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床上像木頭般躺了近一星期,金發男人的名字熟得不能再熟——雷戈·沙利文。
每天雷戈都會來這裡,不顧我屢次抗議,親手給我喂食喂水擦身按摩——就連大小便,都由他一手包辦。
換個人做這些事的時候,多少有些難堪。他卻做得天經地義,眉毛都不動一根。
反正我抗議過了。既然他不在意,喜歡侍候人,我向來皮厚,又怕什麼。每次例行抗議,再例行享受服務。說起來,雷戈的按摩功夫真是不錯。
雖說雷戈對我沒什麼惡意,但他畢竟是這個人體器官販賣巢穴的首領,絕對不是好人。此處,並非久留之地。
我可以感覺到,石膏內的腳傷已經痊愈,內髒也不再時時作痛。那些醫生曾說至少兩個月才會好,雷戈也信以為真,他們哪裡知道我身體的愈合能力。
沒有人會提防到我,已經決定逃跑了。
所以,當雷戈如往常般坐在我旁邊,如往常般眉花眼笑,像只偷到腥的貓般為我按摩時,我借口手腳酸疼騙他打開了鋼環,再重重一拳擊在他的後頸。
雖說在武斗技巧上我不如雷戈,但力氣還是優勢於他。在這種猝不及防的攻擊下,他也只有軟倒的份兒。
聽到他後頸的骨頭傳來喀啦一聲響時,我稍微怔了怔,想起自己在盛怒下摔死小皓、生生撕開郭醫生的事情。人類的身體真的太脆弱了,他不會有事吧?
搖搖頭,發現自己竟然在為他擔心。不知道有多少人毀在雷戈手裡,活活零剮而死,像他這種人,就算是死一千次也不足以贖他所犯下的卑劣罪行。
我用以前雷戈帶來的敲胡桃小錘將腿上的石膏三兩下清除,剝下他的外衣套在身上,推開窗,從低矮的窗沿處跳了下去,穩穩落在地面。
打量一番圍著整個別墅的巨型鐵檻,對於慣在山野中生活的我來說,要爬還是能爬得過去的。只是,在那之前,我要帶走一個人。
早探聽得那人仍被關在原處,沒料到,到達時看到的是這番光景。
那人的情況雖未惡化,卻仍然裹著一身骯髒繃帶,病怏怏地窩在堆破布裡。他的身上,跨坐著一個染了紅發的少年,一邊用手撕著他身上和傷口黏在一起的繃帶,一邊惡意揉捏著他的傷口。
“痛嗎?痛就叫啊,你這個丑八怪!”少年狠狠抽了那人一記耳光。
細細的血線沿著那人干裂慘白的唇流淌下來,他無力地**著,聲音弱不可聞。
“住手!”我再看不下去,重重推開門,將少年如小雞般拎起。但想了想,最後還是將他不輕不重地放在一旁。
沒辦法……真的不想再殺死任何人了。
抱起躺在破布堆裡的那人,正准備離開,少年卻在我猝不及防下撲將上來,手中亮著柄明晃晃的匕首。
我手中抱著人,又避無可避,索性用肩迎上去,讓鋒刃深深插入,再驀然抽身,用血肉奪下那柄凶器。
“別逼我動手。”我眼神凌厲地瞪著少年,伸手拔下匕首,鮮血不停從肩上湧出,活生生一個亡命之徒。
少年剎時臉色慘白,一步步退向牆壁,頹然坐在地上,仿若剛被拔了獠牙的孤狼,語無倫次地說著:“為什麼、為什麼我為他付出了那麼多……卻只落得這個下場?”
此時,看這少年的模樣,竟有些面熟。想起來了,我曾挾持過他,用來離開陶亞那裡。
正准備離開,下一秒卻被少年的舉動所懾,再挪不動步子。
少年驀然撕開身上的衣服,露出體無完膚的身子和左腹下一條猙獰的傷疤:“我的腎和皮膚,是他的第一筆基金……我心甘情願地全給了他。但他拿到後,就再也不願碰我。名義上,我是他的人,但實際上,我只是他一顆用過即扔的棋子罷了!”
