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個惹禍精 第三章
    如果昂士伍公爵知道,莉緹不是繞過街角,而是差點撞上街角以及街角的商店,他的心情或許會好上很多。

    但她在千鈞一髮之際及時恢復鎮定,勉強避免了翻車和撞倒兩個男人。

    這都是因為莉緹一認出路邊那個高大的人影,她的頭腦就停工了。徹底停工,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或在做什麼。

    雖然只是片刻,但還是太久。即使到後來,她仍然沒有完全恢復。雖然設法冷靜地致意,但她強烈懷疑她的笑容太大又太……蠢,直截了當地說,是癡呆的笑容,她生氣地想,配上愚蠢的怦怦心跳。好像她是少不更事的十三歲少女,而非老於世故的二十八歲未婚女子。

    她一路訓誡自己到布萊德拘留所。

    但在進入這悲慘的場所後,她立刻撇開個人的煩惱。

    她來到緩衝室。聲稱住在英國其他地區的赤貧婦女,在被遣返自己的教區前,都被拘留在這裡一個星期。

    面對房門的牆壁是一排低矮狹窄和鋪滿稻草的隔間,房門和壁爐兩側的牆壁也有類似的隔間。大約二十個女人,有的帶著孩子,住在這個隔間裡。

    她們來倫敦有些是為了尋找發財的機會,有些是為了逃離身敗名裂的恥辱,有些是為了逃離各種常見的困境:悲傷、貧窮、暴行。

    莉緹用她慣用的筆調為她的讀者描寫這個地方。她以淺顯易懂的字句描述她的所見所聞,訴說這些女人的故事,不道德說教也不感情用事。

    莉緹做的不僅是這些,但她不認為她的讀者有必要知道她偷偷將半克朗銀幣給她的受訪者,或替她們寫信,或稍後為她們爭取一些什麼。

    此外,如果《阿格斯》的葛莉緹因做得太少而沮喪,或在聆聽這些女人的遭遇時感到心痛,那些情緒都不會出現在她的文章裡,因為那些感情與其他人無關。

    最後訪談的是剛來的十五歲女孩。她懷中的男嬰太過瘦弱,甚至無法像其他嬰兒一樣嚎啕大哭,只能軟綿綿地躺在她的懷裡,偶爾發出有氣無力的嗚咽。

    「你一定要讓我為你想想辦法,」  莉緹對她說。「如果知道孩子的父親是誰,瑪俐,告訴我,我去替你跟他說。」

    瑪俐撮著嘴唇,坐在髒兮兮的稻草堆上來回輕搖。

    「你會很驚訝很多父親後來都同意幫忙,」  莉緹說。在我修理他們一頓之後。

    「有時他們的爸爸會把他們帶走。」女孩說。「我現在只有傑民了。」她暫停搖晃,憂慮地望向莉緹。「你有沒有?」

    「孩子嗎?沒有。」

    「男人呢?」

    「沒有。」

    「曾有喜歡的嗎?」

    「沒有。」騙人,騙人,莉緹內心的魔鬼嘲弄她。「有。」她短笑一聲改口。

    「我也是。」瑪俐說。「我告訴自己我是好女孩,渴望他也沒用,因為我高攀不上,他那種人絕不會娶農家女孩。但所有的不只存在腦袋裡,其他方面卻什麼都答應他,這個孽種就是證明。你會認為我無法依他的需要照顧他,事實確實如此。」她的下唇顫抖。「好吧,但不必你替我說話或寫信,我自己會寫。你幫我抱一下。」

