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好了不哭 第八章
    因為忙著店裡的事,謹吾回去的時候天已經大亮了。從城市的各個角落湧出來的人群擠上電車和列車,快速地在城市之間移動著。

    信也昨天就說今天會去參加一個什麼補習班,謹吾也就懶得趕時間,蝸牛一樣在洶湧的人潮裡移動,彷彿周圍緊張的節奏跟他沒有絲毫關係。

    電車比他平時坐的那班車擁擠得多。謹吾揀了最角落的一個地方站著,聽著機器裡硬硬的播報站名的聲音,微微地有點出神。

    該是夢醒的時候了,他卻還不知道該怎麼去相信也說。腦海裡想像了很多種決裂的畫面,卻又覺得沒有任何一種可以保護那個孩子不受到傷害。

    很想努力,只是仍舊無能為力而已。

    就像他很努力地組建自己的幸福家庭,希望能夠像正常人一樣擁有屬於自己的幸福;第二年就有了露亞,美玲也不是現在這個樣子,雖然對他有所不滿,仍舊全心全意地愛著他。

    那時候謹吾在一家公司裡謀了一個小職員的位置,業績不是最好也不是最差,勉強維持著而已。然而每一次裁員,自己都能僥倖逃過,靠的還是和上司不清不楚的關係。

    第一次,是被逼迫的。被上司貫穿的痛苦以及言語上的羞辱,都讓他痛不欲生,可是想到如果離開,很難找到別的工作,又想到妻子時他的失望以及眾人的目光,只好忍耐了下來。之後在儲藏室裡的一次次性交,他也不是沒有快感。已經完全習慣了男人的身體,很快地在那個人的身上找到了無法在美玲身上得到的滿足。

    看見妻子期待的臉,總是難以啟齒;而對於妻子越來越難以滿足的願望,他除了默不作聲,也沒有任何反駁的立場。說到底,他也不過是個軟弱的,臣服於自己慾望的男人。

    再然後,事情被人撞見。上司很輕易地把所有的責任推到了謹吾的身上。對於這麼一個工作能力不突出又缺乏熱情的男人卻始終沒有被辭退,早就怨念四起的同事們終於找到了事情的原因,謹吾沒有任何辯駁的餘地。

    妻子因為這件事情哭到幾次昏死過去,精神狀態也變得不太正常。謹吾知道他毀掉的,是自己的人生,以及一個女孩子原本應該幸福的一輩子。信也一直想知道他的過去,但是如果真的說出來,信也還能有怎樣的幻想?

    原謹吾不能說自己是無辜的。懦弱的他只是想拚命地保護自己羽翼下的人們,但是……他大概用了最最糟糕的一種方式。無能為力……就算他唯一可以利用的只有這具身體,那也是這個世界上最最不值錢的東西。

    謹吾輕輕地笑起來,冰冷極了。

    謹吾在樓下的超市裡買了些東西。信也今天要到晚上才會回來,就不用太在乎做飯的事情。一覺睡到下午,吃和不吃都沒有關係。

    有些疲憊的靠在電梯間裡,謹吾為了能晚一點見到信也感到慶幸。晚上出門前顯然是不合適的,那就要推到明天了,他還有超過二十四個小時的時間思考該如何對信也解釋,電梯門叮的一聲拉開了,謹吾卻猛地發現自家門口坐著一個小小的身影,摟著一個書包,抱著膝蓋坐在那裡。

    謹吾彷彿一下子清醒過來,「露亞!」

    「爸爸!」露亞驚喜地抬起頭,看見確實是自己的父親之後,小臉頓時一垮,大哭了起來。

    「爸爸,爸爸!」露亞一下子衝進謹吾的懷裡,「媽媽,媽媽她……」

    顯然是遇到什麼事情了,不然露亞不會這個時候來找自己。謹吾使勁把露亞抱在自己的懷裡,「別哭,別哭。我們先進去。跟爸爸說,到底怎麼了?」

    一邊哄著一邊打開房門,謹吾明顯地緊張起來。

    是美玲出了事情還是露亞自己?

    「媽媽……媽媽被他們帶走了!」

    露亞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因為太過慌亂而語無倫次。謹吾好半天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美玲的病情似乎更嚴重了,從昨天晚上一直鬧到現在,才有精神病醫院的人員來把她接走。露亞受到了不小的刺激,今天早上天一亮就跑到這裡來,大人們都在為美玲的事情忙祿著,根本沒有注意到露亞跑了出來。

    「露亞乖,媽媽會沒事的。露亞先去洗個澡睡一覺好不好?」

    「爸爸不要離開我。」

    「不會不會。」謹吾安撫著女兒,心裡卻早已經亂成了一團。一方面擔心美玲,一方面也是擔心露亞。不管怎麼說,這些事情都和他脫不了關係。美玲的病情會不會好轉?他有沒有可能幫上忙?還有,露亞還在上學,她該怎麼辦?