“雷戈?”呆了片刻,我試探著問。
“除了他,還有誰?”少年細細的白牙咬著下唇,眼中一片氤氳。
雖說少年是受害者,但這種事始於你情我願。既已發生,就算如怨婦般哭鬧不休,也再難挽回。
“他本就不是什麼好人。”我長吁出口氣,轉身再不看那少年,“勸你尚能全身而退,早些離開他吧。”
“但為什麼,為什麼你就不同?!”少年在我身後大吼,“雷戈他做任何事都有明顯目的,對任何人都要考慮其價值所在,為什麼你就不同?!”
我言盡於此,懶得聽他絮絮不休的聒噪怨苦,還有正事要辦。腳下未曾猶豫半分,走出陰暗的房間,走向那高大的鐵檻。
沒料到,那裡有一群獵犬正在來回走動。看到我接近鐵檻,它們紛紛露出了雪亮的獠牙。
山野之中,與群狼空手撕斗,也未曾落過下風。雖說那時擁有獸的身體,但此刻這群虛張聲勢的守戶之犬,又怎在眼裡。
脫下外衣,用手生生將上好的呢料撕成長條狀,再將瘦弱得不成樣子的那人緊緊綁在背上。
猴有猴王,狼也有狼王。適凡結群的獸中,必有一個首領。我斜眼一瞟,便知群犬的王是那只在中間不動聲色的大型灰毛狗。
三兩步沖上前,死死扼住那灰毛狗的脖子便再不放手,一任它的腳掌抓得胸前血肉模糊。旁邊的群犬大聲狂吠,卻沒一只上前,只是將撕斗成一團的我們圍在中間。
那灰毛狗的力氣大得驚人,竟是反復幾次都不能將它制服。背後,那人細弱的聲音傳入我的耳中:“你在流血……放開我,放開我吧……”
不知怎的,此時竟胸中豪氣陡生:“你說過,我是你的神。我絕對不會丟下你不管。”
再手下用力,那灰毛狗粗大的頸椎竟被我生生扼斷,當下口噴血沫,歪頭死去。
圍成圈狂吠的群犬忽然安靜下來。它們一步步靠近我,目光凝重。
我喘著粗氣,心知是再沒有力氣對付它們。我賭的,是它們身上殘存的野性。
果然,它們紛紛在我腳下翻過身子,將最脆弱的肚皮和頸部完全暴露在我面前,罷出副任人宰割的架勢,喉嚨裡發出細細的嗚咽聲。
無論哪個種群中,為王都必須是最強悍勇猛的。殺死了前任狗王的我,已經被它們承認為新的統治者,
我微笑了,伸手一一拍過它們的頭,示意寬恕。它們這時才敢翻過身來,一只只垂首恭順地輕舔我赤裸的腳背。
就在我以為事情已經很好地解決了時,卻看到雷戈衣裝不整、長發凌亂地帶著群人,手中端著槍出現在我面前,對我氣急敗壞地咬牙切齒:“你休想逃!”
看來,我那記重擊到底是不夠狠。否則,讓他多昏迷一陣子也好。
狠狠威脅之後,雷戈的目光滑過我傷痕累累的身體,口氣卻又軟了下來:“克拉納赫,你怎麼傷成這樣?跟我回去,我替你包扎。”
注意到雷戈身後那紅發少年投來的怨毒目光,我緩緩起身,對著他們微笑:“抱歉,我是不會跟你回去的。還有,我的名字是希嘯森。你的克拉納赫,早已經不在了,勸你乘早死心。”
“閉嘴!你閉嘴!”雷戈俊美無儔的容顏霎時扭曲,我從未見過他氣得這般凶,簡直開始語無倫次,“那個時候……留下他就好了,為什麼我要放他離開……那個家伙、那個家伙根本就沒有保護自己的能力……這次,我絕對不會再放手!”
“做得到就試試看吧。”我看著他接近瘋狂的神態,悍然回答。
“看來,我是一直對你太好了。”雷戈咬著牙,抬起手中的槍,對我扣下了扳機,“只要能留下你……就是殘疾,也無所謂了!”