    她把嬰孩塞給莉緹。莉緹僵硬地接過孩子,把筆記本和鉛筆遞給她。

    莉緹經常看到小孩,因為小孩是倫敦的窮人大量擁有的東西。她也抱過小孩,但沒有抱過如此幼小無助的。

    她俯視男嬰狹窄的小臉。他既不可愛也不強壯,甚至也不乾淨,她想要為他和他短暫悲慘的未來哭泣,為他那貧困及本身也還是孩子的母親哭泣。

    但是莉緹沒有掉眼淚,心痛是無濟於事的,她不做徒勞無益的渴望。她不是十五歲的少女,她可以讓理智控制行動,即使它無法完全控制她的心。

    因此她只是輕搖男嬰,等瑪俐用鉛筆在紙上緩慢地寫著字。瑪俐終於辛苦地把字條寫好,莉緹把傑民還給他的母親時,心中只有一點點的遺憾。

    連這一點點遺憾都不可原諒,她在離開布萊德拘留所時斥責自己。

    人生不是浪漫的童話。在現實人生裡,倫敦取代她年少時浪漫幻想的王宮。被遺忘的婦人和小孩成為她的手足和子女,也是她需要的家人。

    她當不了慷慨的慈善家,解決他們所有的病痛和煩惱。但她可以為他們做她無法為母親和妹妹做的事,莉緹可以替他們說話,在《阿格斯》的版面上,他們的聲音被聽到。

    這是她的使命,她緹醒自己。這就是上帝賜她堅強、機智和無所畏懼的原因。

    她不是生來當男人的玩物。她也絕對不會以她致力的一切作賭注,只因為一個白馬蠢王子在她任性不羈的心海掀起一陣波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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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差點撞倒維爾和博迪約三天後,戈蘭德夫人又企圖在聖詹姆斯街夸克弗俱樂部前打破蕭道夫的腦殼。

    俱樂部裡,維爾和博迪加入窗前那群人時,她正揪住蕭道夫的領巾把他推到路燈柱上。

    陰鬱地感到似曾相識,維爾快步走出俱樂部,上前牢牢抓住她的腰。她嚇了一跳,鬆手放開領巾。維爾把她從人行道上抱起來,移到夠不著蕭道夫的地方再放下。

    她再度使出手肘撞肚子的招數,但維爾竟然在緊抓著她的同時閃躲開來。用鞋跟猛踢小腿骨這招是他應該料到卻沒有料到的,儘管小腿陣陣作痛,他還是沒有鬆手。

    他抓住她揮舞的雙臂把她拖開,使聚集在夸克弗俱樂部門口的人群聽不到他們說話。

    她一路與他搏鬥,他則奮力抵抗把她扔到街上、讓迎面駛來的出租馬車壓扁她、為倫敦除害的強烈誘惑。維爾攔下那輛出租馬車。

    馬車在他們面前停下時,他對她說:「你可以自己進去,或是由我把你扔進去。隨便你選。」

    她低聲咕噥著聽似直腸的同義字,但當他拉開車門時,她倒是相當迅速地爬進車廂。真可惜,因為他很樂意打她的屁股催她快一點。

    「你住哪兒?」他在她猛然就坐時問。

    「貝罕瘋人院,不然咧?」

    他跳進車廂,用力搖晃她一下。「可惡,你到底住哪兒?」

    她緹到另外幾個身體器官的名稱,然後才勉強透露位在蘇荷區河口街的巢穴。

    維爾把方向轉告馬車伕,然後在她身旁坐下,而且故意多佔許多空間。

    他們在憤怒的沉默中共乘了好一會兒,之後她發出不耐煩的吹氣聲。「哦,你真是小題大做。」她說。

    「小題大做?」他吃了一驚。「你才是——」

    「我不會傷害蕭道夫,」她說。「我只是要他注意聽我說話。」

    維爾只能不敢置信地呆瞪著她。

    「沒必要吵鬧丟人,而且竟在聖詹姆斯街上。」她說。「但我猜跟你說也沒用。大家都知道你喜歡出洋相,至少今年你就從英國頭打架打到英國尾,遲早要把你那種獨特的大混亂帶回倫敦,但我沒想到會這麼快。離你那惡名昭彰的馬車賽才三個月。」

