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二八年五月十一日,一個晴朗的周日上午,丹恩侯爵與故崔瑞勤准男爵之女崔潔絲站在漢諾瓦廣場聖喬治教堂的牧師面前。
與大眾期望相反的是,丹恩侯爵進入聖殿時,屋頂並沒有坍塌;典禮進行時連一道閃電也沒有。甚至在典禮結束、丹恩把新娘拉進懷裡熱吻,吻得她祈禱書掉落時,雖然有幾位年長的淑女暈倒,卻沒有轟雷震撼教堂的牆壁。
因此,那天晚上,方洛朗把三百英鎊的本票交給畢樊世。在這之前,方洛朗已開立不同金額的本票分別交給薩羅比勳爵、白傑姆船長、杜奧古和埃佛瑞爵爺。
方洛朗不知道他要去哪裡或用什麼方法弄到錢來支付那些本票。十年前,他曾經向高利貸求助過。那兩年的悲慘生活使他得知他們的規矩,簡言之就是借五百還一千。他寧願飲彈自盡,也不願重蹈覆轍。
他很清楚要不是離開巴黎前必須還清那麼多債務,他就不會為目前的賭債大傷腦筋。而如果他懂得記取巴黎的教訓,不再碰和丹恩有關的打賭,那麼他現在根本不會欠債。
他只贏過一次,而那次根本不算什麼勝利。不出柯伊莎所料,丹恩把崔小姐誘進威林頓夫人的花園親熱,害他輸給她兩百英鎊。和伊莎自信滿滿的預料正好相反,丹恩並未在被撞見時英雄救美,破例地表現出他的一貫作風,這才讓方洛朗把錢贏回來。
令方洛朗的荷包元氣大傷的是,那種事只發生了一次。受到崔小姐槍擊後,丹恩發誓即使用純金轎子抬來,他也不會要那個莫名其妙的女人。但一個星期不到,他就泰然自若地走進安東餐廳宣布與她訂婚的消息。他說她是公害,娶她是為民除害,只有他這種惡人才能收服並騎得了她那匹惡馬。
坐在朱裡巷劇院南邊、老皮生蠔屋角落的桌子邊,方洛朗悶悶不樂地心想,不知是誰收服了誰。這裡不是什麼高級餐廳但常有藝術家光顧,使畢樊世對它情有獨鍾。這裡的東西也很便宜,因此目前頗受方洛朗偏愛。
「聽說丹恩演了一出好戲給你們看。」畢樊世在女侍替他們斟滿酒杯之後說。「嚇壞了牧師。在新娘發誓服從時大笑,親吻她時差點弄斷她的下顎。」
方洛朗皺起眉頭。「我原本深信丹恩會拖到最後一分鍾再大聲宣布不願意,然後大笑著沿原路走出去。」
「你以為他會像對待其他女人一樣對待她。」畢樊世說。「你顯然忘了其他女人都是卑微低賤的妓女,崔小姐卻是出身高貴的淑女。情況完全不同,洛朗。但願你看出來了。」
方洛朗現在看出來了。他無法相信自己怎會看不出那麼顯而易見的事。淑女,完全不同的種類。
「如果我看得出來,你現在就會損失三百英鎊。」他故作輕松地說。
畢樊世拿起酒杯,端詳片刻,小心翼翼地啜一口。「勉強能喝。」他說。
方洛朗拿起自己的酒杯猛灌了一口。
「也許我真正希望的是,早點知道實情。」畢樊世在片刻後說。「事情現在就會完全不同。」
他皺著眉頭注視桌面。「如果早知道實情,我至少會露口風給你。但我不知道,因為內人沒有告訴我。要知道,我真的以為崔小姐身無分文。直到昨天晚上,一個替佳士得拍賣公司畫素描的藝術家朋友才消除了我的誤解。」
