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歡樂趣,離別苦,其中更有癡兒女。君應有語,渺萬里層雲,千山暮雪,只影向誰去?
然後玄焱真的不回來了?書信全無?
雲月的癡等,讓風令揚和駱俊宇都擔心極了,迫不得已,只好遣人回京打探風聲。
去的人快馬疾馳,輕舟飛駛,不出幾日就回來了,卻是一臉難色。
背著雲月,偷偷的想風令揚和駱俊宇報告:「說是急病,連太醫都來不及探視。」
風令揚和駱俊宇驚訝的對望,這下可怎麼跟雲月開口?
用不著他們開口,第二天雲月到了藥鋪,眾人的竊竊私語和那不時被他逮個正著的同情眼光,馬上讓他起了疑心,加上風令揚和駱俊宇刻意噓寒問暖,更讓他膽顫心驚。
「老大夫,我到後房拿個藥。」趁著空,雲月繞到後院。
沒料到躲了兩個夥計在後院私語著:「風爺也不知道怎麼跟他開口呢!」
「怎麼好好個人,說走就走了?你確定嗎?這可不是鬧著玩的。」
「誰鬧了?我親耳聽三貝勒府家丁說的,急病嘛。」
「這可糟了,雲少爺那個死心眼,怎麼熬得下去?」
「說得也是……」
三貝勒?他的三爺?他的……
雲月失魂落魄的走回前鋪,一身冰涼的冷汗止都止不住,彷彿他踏的是雲端,又像是身墜地獄。
駱俊宇遠看著,忙一臉笑意的走過來:「小大夫,怎麼啦?」
——怎麼啦?我的三爺怎麼啦?你們為什麼都不說?為什麼都不說!
「我累了,讓我回去歇歇吧?」
駱俊宇忙叫來一個夥計:「送雲少爺回家休息。」轉頭又偷偷交待,「他臉色不對,路上小心點侍候。」
六神無主的登上馬鞍,雲月還是不信,可他卻也不敢開口問,只怕一問,他就要徹底崩潰。
那霸道又溫柔的低語還在耳邊響著:「不怕,爺去去就回。」
——說好要回來的,你又騙我!騙子!你這個騙子!你要騙我幾次才甘心!惡劣到極點的混帳,你撇下我一人!
「等我回來,肯定弄得讓你幾天走不了路。」
——我等著你,再不像以前那麼哭哭啼啼的躲著,這樣都不成?不走路就不走路,讓你抱著,成天抱著好不好?你再抱抱我吧,好不好?
策馬緩行,雲月突然轉頭對夥計說:「你回藥鋪吧,我心煩得很,讓我一個人走走。」
「不行呀!風爺會生氣的。」
雲月不耐的瞪了他一眼:「你再跟,我讓他辭了你。」
「耶?」
「就是這樣。」
急抽馬鞭,轉過頭已是滿臉淚痕,他不信,非得要見玄焱一面他才肯死心。
雲月在渡頭下了馬,正要找船夫,連個警告都沒有,只覺黑暗漫天卷地而來,時間就在那一瞬間斷了。
等雲月從昏迷中醒過來時,後腦勺劇烈的疼痛著,他發現自己被綁在空房中的床架上。
天亮了,房裡走進一個人,如同雲月所想的,是木蛟龍。
「中原人說,敬酒不吃吃罰酒,這句話你聽過吧?」
雲月簡直要被恐懼淹沒理智,他看著木蛟龍,心裡卻只能想到玄焱。
還沒見著玄焱,不知道他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自己怎麼這麼不小心,竟然落入木蛟龍手中?
木蛟龍在床邊坐下來,伸手撫摸他的唇:「真美,比女人的唇有著更優雅的線條。」
雲月忍住想去咬他的衝動:「木公子怎麼綁我?我的手好痛。」
「沒辦法,不綁你,只怕你會偷跑。」
不跑才有問題吧?如今只能智取,硬碰硬肯定是雲月吃虧。
雲月閉上眼想著該如何逃脫,要是不幸又被抓回來,惹火了木蛟龍,局面可就轉圜不了了。
「怎麼了?不舒服?我叫他們別傷你太重的。」
雲月緊鎖著眉頭:「還說出手不重呢!我頭痛的很,手腳也綁的這麼緊,痛得我快要喘不過氣來了。」
木蛟龍猶豫了一下:「我可以放開你,不過你也別想逃,門外有人日夜守著。」
「我知道,我不會笨到以為逃得出去。」
木蛟龍幫他解開繩子,雲月揉揉手腕,甜甜的一笑:「木公子,我餓了。」
「我、我叫人端吃的來。」見了他甜美一笑,木蛟龍竟有點手足無措。
「謝謝木公子。」雲月又笑著。
低下頭,他開始後悔自己又做了傻事,為什麼不讓人跟著?風令揚知道他在哪裡嗎?知道也沒用,木土司府就是當地的朝廷,誰進得了這座深宅大院?
