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霧濃雲愁永晝,瑞腦銷金獸。
佳節又重陽,玉枕紗櫥,半夜涼初透。
東籬把酒黃昏後,有暗香盈袖。
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
——《醉花蔭》·李清照
在洛水之濱,今日,一片喧嚷聲。
在昶王的主持下,超度大會隆重地展開,各方百姓蜂擁而來,想來瞻仰這位仁慈的王爺,想來看看這位隱居多年的王爺。
人很多,人山人海似的洶湧而來。
他在士兵的護衛下,艱難地往前行,可臉上始終面帶微笑。
秦可風在百姓蜂擁裡隨波逐流,遠遠額望著他,不斷在心中蓄積著勇氣,累積著對他的殺意,扼殺她對他的情意;袖裡的手緊握著短劍,身上穿的是她最愛的白色衣裳,也是為他穿的喪服。
法號吹起,漸漸掩過鼎沸的人聲。
百姓們仰著頭,看著昶王朱見雲一步步走向高台。
法輪轉動,多位大師念著諸佛的佛號,聽起來是這麼的寧靜安詳,但她的心裡卻翻騰著殺意。
她必須殺他,她不得不殺他……鑽過人群,她向高台前進。
素白的臉上沒有上胭脂,她是殺他的刺客,也是他的王妃,她不想隱瞞,也沒有必要隱瞞。
所有的聲響在朱見雲高舉起手後漸漸靜下來。
他看著百姓,深深地吸了口氣,「各位,今天的法會是為了超度那些枉死的冤魂,其中有部分是被以前的我所殺的。」
台下百姓們皆露出驚訝的面孔。
可他坦然以對,「是的,我殺過人,不只是敵人,也錯殺過我國的百姓,不知讓多少人流離失所、妻離子散,我知道就算我道歉一百次一千次也不足以彌補一切過錯,傷害已經造成,死去的人也不會復活,我曾經決定出家為僧。」他動手拉下頭上戴的假髮。
哇!底下的百姓立刻爆出一聲驚呼,議論紛紛。他們的王爺出家當了和尚?
「五年前,我的確出家為僧,但唸經拜佛還是不夠,造橋鋪路、賑災救貧仍是不足……過去的冤魂仍不原諒我。」他看到了她,卻平靜地往後退,退到了高台邊,「殺人必須償命,是我國的律法,我要說,就算我的個王爺也不例外。」
突然,高台下有人認出秦可風。
「王妃,是王妃!」
眾人好心的讓出一條路,讓她一步步地登上高台。
他不懼地望著她,「我要說,殺人報仇也是犯罪,千萬不要讓自己的手染上血腥。」
她沉默以對,倏地亮出了手上的利劍,一步一步地逼近他,可臉上的淚水一顆顆的掉落。
所有的人愣愣地看著,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
但士兵還是上前想要保護王爺。
「不准上前!」李央大喊,痛苦地叫道:「隨他們去,讓他們一次把所有的恩怨都了了吧!」
時間像是靜止了,唯一在動的是朱見雲的聲音,還有秦可風的腳步聲。
「你何苦把自己逼上絕路?」選這麼一個眾目睽睽的場合下手,根本是尋死。
「我本來就沒有後路。」她咬牙,晃了晃手上的短劍,「為了我的爹娘,為了我的族人,我必須殺了你。」
他緩緩搖著頭,「為了你,我不能讓你在此時此刻殺我。」
她冷笑道:「現在,由得了你嗎?」她握著利劍向他撲過去。
他閃過她的第一個攻擊,順勢抓住她的手腕,嚴肅地低語,「離開這裡,要殺我以後有的是機會。」
「不!沒有機會了,我現在已經無路可走。」一個反手,利刃劃過他的手臂,一道鮮艷的血痕染在他白色的長袍上。
她再一個旋身,飄舞的身影帶著駭人的冷光逼近朱見雲。
他步步後退,一個翻身,獨立在扶攔上,衣袂迎風飄揚,背後是一片蒼茫的白雪,底下是滔滔流著浮冰的江水。
有那麼一瞬間,她愣住了。
然後,她也跟著翻身上扶攔,長法狂亂地在她臉頰上飛舞著,她顫巍巍的手緊握著利劍放在腰側,猛吸一口氣,刺向他。
他卻臉色平靜地佇立不動。
目標越來越近,她的心卻越來越感絕望,她知道他不會傷害她,也知道他有心求死,兩個悲哀的靈魂,用生命當作救贖的最大籌碼。
猛地,她往前一突刺,淚水竄流……
他的手緊緊抓住她握著劍 柄的手,她的間落空了……
他側身躲過,不知是該喜,還是該悲?