砰然一聲打入肉體的悶響,傷的卻不是我。一條獵狗早撲上前去,用身體為我擋下這一顆子彈。
“這裡有三十多條獵狗……你的子彈又有多少顆呢,雷戈?”我伸手撫摸著身下匍匐的獵狗,面帶微笑。
獵狗們已經在我身前形成了一個半圓形的保護圈,對著雷戈那伙人露出雪亮的牙齒,狺狺狂吠。
我揮手之間,獵犬們爭先恐後地咆哮著一湧而上,紅著眼朝那群人惡狠狠撲去。除雷戈鎮靜地開了幾槍外,其余人哪見過這番被馴養獵犬反噬的陣仗,不是落荒而逃,就是被撲倒咬斷喉管。
雷戈的手槍裡果然子彈不多,七八聲響之後,便再無動靜。他惡狠狠扔了槍,也紅了眼,索性施展開全身解數,和那些獵犬徒手肉搏。
一旁觀戰的我,不得不承認雷戈的身手矯健非凡。但看到他左右騰挪,極技巧地劈斷了幾條獵犬的脊椎骨,令它們命喪當場時,再沉不住氣。
依正常判斷,落荒而逃的大部分人,必會帶來援軍。那時候,我所面對的恐怕就是足以消滅掉所有獵犬的槍支彈藥。所以在那之前,必須擒住雷戈,才可能有堂皇離開的資本。
當下再不猶豫。我咆哮一聲,撲向雷戈,加入戰局。
由於是以眾敵寡的局面,再敏捷的身手也難免受到鉗制。我雖只有蠻力,但左右掠陣的獵犬彌補了這個缺陷,它們將雷戈的變招完全封死。
雷戈的力氣本就不如我,勉強支撐了一陣子後,終於被我和獵犬們死死按入塵埃,滿身血漬傷痕,看上去狼狽不堪。
“我想安全地離開這裡,而你太危險了。”我喘著粗氣,拿出紅發少年刺過我的匕首,按在雷戈線條優雅,肌肉結實的左手腕上,“你也曾這樣對過別人,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希望你好生想想。”
“隨便……我不需要你來教訓!”雷戈看著我,藍灰色眸中一時憤怒一時迷茫,一時冰冷一時狂熱,竟瞧不出是什麼神情,只令人覺得淒愴萬分。
想想也是,我向來做便做了,一切但憑天性和事態所逼,又何曾為自己的行為找過冠冕堂皇的理由?此次說出這番話,倒真像人類的衛道君子。
一聲慘叫後,血花飛濺,雷戈的左手肌腱被我生生挑斷。接著,是右手。
雙手被廢的雷戈臉色慘白,滿頭虛汗,全身都在顫抖。只有一雙藍灰色的眼睛,仍然熠熠生輝地死死瞪著我。
當我將雙手軟耷在身側的雷戈架起時,正好迎面對上烏鴉鴉一群人和密密麻麻的黑色槍口。
“打開門放我出去,否則我殺了他!”我將匕首抵在雷戈的咽喉處,對著那群人狠狠威脅。
“誰也不許放他走,否則只要我有一口氣,就別想活著!”被挾持的雷戈咆哮起來,聲音居然比我還要大。
看著畏縮不前的人群,我手下用力,將匕首尖刺入了雷戈的鎖骨下方,再驀然拔出。傷雖不深,鮮血卻淋淋漓漓灑得到處都是。
“住、住手!不要這樣對沙利文先生!”紅發少年從人群中沖了出來,滿臉淚水,“我放你走,我放你走!”
“成仲勝,你膽敢這樣做的話,我有的是辦法讓你生不如死!”雷戈咬牙切齒地看著紅發少年,滿臉猙獰。
“先生,他做得出的,他是魔鬼!他連你雙手的手筋都挑斷了,又有什麼做不出?!”紅發少年流著淚掏出身上的鑰匙,走向鐵門,打開,“至於以後先生要怎麼對我……無所謂,反正一開始,我的命就已經交給你了。”
“不許放他走,你們快阻止他!”雷戈的胸膛劇烈起伏著,眼中竟全是絕望。
“對不起,先生是我們的首領,不能不顧先生的安危。”有人上前,躬身應答。
鐵門在眼前洞開,又無人敢阻。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我背上背著那人,手中架著雷戈,身後跟著殘余的十幾條獵犬,在數道或憎恨或畏懼的目光下走出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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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墅之外,是一條又長又狹窄的廢棄公路,長滿了荒草,沓無人跡。在公路的盡頭,隱隱能看到城市燈火。
我架著雷戈,沿著公路走著,直到夜幕低垂。不知怎的,雷戈的步伐越來越沉重,呼吸也開始紊亂。
看他再撐不下去,再加上天黑,大家也的確需要休息。於是我停下腳步,讓獵犬們守著雷戈,往最近的大樹下抱了幾捆蓑草,將背上那人解下,輕輕放在蓑草上:“你好好休息吧。”
一直不說話的那人此時卻開口:“你真的廢了他的雙手?”
