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使他來到這裡,亞穆心想,也是命運使得畢黎柔撲進他的懷裡。
然而,命運的幽默感顯然有點惡毒。
亞穆覺察到她柔軟的亂髮搔著他的下巴,成熟豐滿的身體緊壓著他。這些感受引發的飢渴,強烈到使他的理智陷入黑暗。但是他把心神從黑暗中強行拉出,望入眼前的房間。畢竟什麼東西躺在那裡實在太明顯了。
腳步聲使他往下望,他看見尼克出現在樓梯中段的轉角,向上看的臉禮貌地裝出空白的表情。
亞穆微一點頭,尼克立刻悄無聲息的上樓。
「帶她到樓下的房間,給她喝些白蘭地,」亞穆壓低聲音用希臘語說。「無論如何都不要再讓她上來。」
尼克溫柔地把她跟主人分開來,同時塞一條乾淨的手帕在她手裡。「夫人,不會有事的,」他安撫地說道。「不要擔心,任何事我們都會處理。我去泡壺茶,一切都交給我,」他邊說邊帶著她下樓。「醫生就快到了。來,靠在我身上,對,就是這樣。」
將黎柔交給能幹的僕人,亞穆溜進主臥室裡。
他略一審視畢樊世微藍的臉,立刻撥開他的眼皮。如果是鴉片過量身亡,瞳孔應該是一條線,但他的瞳孔是擴散的。
亞穆審慎的聞嗅一下,身體立刻後退,眼光落在墨水瓶上。主要的怪味來自那墨水,他知道那氣味有害,但並非害死畢樊世的主因。雖然嘴邊和身體的味道都很輕微,亞穆敏銳的鼻子仍然嗅聞得出畢樊世是吃了氫氰酸身亡的。他皺著眉頭站起來。
他需要阿拉賜給他的耐性。殺死這男人不難理解,然而她等於也為自己找了條死路,這是上絞架最快的方法了。動機、方法、機會,全都指向她。
然而事情做都做了,沒法用更聰明的方法再做一次。至少她還算機智,懂得把墨水倒在旁邊,混淆視聽。其他的,他會處理。他相信他的秘密上司,昆丁爵爺也一定會堅持要他插手。
昆丁跟亞穆一樣,必會立刻領悟,調查庭將無法避免。即使醫生沒有注意到氫氰酸,也一定會觀察到擴散的瞳孔,他會要求驗屍。
不管怎樣,因為鄧太太的嚷嚷,畢樊世的死亡變得充滿疑點。亞穆才剛進門,就聽到她迫不及待地叫嚷她聽到爭吵,也聽到畢太太除去找醫生,也要求找律師來。只要有人願意聽,鄧太太都會加油添醋的講,而各種報紙更會加油添醋的刊登。
既然調查庭無可避免,那麼最好是謹慎的操作。他只能接受一個裁決,那就是意外身亡。若不能被檢察官判定為意外,就必須提起公訴,而後是謀殺調查和公開審判,如此一來,「二八」的事情會曝光,一個後果難以想像的潘朵拉之盒會被打開,政府的秘密活動可能造成民眾的強烈不滿,導致現任首相垮台。即使政府得以倖存,無數的人——曾遭畢樊世以各種把柄威脅的諸多受害者,及其無辜的親人——都將遭到公然的羞辱,國內外的許多家庭可能因此而被毀滅。
簡而言之,與其揭發難以想像的醜聞,不如放過一個犯了謀殺罪的女人。
這個選擇一點也不困難,亞穆離開主臥室並將門關上時心想。多年以來,他的願望與職責首度一致。
☆☆☆
在主臥室的可怕片刻裡,黎柔忘了賀德魯已在前一天啟程前往歐洲大陸。因為英法海峽的暴風雨,報信的人太晚才抵達巴黎,所以他在調查庭要開庭的前一天才趕回到倫敦。
他並未回家換下旅行裝,而是直接前來畢家。他的鎮定終於在菲娜離開客廳、讓他們獨處時潰散無蹤。
「我親愛的女孩。」他握住黎柔的雙手。
輕柔的聲音與溫暖的雙手趕走了盤據在她心中六天的惡魔。
「我還好,」她說。「事情不會很愉快,但我相信應該只是一些形式。」