    當初法庭宣判女兒歸母親撫養,但是如今母親已經住進了醫院,若是他去申請露亞的撫養權,光是自己職業的問題,謹吾就覺得不可能要回撫養權。

    先去給露亞的其他親人打了一個電話,電話那邊還是一片忙亂的聲音。聽說露亞在謹吾這裡,對方只遲疑了片刻,還算客氣地拜託謹吾暫時照顧。對於這樣的結果,只能讓謹吾更加不安罷了。是美玲病情很重?還是他們對露亞漠不關心?那以後的露亞真的讓他們撫養,他怎麼放心得下?

    謹吾在屋裡團團轉,表面上還要不動聲色哄著露亞上床睡覺。露亞有些任性地要爸爸陪著一起睡——可即便是躺在床上,謹吾也不可能睡得著。

    很想去看看美玲,但是也不能把露亞一個人丟在家裡;何況從女兒的敘述來看,昨天晚上的美玲已經讓露亞嚇得半死了,他也不想再讓女兒受什麼刺激。

    沒有什麼時候比現在更讓原謹吾思念信也的了。哪怕一樣也是什麼都沒辦法做,但是信也在身邊的話,應該能讓他這一顆七上八下的心稍微安定一點。信也的肩膀也許還不夠寬闊,卻足以把他攬在其中;信也的胸膛也許還稍顯單薄,仍舊比他溫暖很多。最重要的是,鼓勵他的話,也只有信也才會說。

    謹吾把露亞往懷裡摟了摟,又回頭看了看小櫃上的鬧鐘,已經下午了。

    原謹吾完全不知道,此時的信也也陷入了一場麻煩裡。

    「可惡!都這麼晚了,那個死老頭到底在搞什麼啊?」信也在一棵大樹下等到發毛。

    這裡是著名的T大校園。已經是傍晚,綠樹成蔭的校園裡到處都是三三兩兩的學生。

    倒也不是看起來不協調,大學生裡面比信也打扮詭異的人多的是,可是信也還是覺得有些彆扭;尤其是他這樣傻傻地站在這裡,過往的人總要有意無意地看一眼,像被參觀的動物一樣。可惡!

    其實事情原本是這樣子的:信也做好了年底就參加全國統一考試的準備,但是因為不想去學校,自學的進度就很明顯地越來越慢。後來又在謹吾的建議之下去報了一個補習班,據說是T大醫學系的名師做指導。雖然不知道能有什麼用,衝著T大醫學系的頭銜,信也還是抱著試試看的心情來聽課。

    結果卻讓人沮喪。先不說那些所謂的名教授根本不會去講那些很基礎的東西,單是那群趾高氣揚的學生,說起話來就完全相他不足一個檔次。

    信也準備聽完這節課就走人,卻不想走出教室的時候被那個教授攔住了,說什麼覺得自己很有天賦,如果他報考T大醫學系的話說不定他還能幫上忙。沒正面說出來的話大概就是:如果你能跟著我努力,我就能讓你考上大學——之類的。與其說老師慧眼能夠看出信也的潛力,倒不如說是同類相吸,很容易地看出了信也的身份。

    要是往常,信也早就一拳砸過去了。他臉上又沒有寫著「我是男妓」幾個大字,這種人為什麼還會這麼容易地黏過來?

    不過現在,信也卻有點心動了。他的基礎太差,想考T大的醫學系那簡直是不可能的事。如果有快捷方式可以走的話……聽說大學的課程和以前的課程基本上是沒什麼關係的,基礎差一點也沒有關係……

    信也只猶豫了一下,就輕易地把那個老頭迷得團團亂轉。明知道謹吾如果知道了肯定會罵死他——不,說不定都不會罵人,只是不理自己了而已——但是信也還是覺得憑經驗,應付這個小老頭應該不成問題。這種人是最怕有醜聞的,只要能抓住把柄,不怕對方不聽他的。

    雖然有點不講職業道德……呸呸,哪門子職業道德!信也使勁搖了搖頭,現在謹吾一定在家做好晚飯等著他呢。早知道就不聽那個混蛋老頭的話,說是給他拿複習材料,讓他像傻瓜一樣在這裡等著了。

    地上的一隊螞蟻嘿呦嘿呦地往樹下的蟻洞裡搬東西。信也百無聊賴地看著,一個沒留神就看入了迷,蹲下身子兀自笑得開心。

    「你怎麼會在這裡?」

    太過熟悉的聲音讓信也猛地站起來,下意識就想逃跑。退了兩步才發現自己背靠著大樹,只能驚恐地看著眼前的男人,「這句話應該是我問你才對吧。」

    惡夢一樣的存在,信也完全沒有料到在這裡會看到竹取。

    竹取的眉頭皺了起來。他不記得信也有這麼怕他,難道是上次的打擊還沒有恢復過來?

