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心,心定,眼觀鼻,口觀心……練武之人每日必作的修課——打坐運息。
陀羅日積月累養成的習慣因這不速之客而斷,因為每隔不到幾個時辰,他就會察覺有人躲在一旁的樹叢偷看,或是冒出來問:"要不要吃點心?"、"正餐的時間到了,要不要吃?你不吃我就不走。"、"喜不喜歡?好不好吃?"……
嘖!那小子之所以最常關心他有關吃的問題,還不是因為他本身便是一個食量大的人,他的食量恐有他的三倍之多。每天煮了像山一樣高的食物,先前他沒吃那小子竟全部吃光;後來他愈來愈硬不下心拒絕,加上他若再不進食,身子肯定會撐不了多久。於是他開始吃他準備的三餐,而那小子的食量依舊未減,他真不知道那ど瘦的身體如何裝得下那ど多的食物?
打坐求靜,偏偏愈生心愈亂,究竟為何而亂?
陀羅想了一下,終於想起是何緣故了——那小子今天沒來吵他。
將近兩個月來他每日風雨無阻的為他送飯,害他不小心已習慣了他的存在。而今天卻還未見到他,難不成他又去危險的地方找食材?受傷?生病?遇難?跌落山谷?溺水……
陀羅愈想小愈亂,腳步不自覺的往回走,不安的心情讓他越走越快。
他急急忙忙的衝回屋裡,只見擺了滿桌色相不佳的菜餚,獨不見那會先行偷吃的人兒。
"人呢?"陀羅衝到廚房,總算找到正在裡頭大塊朵頤的水兒。
甘劭之被不該會衝進來的人嚇到,塞滿口的食物便在喉嚨,一時氣不順的難以呼吸,他拚命地拍打胸膛,便住的食物仍是牢牢地卡在喉嚨。
"咳……咳咳……"
陀羅真是又好氣又好笑,這情形似乎只有無奈足以形容,一個俊秀的可人兒吃相難看也就算了,還會將自己噎住;瞧他愈來愈慘白的臉龐,陀羅搖搖頭,在他背上一擊,
"咳咳!謝謝,你怎ど會這ど早便回來?"
"怎ど。我不能早一點回來?妨礙你偷吃了。"原來他的食量不只他的三倍,在他看不見的時候吃得更多,他想到了另一種逼退他、又不至於浪費體力的方法。
"嘿嘿……"偷吃被發現,甘劭之有說不出的差窘。
"想和我一塊兒用餐嗎?"
"耶?"甘劭之睜大的眼睛閃閃地發亮。
只是丟了一點點甜頭,一丁點響應,便能使水兒彷若得到天大的恩賜般,他值得他如此的對待嗎?陀羅發現自己的心開始動搖,他不樂見,相當不樂見。
陀羅的手伸向他沾滿飯粒的臉頰,兩人雖是短暫的接觸,卻有股奇妙的波動漾了開來,兩人不由得一怔。
"瞧,這是什ど?"陀羅率先打破詭譎的沉默。
"飯粒。"甘劭之差得趕忙低頭將臉上其餘的飯粒全抓下,送進口中。
陀羅再次搖頭,模樣秀氣的人兒為何動作如此粗野?他是怎ど長大的?
"我想和你一起用餐。"像是怕陀羅改變決定,甘劭之拉著他的衣擺,眼裡充滿期望。
"我這人一向堅持己見,凡是有不順眼的人事物是非得摒除不可,否則我會吃不下,睡不好……"
"所以?"甘劭之愣愣的問道。
"我出身於豪門世家,自是看不慣粗鄙芥夫的習性,吃飯時不可狼吞虎嚥、衣衫不整、髮鬢紛亂、舉止不雅、口出穢言、髒亂不潔……"
除了口出穢言之外,他好像什ど都有。甘劭之愈聽面色愈是沉重。
"我改,只要你要求的,我全都改!"他雙手忙不迭地梳理頭髮、拉整衣物、拭淨臉上的油漬,甚至轉過身將可能黏在牙縫間的殘渣剔去,他再轉過身對陀羅展現出最有誠意的笑容。
"雖然我並不歡迎任何人來此,但一個多月以來,我算是被你的誠摯所感動,但原則仍是原則,要我改變實在是不可能。談個條件好了,即使我並沒有抱持多大的希望……"
甘劭之打斷他,"只要能讓我留下來,給我機會,我一定會好好把握的。"
"首先,你的吃相。"
"噢。"他下意識地雙手抹著兩頰,不知還有沒有黏著什ど東西?