「這壓力還是太可怕了。」他帶她來到沙發,兩人坐下來。「不急,但是盡量把事情詳細地告訴我,從最前面開始。」
她把已經對昆丁爵爺說了三次、對治安官說了兩次、對菲娜說了一次的經過,又說一次給德魯聽。她說的都是真的,只是有的沒說。對著德魯,她多說了一點吵架的事,用的都是概括性的字眼,想讓他認為她無法清晰的想起細節。她當然沒提氫氰酸的味道,以及她倒出來的藍墨水。
即使是對可以交託性命的德魯,也只能有一種說法:這是意外死亡。
她雖愧疚但很確知,德魯若知道她做的事,會很生氣。隱藏一樁謀殺案,是犯罪的行為,不管後果會怎樣,他一定不會容忍的。
她的背景有許多污點。她若說了實話,德魯或許可以找到讓她免於絞刑的方法,但她父親的事也必定會被掀出來,並毀掉她的事業。一如往常,她一定找得到生存的方法;但是,德魯的事業也會受到波及。他從來沒有對當局說,他知道白樵納的女兒沒有死,而且他運用了可能不合法的方法替她弄了新的身份。
一般律師的紀錄若有來自從前的小污點,或許沒什麼大影響,然而德魯是英國最受尊敬的律師,不只因為他傑出的法律頭腦,也因為他絕對的正直。政府已在考慮授勳,或者頒賜爵位。
黎柔絕不能讓他的生命因為她而受到污染。
不管明天的調查庭會發生什麼事,也不管醫生在樊世的身體裡面找到什麼,她都會撐過去,德魯的名聲也不會受損。她有六天的時間思考和計劃,她再次像以往一樣,找到了操作事情的方法。她從未讓樊世欺負她,她也不會讓警方欺負她。
她現在只擔心德魯,看到他的表情不再那樣憂慮,她的心情也逐漸放鬆。從他溫柔的棕色眼睛看得出他相信她沒有罪。
「這只是一連串不幸的狀況,」他安慰道。「然而,某個重要的人剛好趕到,則是非常幸運。據我所知,艾司蒙在國內和國外的關係都很好。」
「好像他的手指一彈,昆丁爵爺就趕來了。」
「因為鄧太太那些不必要的行為,調查庭變得無法避免,昆丁則是督導它進行的最佳人選了,雖然很勞民傷財。」他看著她的臉。「我很遺憾你必須受這麼多苦,不過幸好有很能幹的人在照顧你,凱洛夫人是這麼忠心的朋友,而那位男僕似乎也很可靠。」
「他是艾司蒙的僕人,」她說。「尼克有點像個保鏢,我只能在他和昆丁的手下選一個幫我抵擋那些好奇人士。」她解釋除去縫製喪服的裁縫,她只曾讓大維近來,他在樊世過世的第二天趕來時,黎柔拜託他阻止樊世的其他朋友前來,至少到調查庭之後再說。
「這些作法都很聰明。」他微微一笑。「如果我在場,我的建議大概也是這樣了,看來你不需要我也可以把事情處理得很好。」
「我只希望我可以不需要你,」她說。「我很抱歉帶給你這麼多麻煩。」
「胡說。」他輕快地說。「就像以往一樣,我什麼也幫不上。這麼多年來,你都是這麼聰明和勇敢。我唯一的遺憾,是你的婚姻竟然必須用上這麼多的智慧和勇氣,即使他死了,也還在給你找麻煩。」
他的同情使得她的良心發出尖叫。「我如果沒有跟他結婚,麻煩或許更大。」她說。「如果不是你的原諒、支持,使我變得更好,我的情況會更可怕。」
她永遠忘不了十年前的那一天,她向完全不贊成的德魯解釋必須跟樊世結婚的原因,更忘不了她說自己已經不再純潔時,德魯的哀傷。她鐵了心準備承受他的憤怒和厭惡,誰知反而是他的衰傷差點使她崩潰。
他解釋她父親也是一個非常熱情的人,最後也因為熱情沖昏了頭而受害。人如果被比較基本的感情宰制,原本無害的快樂很容易變成缺點,便往下沉淪。
