊……」看著曾經精悍敏銳、接近完美的雷戈,被害成那副淒慘不堪的模樣,我只覺得胸口痛得快要裂開。
尤其,這都是我的責任。如果沒有我提出的計劃,如果我仔細注意一下成仲勝的行為和心理變化,如果……
成仲勝說得一點也沒錯,我不僅把自己搭了進去,還害了別人。
一把推開抱著我的阿青,我用盡全身的力氣站起來,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朝路希歐德撲了過去,將他壓倒在地上,雙手緊緊扼住了他的脖頸,用力往裡收。
沒有人想到我還可以站起來。而我,曾生生扼斷過一隻狗王的頸椎。
路希歐德很快斷了氣。至死,他都圓睜著眼睛。他大概,完全想像不到自己會死於這種情況——這個世上所發生的事情,的確往往出乎人們的意料。
回過神來的人們很快聚集到我身邊,對著我開始放槍。
那些人槍法很準,每一槍都穿過我的肉體,卻不會傷到我壓著的路希歐德。
一槍、兩槍、三槍……我的身體現在,看上去大概像個血肉模糊的馬蜂窩吧。
路希歐德早就死了,但直到失去意識前,我都沒有放開他的脖頸。
雷戈,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你好,我叫克拉納赫,是你以後的監護人。」我微笑著走上前去,向那小小的金髮男孩子伸出手,卻對上了一雙充滿警惕的藍灰色眸子,尷尬地又將手縮回,「你可以叫我爸爸……如果不願意的話,直接叫克拉納赫也可以。」
如往常般和那彆扭的金髮小男孩子共用晚餐,發現他神情猶豫。剛想出聲詢問,他卻先開了口:「那個……我以後叫你克拉納赫好了。」
小小的金髮男孩子長成了十餘歲的少年,興沖沖地跑過來:「克拉納赫,你不是在抱怨工作過度,腰酸背痛嗎?我有去看按摩的書哦!來來來,快脫了衣服躺下,看我大顯身手,嘿嘿……」不知為何,總感覺他笑得有幾分詭異。
「那個……這是我收到的情書哦。」金髮少年將一大堆信件在床上攤開給我看,一臉苦惱的樣子,卻在偷偷抬眼觀察我的表情,「雖然受歡迎的感覺很不錯……但克拉納赫,你說該怎麼辦,她們誰都沒有我漂亮咧。」
我一面笑著說他自大兼自戀,一面卻發現,他真的越來越高挑俊秀,出眾而耀眼。
一直以來,都認為雷戈是個需要我來守護和寵愛的孩子。正因為如此,他只靠一柄以前掛在牆上的裝飾劍,獨自殺死了闖進家中的刺客,揚言要保護我時,才覺得萬分震驚。同時,也有幾分欣慰。
那孩子,已經長大了。而且,堅強又獨立。
但是、但是……剛剛就在我的面前,他被徹徹底底地毀掉。
如果當初能夠聽你的,如果不是我用拋棄記憶來逃避痛苦,如果……都是我不好……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記憶拼圖的最後一角,終於在腦海裡完成。一切,都想起來了。
霍然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一張單人病床上,臉上戴著吸氧罩,全身插滿了導管……原來,我沒有死。
但是,把雷戈害成那樣的我,為什麼還活著?
我用盡全力地伸出手,想拔去胸前的插著的導管,卻在看到自己雙手的時候愕然。
那對瘦得只剩下一層皮包著的東西,就是我的手嗎?
屋子裡一片寂靜,只有輕輕的、不斷的水流滴答聲在迴響。那些水,有些是正在注入我身體的血漿藥液,有些則是從我體內導出的淤血積水。
手懸在空中半晌,神智漸漸清晰,求死的衝動開始淡薄——雖說我的身體比普通人恢復力要強得多,但以當時那種傷勢,只要稍微拖延一段時間,輕易就會死去。
有人不想讓我死,並且有能力及時將我弄出那失控的局面。那人,是誰?