“是的,否則我們不可能這麼順當地逃出來,他太危險。”我承認。
那人點點頭,臉隱藏在樹叢的陰影內,看不出表情:“但是……他喜歡你。”
“他做了那麼多不可饒恕的事,根本用不著可憐。”我心一震,說出的話卻仍然毫不留情,當下走向躺在地上的雷戈,踢了踢他,“喂,我鋪好了睡的地方,快起來去睡,別裝死。”
雷戈咬牙強掙了幾下,卻終是沒從地上爬起來。
“真沒辦法。”我俯下身,將他從地上抱起,卻發現他的身體一片滾燙,不由大奇,“你的身體……為什麼會這麼熱?”
雷戈別過頭不說話,倒是旁邊那人接口:“是在發燒吧?失血、傷口沒得到及時處理再加上奔波,很容易導致這樣。”
懷中的雷戈在不停顫抖,臉色慘白,身體灼熱。人類的身體那樣脆弱,這樣下去的話,也許會死也不一定。
“發燒……要怎麼醫治?”愣了半晌,我終於開口。
“最好的方法,是讓醫生處理。”那人想了想,猶豫片刻才回答,“但……以現在的條件,只有暫時用身體替他降溫……”說到這裡,他的聲音已經細不可聞。
搖搖頭,實在不明白為何那人說得如此吞吞吐吐。三兩下脫光雷戈的衣服,將全身滾燙的他抱入懷中,再躺倒在鋪好的蓑草上,不忘厲聲威脅:“你病了就老實些,別玩什麼花樣,否則死了可不要怨我!”
雷戈先是目露驚愕,接著,神情迷茫成一片溫柔,將赤裸的身子朝我懷裡貼得更緊。過了一陣子,他的體溫真的有所下降。
看著懷中人狀態轉好,心中不由得成就感滿溢,連忙轉頭對那人表功:“看起來真的有效……”
話說到這裡戛然而止,蓑草裡傳來那人酸溜溜幾句話:“沙利文長得好看,抱起來也很舒服吧?”
怎麼聽,怎麼像阿青說出的話。未經大腦,幾乎下意識地就回嘴反擊:“是不錯,抱起來非常舒服。”
剛意識到面對的不是阿青,自己說錯話時,那人已經冷哼一聲,轉過身背對著我,再不說話。
懊喪地轉過頭,卻看到懷中的雷戈目光灼灼地逼視著我,唇邊似笑非笑,聲音沙啞,卻偏生說不出的性感:“克拉納赫……雖然一直都是我抱別人,不過如果是你想抱我的話,我不會拒絕。”
不知怎的,海茵以前和我做的那些事驀然浮上腦海,霎時臉色一片通紅,嘴卻仍是硬的:“笨、笨蛋……要不是看你生病,誰要抱你這種人啊!你給我老實點!”
“是是……”雷戈輕笑著,將頭顱埋入我的胸膛,嘴裡模模糊糊地說著,“雖然不肯承認,真溫柔啊……克拉納赫……和以前一樣,沒有變。”說著說著,他竟在我懷中沉沉睡去。
我卻愣了片刻。明明廢了雷戈的雙手,讓他顏面盡失威風掃地,已經做好心理准備讓他憎恨自己了。為何,此刻他竟是一臉幸福的表情?
只是,稍微對他好了那麼一點而已。人心,真是那麼容易被填滿的東西嗎?