——三爺……你的月兒遭人綁了,為什麼你卻不在我身邊呢?
風令揚和駱俊宇忙到了深夜才回家,一進家門,馬上發覺事態嚴重了:「雲少爺沒回來?」
值夜的丫鬟也慌張起來:「沒啊!怎麼,不是上了藥鋪嗎?」
駱俊宇臉色一變,對著風令揚說:「慘了,下午我瞧他臉色不對,該不會走漏風聲,讓他知道三爺的事?」
「我的什麼事?」門外響起熟悉的傲慢嗓音。
「三爺!」駱俊宇嚇得臉色蒼白,「你、你是人是鬼呀?」
風令揚忙抓著玄焱袖角質問:「你還活著?雲月跟你在一起嗎?」
聽到雲月的事情,玄焱臉色一變,傲慢的口氣變得慌亂:「月兒呢?他在哪裡?我好端端的或著,你們在他面前胡說了什麼?」
「三爺一去個把月,書信全無,我們派人回京打探,說三爺得了急病暴斃啦!」
「蠢蛋!那是撒把沙子濛濛外人眼的!你們居然這麼告訴月兒?」
連大哥的面他都不願見,乾脆上報他急病身亡,瞞天過海,欺君犯上,連書信都不敢通,就這麼忍了一個多月,好不容易等到風平浪靜,他才敢趁著夜路趕回麗江,可他的月兒呢?
風令揚慌了:「異域他鄉,異域就這麼失蹤了,到哪找人去?」
駱俊宇忙說:「我看他準是回京找三貝勒了。」
玄焱搖頭:「金沙江暴漲,沒有船夫會肯在這時候載他,我的船還是府內親信駛進大硯鎮的。」
「那人呢?」風令揚猛吼一聲,「他為了三爺茶飯不思,現在失蹤了,三爺還氣定神閒的,到底有沒有良心呀!」
急,他比誰都急呀!可是急能解決事情嗎?越在這個時候,玄焱越是顯出官場打滾多年的厲害。他默默的坐下來閉眼尋思著。如果沒發現他額角的冷汗和顫抖的雙手,誰都會以為他打盹兒去了。
風令揚狠狠的說:「狼心狗肺,你不去找他,我自己去找,來人!所有家丁集合了,我們提燈四處搜去!」
「不准!」玄焱低吼一聲,「所有人保持鎮定,月兒的事當做沒發生,有人問起來,就說風令揚跟月兒吵架,月兒離家出走,風令揚也賭氣不管了。」
「你搞什麼鬼?你不找,連別人找都不行?」
玄焱站了起來,風令揚這時才發現他的臉色蒼白如紙。
「你拿著我的腰牌,快馬加鞭上大理去找鄂爾泰提督,就說我還活著,請他瞧著舊日情分,借用十名他私養的精兵。還有,他要信得過我玄焱,就讓他開張空白官紙,落他大理提督官印,就說是為了救月兒,他不會不理的。」
「用兵?」
「用兵,這事要做的隱秘,別讓任何人知道。」
風令揚還是一臉狐疑:「三爺心裡有底?」
「去吧!要救月兒,恐怕得犯著眾怒翻進麗江土司府了。」
不到一日,風令揚到了雲南提督府。
那腰牌讓他在半個時辰後見到鄂爾泰。
鄂爾泰是個中年漢子,高大魁梧,標準蒙古大漢,講話時聲如洪鐘:「你那三貝勒的腰牌求見?三爺他不是……」
「沒死,三貝勒信得過大人,還請大人替他守著這事兒。」
「三爺抬愛,是我的容幸,此事攸關生死,我不會走漏的。那三爺他……」
「大人可記得貝勒爺寵愛的月兒?」
「月兒?」 鄂爾泰想起一張清玉般溫潤的臉蛋。
「他叫雲月。」
鄂爾泰皺眉:「雲月?就是三爺管叫月兒的少年?我記得……他的戲唱得挺好的……」
「就是他。」
鄂爾泰有點擔心:「月兒怎麼啦?」
風令揚打了一揖:「請大人救救雲月。光天化日下,他讓木土司之子擄走,至今生死未明。」
鄂爾泰重擊桌面:「木土司之子?木蛟龍?他也敢動三爺的人?」
「三爺想借您手下一用,只怕您不願得罪木土司。」幾句話下來,風令揚看準了鄂爾泰奔放豪邁的男兒血性,故意激著他。