方洛朗不安地注視他的朋友。「什麼意思?大家都知道由於崔博迪的拖累,他的姐姐一貧如洗。」
畢樊世瞥向四周,然後傾身越過桌面,壓低聲音說:「記不記得丹恩告訴我們的那幅腐朽小畫像?崔小姐用十蘇向錢拓奕買到的那幅?」
方洛朗點頭。
「後來證明是俄國聖像畫,而且是現存最精致罕見的斯特羅加諾夫畫派作品之一。」
方洛朗茫然地看著他。
「十六世紀末期。」畢樊世解釋。「俄國貴族的斯特羅加諾夫家族開設聖像畫坊。藝術家繪制家用的小畫像。作品非常精致並煞費苦心,材料昂貴,因此近來評價極高。她的那幅飾有金箔,黃金打造的畫框上鑲有許多貴重的寶石。」
「價值顯然不只十蘇。」方洛朗努力裝出漫不經心的樣子。「丹恩確實說過她很精明。」他兩口干杯後重新斟滿酒。他從眼角瞥見女侍端著他們的餐點接近。他希望她快一點,他不想聽到更多。
「當然啦,價值由觀看者決定。」畢樊世說。「我估計至少值一千五百英鎊。在拍賣會上,價錢可能是那個的好幾倍。但我知道至少有一個俄國人不惜賣掉長子也要得到它。一萬,甚至兩萬。」
英國首富之一的蘇塞蘭公爵給他女兒關瑋小姐的嫁妝就高達兩萬英鎊。
方洛朗不可能娶到那種貴族的女兒和她們的巨額嫁妝。但父親只是區區准男爵的崔小姐和方洛朗都是屬於地位僅次於貴族的中上階級。
他現在才看出,在丹恩公然羞辱她之後,他曾有追求她的大好機會。當時她很脆弱。方洛朗應該扮演解救公主的白馬王子,而不只是把外套遞給她。否則今天和她一起站在牧師面前的就會是他。
那樣一來,聖像畫就會是他的,聰明的畢樊世就可以幫忙他把它變成現金。方洛朗就可以擁著嬌妻安逸度日,不再依賴幸運女神或看丹恩侯爵的臉色過日子。
但方洛朗現在卻是負債五千英鎊。那個數目在某些人看來並不大,但對方洛朗來說卻像幾百萬。
他不擔心欠商人錢,但開給朋友的本票令他憂心忡忡。如果不趕快支付,他會變得一個朋友也沒有。無法清償賭債的紳士不再被視為紳士,那個可能性比高利貸的恐嚇、或債務人拘留所更令他痛苦。
現在他自認走投無路。
某些人可以告訴他,畢樊世能夠在二十步外察覺到另一個人處境困窘,而以落井下石為樂。但那些聰明人不在附近,而方洛朗的腦筋又不是特別靈光。
因此,等他們吃完晚餐,喝光六瓶勉強能喝的葡萄酒時,方洛朗已經一頭栽進畢樊世挖好的陷阱裡了。
☆☆☆
大約在方洛朗落入陷阱的同時,新任丹恩侯爵夫人的屁股已經快要變成石頭。
從下午一點離開喜宴的賓客,她和新婚丈夫就一直坐在豪華的黑色旅行馬車裡。
就一個徹底蔑視婚姻和厭惡高雅同伴的人而言,他的表現異常和氣。他三次要求全身發抖的牧師說話大聲一點,以免觀眾聽不清楚。他還認為把親吻新娘弄成馬戲表演,是一件很好玩的事。不可思議的是,他竟然沒有把她甩上肩膀扛出教堂。
如果那樣,潔絲苦笑著心想,他仍然有辦法顯得貴族派頭十足。更確切地說,帝王架勢十足。潔絲發現丹恩自視甚高,公認的身份順序對他毫無意義。