他在她耳邊低語,「活下去,勇敢地活下去,這是我最後的願望!」
她的心刺痛地顫抖著,獨自活下去不是她的願望,她累了。
突然,他放開她,放開所有依持的力量。
「見雲——」她淒厲地叫,看著他失速地往下墜。
底下是滔滔洪流和一塊塊尖銳的浮冰,他正往那裡墜落……
不!恐懼在她的腦子裡炸開。
「見雲!」她驚恐地嘶喊,縱身一跳。
她奢望的不是殺他,也不是救他,而是企盼在最後一刻,她還能握住他的手,兩人一起赴黃泉。
兩個人影在半空中越來越近,如兩隻白色的飛鳥,自***地飛向冰冷的波濤。
她的手終於握住他伸出的手,她破涕笑了,他歎息著。
原來,同歸於儘是他們兩人最圓滿的結局。
「砰!」墜入冰冷的河水,他們都沒有掙扎,任冰冷的水漫進他們的口鼻,漲痛他們的肺,可他們的手仍緊緊相握,剩下的是最後一個願望——一起走。
兩人的眼裡只有彼此,將水光照映下的他(她)刻進心裡,在這最後一刻,他們驀然明白,他們之間的關係不是「仇」,而是「愛」。
「唉!」是誰的歎息聲傳入他們的耳裡?
「來吧!來我這,我來給你們一個好夢。」
是誰已不重要了,他們終於可以脫離噩夢。
眼前漸漸轉暗,兩人雙雙墜入無底的黑洞……
岸上,一片靜寂。
王爺和王妃相繼跳河?為什麼?
沒有人理得出頭緒。
第一個有所行動的是李央,他衝上前,倚靠著扶攔往下看。
洶湧的河水、尖銳的浮冰之間不見任何人。
「你們怎麼這樣?再出來打呀!」他腦子混亂極了,狂亂地叫:「你們怎麼可以拋下我一個人走?等等我呀!」他也爬上扶攔,然後轉身,看著老百姓一個個呆呆的臉,「看什麼看,拍手呀!看表演不用鼓掌的嗎?」
大堆的士兵頓時清醒過來,擁了上來,抓住他。
「李總管,千萬不要跳,你下來呀!」
「讓我跳、讓我跳,我也要跳跳看。」李央激動地吼道。
「李總管,你冷靜點,我們馬上派船下河抓哦人。」一士兵勸道。
李央這才回過神,命令道:「對,找,趕快找,你們還愣在這兒做什麼?」
場面一片混亂。
超度法會還是超度法會,但超度的魂魄又加了兩個,還多加了百姓的哭泣聲。
成安不敢相信地看著底下滔滔的洪流及層層破碎的浮冰。
他的師妹,他仰慕多年的師妹竟然背叛了他,選擇與敵人同歸於盡!這是什麼樣的復仇?
這根本不是復仇,倒像是殉情。
殉情?她信誓旦旦地說要殺了朱見雲為父母族人報仇十餘年,而她不過跟那個男人睡個幾宿,心志就全變了!
這樣的女人不值得他愛護十多年,這樣見色忘義的女人,也沒資格成為他未來的妻子。
「對,這樣的賤貨不值得為她哭泣。」
他扭頭就走,從此行走天涯闖他的路,他要徹底忘掉秦可風這個女人。
她感到全身劇烈疼痛,一陣陣的痛,一股股的冷,痛入心扉,冷徹骨髓。
難道這就是死亡的滋味嗎?