她為自己的沉淪使他失望,羞愧的哭了。
他那時說,她太年輕又沒有人保護和引導,所以事情不能全部怪她。畢樊世不應該佔她的便宜,然而男人只要有機會或受到一丁點鼓勵,就一定會占女性的便宜。
她因此而哭得更厲害,認為一定是自己給了樊世機會,或更糟的,不知什麼時候鼓勵了他。起碼,她應該抗拒而沒有抗拒。她太過迷戀那位對可憐的孤女投注那麼多心力的、英俊又見多識廣的男人。
「或許這是最好的。」德魯那時安慰她。「現在你將有丈夫照顧你,而且你也體會到沉淪是多麼容易,將來就會提高警覺,更加小心。」
黎柔哭著答應了,她知道她原本可能像一般遭到污染的女孩給扔到街上去。結果,樊世願意娶她,而德魯也願意原諒她。但是,她要自己絕對不可以再犯錯。她必須證明她不會步上父親的後塵,而且會審慎駕馭她所繼承的邪惡天性。
她一直做得很好。直到現在。
「那都是陳年往事了。」德魯彷彿從她眼中看到她在回憶的事情。「老是停留在過去是沒有意義的,然而死亡很容易攪動往事。」他站起來。「我們需要一壺熱茶,以及凱洛夫人活潑的談話來提振精神,我可以給你合適的法律建議,而她必定有許多可以讓檢察官嚇得呆掉的方法。」
☆☆☆
因為亞穆的操作,畢樊世之死的調查庭,大概是英國近代史上進行最順利的一次了。
他親自挑選醫學專家,分析他們寫的驗屍報告,檢查無數的證詞,決定要傳喚哪些證人及他們的做證順序。雖然,檢查官和陪審員都沒有感覺到,但這場調查庭在第一個證人也就是艾司蒙伯爵作證之後,其實就已經結束了。
得知醫生完全沒有在死者身上發現任何氫氰酸之後,艾司蒙只需讓鄧太太變成一個不可靠的證人,事情要轉到意外死亡的結論就很容易了。他在旁聽昆丁詢問鄧太太時,發現了她的弱點,於是在自己作證時,留下了幾個技巧的暗示,引導檢察官接著詢問鄧太太。
亞穆作證完畢立刻離去,喬裝成一名鄉下治安官再次混進來,正好聽到鄧太太作證說她的男主人畢先生是個聖人,女主人則是撒旦的工具。在仔細的詢問下,這位忠心耿耿的僕人否認她的主人日夜喝醉、吸食鴉片、大部分時間都在妓院、賭場或鴉片館,而這是全世界、包括驗屍官都非常清楚的。
接下來是鄧先生,他並沒有添加什麼重要的話,同說畢太太要他去找醫生,也找律師來。按著作證的昆丁則輕描淡寫的說賀先生是畢太太的監護人,碰上麻煩當然找他協助。
鄰居們什麼都沒看見,也沒聽見。
六個醫生一一作證。亞穆知道,他們都沒有發現氫氰酸,因為事後本來就不可能留下痕跡,而以畢樊世的情況,需要的量又非常少。氫氰酸也和鴉片一樣會腐蝕胃部,可是畢樊世的器官早就因為多年的濫用鴉片腐蝕殆盡。醫生也用這原因以及他的經常抱怨頭痛可能是腦部神經有損,來解釋瞳孔的擴散。有兩位醫生甚至認為他死於自然原因,他們認為鴉片不會致命,只是長久使用傷了胃部,最後因胃病而死。
夫人的毒藥確實選得很聰明,亞穆不懂的是,她為何不也聰明的選擇時間。他猜或許在氣頭上就做了,可是下毒是需要事先精密計劃的,尤其是這種毒。
畢樊世被發現的時候,已經死去好幾個小時,這表示她在吵架之後不久,就把氫氰酸加到鴉片瓶裡。她怎會那麼快就找到氫氰酸?或者她早就放在畫室裡?然而,這就表示事先已有計劃,那又何必選在大吵一架之後?何況,還有時間點的問題。鄧湯姆作證他在畢太太聽到撞擊聲時,他在樓下也有聽到,那是畢樊世重新回房並關上房門不久之後的事。
所以她是怎麼做的?而且,是她做的嗎?