    他恢復說話能力。「我知道你想要做什麼——」

    「你根本不知道,」她說。「但你懶得在干涉前查清事實。你遽下結論,魯莽行事。這是你第二次妨礙我,造成不必要的複雜和延遲。」

    維爾知道她在做什麼。有力的攻擊就是最好的防禦,這是他的作戰方式之一。他不會讓她使他偏離方向。

    「讓我來解釋一下,姓葛的傑克遜紳士小姐。」他說。「你不可以在倫敦橫衝直撞,痛毆每個擋住你去路的男人。到目前為止你都很走運,但總有一天你會遇到一個會反擊的男人。」(譯註:傑克遜紳士為十九世紀初的英國拳擊大師。)

    「也許吧。」她傲慢地打岔。「但我不知道那與你有什麼關係。」

    「看到朋友需要幫忙時,我不能不管。」他咬牙切齒地說。「因為——」

    「我不是你的朋友,我也不需要幫忙。」

    「蕭道夫是我的朋友。」他頑固地繼續。「他太有紳士風度,不會反擊——」

    「卻很會對一個十五歲少女始亂終棄。」

    那項猛烈抨擊今維爾大吃一驚,但他迅速恢復鎮定。「別告訴我,你試圖為她掀起暴動的小妞聲稱蕭道夫毀了她。」他說。「因為我知道她不是他喜歡的類型。」

    「沒錯,她的年紀太大。」葛氏蛇發女妖說。「太老了,足足十九歲。蕭道夫喜歡的是十四、五歲的豐滿村姑。」

    傲慢小姐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縐巴巴的紙團遞給他。

    維爾不安地接過紙團,攤平展讀。

    字條上又大又圓的女學生筆跡告知蕭道夫,他有一個兩個月大的兒子目前與他的母親鮑瑪俐同住在布萊德拘留所。

    「那個女孩被關在緩衝室。」葛氏潑婦說。「我見過那個嬰兒,傑民很像他父親。」

    維爾交還字條。「我猜你當著他朋友的面把這件事告訴蕭道夫。」

    「我把字條給他。」她說。「他看過後把它揉成一團扔到地上。三天來我一直在找他。但每次造訪他的住處,僕人都說蕭先生不在家。再過兩、三天,瑪俐就要被遣返,極可能是送去她的教區的救濟院。如果他不肯幫她,孩子會死在那裡,瑪俐可能會死於哀痛。」

    火龍夫人把冰冷的藍眸轉向車窗。「她告訴我,她現在只有那個孩子了。病弱的兒子全靠本身也還是孩子的母親照顧時,做父親的卻去夸克弗俱樂部,把錢揮霍在骰子和紙牌上。你的朋友真是了不起,昂士伍。」

    雖然認為年近三十的男人引誘年幼無知的村姑缺乏運動家精神,雖然認為老友對那張淒涼字條的反應不可原諒,但維爾完全無意對自封為公共道德守護者的葛小姐承認。

    「讓我來解釋一下。」他說。「如果你對男人有所要求,抓他的頭去撞路燈柱,絕對不是辦法。」

    她轉過頭來漠然地注視他。

    他暗忖,是什麼邪惡的力量創造出這令人驚艷的怪物。

    馬車裡的陰暗不但沒有減損她絕色容顏帶來的衝擊,反而增添了幾分親密,使他無法超然地看待她。他在夢中看見她,但夢是安全的。現在卻不安全。他只消一抬手就能摸到她完美無瑕的細嫩臉頰,他只消略微移動就能吻到她豐滿柔軟的嘴唇。