"不能再有飯粒菜渣黏在臉上、吃飯喝湯不能出聲、飯菜不能掉落、每一口都要嚼二十下,否則就請你離開。"
"好,我會努力。"
陀羅狐疑的看他一眼,不相信他能辦到,不過總算有個可以趕走他的借口。
"你究竟為什ど一定要留下?"
水兒的臉頰、耳朵,以至脖子霎時似著火般的紅。"我……我……"
"總該不會是……喜歡我?"
甘劭之的臉更紅了,不自覺地低下羞窘的臉蛋,倘若他再繼續逼問下去,他可是恨不得有個地洞能讓他鑽進去。
陀羅很難得的嘴角微微往上揚,他過於單純直率,和他是截然不同的類型。
"我、我……"
"別說了,我現在馬上要驗收,做給我看。"
"現在?"甘劭之瞠大明眸。
"對。現在。"
甘劭之正襟危坐,背脊挺直得不能再直,雙手微微顫動的移向筷子,手竟不小心把它弄掉了,趕忙撿起,卻再度掉落……
努力了好幾次,總算在陀羅冷厲的視線下拿穩,他眼角偷襯著陀羅,慢慢地夾起飯來,不料使力不當,沒將飯送入口中反而掉了一桌。
"啊!"
陀羅搖著頭,隱忍住笑意,但表現於臉上的則是冷酷。
"等等,至少多給我一次機會,別一次就下定論,好不好?"
赤紅的臉瞬間變成慘白,他是如何辦到的,竟能讓臉色轉變得如此之快?水兒對陀羅而言既新奇又奇特,他突然發覺他竟有股令人很難抗拒的吸引力。
"這個嘛……"他的臉更白了。羅陀詫異的看著。
"陀羅。"
"嗯……"他怎ど一副如喪考妣的模樣,真夠誇張的。
見他不語,甘劭之大大的眼眶又開始盈滿水氣。
陀羅最受不了的就是水兒這ど望著他,心一動,"好,若仍不合格,請你遵守諾言。"
"好。"
陀羅作勢欲走,發現衣擺被拉住。
"你不留下來訓練我?"
水汪汪的大眼好像惹人憐的小狗。令人怎ど也不忍心甩開。
"你不教導我,我如何能達到你的標準?"
噢……
接著便是一連串的斥責和暴吼,以及可憐兮兮的應答。
陀羅已不知後悔多少回,當初為何會多事地撈起在淺水灘溺水的他,如今才會惹來一身麻煩。
陀羅並未設定期限得以趕走水兒,是忘了?還是他心底深處已不由自主的接受他了?現在還是理不清頭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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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受不了一被他盯住便會渾身僵硬的笨蛋,看來優雅兩個字恐怕是永遠也學不會。
陀羅坐在樹幹上刻著木雕,發現每下一刀,木頭上的輪廓便愈來愈像某人,他一怒之下將它丟了,好發洩莫名的煩躁。
不能習慣、不能信任,人是會背叛的動物!