既然想不通,懶惰如我,當然也不願再往下想。隨手拾塊石頭,朝前面的草叢扔去,驚起一大片螢火蟲。
無星無月的夜,霎時布滿了流動的綠色光粒。
天色微明,輕輕放開在懷中窩了一夜的雷戈,將縮在蓑草內的那人抱起來,再喚上獵犬們,便准備起身趕路。
本來想趁雷戈熟睡時悄悄離開的,卻沒料到他竟醒了過來,一雙藍灰色眸子在微熹的晨霧中熠熠生輝,聲調平靜:“你要走?”
“是的。”我頓了一下,回答道,“你的屬下找到你後,會得到很好的醫治,一切都不用擔心。”
“到底,還是要離開我……”雷戈輕咳著,神情漸漸萎頓,“你太單純,根本不會自我保護,在外面一定很難生存……留下來吧,我保護你。”
“我覺得你才不對勁。”我正為這幾句話愣神,懷中那人卻言詞鋒利地開了口,“嘯森廢你雙手,又挾持你到這裡來,你對他就沒有半點恨意嗎?你騙他留下,無非是想報一箭之仇!”
“我從來沒有恨過。”雷戈苦笑著搖頭,“克拉納赫看到淪落成這樣的我,不會原諒是再正常不過……親手殺我都有可能,更何況只是廢掉雙手。”
“他根本不是克拉納赫,你醒醒吧!”懷中那人高聲喊著。
“不,他是。”雷戈忽然挺起身子,語調堅定,“一開始,我也以為只是相似罷了。雖然還有很多事無法解釋,但……感覺是騙不了人的。”
“他已經瘋了。嘯森,我們走。”懷中那人趴在我的懷裡,重重地喘息著,顯然氣得不輕。
也許是因為昨天太過勞頓,居然覺得懷中的身體重了不少。沒來得及想那麼多,便抱著懷中那人准備離開。
“克拉納赫,記得你是怎麼死的嗎?!那種場面,我再也不想看到!”身後傳來雷戈的大吼,再看他,居然全身都在顫抖,大顆大顆的淚珠從眼中滑落。
心中陡然一震,不知為何胸腔中開始絞痛,就仿佛被擊中了致命要害般。
悲愴、痛苦、屈辱、憤恨……種種感情忽然翻上來,令我全身顫栗,卻找不到產生它們的來源。我怎麼了,我究竟怎麼了?
不想再聽後面的話,不想被這種莫名其妙的情感波動困擾,我緊緊抱住懷中那人,朝前方拔足狂奔。
雷戈支起搖搖欲墜的身子,在我後面跟著跑了幾步,卻終因體力不支,軟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來。
我抱著懷中那人一路朝前狂奔,直到確定已經離雷戈很遠,直到胸中郁結的情緒漸漸消散,才停下了腳步。
定神四顧,發現日上中天,已經進入城區,眼前橫著一條波光粼粼的大江,不遠處有一座窄長的白色雕花石橋,橫跨江面。
江上陣陣吹過冷風,掠起滿江洶湧,江鷗掠過頭頂發出悠長的鳴叫。眼前壯麗,竟讓人神之為奪。
不知不覺中跨上石橋,將懷中人放在橋欄上坐穩,用手扶住他的瘦腰,怔怔地望著澎湃江水出神。
周圍雖不時有人經過,對著赤身裸體、傷痕遍布的我側目,卻因為我高大的模樣和身旁圍著的十幾只獵犬,不敢上前,全部繞道而行。
“嘯森……我真的,找得你好苦。”不知為何,那人此時竟嗚嗚咽咽起來,緊緊握住我的手臂,“你這個笨蛋,你這個大笨蛋!”
熟悉的語調,熟悉的指責。我驚愕片刻,低頭看他,卻看到一對烏黑剔透,微微泛著碧色的眸子正含淚與我對望。
那個……我好像記得他的眼睛已經被挖走,為何現在……
“阿青?!”我大叫,又是驚異又是狂喜。三下五除二解去他身上裹著的骯髒繃帶,瀲灩水光中,映入眼裡的是一具修長優雅,肌肉勻均結實,沒有半點傷痕的完美身體,“你怎麼變成這樣?”