好難過、好痛苦,見雲是否也同她一樣承受這般的苦楚?
「來,好好睡吧!放輕鬆,做一場好夢。」
是誰?是哪個男人這麼輕柔的講話?
還有,這是什麼味道?像米煮熟的味道,不,該說是谷子,也不對,她想哦了,這味道是煮黃粱時發出的香味,她師父常常煮來釀酒。
師父、師娘,他們可好?
她想到了在孤絕峰學藝報仇的時光,那時候跟師父、師娘、大師兄一起,師父疼她、師娘規勸她要慈悲、師兄支持她……那些日子,一下子變得好遠好遠。
如果再有機會,她想告訴師父和師娘,請他們原諒她這不肖徒兒;想告訴師兄,對不起,她辜負他的期望。
「別再想了,好好睡吧!」
這到底是誰的聲音?莫非是索命的黑白無常?
嗯……頭好昏、好困……
一陣朦朧的白光向她籠罩過來,她只覺得身子往上飄,然後她發覺自己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雄偉的建築,赤紅的簷瓦,一塊又一塊方形石板排列在地上,這是哪裡?
她隨意地走動,在這些建築裡,有好些人在走,他們穿的衣裳很類似她在王府看到下人們穿的衣服,莫非這是另一個王府?
走著,走著,她看到有個小男孩獨自坐在岩石上,約莫七歲大,那長相她好像在哪裡看過?
小男孩的眼睛渴望地看著前方,她朝他的目光望過去,是一個穿著華麗的女人牽著一個小男孩,好像是母子。
「嘿!男孩,這裡是哪裡?你告訴我好不好?」
但那小男孩理都不理她,那雙眼睛還是直直地看著那對母子。
「嘿,你到底有沒有聽到我說話?」
小男孩依然沒有一點反應,好像沒有看到她似的。但怎麼可能?她活生生的在他面前呀?
「小王爺,你該回房讀書了,再過一個時辰,先生就要考試了。」
是一個約莫十歲大的男孩出現在他身邊,那張臉看起來也好熟悉。
小男孩歎了一口氣,「李央,為什麼十皇弟的娘是個村女,她就可以進宮,而我娘卻不行?」
李央?莫非眼前的這個小男孩是見雲,小時候的見雲?可她怎麼會到這個地方來?
對了,她記起來了,她在做夢,這裡是夢境。
「小王爺,我聽宮裡的前輩說了,小王爺的娘親之所以不能進宮,是因為……因為她不是漢人。」
朱見雲表現得很冷淡,「我不明白,是不是漢人有什麼重要?一樣都是父皇沾惹的女人,不是嗎?」
李央聳聳肩,「我也不明白大人在想些什麼?啊!小王爺,時間快到了,你的宋史還沒看完呢!」
朱見雲又是一臉疑惑地看著李央,「為什麼本王要這麼勤奮地讀書、練武?反正太子已經決定是皇兄,本王是不是文武雙才已不重要,不是嗎?」
「小王爺,這話別讓常 公公聽到,他最不喜歡聽到你說這種喪氣話了。」李央有些緊張。
朱見雲生氣了,「你幹嘛這麼怕常 公公?他只不過是個閹人,奉父皇的命令來照顧本王的,照理說,本王是他的主任。」
「你說誰是誰的主人?」
一回頭,一個白髮蒼蒼、聲音帶著陰柔的老男人緩緩走過來,他停在朱見雲的面前,那雙眼很不客氣地上下打量著朱見雲,「小王爺,你以為你父皇很重視你嗎?」
「當然,我是父皇受俘敵國時回國的希望,見雲為的就是撥雲見日。」
常 公公嘲諷地笑了,「小王爺,你太天真了!你根本不是皇上的希望,你是皇上的恥辱,提醒皇上曾經被敵人俘虜的證據,他老早就想把你踢掉了,你信不信,就算我餓你個十天八天,皇上也不會說句話。」
「你敢!」朱見雲咬牙切齒道。
「有什麼不敢?不聽話的孩子就要懲罰,無可救藥的孩子就該捨棄。」常 公公面無表情到說,彷彿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會殺了你!」
「憑你這麼一個小孩?」常 公公低笑起來,「別笑死我了,你的拳頭連擋我一根手指頭都不夠。」他臉色一變,「別多說廢話,回去,把你的文武都練好。」
「本王就是不要!」朱見雲賭氣撇開臉。
「由不得你說不。」
結果常 公公竟然把他抓了起來,丟進房裡,不許他吃飯,不許他喝水,也不許李央來看他。
只有她陪在他身邊,但有什麼用?
