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店裡出來的時候,天剛濛濛亮。沉睡中的城市像一隻巨大的灰色野獸,隨時預備著把跟不上節奏的人吞噬下去。
原謹吾知道自己現在的樣子很糟,這從便利商店小姐的白眼裡就可以輕易地解讀出來。昨天晚上遇到的客人是舊客,言語上的挑釁謹吾倒是聽慣了的,麻煩在於一整個晚上都要應付男人的刻意挑剔和不懷好意。明明已經很小心了,卻還是被掐住脖子灌了好幾杯下去。好在有恰巧路過的籐野幫忙才算逃過了一劫,可是一向有些敏感的胃卻又不合時宜地喧鬧起來,反覆跑了廁所好幾遍,卻什麼都吐不出來。
早上出來的時候,在鏡子裡看到自己的臉,果然也是信也常罵他的樣子——三分像人,七分像鬼,還有滿身揮不去的酒臭味。這麼大清早的跑進便利商店,也難怪店員小姐會認為他是那種出去通宵鬼混的男人——其實也差不了多少。
謹吾苦笑著,把還熱著的飯團放在自己的胸口。
太陽一升起來就又是燥熱的天氣,他現在卻是一身的冷汗,胃一陣一陣抽搐得厲害。他現在只想著能趕快回去沖一個熱水澡,然後蓋上被子好好的睡一覺。
小聲的打開門鎖,謹吾先鑽到廚房把信也的早餐準備好。發現信也在吃飯問題上比他還懶後,很自然地把做飯的工作劃進了自己的「勢力範圍」。信也問了,就應付說自己做飯多做一份給他而已。何況那個孩子最近學習得很拚命,不注重營養可不行。
「喂,你喝酒了嗎?身上好臭。」
突如其來的聲音驚得謹吾幾乎跳起來,轉過身就看見信也臉色不善地站在身後。「信也,怎麼這麼早就起來了?」
「什麼早起,是根本就沒有睡才對!」信也的脾氣在看到謹吾比他不知道糟糕多少倍的臉色之後,變成了小聲的抱怨,原本想把原謹吾罵到臭頭的想法,也被丟到了南太平洋去。
昨天晚上被那個小鬼折騰到爆頭,先是半夜的時候聽到詭異的哭聲,然後才發現原來是露亞睡在陌生的環境裡覺得害怕。不得已,自己只好過去陪著她睡,卻又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著,最後只好爬起來繼續看書。
但是現在這個不是重點。
「身體那麼糟還跑去喝酒,你不想活了啊!」出口就是毒舌,好在謹吾對信也這種比較惡劣的表達方式已經習慣。
「不足……只是……朋友在一起,非要……」
「好了好了,別弄這些了。」信也扯住謹吾的手腕,只覺得觸手一片冰涼。「怎麼這麼冷?」一邊說,一邊把謹吾的兩隻手都捂在懷裡。
難以言喻的溫暖從指尖一點點蔓延上來,讓人有點心驚肉跳的感覺;任信也把自己往臥室拉的謹吾,連說一句「我想先洗澡」,都覺得喉嚨梗塞。
「昨天晚上你女兒來找你了,我沒有你的電話,就讓她睡在你房間裡了。」
幻象瞬間像肥皂泡泡般消失不見,謹吾驚恐地拉開臥室的房門,果然看見女兒一臉恬然地睡在自己的床上,身上甚至還穿著自己的T恤。
謹吾飛快地回頭看了信也一眼。但就是這有些懷疑的一眼,觸怒了信也太過敏感的神經,信也一張臉頓時冷了下來,「我沒有對她做什麼。」
本來覺得用不著解釋的,但是看到剛才原謹吾的眼神,彷彿是他怎麼樣玷污了他最可愛的寶貝。
「我不是這個意思。」把房門重新關上,謹吾揉著自己頭痛的額角,滿心滿眼都只有他的女兒而已,完全沒有注意到信也情緒下面更深層的東西。
「她母親呢?」
「應該不知道,她自己說是偷偷跑出來的。」
「什麼?」原謹吾簡直難以想像美玲失控的表情。對於兩個人都無比寵愛的女兒,他太清楚美玲及她家人的焦急。「那你有打電話回去說一聲嗎?」
「當然沒有。」信也不服氣瞪了回去。
「你不知道孩子的母親會多麼擔心嗎?孩子失蹤超過四十八小時就會報警,你想被當做誘拐孩子的罪犯帶走嗎?」謹吾氣沖沖地跑回客廳去打電話,話筒剛拿起來,就被跟來的信也猛地按了回去。
「露亞那麼想見到你,才會這樣跑來的啊!她說她爸爸答應帶她去遊樂園,可是到現在還沒有帶她去!半個小時之內她母親就會趕來吧?就算你不想見到女兒,她想見一見你的心情,你也不能理解嗎?」
信也氣到發瘋,恨不得直接抽醒這個死板的男人。一遇到血脈親人就亂了手腳,完全都沒有看到他的心意嗎?