在送給潔絲美得令人心碎的訂婚戒指之後不久,他就向露薏嬸嬸表明他的看法。送潔絲回家後,他與她在客廳共度了一個小時,仔細閱讀她的名單、菜單和婚禮的其他惱人雜務,然後他要她離開,單獨把露薏嬸嬸找去談話。他說明未來的丹恩侯爵夫人應該受到怎樣的待遇。就那麼簡單。
潔絲不該受到任何煩擾和反駁。她只須對丹恩負責,丹恩只須對國王負責,而且那還得看他的心情好壞。
翌日,丹恩的私人秘書就帶著兩個僕人前來接管婚禮籌備事宜。在那之後,潔絲只需要偶爾下個命令,以及學習被人當成無比嬌貴、聰明、完美的公主。
只有她的丈夫沒有那樣對待她。
他們已經旅行八個多小時,雖然經常停下來更換馬匹,但每次也只花費一、兩分鍾。他們在四點左右抵達貝格郡,她上完廁所回來時看到丹恩手拿懷表,不耐煩地在馬車旁來回踱步。他非常不滿她花了比更換馬匹長五倍的時間上廁所。
「男性只需要解開褲子並對准某個地方就行,」她耐著性子告訴他。「但我是女性,我的器官和服裝都沒有那麼方便。」
他笑著把她推進馬車,說身為女性的她天生是個大麻煩。但在馬車抵達安多華,她第二次需要上廁所時,他咕噥著叫她不必急。她回來時看到他耐心地喝著一大杯淡啤酒。他笑著請她喝一口,當她一口氣喝完他剩下的四分之一杯時,他笑得更大聲了。
「不該給你喝的。」他在他們再度上路時說。「現在你會想上從這裡到安斯貝裡的每一間廁所。」
接下來是一連串關於廁所和尿壺的笑話。潔絲之前始終不明白為什麼男人覺得那種軼聞好笑。但她在幾分鍾前發現,如果說得巧妙,那些故事有時真的相當好笑。
此刻她正從捧腹大笑中力圖恢復正常。
丹恩靠在椅背上,半瞇的眼睛在眼角有細紋,線條分明的嘴彎成壞壞的微笑。
她想要氣他用粗俗幼稚的故事逗得她捧腹大笑,但她氣不起來。他那副洋洋得意的模樣可愛極了。她一定是瘋了,才會覺得惡魔可愛,但她控制不了。她想要爬到他腿上,吻遍他邪惡的臉龐。
他發現她在凝視他。她只希望自己看來不曾呈現一臉的癡迷。
「你是不是不舒服?」他問。
「我的屁股和兩條腿都麻了。」她挪了挪身體。馬車雖然寬敞,座位仍然只有一處,再加上他體積龐大,所以她再挪也拉不開彼此的距離。幸好夜晚的氣溫降低許多,他的體溫才不至於太過逼人。
「在維希爾暫停時,你應該要求下車活動。」他說。「我們在抵達安斯貝裡之前都不會再停車。」
「我根本沒有注意到維希爾,」她說。「你當時正在說我印象中最愚蠢的鮮事。」
「如果不夠愚蠢,那個笑話會無從理解,」他說。「你笑得很開心呀。」
「我不想傷害你的感情,」她說。「我以為你想要展現才智,來使我佩服你。」
他露出壞壞的微笑。「相信我,夫人,如果我想要打動你,方法絕對和才智無關。」
她心慌意亂,但故作鎮定地迎視他的目光。「你一定是指新婚之夜。」她面不改色地說。「那個你以天價買到的『繁殖權』。其實,那方面想使我佩服一點也不困難,因為你是專家,我則毫無經驗。」
他的笑容消失了一點。「但你知道那是怎麼回事。你祖母那只懷表裡的男女在做什麼,絲毫沒有令你困惑。還有,你似乎很了解妓女受雇提供的服務。」
「知識和實際經驗之間,畢竟有所差別。」她說。「我承認我對缺乏實際經驗感到有點擔心。但你似乎不是一個保守的人,所以我相信你一定會很大方地指導我。」