但一定是她,墨水瓶在那裡。可是,除此之外,一切都不符合。
過去這七天以來,亞穆深受這個問題困擾。他使出了所有的意志力和自尊,才沒有利用累積多年的技巧去詢問她,誘她說出真正的秘密。但是,他也不承認碰上了困境,這只是時間問題,他向自己保證。十年來,他還沒碰過無法解決的問題。他留在早已有結論的調查庭,只是想觀察她,希望能從一個姿勢、一句話的轉折中找出他想要的線索。她即將作證,那時他就會有答案。
正這樣想時,週遭的氣氛開始改變。他向門看去,畢黎柔穿著一身的黑,像最黑暗的夜,走了出來。
她走過兩排長椅問的走道,裙裾在死寂中發出窸窣聲。抵達位置後,她掀開面紗,傲慢地掃視旁聽者一眼,然後用足以將人火化成灰的目光盯住檢察官。
坐在亞穆週遭的男人,不管地位高低,這下才開始呼吸。連他都曾屏息片刻。阿拉在上,她實在太厲害了。火與冰集於一體。
她是我的,他的野蠻部分發出咆哮。
遲早的事,他的文明部分安撫他。耐心等待。
黎柔進入調查庭引起的騷動,是她早有預謀且刻意利用穿著製造的。不屑於乞討同情,她刻意利用黑色的重喪服裝創造出最炫目的效果。
她以時髦的角度,斜戴著以寬幅緞帶裝飾的巨大黑色天鵝絨軟帽。黑色斜紋布的衣服有著誇張的墊肩和大袖子,下擺是兩圈剛好蓋住足踝、很深的荷葉邊,毛皮襯裡的靴子是這酷寒天氣與冰冷室內的最佳選擇。
檢察官剛才偵訊其他證人的期間,她都不能進來,所以她並不知道他們說了些什麼。不過她從德魯有些不悅但並未憂慮的表情判斷,情況並未對她太過不利。
艾司蒙不在這裡。她從樊世出事那天之後,就沒再見過他。她並不確定他認為她有罪或無罪,但既然他不在這裡,想必認為她有罪,同時不希望高貴的名字與一名謀殺嫌犯扯上關係。據她所知,他並未作證,應該是運用其影響力,免去了這讓人不快的任務。
當然,沒有人告訴她誰會來作證;即使法律規定,在被證明有罪之前,她應被認為無罪。而且這只是調查庭,而不是審判,但是黎柔似乎仍被視為嫌疑犯,完全不能得知別人在做些什麼。
德魯也不準被告知任何消息,因為既然他是她的律師,便可能拿那些消息幫助她。才怪。
這些愛搞秘密的混帳東西。
她抬起下巴,迎視檢察官充滿戒備的凝視。
在檢察官的詢問後,她說出那些多餘的資料:她的姓名、地址、居住時間等等。書記員盡責得一一寫下,好像全世界到這時候才知道她姓啥名誰。
然後,檢察官要求她敘述她丈夫死去的前一夜她在哪裡,搭乘何種交通工具回家,及各種各樣的雜事,簡而言之,就是她重複告訴昆丁和治安官的那些。
黎柔只在檢察官問及為何提早離開諾伯瑞莊時,她的聲音才出現一絲不悅。「我沒有不敬之意,但這些都寫在我的具結書裡面了。」她說。
檢察官看看桌上的一張紙。「你只說你改變主意,請向陪審團解釋好嗎?」
「我原本打算去鄉下休息,」她直視著陪審團。「沒想到那裡有那麼多客人,根本沒辦法休息。」
「所以你回家,又立刻開始工作?」檢察官揚起一道眉毛問。「這對一個想要休息的人來說,不是很奇怪嗎?」
「既然我無法得到任何休息,乾脆讓自己有點生產力。」
「的確,可是你真的,呃,有生產力嗎?」
根據六、七個人對她畫室的描述,她早就料到檢察官會這樣問。
黎柔挑釁的迎視他銳利的眼光。「起初並沒有。你一定早就知道的,我先跟自己吵架,用畫室的東西發洩怒氣。按著又是一個你也早就知道的事,我的粗心大意吵醒了我丈夫。我們也因此發生爭吵。」
「請描述這場爭吵好嗎,夫人?」