「他娘個熊!我鄂爾泰會怕他小小的木土司?我自己的隨身精銳就有十個,不吃朝廷的兵餉,是我養著的,你全帶了去。木蛟龍敢搶滿洲皇民?簡直造反!我明天就上奏,請皇上改土司為流官,看他什麼勞什子土司還敢不敢做亂!」
風令揚帶著人上路,一路策馬狂奔,在半天內便回到了麗江,幾個人就等天黑了好下手。
玄焱換下一身精緻的衣袍,穿上貼身的夜行裝,風令揚這才發現原來他的身材魁梧,肌肉精壯。
「先翻牆入府,要真露了行蹤,我再拿出鄂爾泰的官紙,諒他也不敢直接跟朝廷的人動手。」
——月兒,別怕,爺回來了。木蛟龍若碰了你,我砍斷他一雙手;他要親了你,我撕了他的嘴;他要敢真動你……我要他碎屍萬段!
在土司府一關兩天,雲月和木蛟龍倒是表現的相親相愛,如渡水鴛鴦似的,兩人私語綿綿。
或說雲月軟語呢喃,迷得木蛟龍暈頭轉向。
是夜,木蛟龍再也難耐慾火,想摟著雲月親熱,雲月笑盈盈的撇開了頭:「老這麼猴急,我真要惱了。」
「好雲月,你是吊塊豬肉在餓狗面前呢!我們兩情相悅了,你怎麼也不讓我香一個?」
雲月艷唇一嘟,像是要哭似的:「把自己比成狗也就算了,還把我比成了豬?還敢說疼我呢!」
木蛟龍趕緊賠罪:「別惱,你知道我這人就是不會說話,我給你道歉,你可別哭啊!」
說話間,嘴又湊了上來。
「別!」雲月慌忙一躲,把個木蛟龍推得四腳朝天。
木蛟龍惱羞成怒,就地爬起來罵道:「你是怎麼樣?捉弄我?要你的人還不容易?就綁著你得做!」
「木公子捨得綁我?」
「我今夜就是非要了你不可!」
看他的臉色,雲月心知真是逃不掉了,猶豫片刻換了笑臉:「那木公子也不許用強的,多沒意思。」
木蛟龍看他一笑,心都開了,忙湊上臉曖昧的說:「不然,要怎樣才有意思?你說,我這人也挺知道閨房之樂的!」
雲月心裡氣憤,卻還是笑著說:「我戲癮發了,想唱戲,以前三貝勒每晚都讓我唱上幾段才……那個的,我唱完了戲,心裡舒坦極了,怎麼……玩,都行。」
「唱戲?」木蛟龍興奮的說,「那好,我叫人替你準備。」
「不用啦!」雲月自己靠在他肩頭,溫順的說,「我清唱就行了,只要幾件道具。」
「什麼道具?」
「我愛唱《審頭,刺湯》,你知道這齣戲嗎?」
「知道,我常往北邊跑,你是說那雪娘子刺湯勤以報夫仇的那出?」
雲月輕輕的香了他一下:「聰明!我最叫座的就是這出。」
「好,你要什麼?」
「白衣、蘿裙、匕首。」
木蛟龍沒花多少時間就替雲月找到東西,雲月故意在他面前更衣,媚然一笑:「木公子坐在床邊好好聽我唱,別擾了我的興致,等唱完後,我想……好好侍奉您……」
木蛟龍吞了口口水忙走出門:「看守的人都退下,退出二門外。」
他一轉回房,雲月讓他坐在床沿,自己退了幾步。
猛然的,雲月一聲哭訴:「夫君∼∼」
那一聲像從平地猛翻到天際似的,拔上天際時淒厲卻不失圓潤。
「脫了孝衣又換新,夫君吶∼」雲月把袖子往身後一甩,眸子裡閃著恨意,「我心只把奸人恨,只因奴生得如仙女落凡塵,竟敢使計斷送玉潔身,害得我與夫君兩下分,漫天卷地恨翻騰……夫君吶∼只待賊子夜眠穩,報仇雪恨清名千古存……」
——這一段雪娘子刺湯,是我們初見時的橋段啊!我唱得哀怨至極,你卻衝著我笑,我的好三爺,你這麼一笑,我也就笑了。今晚,我再唱《刺湯》,你呢?你怎麼不衝著我再笑一笑?