潔絲希望他不會因不耐煩而不願教她。她學得很快,她確信可以在短時間內學會如何取悅他;只要他給她機會。她真正擔心的只有這一點。他習慣了受過訓練以滿足男人的妓女。他可能很容易就會對她的無知感到厭倦和惱怒,因而拋棄她去找比較不……麻煩的女人。
她知道他帶她去得文郡是打算在受夠她時,把她遺棄在那裡。
她知道期望和嘗試得到更多,都是在自找苦吃。
除了少數的婚禮賓客,世人大多視他為惡魔,嫁給「柏家的禍害」只比被判死刑好一丁點。但他在擁抱她時不是惡魔,因此潔絲忍不住懷抱更大的期望。期望使她決心嘗試。
他轉開視線,用拇指揉搓膝蓋,皺眉瞪視著它,好像皺紋怎敢出現在他的長褲上。
「我想我們最好以後再談這個話題,」他說。「我沒有……天啊,我想不會太難吧。你又不是要在大學裡爭古典文學或數學科的第一名。」
我只想爭你心中的第一名,她心想。
「無論什麼事,我要做就要做好。」她說。「事實上,我一直想當最好的。要知道,我非常好強。也許是因為我必須對付那麼多男生吧。我凡事都得打敗弟弟和堂表兄弟,包括運動在內,不然他們就不會尊重我。」
他抬起頭,但不是望向她,而是望向車窗外。「安斯貝裡,」他說。「早該到了。我餓扁了。」
☆☆☆
「柏家的禍害」此刻害怕極了。
害怕他的新婚之夜。
但現在發現自己的錯誤已經來不及了。
沒錯,他知道潔絲是處女。他怎麼可能忘記,因為那是整件事情裡最丟臉的部分之一:歐洲數一數二的浪蕩子竟然失去理智地渴望一個微不足道的英國老處女。
他知道她是處女,一如他知道她的眼睛就像達特穆爾高原的霧靄顏色,也像那片廣闊大地的空氣一樣變化莫測。一如他知道她的頭發烏黑發亮,她的皮膚柔滑細嫩。在牧師面前,他滿心甜蜜地望著他的新娘。她穿著銀灰色的禮服,頰上浮著淡淡的紅暈。她不僅美貌絕世,而且清白純潔。他知道沒有男人占有過她,而且她只屬於他一個人。
他還知道他會跟她上床。他經常作那種夢。此外,在仿佛等了六、七世之後,他下定決心要在豪華旅店裡先享受美酒佳餚,然後才在鋪著干淨被單的舒適大床上規規矩矩地做。
不知怎的,他竟漏了考慮所謂處女除了表示沒有被男人碰過以外的其他涵義。不知怎的,他竟在種種激情幻想之余,忘了一項重要因素:在他之前沒有一連串的男人替他鋪路。他必須親自破她的身。
傷了她正是他害怕的。(譯注:break her 有多重含意:破身、傷害、馴服。)
馬車停下。忍住叫車夫永遠不要停車的強烈沖動,丹恩攙扶妻子下車。
她挽著他的手臂,跟他一起走向旅店大門。她戴著手套的手從未顯得像此刻這般嬌小。
雖然她堅持她比一般女性高,但那絲毫也不能令龐大如房子的他安心。他擔心他壓在她身上的效果,也會像房子壓在她身上一樣。
他會把她壓碎,他會弄斷或弄壞她的某個部分。就算初夜經驗沒有害她送命,也沒有使她變成胡言亂語的瘋子,她也會在他再度嘗試碰她時尖叫著逃跑。
她會逃之夭夭,再也不會親吻他、擁抱他和——
「我的天哪,剛剛出現的若不是運煤駁船,就是丹恩。」