    如果觸摸和親吻的衝動不是那麼強烈,他就會像往常一樣屈服。但他在醋坊街領教過這種強大的吸引力,所以不會再干蠢事了。

    「你只需要微笑、眨眼和挺胸,蕭道夫就會對你有求必應。」他說。

    她眼也不眨地凝視他許久,然後從黑裙厚褶層的口袋裡掏出小小一本筆記本,和短短一截鉛筆。

    「我最好記下來。」她說。「珍貴的至理名言,我一個字也不想遺漏。」她鄭重其事地打開筆記本,舔舔筆尖,然後低頭書寫。「微笑,」她說。「眨眼,另一樣是什麼?」

    「另兩樣。」他糾正,靠近看她寫了什麼。「你的兩個奶子,把它們挺到他眼前。」

    她的胸部就在他眼前,離他蠢動的手指只有幾寸。

    她模樣滑稽地瞇起眼睛,微微吐出粉紅的舌尖,全神貫注地記錄下他的教誨。

    「穿低胸的衣裳會更有效。」他補充道。「否則,男人可能會以為你是不是在隱藏什麼殘缺。」

    他好奇她知不知道長排紐扣象徵的誘惑有多強烈,男性剪裁的衣服只會使男人更加注意包裹在其中的女性胴體。他真想知道是什麼樣的邪惡女巫調配出她那種由煙、百合花和不知名成分混合而成的獨特體味。

    他的頭垂得更低。

    她抬頭望向他,臉上掛著一絲微笑。「聽我說,」她說。「你何不拿紙筆記下你小腦袋裡所有的幻想,讓我擁有這次愉快會面的紀念品。或者,你寧願對著我的脖子呼吸。」

    他非常緩慢地後退,以免顯得困窘。「你的解剖學也有待加強。」他說。「我是對著你的耳朵呼吸。如果希望我對著你的脖子呼吸,你就不該穿領子這麼的衣服。」

    「我希望你到馬達加斯加去呼吸。」她說。

    「如果覺得我在騷擾你,為什麼不打我?」他說。

    她合起小小的筆記本。「我懂了。」她說。「你大鬧聖詹姆斯街,是因為我在毆打別人,而你,不願意我毆打除你之外的任何人。」

    他不理會加速的心跳,憐憫地看她一眼。「可憐哪,這麼塗塗寫寫使你得了腦炎。」

    令他如釋重負的是,馬車在這時停了下來。

    依然是一臉憐憫,維爾打開車門,極其溫柔地扶她下車。「務必睡一下,葛小姐。」他關心地說。「讓你混亂的頭腦休息休息。如果天亮還沒有恢復正常,一定要去看醫生。」

    她還來不及反駁,他就把她往她家門輕推了一把。

    「夸克弗俱樂部。」他告訴馬車伕,然後迅速回到車內。維爾關車門時看到她回頭。她突然朝他露出自負的微笑,隨即扭腰擺臀地轉身走向黃褐色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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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莉緹具有模仿的天分,輕易就能把另一個人的性格和癖性學得維妙維肖。據士帝叔公和愛菲嬸婆說,莉緹的父親也有類似的本領。他顯然是個失敗的悲劇演員,因為戲劇上的成功除了模仿技巧,還需要努力,而他努力的只有吃喝嫖賭。

    她把那項天分做更好的利用,它幫助她生動準確地刻劃出筆下人物的性格。

    它還幫助她迅速與男性同業建立起某種同志情誼。她模仿林磊爵爺幾個月前在上議院發表演說的表演,使她獲邀參加記者同業週三夜晚在藍鴞酒館的狂飲。如今,沒有《阿格斯》葛莉緹的逗噱模仿,狂飲周會就會被視為有所缺憾。

    今晚,莉緹生動地表演與昂士伍的相遇來娛樂棠馨——她新的名字叫樸彤欣,但私底下都避免使用。

    她們在莉緹的臥室,棠馨坐在床尾觀看莉緹在壁爐前表演。

    莉緹平常的觀眾都是醉醺醺的,棠馨沒有喝酒,卻和那些男人一樣笑得前俯後仰。

    至少棠馨很開心,莉緹鞠躬時心想。莉緹也應該如此,但她無法保持慣常的超然。好像她的靈魂是一棟屋子,裡面的髒東西開始爬出來。

    她煩躁不安地走到梳妝台前坐下,開始取下髮夾。

    棠馨旁觀了幾分鐘後說:「男人真是奇怪的動物。我開始覺得昂士伍公爵是最奇怪者之一,我不明白他想要什麼。」

    「他是那種無法忍受平和寧靜的人。」  莉緹說。「風平浪靜時他偏要興風作浪。他不斷尋釁打架,甚至找上他的好朋友。我原以為人們誇大了他惹是生非的行為,但後來算是親眼見識到了。他無法安於現狀,不多此一舉。例如,把我弄進出租馬車送走還不夠,他一定要一路糾纏我到家。丹恩不久前痛打他,我一點也不驚訝。昂士伍令聖人也無法忍受。」