「當然。」她說。果然,所有的旁聽者立刻集中精神。在今天之前,不管任何人怎樣哄騙、誘導、威嚇,她都拒絕細述這場爭吵。大家都相信它是真相的關鍵。
「畢先生說了些讓我生氣的話,」她說。「我因此而訊咒他。」
觀眾的興趣更加深了。
「請更加詳細的說明,畢太太。」檢察官耐心的說。
「我不說。」
這引發了一陣猜測的低語。檢察官瞪了旁聽者一眼,低語聲安靜下來。
檢察官不那麼有耐性了,他要黎柔解釋為何對陪審團隱瞞如此重大的資料。
「我丈夫顯然因為一夜狂歡而不舒服,」她說。「他為被我吵醒而生氣,還有他的頭痛,否則他不會說那些話。而我如果不是生自己的氣在先,我根本不會去聽那些話,更不會被激怒,因而說了那些發洩怒氣的話。重複那些不好的漫罵,只是賦予它們本來就不具有的意義。即使那些言語有幾分真意,我也不要再說一次。我不要在公眾場合洗我的內衣。」耳語聲立時響起。
「我同意你的原則,畢太太,」檢察官說。「然而你必定已經發現,你的僕人瞭解你們的對話帶有威脅。」
「我到目前所發現的是,你所提及的這位僕人根本不瞭解任何事,」黎柔冷冷的說。「我發現畢先生的屍體之後,她不僅沒有幫忙,還陷入了歇斯底里的狀態,必須喝下我丈夫收藏的雪利酒才能稍稍鎮定下來。」
有人說話,有人偷笑,檢察官又怒瞪一眼,現場才又安靜下來。
他轉向她。「容我提醒你,夫人。鄧太太是在那個歇斯底里的狀態發生之前的好幾個小時,聽到那場爭吵的。」
「那我不能承認她聽到的威脅話語是我說的,」黎柔回答。「據我對英文的理解,『回地獄去腐爛』怎麼也稱不上威脅,不管語氣如何凶狠。我承認我的用詞不夠淑女,但我從不暴力威脅他人,也從不使用暴力,除非對象是沒有生命的物件,我自己畫室裡面的、我自己的東西。」
「你也承認,你當時很生氣,」檢察官仍然追問。「非常憤怒地要你丈夫,呃,回地獄去腐爛。」
「如果我氣到會傷害他,」她說。「我想這是你要的結論,我倒很想知道,我為什麼不在最生氣的時候當場使用暴力。鄧太太稍後就看到他離開畫室,回房間去了,我相信她並沒有告訴你,她看到他受了傷。」
更多的笑聲,還有檢察官不悅的責備。
「我們遵照法律的要求,在此調查有問題的死亡事件,」他安撫的說。「我相信你也覺得有疑問,否則你不會要求當局介入。」
他一定是認為,一個有罪的人不會立刻同意警方展開調查,而且全面的配合。黎柔兩樣都做到了,這應該也是檢察官無法理解的。
「我並不懷疑死因,」她說。「我同意並盡力配合調查,是因為『別人』似乎有懷疑,而我希望他們得到能讓他們安心的結論。當時和現在,我都是這樣想的,雖然調查庭只會證明浪費政府大量的資源。」
「那時似乎只有你對你丈夫的死因毫不懷疑。」
那時。這兩個字別具意義,顯然解剖並沒有發現任何外力介入的證據。
「那並不難預料,」她說,她的信心正逐漸增強。「畢先生不顧醫生的警告,長時間服食過量的鴉片。那本來就是一種鴉片慢性中毒,但我丈夫這情形,是醫生經常警告的,意外中毒。」
這並不是胡說,她對自己的良心說。樊世不會故意吃太多鴉片。
「確實是這樣。」檢察官低頭看著他的筆記。「但根據鄧太太所說,你曾在吵架中提到毒藥。依你現在所說,你指的毒藥就是鴉片嗎?」
「我指的是酒和鴉片,我絕對不是表示我要對他用毒藥,如果這是鄧太太的話讓你困擾的地方。」
「然而,你可以體會有些話在別人聽來很不一樣?」