「信也……」那種交織著為難的痛苦表情再次浮上謹吾蒼白的臉龐。信也再次毫無抵抗的被打敗了,不管怎麼樣都好,他說什麼也不能做讓謹吾感到痛苦的人。少年閃亮著的眸子黯淡了下來,「是我多事了,抱歉。」說完,轉身就走。
謹吾翕動著嘴唇,卻無法喊出信也的名字。太過焦急而忽略了對方的心意,現在又連原本的道歉也無法說出口,只因為這是信也第一次這麼毅然決然地在他面前轉過了身去。
因為害怕女兒也受到不必要的牽連,謹吾一直壓抑著不敢去學校看看女兒,再怎麼想念,也只能對著照片期盼著女兒現在一切都好。
自私地瞞住美玲,把孩子留下來,哪怕是幾個小時也好。這樣的心思原謹吾也不是沒有,可是被信也這麼赤裸裸地說出來,卻只感覺到惱怒,責怪著信也做了不合情理的事情,其實真正有著卑劣心理的人是自己才對。
這就是身為大人的口是心非吧?信也一定會很鄙視自己。苦澀地扯開嘴角,手指僵硬地去撥打那個曾經萬分熟悉的號碼,謹吾第一次發覺自己竟然已經笨到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一個人的心,只因為那道傷痕是自己造成的緣故嗎?
手腕突然被緊緊地握住了,力道大得像是要把他的腕骨捏碎一樣。信也一把奪過謹吾手中的話筒。
「露亞在我這裡。中午十二點在遊樂場的中心廣場等著。」
啪的一聲掛掉電話,謹吾只能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的少年。
「還有不到六個小時的時間,隨便你怎麼處置,現在就把露亞送回家也沒有關係。」信也憤怒的眼神,卻讓謹吾安下心來。信也畢竟是和美玲不一樣的,不高興的話就會生氣,也會當著他的面說出來,不會把他當作空氣,一直,一直地漠視他的存在。
「謝謝你,信也。」
「我們是……我們之間還用說……」
信也話沒有說完,唇角就印了一個吻,明明是冷得像冰一樣的**,卻輕易地讓信也的臉龐沾染上了驚人的熱度。
信也又羞又惱,說話都結巴起來,「你……你……你偷襲!」
謹吾很久沒有出現過的美麗笑容再次讓信也看傻了眼。和平時總掛著的微笑不同,是發自內心的,真正的歡樂。
可是信也沒有讓謹吾得意太久。伸手摟住謹吾的脖子,主動地吻上去。謹吾的味道……懷念很久了,終於有一個名正言順的機會。信也暗自偷笑,相信原謹吾現在也是追悔莫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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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不是公休日,也不是節假日,對於早上八點就等在遊樂場門口的三個人,負責檢驗門票的工作人員也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一個是小女孩,抓著中年男子的手唧唧喳喳說個不停,中年男子自然是一臉溫厚的笑容耐心地聽小女孩說話;反觀站在一邊,彷彿故意隔開距離的少年,則是一副心情鬱悶的表情,看見小女孩撒著嬌在中年男人的身邊轉來轉去,還想讓大人抱的時候,很乾脆地把小女孩拽到了自己的身邊。
「不要任性,這麼大了你爸爸抱不動你!」
早上在家的吻就讓謹吾暈過去好幾分鐘,害人嚇得半死。早知道謹吾今天身體狀況這麼不好,就不提議帶露亞出來玩了。