眼前所吊的那一大袋特殊血型的血漿,就非尋常人可以輕易弄到。而且看上去,我從未斷過輸血。
剛想到這裡,就聽到門吱呀一聲開了。接著,我看到了阿青。他看起來,憔悴消瘦了不少。
「嘯森,你終於醒了!」與我對視的剎那,阿青的眼睛都亮了。他三兩步搶到我身邊,握住了我的手後,眼神卻又開始黯淡下來,不發一言。
「炎煌少爺,你怎麼又往這邊跑?」未見其人,先聞其聲。一個中年男人緊隨著阿青進來,嘴裡絮絮叨叨,「那個人已經躺了整整一個月,都沒半點起色……少爺你就是天天來守著他,也是沒用的啊。」
我一眼認出,這個中年男人就是我們所打劫那家珠寶行的負責人。
以眼前的醫療狀況,再加上此人的出現和言語。雖然尚不清楚是什麼情況,卻可以得出,是阿青救了我,並且如今身份地位不同尋常的結論。
阿青見他進來,連忙上前,用身體遮住我:「你走,我不想有人打攪。」
中年男人躬身而退後,阿青再度握住我的手,神情半是痛楚半是欣慰:「真是的……差點就沒命了。你這傢伙,撲上去的時候就沒想後果嗎?」
「雷戈怎麼樣了?」我在氧氣罩下發出沉悶的聲音。
「當時場面太亂,我又一心只想著救你。」阿青的語氣開始不確定,「他和成仲勝,一起失蹤了……我想,可能是成仲勝把他帶走了吧。」
以成仲勝對雷戈的感情,應該不會害他。如果真是這樣的話,我也算暫時放心。如果不是的話,就算擔心也沒有用。點點頭後,我再度開口——
「路希歐德一死,勢力並不會立即消融。但是,在出現有力的領導者之前,其內部必有鬥爭,從而呈現出潰散無組織的局面。」我喘了幾口氣後,接著往下說,「我現在感興趣的,是那個路希歐德掌控的研究所……現在,正是瞭解我們出生秘密的時機。我想,以你的能力,可以做到。」
「你……真的是嘯森嗎?」阿青靜靜聽完我講的話後,忽然幽幽地說,「這種冷靜取捨的作風,精於判斷的頭腦……絕不是嘯森所有的。如果嘯森聽說雷戈不知所蹤的話,一定會著急得要命,而你……卻已經在片刻間分析身邊的情況,考慮下步行動,而且完全理智透徹。」
不,我不是克拉納赫·馮·西多夫。那個已經失去一切的男人,那個連自己養子都保護不好的男人,沒有必要再繼續活下去。從今往後,這個世界上,只有希嘯森。
所以,我抬起眼,望向阿青,輕輕微笑:「我是嘯森,希嘯森。這個名字還是你取的,你倒忘了?」
「對不起,嘯森……我一定是昏了頭,居然開始懷疑你。」聽我這樣說,阿青的模樣瞬時軟化。他俯下身子,將我骨瘦如柴的手湊在唇邊,不停地吻著,眼神疲憊,「最近……我活得好累,對不起。」
說不清哪裡不對勁,但眼前這個人,不再是我所熟悉的阿青。他之所以會懷疑我,恐怕也是因為他自己身上發生過不尋常的事,所以對這方面非常敏感。
「阿青,在你身上發生了什麼事?」我緘默片刻後開口,「告訴我。」
「你果然不再是嘯森……西多夫閣下,是吧?」阿青放開了我的手,站起身來,神情剎那冰冷,「等你傷好了以後,就請離開……以你的能力,做任何事情想必都是易如反掌。那一天,不會太久了。」
說完,阿青轉身離開病房,砰然關上了門。
真是的……就算我不再是完全的希嘯森,他也沒必要對我一臉仇恨吧。
我呼出一口長氣,感覺到身體開始疲憊。剛才,話說得太多了。
閉上眼睛。很快,我就陷入了無夢的睡眠。
每天,阿青都會來看我。但是,我們之間的話越來越少。他望著我的目光,往往又是仇恨,又是眷戀,又是憐愛。
插在我身體上的管子,數量慢慢在減少。現在,我已經不需要靠注射營養液來維持生命,開始吃一些流食。