“因為,我和那人訂下了契約。”阿青跳下橋欄,甩甩如鴉羽般光潤的及肩發,對我怒目而視,“我蛻的方式,是要利用活人的身體……當然,自己也要付出一定的代價。”
“那人……他怎麼樣了?”想起那人從此消失,我忽然郁悶。
“他根本就不想再活下去,否則,我也不會有可乘之機。”阿青捧起我的臉,深深望入我的眼睛,“我接收了他的記憶、讓他的願望得以延續、答應他以生命交換的條件……我已經不再是完全的我了,難道你就一點不擔心嗎?”
“你一向知道如何保護自己,不用我擔心。”我悶悶推開阿青,心中仍然郁疾難消,獨自趴在欄桿上看著江水流動。
“希嘯森,你這個大笨蛋!”阿青憤憤跳腳之後,忽然撲上來,從背後緊緊抱住了我,語調溫柔哀怨,“我當一條蛇不好麼,快快樂樂的。蛻成這樣,還不都是為了方便跟著你、照顧你!再說像你這種沒節操的家伙……如果沒有人類的身體,不知道你又要去跟誰做那些事!”
“夠了!”想起這麼長時間一直惦著阿青,此刻他卻這樣誤解我,又強占了別人的身體,等同於害死一個無辜的人。不由得怒火上沖,狠狠一把將他推開,氣得渾身打顫,冷笑著,“我做哪些事,和你無關,用不著你費心……還有,我也要不起你的照顧……你滾,現在就滾!”
阿青霎時臉色慘白,嘴唇一個勁地哆嗦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雙拳緊握,指甲深刺入掌心,細細的幾縷鮮血順著瑩白突起的指骨緩緩流下。
看著他這副模樣,愛憐陡生,怒火也漸漸低了。但既然大話已經放下,就沒有再收回的道理。
轉身便走,暗地裡,卻實是希望他跟上來的。但走了幾步,身後卻沒有傳來他追隨的腳步聲。
回頭再看,阿青原先站立的地方空無一人。心中,驀然大痛。
想起以前的遭遇,沒敢再深入城區,只是在其外緣徘徊。很快,我摸清了周圍的地勢,並找到了生存方法。
附近有一個很大的垃圾場,每天都會有車過來傾倒城市裡產生的垃圾。但要經過一個月,才會清理回收一次。
在裡面,不但能找到可以食用的東西,而且還能找到一些生活用品和廢舊衣裳,真是應有盡有。對於我來說,真是上天所賜的一個寶庫。
說起來,以前有一些流浪漢也在這附近搭篷子居住。但自從我和我的獵犬們來了以後,不知道為什麼,他們一個個的消失不見。
我並不是和別人難以相處的人,相反,很懷念以前看他們結群談笑的日子。可能……是我的模樣太可怕,以致嚇走了他們吧。
我穿著身半舊不新的衣裳,躺在垃圾場旁邊,和我的獵犬們一起曬著太陽。雖說這身衣裳穿著非常別扭,皺巴巴的褲子在腳踝上高懸三寸,領口袖子又緊又小的,卻至少令我比較像一般的流浪漢,不致被別人當成異類。
這時,眼角余光看到一個年輕女人手中捧著微型攝像機,捏著鼻子,賊溜溜地向我走過來,一臉神秘。
“喂,你做什麼?”我轉過頭,好奇地詢問。
女人卻被嚇得跳了跳腳,過了一陣子才平靜下來,走到我身旁,看我確無惡意,才囁嚅道:“我是擬銳報的記者,負責城市尋奇專欄。在別人那裡聽說了你的事情,希望你能接受我的采訪。”
沒聽懂她在說什麼,於是不懂裝懂:“呃……那個,好啊。”
“你是怎麼養這麼大一群獵犬的?據說,它們都聽你的?”女人湊過來,兩眼閃閃放光。
“我沒有養它們,它們自己會找吃的。是的,它們都聽我的。”我老老實實,一板一眼地回答。
“你這人真有意思。”女人忽然笑了,神情輕松下來,“但是,傳聞中說你是有怪癖的神秘富豪,還用錢支使走了附近所有的流浪漢?”