「我沒事。」難得的喜悅,謹吾蒼白的臉色露出淡淡的紅潤。
信也想到被自己吻得七暈八素的謹吾,免不了又是一陣心猿意馬,趕忙別過臉去。
「這麼早就帶孩子們出來玩,辛苦了。」工作人員檢驗了門票,歡迎最早前來的客人。
「喂……」你哪只眼睛看我們像父子啊?話還沒有說出口,謹吾趕忙把心情不好的信也拖走,一邊強忍著笑,一邊跟工作人員致意。
信也在一旁看得火大,「你聽見他說的沒有啊!」
「聽見了,聽見了。」謹吾終於笑出聲,看信也一副要爆揍自己一頓的表情,趕忙放正了神色,「信也現在是很帥沒錯,不過再過兩年的話,應該就更有男人味了吧。」
本來就是美少年的信也,就算馬上就要成年了,一張娃娃臉的稚氣仍然很明顯;再加上原謹吾本來看起來就有些老態,自然會讓人家覺得這是父親帶著兩個孩子出來玩。
謹吾撥了撥信也的頭髮,「不過現在也已經很帥了,對不對,露亞?」
「對呀對呀,大哥哥很帥啊!」
「叫叔叔!」信也繃緊了一張臉想要恐嚇小孩。
「爸爸,哥哥欺負我!」露亞撲到謹吾的懷裡告狀。
真想告訴她,做那種事情的時候,我是在上面的哎!信也在心裡暗想。咬牙切齒地瞪著那個纏人的小鬼,有她在的地方,他就完全被忽略了。
可是小小的露亞哪知道眼前大哥哥的複雜心思?一進遊樂場,就被各式各樣的遊樂設施吸引住,小鳥投林般撲了過去。
信也長這麼大,也從來沒有來過遊樂場。母親自然是指望不上的,和客人來的話,未免也太古怪了,所以也覺得一切都新奇的不得了。
「這個是怎麼玩的?」
「往裡面投幣,它就會一舉打過來。」露亞故意讓信也站在機器前,自己就投了一枚幣下去——
果然,砰的一聲,正中信也的面門。
「哥哥是大笨蛋!」露亞大笑著跑了出去。
「該死的,臭丫頭你給我站住!」被打得雨眼冒金星的信也氣勢洶洶地追過去。
就好像……真的是帶著兩個孩子上遊樂場一樣。謹吾看著追逐打鬧著的一大一小,忍不住微笑。
一直以為自己這輩子大概只能屬於黑暗,卻沒想到和信也在一起的時候,反倒能找到些許的光明。
雖然身體上的不適還是非常明顯,但整個人卻是愉悅的。很少能有這麼好的興致。在燦爛的陽光下微微舒展了一下身子,彷彿所有的痛苦和疲憊都消失不見了。
「不是說了,不要站在太陽底下!」信也牽著露亞大汗淋漓地跑過來,順手就把謹吾不甚溫柔地按回樹蔭下的長椅上。
「曬曬太陽對身體有好處。」
「快中午的太陽能這麼曬嗎?看你的臉,白得像鬼一樣。」不太友善的話語,關心卻是怎麼也掩不住的。
「這幾天沒怎麼好好休息吧!瞧瞧,多大的黑眼圈!你確定有去睡覺?」信也伸出手,指腹輕撫過謹吾的眼。觸電一樣的感覺讓兩個人都嚇了一跳。
信也有些尷尬地收回手,「好啦好啦,我和露亞去玩雲霄飛車,你就在這裡等著。東西拿住。」把自己和露亞贏來的玩偶一股腦堆在謹吾的身上,看他手忙腳亂的樣子才又囂張地笑起來。
「爸爸為什麼不去?」
「你想看他吐得到處都是嗎?」
「不想。」
「那就留那個笨蛋給咱們看行李!」
看著兩人的身影越走越遠,謹吾臉上的笑容卻漸漸的被愁緒所取代,因為突然發現,心裡已經有什麼東西,和以前不一樣了。
在沒有遇到信也之前,謹吾只能在不斷的失敗中懺悔自己的無能為力。早已經過了年少輕狂的年紀,就不再有任性的權利;何況,曾經的狂放帶來的後果,他也已經清楚地品嚐過了。