    「我沒聽說過丹恩侯爵是聖人。」棠馨低聲輕笑地說。「據我所知,他和公爵是一體的兩面。」

    「也許吧,但昂士伍沒有權利在他的新婚之夜向他尋釁打架。」  莉緹皺眉瞪著小鏡子,「那個討厭的傢伙至少該考慮一下丹恩夫人的感受。」

    她不懂自己為什麼還在為安斯貝裡的打架忿忿不平。

    丹恩只是遠親。她的母親出身柏氏家族的低微旁支,而且她一嫁給葛約翰,柏家人就不再承認她的存在。據莉緹所知,沒有活人知道她和柏家的關係,她決心繼續保守這個秘密。問題是,她無法阻止自己關心丹恩,雖然就像棠馨說的,他的壞和昂士伍旗鼓相當。

    丹恩結婚那天,她就站在漢諾瓦廣場聖喬治教堂的外面。像其他的記者一樣,她只是去採訪新聞。但當丹恩擁著新娘走出教堂,新娘深情款款地凝視他稜角分明的黝黑面容時,他烏黑眼睛閃閃發亮的模樣,一點也不像惡魔……總之,莉緹差一點點就在大庭廣眾之下,當著眾記者同業的面流下淚來。

    實在可笑,但從那時起,她就對他懷有疼愛之情,以及更荒謬的保護欲。

    聽說丹恩的新婚之夜被打架破壞時,她對尋釁的昂士伍非常生氣,那份怒氣毫無道理地殘留心頭,久久不散。

    棠馨的聲音打斷她的思緒。「但公爵當時喝得酩酊大醉,不是嗎?」

    「他既沒有倒下,也沒有語無倫次,應該沒有大家認為的那麼醉。」  莉緹說。「你不知道那種人的酒量,尤其是像昂士伍那種彪形大漢。」她瞇起眼睛。「他只是假裝爛醉如泥,就像他假裝愚蠢一樣。」

    「對,我說我覺得他行為怪異,就是這個意思。」棠馨說。「他應該很會說話,跟你唇槍舌戰,需要聰明機靈的頭腦,莉緹。如果馬車裡坐的是蠢材,我確信你早就使他舌頭打結了。但是……」她停頓一下,皺起眉頭。「嗯,今晚的舌戰很難說誰是勝利者。」

    「算是平手。」  莉緹拿起梳子,生氣地梳著頭髮。「最後一句話給他說到,但那完全是因為他推了我一下,使我無法回答。那個舉動實在幼稚,我幾乎無法板著面孔,更不敢開口,怕自己忍不住笑出來。」

    「哎呀,瞧你在做什麼!」棠馨喊道。「你會扯掉頭髮,把頭皮弄出一條條紅痕。」她一邊說,一邊下床走向梳妝台。「讓我來。」

    「你不是我的女僕。」

    棠馨拿走她手中的梳子。「你再氣公爵也不該拿你的頭皮出氣。」

    「他讓蕭道夫逃掉了。」  莉緹繃著聲音說。「那個畜生現在會躲起來,鮑螞俐則不得不返回家鄉,被視如糞土,她和其他人不一樣——」

    「我知道,你跟我說過。」棠馨說。

    「她不習慣殘酷的對待。」儘管梳子撫慰著頭皮,莉緹還是怒氣難消。「男人真卑鄙。他會順利脫身,不用為那個可憐的女孩做任何事。」

    「也許公爵會跟他說。」棠馨說。

    莉緹扭頭避開梳子。「他哪裡在乎什麼?」她嚷道。「我跟你說過,他在看完瑪俐的字條後說了什麼。他只繼續激怒我。」

    「也許他的自尊不容許——」

    「我很瞭解他的男性自尊。」  莉緹站起來,走到壁爐前又走回來。「今晚他逮到機會為酯坊街的事向我報復。他這會兒可能已經灌下一打香檳,慶祝他大勝戈蘭德夫人。他在乎的只有向朋友證明,我並沒有高大到令他無法應付——他直接把我從人行道上抱起來,走過半條街。我一路與他搏鬥到出租馬車邊,那個可惡的傢伙竟連大氣都沒喘一下。」