她施不上力,他也看不到她,她只能眼睜睜地看則後年紀小小的他餓得在地上亂滾,那執意要闖出門的小手早已經是血跡斑斑,就這麼無人問津過了兩天,他已經奄奄一息,看得她心好痛,沒有一個小孩子受得了這種苦罪。
終於,門外有了動靜,是常 公公端了碗粥進來,看著躺在地上的男孩,低下身子,「小王爺,很難受是吧?」
「囉嗦!」朱見雲雖然很餓,可還是頗有傲氣地道。
「很不服氣是吧?」
「總有一天,本王要殺了你!」朱見雲怒瞪著他。
「你不怕我在那一天之前先殺了你?」常 公公不怒反笑道。
朱見雲不說話。
「要殺人之前,你要變得比敵人更強、更聰明、更無情,什麼友情、親情都要捨棄。」常 公公逕自說道。
「你到底想說什麼?」朱見雲盯著他。
「小王爺,你很聰明,只要你文武雙才,便不怕文武朝臣不注意到你,甚至會拿你跟太子比較……如何?我們來打個商量,只要你一切聽我的,我就幫你登上帝位?」
朱見雲笑了,「原來你打的是這種主意?」
她不敢相信地睜大眼睛,什麼樣的人會瘋到跟個七歲大的男孩談交易?還是談國家大事?
「是啊!小王爺,你的意思呢?」常 公公(此處缺兩個字)地詢問他的意思。
「好。」
好?朱見雲為什麼說好?他不是恨那個常 公公到了極點嗎?秦可風訝異的心裡想著。
在疑惑中,時光已經荏苒過了七年,當年瘦弱的小男孩變得健壯、變得勇猛、變得有些駭人,但個性卻便得非常的內斂。
當他在御花園遇見皇后,依禮參拜時——
皇后卻譏諷著說:「嘿!你們記得這是誰嗎?本宮一向過目不忘,不過,怎麼不記得皇上眾多子女中,有這麼一號人物存在?我說你呀!你該不會是冒牌的吧?」
連秦可風聽了,都忍不住想罵那個皇后欺人太甚。
但朱見雲卻笑著說:「母后說笑了,兒臣怎麼會是假的?大抵的我們許久沒見,再加上兒臣小時和現在的容貌不同,所以讓母后一時想不出來。」
「是的、是的,我這倒是想起來了,你不就是皇上在外面忍不住村姑的誘惑,一時亂性,生下來的孽種嗎?」
秦可風多想一刀捅死那個皇后,這樣的氣度,怎麼配當一國之母?
「那是別人,兒臣不是亂性生下的孽種。」朱見雲不卑不亢地解釋。
「本宮說你是,你就是。」皇后蠻橫地說。
「兒臣遵命。」朱見雲臉上神色不變,彎身順從。
秦可風的心中充滿了痛楚,這麼多年來,她伴他走過太多的路,辛酸又坎坷,在他小小的年紀時,便承擔太多的苦楚、太多的屈辱。
「小王爺,你是不是很不服氣?心裡很不舒服?」待皇后走後,常 公公附在他耳邊說。
朱見雲卻是一句話都不吭。
「她以她的兒子為傲,你就證明給她看,你比她的兒子更行、更適合當皇帝。王爺,你要記得,當初阻止你娘親進宮的就是這個女人,太子的娘親。」
朱見雲的臉色一下子變得暴戾起來。
「你要變得更強,不擇手段達到目的,只有變強、只有變狠,你才能活下來,才能受到別人的尊重,你絕對不能心軟!」常 公公提醒他。
多麼熟悉的話,在好久好久以前,她就是這麼警惕自己的。
「本王知道。」
不,你什麼都不知道,變強、變狠一點都不能解決問題!她向他大吼,但他一點都沒有聽到。
好沮喪喔!她不知道要怎麼做才能救他免於墮入殺戮的歹途?