肩上挑起的責任從緒子的店到自己的家庭,還有許多說不上相他有關還是無關的人們,從來不曾覺得這是困擾,只是認為如果自己得不到幸福,希望至少身邊的人還可以有追逐幸福的權利。只是心底的某一處日漸空洞起來,根本看不到的前路越走越荒涼,卻還是要戴起面具,給所有路過的人微笑和希望。謹吾不知道臉上的這張面具還能載多久,特別是面對信也的時候。
他們都走了,只留下他一個人。謹吾似乎越來越習慣回家以後信也底氣十足的喊聲,以及從來不肯片刻離開他的目光。很多人曾經和他並立,又漸漸的遠去……信也也是一樣的,他並不能拴住信也的腳步,卻還是忍不住期望這個期限能夠再長久一點。留下來陪著信也,到現在,已經分不清到底誰是誰的依靠了。
陽光從茂密的樹間投下星星點點的光斑,謹吾抬起頭,睏倦一點點地襲上來。到分開的時候,大約就像是……孩子長大了,要離開父母時的心情吧。謹吾安慰著自己,到那個時候,他一定還是可以笑著祝福他離開的。
等信也和露亞玩完雲霄飛車回來,很驚訝地看見原謹吾居然在長椅上睡著了。手裡抱著的布偶緊緊地環在胸前,頭枕著椅背就那麼睡了過去。偶爾有微風吹過,斑駁的樹影略過這個男人憔悴的睡顏,信也不知道心裡的生氣和憐惜,到底是哪一種情感更多一些?不管怎麼說也是夏末了,怎麼能就這麼安心地唾過去?還有……這副樣子被人看光了吧!
「爸爸睡著了。」露亞似乎覺得很有趣,伸手想去捏謹吾的鼻子。
「別動!讓他睡吧!你爸爸工作很辛苦的。」
「哦。」
於是兩個人一左一右地盯著這個男人,認真而專注的樣子不管怎麼看,都有些古怪。
「露亞,露亞在那裡?」
遠遠傳來的喊聲不僅讓信也和露亞警醒,也驚到了熟睡中的男人。突然地就從長椅上站了起來,手裡的布偶掉了一地。
「我……我睡著了。」
「是啊!也不怕著涼。」信也斜眼看了看謹吾,注意力都集中在衝過來的幾個人身上——露亞的母親美玲,還有其他的幾個親屬。走在最前面的,就是上次踢傷了信也的那個男人。
露亞緊張地挪到信也的身後,而原謹吾表情僵硬,看起來也比女兒好不到哪去。信也立刻覺得自己的責任重大了起來。
「又是你!」美玲緊繃著一張臉。「露亞,過來!」
「過去吧,媽媽在叫你。」信也把躲在自己身後的小女孩扯了出來。
「可是爸爸……」露亞一步一回頭,萬分的不捨。媽媽總是凶巴巴的,還會哭,她覺得還是爸爸和這個大哥哥比較可愛。
「他不是你爸爸!」美玲激動地上前幾步扯過自己的女兒。
「美玲!」謹吾突然開口。從一開始,他的視線就只停留在美玲一個人的身上,到現在還戴著帽子,可以想見她頭上的傷口也許還沒有完全好。「你還好吧?」
信也緊張地注視著這對夫妻。有了前車之鑒,他得小心一點。
美玲背對著自己曾經的丈夫,「拜你所賜,我現在……好極了。」怨毒的聲音,怎麼聽都是一種諷刺。
「美玲……」謹吾痛苦地想要走過去,看起來像是美玲兄弟的男人抓住了謹吾的肩膀,「你是不是應該先解釋一下露亞怎麼會在你這裡?我們已經報警了,你等著去警察局吧。」
「電話是我打的,露亞是自己跑來找爸爸的,有什麼問題嗎?」信也一把抓下男人鉗制著謹吾的手。
原謹吾願意忍氣吞聲,可不意味著信也能在一旁沉默。「法律上有規定原謹吾不可以看自己的女兒嗎?麻煩你請警察過來,我也有事情向他們請教。」
男人憤怒地瞪著信也。上次就是這個傢伙給了他一舉,他還沒有報這個仇。
「你的小情人很維護你嘛。」美玲終於轉過身來,這次卻是明白的譏諷了。
「哥哥是個好人……」露亞在一旁小聲地說,卻徹底惹惱了自己的母親。