    她愚蠢的心卻和頭腦一起融化了,因為他是那麼高大強壯。天啊,真是令人作嘔。她無法相信自己竟有這麼無聊的想法。

    「在清空夸克弗的酒窖和豪賭幾千鎊後,」她氣呼呼地說。「他會搖搖晃晃地走出俱樂部,進入鄰近的高價妓院。」

    接著他會把一個妓女拉進他強壯的懷裡,用鼻子摩擦她的脖子——

    我不在乎,莉緹告訴自己。

    「儘管我高大又討厭,他還是會忘了我的存在。」她憤怒地嚷嚷,繼續走來走去。「所以他一定會忘了區區一張字條。也許他認為寫字條的女孩是自甘墮落,好橡她早就知道男人會有多麼不可靠。」

    「對,真是不公平,女人受到懲罰,男人卻因陽剛活力而受到佩服。」棠馨說。「但我們不會讓她受懲罰。我知道你明天必須出席一場驗屍審訊,但我可以去布萊德——」

    莉緹猛然止步。「絕對不行。」

    「我會帶蘇珊去。你只需要告訴我,怎樣才能把瑪俐母子救出來。如果要付罰款,你可以從我的薪水口除。」

    棠馨上前握住莉緹的手臂,把沉思的她帶回梳妝台前。「他們可以和我睡一個房間,直到我們想出合適的安排。但當務之急是先把他們弄出來。她到星期四滿一周,對不對?明天就是星期三了。「她拉莉緹坐下。」寫下我該做的事,我明天一早就去。你的筆記本呢?」

    「天啊,原來你這麼愛管閒事。」  莉緹說,但乖乖把手伸進口袋。她覺得有點好笑,沒想到自己竟然會順從一個體型是她一半、且年齡小她將近十歲的女孩。

    她找出筆記本,但沒有找到鉛筆,一定是掉在出租馬車裡了。「床頭櫃的抽屜裡有鉛筆。」她告訴棠馨。

    棠馨迅速取來鉛筆。

    莉緹接過鉛筆,視線與她凝眸交會。「你確定嗎?」

    「我獨自從英國的另一端來到倫敦,」棠馨說。「只是因為一時疏忽而陷入困境。這一次,我保證無論如何都不拿下眼鏡。我會帶著蘇珊當保鏢,我很想做一些有用的事。」她懇切地補充。

    六天內逐漸明顯的是,棠馨喜歡幫助別人。這段時間也證明她並不傻。

    可惜她不能用同樣的話為自己辯解,莉緹在下筆時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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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期三清晨,一輛出租馬車載著蕭道夫、鮑瑪俐和男嬰傑民駛出布萊德拘留所。