「希嘯森先生,這是為了你好,快點都吃下去。」一旁的護士小潘義正嚴辭,「如果不堅持進食的話,你的胃就會完全萎縮,以後再也不能吃任何東西哦。」
我愁眉苦臉。面前,是一碗什麼味道都沒有,難以下嚥的糊狀物。旁邊,還放著一堆花花綠綠的藥片。
「那個……真的很難下嚥啊。喂,你確定我現在只能吃這些?」我從床上坐起來,被子從身上滑落,露出包滿紗布的上半身。
「是的,而且必須吃下去。」小潘的臉紅了紅,悄聲道,「大不了,你吃完後我再親你幾下……真是的,你這人真難伺候。」
自從我醒過來,就是小潘在照顧我。我被關在這裡什麼都不能做,悶得快要發瘋,阿青又是那種彆扭的怪模樣,便經常和她聊天調情。
說實在的,我真不覺得現在這副皮包骨頭的病鬼模樣有什麼魅力。但小潘,卻偏偏被我迷得神魂顛倒,居然還遭到了整個醫院護士們的一致嫉妒。
我慢吞吞吃完眼前那碗糊狀物,用一杯清水嚥下所有的藥片後,微笑著把臉湊過去,讓她的柔嫩的唇在臉上蜻蜓點水。
好死不死,阿青推門進來,將這幕盡收眼底。他站在門口尷尬地咳嗽了幾聲,小潘便知情識趣地收拾托盤退下:「我走了,你們慢慢聊。」
「西多夫閣下很受女人歡迎的傳聞,看起來是真的。」阿青走過來,坐在我身旁,身上散發的醋味兒直衝九霄,「不過,傳聞中沒有提到的是,你居然還是個沒有節操和責任感,到處亂放電的花心大少!」
「你聽著,克拉納赫那個人很討厭……總是和自己過不去,每做一件事都要經過縝密的計算得失,滿心只想著公眾、民主那些東西,卻保護不了最親近的人。」我聽完阿青的話,沉默片刻後忽然正色,「他勤奮、禁慾、保守……簡直可以說是個清教徒。但值得慶幸的是,那個討厭的傢伙,在七年前已經死了。」
「不想再做為克拉納赫活下去嗎?」阿青看著我,過了半晌忽然搖頭冷笑,「但是,那個我閉上雙眼都能認出的嘯森……再也回不來了。你既不是克拉納赫,也不是嘯森,你是什麼,你到底是什麼?」
「這句話,你也很想問自己吧。」我平靜地看著他,「阿青,你是什麼?」
「我只是個不完全的試驗品……」阿青聽完這句話後,全身都顫抖了起來,「沒有辦法……契約的力量太強大了。那個人依靠我完成願望、延續生命……但是我、我……」
說到這裡,他竟再說不下去,淚流滿面。
「阿青!」我從未見過阿青那般脆弱的模樣,連忙一瘸一拐地走下床,將他顫抖不停的身子擁入懷中,「沒事的……都是我不好。你不需要考慮這些,真的,完全不需要……」
「放開我!」阿青驀然掙脫了我的懷抱,咬著牙,用那對黑亮的眸子狠狠瞪向我,「你這個只會逃避的懦夫!不承認過去,不承認你給別人帶來的傷害……哈哈,真是不錯。這樣,也可以活得比較輕鬆吧!」
說完,他掉頭便走,離開了病房,走得比任何一次都要決然。
究竟我做錯了什麼,竟讓他這樣恨我?心臟驀然揪痛,一股悶氣在胸中流竄,化成一口鮮血從嘴裡噴了出來,身體也隨之軟倒在地。
等到稍微有些力氣後,我慢慢地爬到床頭櫃旁,再慢慢地抽出紙巾,擦去唇邊的血漬。最後,我自己爬到了床上,躺下再蓋好被子。
沒事的、沒事的……無論是克拉納赫或希嘯森,都是神經堅強,經得起打擊的人。這些,根本不算什麼。
這時,門被驟然推開,阿青居然去而復返。他臉色難看,眼神驚惶地望著神色如常的我:「你……沒事吧?」
「沒事……你看,我像是有事的樣子嗎?」我一邊看著他,一邊微笑。
阿青垂下眼簾,將紅潤的**咬得一片慘白,再不說話。下一秒,他轉身帶上了門,如來得突然般去得也突然。
胸中那股劇痛再度襲來,我張開嘴,又吐出了一口血。
頭暈目眩之後,定下神來回想,阿青在指責我過去對別人造成的傷害。過去,我傷害了誰?又為何會造成他今天對我的憎恨?