「你這個不要臉的東西!」美玲狠狠地給了露亞一個耳光,「你要和你父親一樣嗎?那你去啊,你去啊!」推搡女兒,惡毒地咒罵著,但其實每一句都是說給原謹吾聽的。
「你不要打女兒啊!」謹吾心疼地把女兒摟進懷裡,「是我的錯,沒有及早通知你們,不要怪露亞。她還小,什麼都不懂。」
「你!」美玲氣到眼睛發紅,幾乎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我……我已經逃開了啊,你到底怎麼樣才會放過我?你說啊你說啊!」
女人歇斯底里的情緒再次發作起來,拚命地捶打著謹吾的身體;謹吾也只能盡量護住女兒,不敢有任何的反抗。
就算女人的拳頭再怎麼輕,謹吾現在的身體也承受不了吧。信也本來不想插手,卻再度忍耐不住把美玲扯開,「是誰糾纏誰,你搞清楚好不好!第一次是你自己追過來,第二次是露亞自己跑過來……你到底想怎麼樣啊!」
信也第一次看見女人這麼惡毒的眼神,燃燒著怒火的眼睛彷彿要把自己吃掉一樣,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美玲已經撲了過來。「都是你的錯!小小的年紀,為什麼要搶走我的謹吾!你母親教你這麼**的嗎!」
原本還忍耐著的信也因為這句話徹底暴走,原謹吾卻攔在了中間,「信也……」
「你給我讓開!」
「拜託都請理智一點吧。」
「我憑什麼要聽這個女人這麼罵我!」
「她……她是我的妻子啊!」
美玲卻唯恐天下不亂地插嘴,「不要在這裡裝好人,他不是你的情人嗎?你還會顧忌我?」
「我們不是情人,不是你想的那樣!」
信也呆住了,美玲卻在混亂的時候一巴掌狠狠地揚在信也的臉上,對著謹吾冷冷地笑著;「你們是清白的?」看少年對自己丈夫的眼神,分明就是濃濃的愛戀,她怎麼可能看不出來。
「……」謹吾說不出話來。
仍舊一臉呆滯的信也只能捂著臉頰,不可置信地看著謹吾;而一旁的前妻,也是一副看好戲的模樣。肥皂劇裡的情節如果真的放到了自己的身上,不僅是可悲,更是可笑了。
「媽媽,不要吵了,我們回家回家。露亞知道錯了,你罰我好了,我們回家……」女兒帶哭腔的聲音響了起來。在父母的爭吵中,比一般孩子更快成熟起來的露亞,讓謹吾的心劇烈地絞痛起來。
「回去吧……」謹吾的手被信也抓在了手裡。
「信也……」
平靜得有些過分的信也突然衝著謹吾吼起來,「留在這裡被人罵嗎!有能力承擔那個家庭了,你就回去;沒有能力,你就跟我走!」
「信也!」雖然是事實,但謹吾仍舊有被刺傷的感覺。
為什麼……為什麼還要介意這個混蛋男人的想法?並且在看到他悲傷的眼神,就再也罵不出去!說出那種混蛋話……雖然是他說過他們現在不是情人沒錯,但是……
咬了咬牙,信也扯著謹吾就走。不肯回頭,也不肯放慢腳步,直到走出遊樂場的門口才發現身後越來越難以扯動的那個人,蒼白的臉上滿是汗水,腳步虛浮。
暗自罵了自己太不小心,信也轉身把謹吾扯進一家速食店。正是中午吃飯的時間,滿座喧鬧著的人群根本沒有人留意這兩個神態古怪的男人。
「我們……回去吃就好了。」
「我的事不用你擔心。」這麼辛苦賺錢就是為了給孩子,信也恨恨地咬住下唇。
「不是這個意思……」
「你聽我一次會死嗎?」信也高了幾度的聲音讓鄰座的客人紛紛側目,謹吾只好低下頭默許。
不是什麼營養的午餐,好在有牛奶。信也把買來的食物一股腦堆放在謹吾的面前。
「我是不會放棄的。」
「哎?」
「露亞,還有美玲。那些人都是謹吾的過去,而謹吾的未來都是屬於我的。」信也發誓一般地訴說著。