“啊?”我愕然。
“沒什麼沒什麼,你不想回答也沒關系。”女人自顧自地說著,“世界之大,各種類型的人都有,沒什麼奇怪的。啊,你不用擔心,我不會破壞你喜歡的生活。”
我再笨,也聽出了她話裡的意思大概。
原來,我以為自己找到的生存方式,還是由某一雙手在幕後掌控。想到這裡,不禁大怒,推開身邊那女人,四處奔跑著狂吼:“雷戈,是你嗎?!你一直監視著我對不對?!這算什麼,出來,你給我出來!”
吼了半天,沒半點回音,當下也洩了氣,轉過身面對那女人,無精打采:“你走吧,不送。”
女人卻兩眼放光地抓住了我,聲音激動得接近顫栗:“另有隱情對不對?真相究竟是什麼……啊,難道是被仇人追殺?還是……”
看她莫名其妙興奮得不成樣子,翻翻白眼,正准備回去躺著,卻看她如條牛皮糖般粘上來:“雖然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但這裡不能待了,對不對?如果信得過我的話,去我家。”
想想這裡已經被雷戈控制,待下去的確沒滋沒味,自己又真沒別的地方可去。再看看那女人的一臉懇切,不知不覺就點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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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你這身衣服,還有味道……真是太髒太臭了。”到了公寓,女人一邊手把手教我如何使用熱水器、香皂、洗發液等物品,一邊絮叨不休,“難以置信,連熱水器都不會用,你剛從原始森林出來嗎……”
如果不是忍無可忍,動手她扔出浴室門外,我懷疑她會絮叨到世界末日。
剛洗到一半,就聽見外面傳來她驚天動地的慘叫,間或摻雜著獵犬們的低吼。
知道她制不住那幫獵犬,連忙沖出去,將包圍著她,正呲牙裂嘴的獵犬們引開,對她笑笑:“那麼,我帶它們一起洗好了。”
“不要!”女人高聲尖叫,“你休想帶那幫臭東西糟蹋我的浴室!”
“它們才不是臭東西!”聽了這話,我微怒反駁,“它們是我的同伴!”
“你……”女人語塞,又發現我赤裸著身子面對著她,臉色不由轉紅,一時竟愣在原地。
我和她對視片刻,以為她默許,轉身喚起獵犬們,朝浴室走去。但就在這時,女人忽然抓住了我的手臂,接著,一句令我大驚失色的話從她唇中吐出:“克拉納赫?”
剛想反駁,女人卻堅定地抓住我的手腕,向她的起居室走去:“你過來。”
進入那布置得花花綠綠的房間,映入眼中的是滿牆因年深日夜久而褪色的大幅海報,每張海報,都是同一個男人的面孔。我不得不承認,那男人比我見過最好看的雷戈,還要好看。柔軟的銀發,如極品玉石雕琢出的輪廓,深邃的冰藍色眸子,整個人看上去優雅至極,卻偏偏有著無法忽視的霸氣,令人心折。
“看看你自己的臉吧!”女人像受了什麼打擊般,喘著粗氣將我拖到可以照見全身的穿衣鏡前。
這是我第一次照鏡子,也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自己的臉——和那海報上男人的臉一模一樣,只是年輕了幾歲,更張揚粗獷些……呃,我承認,是更沒氣質一些。
“海報上的人,是克拉納赫?”因為早被人誤認過,所以也沒有深受打擊,小小震驚一下,我隨即恢復常態,微笑,“以前,有很多人說我長得像他。”
“但是,馬上就能看出是兩個人。”女人連忙插嘴,氣咻咻地瞪著我,“為什麼……會讓你這種人長得和他一模一樣。仔細聽,連聲音也……算了,你是不是因為這點,才會讓人追殺?”
想想雖然沒有被人追殺,但落到如此境地,十足十是為了這副模樣。於是,對著女人點了點頭。
“好吧,我會保護你的。”女人走過來,慷慨激昂地將雙手放在我肩上,卻又發現我赤裸著身子,臉頰再度泛紅,“現在……快去洗澡。”
我點點頭,喚起我的獵犬們。
身後,女人正一邊跳腳一邊尖叫:“我說過,你休想帶那幫臭東西糟蹋我的浴室!”
“放心,我是讓它們在公寓外待一陣子,免得又與你鬧不和。”我轉過頭,看著她的眼睛,微微一笑。
正在跳腳的女人不知為何,竟霎時安靜下來,臉刷地一下紅到了耳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