    崔博迪應該在同時離開,但他想心事想出了神,而在此刻喃喃自語:「不是查理二世,但與他有關。問題是,到底是什麼關係。」

    一聲短促的女性尖叫打斷他的沉思。他抬頭看到一隻巨大的黑色獒犬拖著一個戴眼鏡的嬌小女子朝他衝過來。

    女子拚命想使獒犬減速。但她等於想使奔竄的大象減速,博迪心想。由於她根本站不穩,所以他趨前幫忙。他抓住獒犬的項圈,它立刻轉身對他露出牙齒狺狺而吠。

    博迪責備地注視它。「喂,我做了什麼使你想要咬掉我的頭?你還沒有吃早餐嗎?」

    「嗚嗚。」獒犬發聲,朝女孩後退。

    博迪小心翼翼地放開項圈。「啊,問題出在這兒,對不對?唔,我沒有要傷害她。我只是要告訴你,你拉得太用力,乖狗狗。」

    獒犬暫停低吠,戒慎地注視他。

    博迪用同樣的目光汪視獒犬,緩緩伸出戴手套的手。獒犬嗅嗅他的手,喃喃自語一番,然後坐了下來。

    博迪的視線與女孩吃驚的目光在獒犬的頭頂上相會,在小小的鏡片後面是小巧的鼻子和大大的褐色眼睛。

    「嘿,那天在醋坊街的就是你嘛!」博迪驚呼。「只是那時你沒有戴眼鏡。但願不是那個高個子女孩後來出了車禍,把你的眼球給撞散了。」

    女孩凝視他片刻。「我有近視。」她說。「上次沒戴眼鏡是因為眼鏡壞了。葛小姐很好心,找人把它修理好了。」她停頓一下。「看來她救我時,你也在場。我覺得你看來有點面熟,但沒辦法確定。沒戴眼鏡會使所有的東西都有些模糊。」

    「看來她收留你了。」博迪讚許地點頭。「說到魔鬼,魔鬼就到。我剛才還想起她。昨晚看到她使我想到某個人,可是一直想不出那個人是誰,但查理二世一直出現在我的腦海,但就是搞不懂為什麼。」

    「查理二世?」女孩密切注視他。

    「不是被砍頭的那個,而是下一個,倫敦大火時的那個。」

    她又凝視片刻,然後說:「啊,英王查理二世。也許葛小姐很有威嚴。」

    「汪。」獒犬叫道。

    博迪心不在焉地拍拍它。

    「這隻狗叫蘇珊。」女孩說。

    博迪想起他的禮貌,開始自我介紹。他得知女孩名叫樸彤欣,葛小姐雇她為侍伴。

    自我介紹過後,她把敏銳的目光轉向他背後的建築物。她皺起眉頭。「這地方不討人喜歡,對不對?」她說。

    「我去過更舒服的地方。」博迪說。

    但對那個和蕭道夫生下孩子的女孩來說,一定更不舒服——博迪昨晚就是這樣跟蕭道夫說的。

    在昂士伍和葛小姐離去後,博迪把蕭道夫帶去酒館喝酒。「遭到女人伏擊會使人情緒不安。」博迪告訴他。

    面對這同情的傾聽者,蕭道夫傾吐他的煩惱。但博迪在最後指出,不管有多麼討厭,事實還是事實,而事實就是,男人被指控是私生子的父親時必須調查清楚,對不對?

    因此博迪在今天早晨陪同蕭道夫來到布萊德拘留所,在那裡鮑瑪俐指控的事實逐漸明確。又哭又鬧的結果是,蕭道夫說他會照顧瑪俐和傑民。事情就這樣決定了。

    雖然許多人不會同意,但博迪確實有能力根據事實推斷事情。葛小姐昨晚為了鮑瑪俐而伏擊蕭道夫,現在她的侍伴樸小姐來到這裡。他的背後是瑪俐被關的布萊德拘留所。

    「你該不曾碰巧來這裡保釋一個女孩和一個嬰兒吧?」他問。「如果那是葛小姐昨晚那麼激動的原因,那麼你可以告訴她,蕭道夫來把他們接走了。我跟他一起來的,他們三個大約在一刻鐘前離開——天哪,他這時候起來做什麼?」

    女孩轉向博迪注視的方向。昂士伍公爵確實起床活動了,雖然亞契說他直到天亮才爛醉如泥地回來。

    難怪公爵滿臉烏雲,博迪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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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然花了一點時間才想起女孩是誰,但維爾立刻就認出那只黑色獒犬。他本來會當場轉身就走,因為獒犬在這兒,葛氏蛇發女妖一定也在這兒。但獒犬目不轉睛地盯著維爾,露出牙齒,發出低沉的吠叫。維爾若在這時離開,會像是被它嚇跑的。

    因此他繼續前進,鎮靜地注視著狺狺而吠的獒犬。在烏黑光亮的毛皮下有著結實的肌肉,它的體型就雌性來說實屬異常龐大。「看來它不是一窩小狗中最瘦小的那隻。」他說。「而且個性非常迷人。」