從樓梯上傳來的嘶啞聲音,使丹恩猛然回到現實。他進入旅店時對老板的招呼聽而不聞,然後又心不在焉地跟著店主走向樓梯,准備前往預定的房間。
步下樓梯的是丹恩在伊頓公學的老同學莫維爾。更確切地說,現任的昂士伍公爵莫維爾。前任公爵只有九歲大,不幸在一年前因白喉病過世。丹恩記得秘書替他寫過一封吊唁信給公爵的母親,還寫了一封技巧而圓滑地結合了吊唁與恭賀的信,給公爵的堂兄莫維爾。在兩封信上簽名時,丹恩懶得指出技巧與圓滑用在莫維爾身上根本是浪費。
自從華戴爾的葬禮之後,丹恩就沒有見過這個家伙。他的老同學當時喝醉了,現在也好不到哪裡去。昂士伍的黑發像油膩的老鼠窩,眼圈浮腫,眼睛布滿血絲,下顎的胡子至少兩天沒有刮。
丹恩的神經已經處於高度敏感狀態。發現自己不得不介紹這個惡心的家伙給他優雅純潔的妻子認識,使得他的神經更加緊繃。
「昂士伍,」他說,草草點個頭。「真令人意外。」
「意外根本不足以形容我的感受。」昂士伍咚咚咚地下樓。「我太震驚了。上次見到你時,你說你再也不會為任何人回到英國,如果還有人希望你參加他的葬禮,他最好設法到巴黎去翹辮子。」他布滿血絲的眼睛望向潔絲,然後露出丹恩認為猥褻無比的笑容。「哎喲,地獄真的結冰了。丹恩不僅回到英國,還帶了一個女人同行。」
丹恩的自制力開始瓦解。「我不會問你隱居在哪個山洞,以至於不知道我回倫敦已將近一個月,而且在今天上午結婚了。」他的聲音冷靜但內心激動。「這位淑女正好是我的妻子。」
他轉向潔絲。「夫人,容我向你介紹——」
公爵的粗聲狂笑打斷他的話。「結婚?」他喊道。「我才不信,你干脆說這只極樂鳥是你的妹妹。不,說是你的姨婆豈不更絕。」
由於任何上過學的女生都知道極樂鳥是妓女的別稱,所以丹恩毫不懷疑他的妻子很清楚她剛剛遭到了侮辱。
「昂士伍,你這話等於是在說我說謊。」他以不祥的溫和語氣說。「你誹謗了我的妻子,而且是兩次。我限你十秒內道歉。」
昂士伍瞪視他片刻,然後咧嘴而笑。「你向來善於挑戰和恫嚇,老弟,但那一招行不通,我看到騙局時認得出來。你上次在哪裡表演,小親親?」他問潔絲。「干草市場的國王劇院?瞧,我一點也沒有誹謗你。我看得出,你比他慣常找的柯芬園貨色高檔。」
「第三次了,」丹恩說。「老板!」
躲在陰暗角落的旅店老板躡手躡腳地走出來。「爵爺?」
「勞駕帶夫人去她的房間。」
潔絲的手指戳進他的臂膀。「丹恩,你的朋友有點醉。」她低聲說。「能不能——」
「上樓。」他說。
她歎口氣,放開他的手臂,照他的話做。
他等她經過樓梯平台後轉向公爵。昂士伍還在盯著她看,猥褻的表情說明他的思緒。
「真是極品。」昂士伍說完轉頭朝丹恩擠眉弄眼。「哪裡找到的?」
丹恩揪住他的領巾把他推到牆上。「骯髒愚蠢的家伙,」他說。「我給過你機會,白癡。現在我不得不扭斷你的脖子。」
「我嚇得全身發抖。」昂士伍說,想到打架使他模糊的眼睛一亮。「如果我贏了,小妞歸我嗎?」
☆☆☆
不久之後,潔絲不顧女僕的抗議,站到俯瞰旅店庭院的陽台上。