場景一轉,在一個皇家的宴席上,皇上對著眾多子女以及嬪妃發出深長的歎息。
「南方的國土受到夷族的入侵,放眼朝廷,竟然沒有人願意掛帥出征,唉!」
頓時,整個宴席上鴉雀無聲。
「唉!」皇帝又歎口氣。
「兒臣願意率兵出征,為父皇解憂。」坐在最角落的朱見雲突然站起來大聲請命。
「太好了、太好了!那朕就給你三萬兵馬,你去為朕解決邊患。」
「遵命!」這時他的表情是雀躍的,終於有了他表現的機會。
「不過,你是哪一位?」皇帝突然又問,引來滿堂的笑聲。
他的臉馬上一沉,冷得可以凍死人。
她為他流下眼淚,這麼久了,她懂得他的渴望,縱然多年沒見父親,他相信父親是因為某些因素不能見他;他相信父親是記得他的,畢竟他是特殊的「撥雲見日」,不是嗎?
但答案卻是——父皇根本忘了他。
沒有一個做子女的受得了這種待遇,但他卻承受了。
他笑著解釋,「父皇,兒臣名叫見雲。」
但她知道他的心裡淌著淚。
這是怎麼樣的一個父親?由此可知,擁有一個皇帝父親也不見得是一件好事。
她跟著他上了戰場,才知道那個皇上有多混蛋,三萬的士兵,怎麼比得過對方十萬以上的大軍?
但朱見雲沒有退縮,詳細地研究地形和對方的習性,擬定戰略,在出發的前一夜,他對天禱告——
「老天,我從來沒求你什麼,但這一次我求你讓我順利出擊,讓父皇再也忘不了我,讓皇兄對我刮目相看,讓我至少有一點存在的價值,求求你,至少讓我擁有一點聲名流傳後世。」
這就是他圍脖的心願,只求他活著有留下痕跡。她不禁為他心酸。
第二天拂曉,他開始了第一波攻擊,率先衝入敵營,第一個殺的人的守夜的男人。
當大刀劃過那人的頸部,飛濺的鮮血噴在他的臉上、衣裳上,他嚇得愣住了,慘白著一張臉,久久無法動彈。
「元帥、元帥,你怎麼了?要不要退兵?」
他陡然醒過來,像發了瘋一樣,瘋狂地砍殺,鮮血濺滿了他全身,渾身充滿了殺氣,在他眼前,人不再是人。
「你們統統給我死,不要再擋我面前!」他瘋狂地大叫,叫得聲嘶力竭。她看得哽咽,看到心痛,他累積多年的怒氣、委屈,藉著殺戮,終於發洩出來。
這是誰的錯?到底是誰的錯啊?
那一天的戰爭,朱見雲勝了,但他的心裡沒有欣喜。
他在帳裡來來回回地走著,不斷地低語告訴自己,「我不能心軟、我不能同情任何人,我要變得更強、變得更狠,我要變成一個無血無淚的魔鬼!」
夠了,她看得夠多了!
誰來叫醒她遠離這場噩夢?
她不想再看了!
然後,她突然睜開眼睛,黃粱的香味依然縈繞在鼻間,她看到滿天黑色如絨的夜空,以及一輪冷月高掛在空中。
她沒死?