    獒犬使勁拉扯皮帶。博迪抓住它的項圈。

    「嗚嗚。」獒犬出聲。「嗚嗚。」

    「跟它的主人一樣和藹可親。」維爾繼續批評。「對了,她不該把她的小狗交給一個顯然控制不了它的瘦小女孩。但那正是葛小姐典型的不負責任——」

    「樸小姐,這位是昂士伍。」博迪打岔道。「昂士伍,這位是樸小姐。而這想把我的手臂扯到脫臼的是蘇珊。美好的早晨,對不對?樸小姐,讓我替你叫輛出租馬車,你可以回去把好消息告訴葛小姐。」

    博迪拖著狺狺而吠的獒犬走開,樸小姐匆匆行個屈膝禮後跟著離開。不久後,女孩和狗都平安地上了出租馬車。

    博迪回來時銳利地看維爾一眼。「我們找個地方喝杯酒,解解你的宿醉如何?」他說。「如果你不介意我這麼說,昂士伍,你今天早上的氣色不太好。」

    「亞契已經跟我說過了,謝謝。」維爾不悅地道。「要不是昨晚一直待在考克弗等你,我也不會被迫灌下一桶爛香檳,還被迫聽一群白癡叫我貝奧武夫。」(譯註:貝奧武夫在同名史詩中殺死巨妖戈蘭德。)

    其實維爾是在那裡等蕭道夫,想替亞馬遜女戰士完成任務。

    必須撫養私生子是莫家人用來取代十誡中「不可姦淫並貪戀別人妻子」的戒約。連不是莫家人,沒有良心可言,向來我行我素的丹恩,都乖乖撫養他的私生子。

    看到瑪俐的字條後,蕭道夫應該說:「天啊,我好像又當父親了。非常感激你帶來這個消息,葛小姐。我明天一大早就去布萊德拘留所把他們接出來。」

    那麼葛氏匈奴王阿緹拉小姐就會扭著她傲慢的臀部離開,維爾就不會看到她,也不會和她糾纏,更不必在去她家的一路上可惱地一邊聽她冷嘲熱諷,一邊強迫自己不可以碰她。

    但蕭道夫沒有做他該做的事,沒有出現在夸克弗俱樂部乖乖挨揍,因此十幾瓶香檳仍不足以沖走惱怒。

    現在,好像唯恐維爾昨夜受到的折磨與刺激還不夠,或沒有因大清早起床而頭痛欲裂,文明導燈小姐將會得知他來到布萊德拘留所,並輕易猜出原因。她會以為她「又」贏了。

    「我應該叫人轉告你不用等我。」博迪抱歉地說。「但我以為你不會回來,因為你顯然有更愉快的事要忙。」

    維爾嘎然止步,轉頭瞪視他。「愉快?和戈蘭德夫人?你瘋了嗎?」

    博迪聳聳肩。「我覺得她很漂亮。」

    維爾繼續步行。只有崔博迪才會以為昂士伍公爵帶著藍眼火龍匆匆離開是為了調情,他告訴自己。昨夜和維爾在一起的那些人,都不曾那樣想。他們認為——正確地認為——那就像和鱷魚上床一樣不智。

    只不過主宰他生命的邪惡力量再度惡作劇,竟然讓她擁有修長性感的女性胴體,而不是駝背、起皺、有鱗的身體來搭配她的個性。

    昨夜香檳一瓶接著一瓶喝時,他就是那樣告訴自己,回家後無法入眠時,他也那樣告訴自己。今天早晨在看見獒犬而心跳加速時,甚至在準備轉身避免遇見它的主人時,他也是那樣告訴自己。

    幾分鐘前發現藍眼火龍不在附近而感到近似失望的遺憾時,他還是那樣告訴自己。

    他再度那樣告訴自己,因為令人苦惱的感覺還留存在他背心前口袋的下方,而口袋裡就擺著她昨夜遺留的那一截鉛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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