    「T大和我的公司有合作的專案,我過來處理事情,你呢?」

    「不……不用你管。」信也拔腿就跑,竹取果然在後面一把抓住了他,「你想要上學,怎麼不跟我說?」

    因為合作上的問題來T大找一名教授,聊了一會兒,那人說起今天看到一名很可愛的少年,大概也是他喜歡的那種類型。因為彼此都知道對方喜歡椎嫩的少年,也算是趣味相投,竹取便很好奇地順著教授所指的地方看了一眼。

    校園裡的人都快走光了,蹲在地上不知道在幹什麼的少年,背影怎麼看怎麼眼熟。直到走到了近前都還兀自看著螞蟻傻笑的少年,完全沒有注意到他的到來。竹取想到剛才教授說,這個孩子想要上大學,但是基礎很差,他就憑著這個輕易地把少年叫了過來——竹取突然才意識到信也也還只是個未成年的孩子。

    信也緊抿著嘴不說話,但是渾身都散發出強烈的敵意。這種態度讓竹取感覺很不好。

    「你想考什麼科系,我可以跟學校說。」

    「條件是和你在一起嗎?那就沒有必要了。」

    信也眼裡的諷刺,讓竹取不愉快地瞇起了眼。這個信也好像有哪裡已經不一樣了。

    「為什麼?」

    「我想學醫,是因為我想照顧原謹吾,保護原謹吾。只有他在我的身邊,我的努力才有價值,不對嗎?」

    竹取目瞪口呆地看了他半天,才像是聽到了什麼笑話一樣大聲地笑起來,「信也,你還是這麼天真。妓男不管到哪裡都還是男妓,你不會連這點都不知道吧?站在T大的校園裡,你就是T大的學生了嗎?」

    「就算現在不是,以後也一定會是的。」

    「去陪那個老頭上床嗎?還不如陪我。」

    信也的臉一下子變得慘白,咬著牙恨恨地說;「那我寧願陪那個老頭上床!」

    竹取覺得自己的怒火又輕易地被這個小子挑了起來。

    「我以為這麼長時間不去找你,你好歹應該學乖一點吧。」一步步向信也逼近。

    信也卻連逃跑的力氣都沒有,「你……你要幹什麼?」

    在讓信也覺得窒息的距離,竹取終於停了下來,「我們的關係並沒有結束,你難道忘記了嗎?」一手掐上信也的脖子,狠狠地撞在樹上,「你和那個原謹吾不過都是供人玩弄的妓男,湊在一起扮家家酒嗎?」

    信也驚恐地睜大了眼睛,臉上的血色極快地褪去。粗糙的樹皮把肌膚磨得生疼,僅僅是那個人兇惡的眼神都讓他無法呼吸。可是一聽到竹取用那個詞來形容謹吾,信也就不知道從哪裡來的力量,突然把竹取一把推開,「謹吾才不是你說的那樣!」

    對於反抗自己的信也,竹取倒也覺得有趣。「確實不一樣,他是妓男,我不是。」

    「我說了他不是!」信也猛的揮出拳頭。

    當拳頭狠狠地砸中竹取的臉頰時,不僅是竹取,連信也自己也愣住了。從來沒有反抗過這個人,驕傲,以及對於後果的恐懼,讓信也整個人呆在那裡動彈不得。

    竹取用手背抹掉嘴角的血跡,「嘖,你的爪子越來越尖利了啊,信也。」

    信也緊張地防備著,卻發現竹取並沒有討回這一拳的打算,反而帶著一種同情和憐憫的神情看著他,「信也,有件事情要先跟你確認,原謹吾的職業你知道嗎?」

    信也還來不及張嘴,竹取又說;「在你到緒子小姐的店裡之前,原謹吾就已經是那裡的紅牌了;後來又說什麼想要去結婚之類的傻話,結果怎麼樣?還不是照樣混不下去,乖乖地滾回來。」

    竹取的話太過荒謬,信也連反駁的話都懶得講。

    然而,眼前這個男人太過自信的表情,讓無論如何也不可能相信這些話的他,也產生了一點點的動搖。

    「說……說謊!你說謊!」

    「緒子小姐的店在天黑的時候開始營業吧。要不要……一起去看看?」男人誘惑著對信也伸出了手。

    信也覺得自己此刻的表情,一定像一條被吊上鉤的傻瓜鰱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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