雲月咬字清楚,字字含恨,木蛟龍真聽得入迷了。
等他唱到「礁樓上四處五人聲寂靜,等候賊子好下手奪命……卸去釵環取利刃,管叫賊子赴幽冥……」時,白玉般的手在空中劃著,假做扯去珠簪,拉落裙帶。
——爺,我拉環取刀時,你又笑了,讓我也笑得出了折子,心裡直怕下了台要遭師傅責打呢!哪知道下了台,你就讓人迎我進府了。一見我下了台妝,那火熱熱的眼,就不曾移開了,就著暖炕要了我,讓我疼得直哭,你哄我,你說「別哭,爺會好好疼你」,而如今你呢?怎麼不疼我了?
雲月一個回身,由腰中翻出銀晃晃的匕首。
「好!」俐落的動作讓木蛟龍叫了聲好。
雲月一翻手送出匕首:「好賊子!看刀!」
——爺,我如今笑不出來,也哭不出來了,這齣戲,我總算唱完了,我們的戲,是不是也唱完了?每次給客人唱完戲,你都要惱我,說我一雙眼勾引人的,其實,我一雙眼,只想勾引你。你罰我吧!總是拿這借口在床上弄得我汗淚交流。我知錯了,你再要我,我都不該哭的,只是你人呢?
木蛟龍低頭驚訝的看著自己胸口,架上一把銀晃晃的刀。「雲月?」
雲月楞怔的低頭看著白衣上濺開了紅花,一時間對於自己究竟身在戲裡、身在夢中,還是真的殺了人,失去了方向,只是喃喃的念著戲詞:「好賊子……看刀。」
——爺,你的月兒累了,唱了這半天的戲,卻尋不著你那張驕笑的俊臉。我想讓你用掌壓著眼簾,逼我閉眼睡覺,我想你聽再說「沒事的,爺在你身旁護著」,我想聽你說「永遠、永遠都不讓你離開我」。你說的啊!我不逃了,不走了。可是,你呢?
木蛟龍倒在床上,掙扎幾下,終究滾落地面。
永遠往後退了幾步,摸摸自己臉上,被噴了幾滴血。
「我殺人了?」
——爺,你的月兒殺人了,我一雙手染了血漬,我一身白開了紅花,你說我是你從天上摘下來,皎潔無瑕的月牙兒,要小心的捧在手裡呵護一輩子。可是,我髒了,而你,在哪裡?
「爺∼∼」
才翻進土司府,玄焱正無聲的比劃著,指揮眾人分頭搜索,不料聽到那熟悉的哭喊,頓時間記得的熱淚盈眶。
——月兒!我的小月兒!我聽到了,你怎麼哭喊得這樣淒楚?把你一個人丟下,害你受人欺負,都是我不對,可你別這麼哭著,連我頭一次要你,你都沒這麼哭的。我知道你怕,我知道你怨我,可我來了,我來得晚,但我終究來了……
玄焱破門而入的那瞬間,雲月以為是天上下來的神兵神將,威風凜凜,睥睨群雄……那是他?是他的三爺?
「月兒?你傷著哪兒了?」玄焱看著雲月一身血,先把心涼了半截。
「爺?真是你?」
還來不及回答問題,雲月就撲了上來:「你混帳!你王八!撇下我一個,讓我差點被強了!」
看雲月罵的起勁,再看地上倒著的木蛟龍,玄焱心才放下:「我混帳?我王八?你好樣的,敢這麼罵爺?看我回去不好好教訓你?」
雲月有點茫然的傻笑著,似乎還力不清玄焱到底說了些什麼,只伸出手,以指尖仔細的觸摸著他俊美的臉龐。
玄焱看著越覺心疼,緊緊的把他擁在懷裡,冷酷的聲音出現千年難得一聞的溫柔,小心翼翼的呵護著道:「醒醒神,真是我,我帶你回家好嗎?」
雲月又癡癡的望著他一會兒,最後安心閉上眼,任他三爺抱著,到底上哪兒,他都不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