「不,我不能體會,」她堅定地說。「除非別人把我當白癡。我如果『真的』威脅某人我要殺他,我會笨到立刻動手嗎?尤其僕人顯然聽到那些威脅,我若那樣做,如果不是弱智,就是瘋子。」
黎柔倔傲的環顧室內,看誰敢說她弱智或瘋子,使得這話更被大家相信。現場沒有一個女人,都是男人。德魯同意地點頭,大維的父親蘭福特公爵坐在他的附近,表情一片空白。陪審員熱切地望著她……昆丁爵爺的表情漠然……幾位她認識的鮑爾街警探……其他政府單位的代表,有人懷疑、有人有禮的不表示意見。他們都認為她很笨,每一個人……
她的視線射向昏暗室內的角落,有個治安官模樣的人斜倚在牆上。他油膩的棕髮摻著灰色,年約五十歲。舊舊的外套和背心包著突出的肚子。他抓著頭髮,眼睛看向地面。
不可能,黎柔對自己說,那人間所無的藍色一定是她想像出來的。即使他抬起眼睛,這麼遠的距離,她也不可能看見他眼睛的顏色。然而,她敢發誓,她的確感覺到灼熱的凝視。
她努力回到現場,不管她感覺或想像了什麼,此刻都不能分心,否則後果將難以想像。
「我們要調查的並不是你的理智或智慧,畢太太,」檢察官正在說。「我們只是企圖理清你丈夫死前的一些事件。」
「那些事件我都描述了,」她說。「我丈夫離開我的畫室以後,我就沒再看見活著的他。他離開畫室,到鄧太太就在我的身後、而我發現他的屍體之間,我都沒有離開畫室。我一直敞開著門在畫室裡工作,直到午茶時間都過了。我的畫就是最清楚的說明,那樣的畫作一定需要那麼長的時間。」
這一次,檢察官甚至懶得隱藏他的不解與不悅了。「對不起,夫人,你說什麼畫作啊?它又能證明什麼?」
「皇家的警方人員當然看到我用那幾個小時完成的、還沒有干的畫,」她說。「任何藝術家都可以告訴你,那絕對不是在憤怒不安或匆忙急躁的心境下完成的。如果,我中斷工作跑去解決我丈夫,絕對畫不出需要那麼多技巧的作品,那需要絕對的專注。」
檢察官瞪視她良久,週遭的耳語聲變成低吼。他轉身對他的書記員說:「我們必須找一個藝術方面的專家來。」
幾名陪審員發出呻吟,檢察官生氣的瞪著他們。
這個瞪視轉向黎柔。「夫人,我真希望你早些預料到這些事。你當然知道它們的重要性,那豈不可以讓你那麼關心的『政府資源』不做這麼不必要的浪費。」
「我『認為』它們很重要,」她倔傲的說。「可是別人想必都不同意,因為沒有任何人問起相關的問題。我對調查庭的工作當然是外行的,所以我一直不懂問題為什麼總是集中在我跟畢先生的爭吵,以及鄧太太的歇斯底里。我不懂為什麼空口白話,竟然比實際事物更為重要。但我沒有立場告訴專家,他們的事情該怎麼做。要不是它可能完全被忽略,我今天也不會貿然提起。「
「好吧,我瞭解了,」他的聲音非常不高興。「你還有什麼應該提起而沒有提起的事嗎,畢太太?」
☆☆☆
一段時間之後,亞穆進入昆丁爵爺的馬車,在後者對面坐下。
「唉,拖得真久,不過,我們總算達到目的了,」爵爺說。「判定為吸食鴉片過量,意外死亡。」
「拖得久其實是好的,」亞穆說。「檢察官會認為自己徹底盡到責任。」
他拿下油膩的假髮看著,畢黎柔認出了他。昆丁本來都沒有認出,但她不知怎地,遠在調查庭的另一頭、在檢察官的盤問進行之間,她竟認了出來。她大概是魔鬼的化身吧。
「我希望民眾也滿意了,」昆丁皺起眉頭。「我並不滿意,可是也無計可施,判決如果是謀殺,那後果將是我們負擔不起的。」
「我們做了必須做的事。」亞穆說。
「要不是她讓我們變成了傻瓜,或許我會更喜歡這個結果。」