沒等謹吾開口說話,信也又接著說;「吃你的東西,聽我說就行了。你都不知道,我有多羨慕露亞。雖然家已經沒有了,但是還有愛她的爸爸和媽媽。而我,從小就不知道父親是誰……」
信也盯著一杯咖啡,回憶起埋藏在記憶最深處的那些碎片來。那是他從來不想去觸碰的,就算過了這麼多年,每次想起來,都會有酸楚的感覺湧上來。
八歲之後,他才第一次見到自己的母親。本以為終於有了媽媽,終於有了可以依靠,可以撒嬌的人,可是真正見到了第一眼,他就明白了母親並不喜歡他。
剛開始信也還以為是自己不乖,母親才不喜歡他的,可是後來才明白;是因為他長得像一個男人,那個讓媽媽痛苦了一輩子的男人。
在別的孩子都還在母親的懷抱裡撒嬌的時候,他就習慣了母親對他的忽視。像什麼都沒有看見一樣從他的身邊走過,或者對他怯怯的叫聲恍若未聞。
在店裡,母親對店員都是和藹可親的樣子,唯獨他,永遠得不到母親鼓勵的微笑。
後來有一次聽見母親責罵一個店員,說她不養不賺錢的人——信也恍惚覺得:是因為他不會賺錢,媽媽才會嫌棄他,至少要幫媽媽做些什麼才行。
店裡的事情看多了,有時候覺得害怕,卻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所以,在一個男人對正在店內玩耍的他提出要求時,只有十歲的信也並沒有拒絕。雖然對將要面對的事情不很清楚,但是別的哥哥能做到的事情,他應該也能做到。
第一次,信也為了一打薄薄的鈔票出賣了自己。
下身的傷口很疼,流了很多的血,但他還是很興奮地舉著那些錢去給媽媽看。還沾染著自己鮮血的手把鈔票染髒了,所以母親狠狠地打掉了那些錢,然後大哭著跑了出去。
他最終還是沒有得到媽媽鼓勵的微笑。
信也看著璃窗外來來往往的遊人,有一種酸楚的感覺在眼睛裡逐漸地糾結起來。不想看坐在自己對面那個男人的表情。他不需要同情,只想要一個可以一直陪伴在身邊的人。
「所以,我是不會放棄原謹吾的。」信也說;「就算美玲不要你,你還是會愛著她;就算露亞不要你,你也還是她的父親……我嫉妒她們,因為我只有你而已啊!」
句子的尾音還是失去了平靜,聽起來很像是在哭。可是信也清楚地知道自己並沒有流淚,只是嫉妒,不甘心而已……那些人得到了自己也許永遠也得不到的東西,卻從來都不知道珍惜。
「信也……」謹吾用自己並不溫暖的手握住了少年緊緊攥在一起的手。就算別人都不要了,信也也不會嫌棄他的——就算這是少年一時興起的話,謹吾也願意相信他是認真的。
這個看起來很驕傲的少年,其實也只是從小就缺少愛的孩子而已。如今他能給信也的,大約也只有這個了。
很沒出息地在公眾場所掉眼淚了,因為信也,也因為自己。雖然從來沒有想過可以從信也那裡得到些什麼,但是被人需要的溫暖感覺還是讓眼淚瞬間滑落了下來。「在信也不要我之前,我不會離開的。」
「我怎麼會不要?」信也懊惱地轉過臉,正看見謹吾尷尬地擦著眼淚,「怎麼……哭了?」
「謹吾,做我的情人好不好?我知道自己現在還沒有能力保護你,但是我會努力的。」
謹吾拚命地點著頭,拚命地把肩膀縮起來,不讓人看見他此刻的失態;可是聳動的肩膀,還是暴露了他此刻正在哭泣的事實。不管是同情也好,憐憫也好,任性也好,此刻,原謹吾真的相信有一個人愛著他,也依戀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