「夫人,求求你快進來。」蓓姬哀求道。「那種場面不適合夫人觀看。你會生病的,我知道你會,而且是在你的新婚之夜。」
「我看過打架。」潔絲說。「但從沒看過因我而打的架。我並不認為他們會受多大的傷,依我估計他們勢均力敵。丹恩的塊頭固然比較大,但他只能用單手打斗。昂士伍不僅體格健壯,而且醉到不太會感到疼痛。」
樓下的鵝卵石庭院迅速擠滿了人,有些竟然身穿睡袍、頭戴睡帽。消息迅速傳開,即使夜已深,男士們還是抗拒不了看人打架的吸引力;更何況參與者是兩位貴族。這對拳擊迷來說更是難得的饗宴。
雙方各引來一批支持者。六位衣著入時的紳士聚集在丹恩身旁。他們一如往常地大聲提供相互矛盾的建議,丹恩的貼身男僕安卓則在幫忙主人脫去上衣。
蓓姬尖叫一聲縮回陽台門邊。「老天保佑,他們沒有穿衣服!」
潔絲不在乎「他們」。她的眼睛只看一個男人,打赤膊的他令她無法呼吸。
火炬的光照亮黃褐色的皮膚、寬闊的肩膀、強壯的二頭肌和結實的胸膛。他轉過身,她看到肌肉發達、線條分明的光滑背部。他就像大理石的羅馬運動員雕像活了起來。
她腹部一緊,渴望與驕傲混合成熟悉的熱流,在體內奔竄。
我的,她心想。那個想法是又苦又樂、又期望又失望的憧憬。依照宗教及世俗的法律,他在名義上都已屬於她,但沒有任何法律可以使他真正、且完全地成為她的人。
那需要堅持不懈的長期戰斗。
連喝醉的昂士伍都比她更有勝算,她悲哀地心想。但他似乎不太聰明,而她的戰斗需要頭腦,而不是肌肉。
潔絲不缺乏腦力,而樓下那令人垂涎的景象,已足以構成充分的動機。
她看到一個男人用臨時吊帶固定丹恩的左臂。然後斗毆雙方彼此面對。
信號發出。
昂士伍立刻低頭揮拳猛攻對手。丹恩面帶微笑地後退,輕松閃躲一連串的攻擊,任憑公爵使出全力。
但無論怎麼用力,昂士伍都是白費力氣。丹恩腳步輕快,反射動作快如閃電。半醉的昂士伍動作依然敏捷,但丹恩還是使他徒勞地追逐。揮空的一拳又一拳使公爵勃然大怒。
他的攻勢更猛,出拳更用力,嘗試每個角度。一拳擦過丹恩的手臂。人影一閃,啪地一聲重擊。接著只見昂士伍流著鼻血踉蹌後退。
「天啊,快得我根本沒看到。」潔絲嘟囔。「公爵肯定也沒有。」
昂士伍雖流著血卻不氣餒,大笑一聲往後跳,准備下一次的頑強攻擊。
蓓姬此時回到了女主人身旁。「天啊!」她的圓臉厭惡地皺在一起。「難道挨一次打還不夠嗎?」
「他們感覺不到。」潔絲繼續觀戰。「通常要到打完才會有感覺。打得好,丹恩。」她在丈夫有力的右拳擊中公爵的肋骨時高喊。「那正是他需要的。打他的身體,親愛的。那家伙遲鈍得很。」
幸好圍觀者的喝彩蓋過她的叫喊,否則丹恩很可能因嬌妻嗜血的建議而分心,並造成不幸的後果。
無論如何,他終於以三記擊中身體的重拳使昂士伍跪倒在地。
兩個人沖上去把公爵拉起來,丹恩徐徐後退。
「認輸吧,昂士伍。」丹恩的一個支持者喊。
「對,趁他還沒有真的傷了你。」
居高臨下的潔絲無法確定丹恩造成多少傷害。昂士伍流了很多血,但人的鼻子本來就很脆弱,容易流出大量的血。