亞穆微微一笑。「你是指畫作那回事。」
藝術品專家魏喬治爵士堅持那幅畫至少需要兩天才有可能完成,而且拒絕相信那是一位女性的作品。結果,好幾位執法人員奉命再去畢夫人的畫室,拿回更多畫作來加以證明。說完那斬釘截鐵之判斷的一個小時之後,喬治爵士被迫把他的判斷吞回去。
「喬治爵士的表現有點蠢,」亞穆說。「不過,他總算有點良心,並勇於認錯。終於承認那幅靜物是畢夫人的作品,而且從主題的描繪和它的筆觸看來,都需要高度專注的心靈狀態。」
亞穆終於也承認錯誤,至少在他的內心裡。他沒有考慮到那幅沒有干的油畫所代表的意義。在那間畫室裡,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她造成的破壞,而非她的創造。他太過注意她火爆的脾氣……如此的充滿熱情。
他讓情緒污染了客觀觀察的能力,這是不可原諒的過失。他很氣自己,也生她的氣,一切都是她造成的。然而,他的表情仍保持著若無其事的樣子。
「問題在那瓶墨水,」昆丁說。「如果她沒有殺他——」
「她顯然沒有。」
「你本來並不這麼確定。」
「我不必確定任何事,她有無殺人跟我要完成的工作一點關係也沒有。」
「如果她弄翻墨水瓶不是要保護自己,就可能是要保護某個人,」昆丁仍然堅持。「或者你能同意,那瓶墨水早就在那個沒有任何筆記本、紙張,甚至連一枝筆都沒有的地方。你告訴我,這要怎樣解釋?」
「有可能是畢樊世本來要拿去別的地方,隨手一放卻忘記了,」亞穆聳聳肩。「可能的解釋太多了。」
「但無法解釋她的狀況,這女人腦筋實在太快、太聰明。」昆丁的表情若有所思。「總讓人忍不住要猜測。她『真的』認為畢樊世的死是意外嗎?那麼聰明的女人,會沒有看到連我都明顯看到的事嗎?」
「這有關係嗎?」亞穆把假髮扔在旁邊的座位上。「問題解決了,我們的秘密沒有外洩,你那些貴族朋友不會因為謀殺案而遭到難堪的調查,這才是最重要的吧。」
「下手的很可能就是我這些貴族朋友之一,」昆丁悶悶不樂的說。「雖然我受到很多限制,正義似乎也遙遙無期,但我倒很想知道是誰害死他。」他雙肘置膝,身體前傾。「難道你不想知道?對於這瘟疫般的事件,難道你沒有一長串的問題想要得到答案?」
有,亞穆心想。他想知道那受詛咒的女人今天怎會認出他。這件事,甚至比他做出少見的誤判,更讓他困擾。他文明的一面說,因為藝術家的觀察力比常人敏銳,所以能識破他的偽裝;但迷信而野蠻的一面則相信,這女人能透視男人的靈魂。
他對野蠻的自己說,沒有任何人、即使是他,可以閱讀另一個人的思想與心靈。他確曾發掘出各種秘密,但那並不是魔法,他所憑借的是多年經驗與自我訓練出來的精確觀察力,以及從人的聲音、表情和動作解讀事情的技巧。所以,他一向小心,從來不讓任何線索輕易暴露自己。然而,她似乎察覺到……某些東西。一如過去這個星期,他不知怎地讓慾望凌駕了理智,竟以某些未知的方式,讓她滲入並看見了他。
他一點也不喜歡「不知怎地」和「未知的方式」所暗示的失控。曾經,十年以前,一個女人削弱了他的意志和理性,那代價他到現在還在償付。他不能冒險,讓毀滅再次發生。他會去參加畢樊世的葬禮,做做表面功夫,然後就返回歐洲。這一次,他要徹底忘記她。
所以,他大聲地說:「不,我一點也不好奇。事情解決了,我們的麻煩已經過去。我很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