她轉過頭,看見一簇簇熊熊的烈火焚燒著乾柴,火堆的另一邊,是裡著毛毯的朱見雲,他的臉色異常蒼白。
「見雲!」她呼喚著,緊張地坐起身。
「無妨,他沒事。」
是夢中熟悉的聲音。
她轉回頭一看,是個穿藍衣的少年,還有一個穿紅衣的少女。
「你們是誰?」她馬上全身戒備地問。
「我們是有緣人,你不必害怕我們,我們沒有惡意。」
「是你們救了我?」
少年偏了偏頭,「除了你們自己,誰能救得了你們。」
「什麼意思?」她不懂。
「仇恨,埋在你的心底。」少年彷彿知道一切地說。
父母被殺的景像一幕幕地浮現在她的眼前,爹的身體斷成兩段、娘的頸項濺出滿天紅霧、全村的族人屍骸不全的在泥濘的土地裡,還有她爹娘死不瞑目的模樣……
她該恨的!就像以前那樣,但這次不一樣,她不覺得再有仇恨存在,他的狠、他的酷,或許有他的原因;或許就像夢裡那樣,可她從沒給過他一個解釋的機會。
「殺人有殺人的痛苦,被殺有被殺的憤怒,這些苦楚,他都嘗了,你見識過他的噩夢,不是嗎?」
她震驚地望著少年,「你怎麼知道?」
她腦海裡回想起他在深夜輾轉反側,一聲聲淒厲的呼喚:不要殺我,不要殺我……「如果一個人從小被教導殺人是正確的事,他怎麼能瞭解殺人是罪惡?」
她想到在夢裡所見的那個朱見雲為了生存、為了活得有價值,藉著殺戮,來讓大家注意到他、尊敬他,這樣的他,錯了嗎?
她現在不這麼以為,這是環境的錯,是生養他的父母的錯。
「如果是你生長在宮闈裡,你也會把人命當作螞蟻般踐踏。」少年平心而論。
這話她否認不了,或許,她還會變成比朱見雲更可怕的惡魔、犯下更多的罪。
「所以,你能原諒他嗎?」少年輕聲問道。
原諒?
她記得在淒涼山上,她決定離開的那一天,她告訴他:「我唯一的恐懼是你會恨我、會氣我,永遠不原諒我,在你知道一切之後。」
但他卻寬容地微笑道:不會的,沒有什麼事是值得恨一輩子『氣一輩子的。
是啊!沒有什麼事是值得恨一輩子、氣一輩子的。
看著他熟睡的身影,她的表情變柔了,「原諒什麼?我跟他該做的不是誰原諒書二,而是努力。」努力地贖罪,努力地幫助他人。
她領悟了,報仇並不能解決什麼,殺戮的人有他殺戮的理由、有他殺戮的痛苦,或許是身不由己。
「很高興你想通了。」少年站了起來,朝少女伸出手,「儀兒,該是我們出發的時候了。」
「是的,師兄。」少女柔順地站起來,讓少年牽著她的手。
「等等,你是誰?」她喚住他們想離開的身影。
少年停了下來,「如果你的男人問起,你就說我是賜給他噩夢的人,他自然就會明白我是誰了。」
但她不明白呀!
「你總有名有姓吧?」
「你可以問你相公,如果他還記得我這個人的話。」少年對她露出微笑,「聽,你們的臣子來找你們了。」
她轉頭仔細聆聽。
是的,黑暗中,隱隱約約聽到有人呼喊著,「王爺、王妃,你們在哪裡?」
「你……」她再轉回頭一看,四周哪有少年和少女的影子?
他們不見了!好奇怪,像是荒野裡行蹤不定的遊魂。
她的心不禁有些發毛,但轉念一想,她不再有心結,寬闊了許多。
是的,仇恨消失了,整個心變得平靜安詳、變得甜蜜幸福。
未來,她期許著跟朱見雲過著平凡的日子。
「可風?」他申吟,掙扎著想要撐起上半身。
她耐住全身的疼痛,來到他的身邊攙扶他,「小心一點,你身上有傷。」
「發生了什麼事?」他看著她,直覺地覺察到有某些事不一樣了。
她笑,嫣然地笑了,「我們……重生了。」
是的,他們重生了,過去的已經過去,仇恨消逝了,重要的是把握現在,追求未來。
東方漸現出魚肚白,燦爛的朝陽帶來了燦爛的希望——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