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但是,與其無所作為,躺在這裡猜答案,不如主動出擊,找出自己想要知道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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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年過去,衍流黨土崩瓦解,連我自己都不知道尚能調動的勢力還有多少。但有一個人,絕對可以依靠。
做為一個成型的黨派而言,不可能沒有對付其敵對勢力的地下組織。當初衍流黨的勢力分為兩股,大部分在眾目睽睽的明處,小部分在不為人知的暗處。
基格·瑞德萊恩,就是那一小股地下勢力的負責人。
我被殺之後,衍流黨沒有再出現能夠支撐大局的領袖,從此四分五裂。縱然打著旗號勉強集結起來的,也都淪落成人人喊打的盜寇之流。
但是,基格·瑞德萊恩不同。他手中所掌控的勢力,是一個相對完整和服從的機構。縱然沒有力量將衍流黨支撐下去,也不會輕易潰散分裂。
我信任基格的能力,如同信任他這個人。否則,也絕不會將那樣一個獨立、關係著衍流黨重要運作和存亡的機構完全交付給他。
本以為七年過去,聯繫上基格需要大費一番周折。沒想到,只是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態按下基格住宅的號碼,電話彼端就傳來了熟悉的聲音:「喂?」
「基格,我遇到了麻煩。」我勉強壓抑住心中的興奮,語氣平淡。
電話彼端沉默了半晌,才傳來基格又是激動又是驚惶失措的聲音:「不、不可能,西多夫閣下……你還活著,天哪……」
聽到這裡,我掛斷了電話。以基格的能力和手段,很快就能找到我所在的地方。再說,一旁的小潘正笑瞇瞇瞧著我,手裡端著碗糖水梨片:「和國外的家人聯繫嗎?雖然聽不懂,但說得好像不是英文的樣子。」
「德文。」我衝她眨了眨眼睛,微笑著接過她手中的碗和勺子。
「你啊,真是的……上次吐血吐得差點就死掉,卻還是這副德性。」小潘雙手支著秀氣的下頷,趴在我身旁,眼神忽然憂鬱,「那個人……其實天天都有來,每次都是一遍遍在門外徘徊,拚命地抽煙,直到夜深才回去。」
「哦,做清潔的那位阿姨不是會很辛苦?」想到阿青,我胸口一窒,卻仍然保持平常的模樣調侃,「每天都要掃一大堆煙頭。」
小潘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笑過之後,她對我搖著頭:「你要是見過他的模樣,就不會再這麼說……他不是不想見你,而是不敢見你。」
我咀嚼著切得薄薄的梨片,卻完全嘗不出是什麼味道。
「上次你吐血不止,被推進手術室搶救時,他急得快要發瘋,而且一直非常痛苦地自責。」小潘用幽幽的語調接著往下說,「你可曾聽說過,一夜白頭?我以前認為只是傳說……直到親眼看見他的頭髮,在一夜間變得花白。」
那個笨蛋!我再聽不下去,忍不住雙手握拳,重重砸向身下的床板,發出砰然巨響,然後高聲咆哮:「是他讓你對我說這些的嗎?!哈哈哈……真好笑,這算什麼?!博同情還是求諒解……告訴他,這兩樣我都不會給!自己像個縮頭烏龜般躲躲藏藏,卻讓一個女人來當說客,他根本不配!」