昂士伍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盡管過來呀,大鼻子。」他喘著氣嘲弄。「我跟你還沒打完。」他笨拙地揮舞拳頭。
丹恩聳聳肩,大步上前,三兩下撥開亂揮的手,一拳擊中對手的肚子。
昂士伍像布娃娃一樣彎起身子往後倒下。幸好他的朋友反應夠快,在他的頭撞到鵝卵石的前一剎那接住他。他們扶他坐在地上時,他沖著丹恩傻笑。汗水混合著鮮血流下他的臉。
「道歉。」丹恩說。
昂士伍喘了幾口大氣。「對不起,丹恩。」
「你一有機會就要向我的夫人道歉。」
昂士伍點點頭,喘了一會兒氣。然後令潔絲懊惱的,他抬起頭望向陽台。「對不起,丹恩夫人!」他沙啞地喊。
丹恩跟著抬頭。汗濕的黑色卷發貼著他的額頭,汗水在他的脖子和肩膀上閃閃發光。
他看到她時吃驚地睜大眼睛,臉上閃過一抹奇怪的痛苦表情,但隨即恢復熟悉的嘲弄表情。「夫人。」他誇張地朝她鞠個躬。
群眾歡呼喝彩。
她點頭。「爵爺。」她想要跳下陽台,投入他的懷抱。
為了她,他單手打贏友人。他打得高明,贏得漂亮。他太棒了,令她想哭。她擠出顫抖的微笑,然後匆匆轉身走進蓓姬替她打開著的陽台的門。
☆☆☆
起初不確定該如何解釋新婚妻子不安的笑容,丹恩先是判斷形勢,接著察看自己的外觀,最後得出最糟的結論。
他認定她的笑容和鎮靜是裝給觀眾看的。那是掩飾的笑容,一如他經常掛著的笑容,因此他可以輕易想像出她在掩飾什麼。
她的新婚丈夫是禽獸。
他像地痞流氓一樣在旅店庭院裡與人打架。
他不僅一身汗臭,還髒兮兮地沾滿昂士伍的血。
他赤裸著上半身,火炬的亮光使她清楚地看到他原本打算隱藏在黑暗裡的肥胖身體。
她這會兒可能正抱著夜壺嘔吐——如果她沒有上閂鎖門,外加幫助蓓姬拖來沉重的家具抵住房門。
丹恩決定不回房間清洗。他走向水泵,不理會貼身男僕有關致命寒氣的警告。
昂士伍不甘示弱地加入。他們默默地將水潑在身上,朋友們則聚集在他們身旁檢討並爭論剛才的那場架。
用冷水清洗完畢後,他們兩個注視對方,抖動肩膀掩飾寒顫。
昂士伍先開口。「天哪,」他搖頭說。「誰會料想得到?」
「她開槍打我,」丹恩說。「我必須懲罰她。我總不能讓每個對我不爽的女人都拿著上膛的手槍追殺我。必須殺雞儆猴,對不對?」
他看看其他人。「如果一個女人槍傷惡魔而未受懲罰,那麼別的女人可能會開始覺得,她們用任何微不足道的借口對任何男人開槍也不會有事。」
他身旁的男士們靜默下來,表情凝重地沉思這個令人不能容忍的可能性。
「我娶她是做公益。」他說。「男人有時必須犧牲小我,完成大我。」
「沒錯。」昂士伍咧嘴而笑。「但是在我看來,犧牲並不大。那女人是個極品——我的意思是說,尊夫人非常漂亮。」
丹恩假裝無動於衷。
「我認為是美若天仙。」柯路碩說。
「氣質出眾。」另一人說。
「高貴優雅。」
丹恩不由自主地抬頭挺胸,但還是努力裝出厭惡的樣子。「你們盡管絞盡腦汁去創作詩詞,歌頌她的完美。」他說。「我可要去喝上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