我一邊咆哮,一邊血氣上衝。一口鮮血不受控制地噴出,將面前的雪白被罩染出大片淒紅。
「請你冷靜……沒有人,根本沒有人讓我說這些!」小潘哭著撲過來,抱住我顫抖不停的身子,「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會說了,我再也不會說了!」
門被砰然撞開,阿青慘白著臉出現在門口。他的一頭長髮用髮箍束在身後,果然如小潘所說,變成了老年人的那種花白,失去了鴉羽般的光澤。
忽然,阿青三步並兩步衝上前,不發一言拉開抱著我的小潘,狠狠一把將我擁入懷中,渾身卻抖得比我還要厲害。
他全身,都是嗆人的煙味兒。
我耐著性子任他抱著,過了半晌,才聽到他黯啞得不像樣的聲音:「我在擔心的人,是嘯森,不是克拉納赫。嘯森是我的主人……一生的,永遠的。他受一點點傷,我都會心痛得要命。而克拉納赫的死活,和我沒有半點關係。」
本以為他會說些軟話,或者是解釋的話。沒想到,一上來竟是這樣硬邦邦的陳述。
我更沒想到的是,下一刻,他竟抱著我,哭得一塌糊塗:「嘯森……你在哪裡?以前你說過,無論發生什麼事情,都不會拋下我……我現在很苦很累,想你想得快要發瘋!我真的真的快要撐不下去了……」
阿青的神經繃得太久,此刻正面臨著全盤崩潰。我握住他的手,柔聲安慰:「我不會拋下你不管的……我在這裡,一直都在這裡。」
就在我安慰阿青的同時,門口傳來腳步聲。接著,一個刻薄的聲音響起——
「野種就是野種,又來看你那半死不活的病鬼情人了?媽媽也是糊塗了,居然要把家業交給你這種人,你根本就不是那塊料嘛!」
聽到這句話,阿青如同貓般弓起了脊樑,全身剎那僵直。我詫異地抬起頭,看到兩個一身名牌、西裝革履青年站在門口。
那兩個青年都很英俊。只是,越看越讓人覺得不舒服。
「是啊,他還是比較適合躺在床上,再張開雙腿,乖乖做一個寵物。」另一個青年笑著接口,「反正,他也喜歡男人……正好樂在其中。」
「你們說什麼?有種再說一遍!」我推開阿青,霍然坐起身,捏緊了拳頭,剎那間將冷靜和理智拋在腦後。
「沒事的……他們是我哥哥。」阿青慌忙按下我,神色閃躲,「他們只是來讓我回家而已……沒什麼,真的沒什麼。」
說完,阿青站起身,朝那兩個青年走過去,強笑道:「哥哥,我們走。」
「哈哈……真好笑,那個皮包骨頭的病鬼,居然一臉想揍我們的表情。」
「沒錯沒錯。雖說模樣一流,卻隨時會斷氣的樣子……炎煌,每天面對著那種半死不活的人,你有沒有慾求不滿?
「……」
那兩個人一邊說著不堪入耳的話,一邊擁著阿青離開。
我看著阿青離開,緊握著雙拳,不停地告訴自己要冷靜。
如果是以前的希嘯森,怕是早就不顧死活地撲上去。但現在,我卻清楚地知道,這樣做不但無濟於事,還會將事態弄得更糟——製造並等待恰當的時機,才是最好的做法。
從這個角度看,我的確不再是以前的希嘯森。但是身處這個環境,那種單純的活法,只能是步步危機,隨時都會害人害己。
雷戈,就是再好不過的例子。
儘管很懷念從前的無憂無慮,卻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