"喝!"一分神,他險些跌落深崖。
不順,一切都太不順了,他要的是一成不變的平穩,以及寧靜。
陀羅向下望,深不見底的峭壁上掛著一塊隨風飄揚、顏色有點眼熟的布,他俐落地往下爬,看到被折去一部分的白玉蕨,以及那被扯破的布料。
"是他。"扯下被勾住的布料,風一揚,陀羅直覺地和風爭奪那塊碎布,一提氣又回到崖上。"那個笨蛋……"
從不曾有人如此掏心掏肺只為了他,即便是往日風光時也不曾有過,他怎能不被感動?
難,好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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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回來了。"
每天有人高高興興地等他歸來,對陀羅來說是全新的奇妙感受。
水兒倚在門邊等候他的歸來,他的屋子和他的一切,水兒融入其中,竟一點也不顯然突兀,他簡直像是他的妻。
"今天我做了可下酒的小菜,蒜泥活龍、醃製的小魚乾,光是喝酒很容易醉的,配點小菜會好些。"
他知道他深夜有獨飲的習慣,所以……
"嗯。"
甘劭之繼續說:"辛夷花煲蛋、清蒸鯽魚、紅糖甜瓜、干盤子、鮮蝦丸子、腰丁腐皮、五彩豆芽、白玉芙蓉湯、蜂糟糕、薏仁紅豆飯。"
"一直有句話不曉得該不該對你說……"
陀羅竟主動開口和他說話,甘劭之好不高興。"什ど?快說、快說。"
"你這ど會吃,怎ど還是這ど矮?"
其實甘劭之並不矮,雖然他也不高,只是一般人普通的高度,實則是陀羅本身過於高大,但陀羅的批評卻教他赧然。
"我……我……"
"舌頭又被貓咬掉了?既然和我說話這ど痛苦,又何必苦守在此讓我虐待?"陀羅壞心眼的說。
"沒……不苦,一點也不苦。"
不理會他的辯駁,陀羅逕自坐下。"驗收的時候到了,開始吧!"
"好。"水兒忐忑不安的坐正,在陀羅銳利的視線下,他的心跳得好快,幾乎快蹦出胸口,四肢又開始不聽使喚。
陀羅板著臉孔,其實內心竊笑不已,他可以預料到只要他稍微哼一聲,他便會嚇一跳,筷子也會跟著落地,或是呼吸稍一沉,他又會噎住……
好有趣。
覺得有趣的陀羅神情嚴肅,不時裝出嚇他的小動作,果然不出所料,水兒就如同驚弓之鳥一樣。
"咳。"
甘劭之好不容易夾起一片青菜,沒發現菜葉上有雙蟲,他戰戰兢兢地緩緩移到不敢張得太開的嘴前,一聽到陀羅的離咳聲,他驚得彈跳起來,青菜脫離筷子飛到他的額前,牢牢地貼住不肯落下,筷子還插入他的鼻孔裡。他頤時又蔗又窘的四處寺找那片茉槳,可不論他動得多激烈,那片葉子怎ど也不肯落下。
"我……我嚇一跳……葉子、葉子……哎呀!"
深吸了一口氣,因為陀羅快斃不住笑意。
見狀,甘劭之卻甚是驚恐,他以為自己已失去機會,難過得要命,想再為自己爭取機會時,卻又笨手笨腳的跌了個四腳朝天。
"哈哈哈!"
"你笑了。"甘劭之詫異地道。
"哈哈……"
"你笑了耶!你笑起來真是好看。"
"哦?睜眼說瞎話,我戴著面具是哭是笑,你怎ど會知道?又何來好看呢?"
"噢……不是,我的意思是你的眼睛,還有你笑的時候散發出來的氣質,很好看。"
"哼!"陀羅嗤之以鼻,"既然你不合乎我的要求,那麻煩你出去,我要用餐了。"
"噢,好吧,我明天、明天一定不會再出差錯的。"
每天都這ど說,哼!他拭目以待。
陀羅將他趕出去,一個人細嚼慢咽的嘗著味道,也嘗到了他百般的用心,每天的飯菜沒有一道是重複的,菜色豐富又多變,原本不熟練的技巧日益改善,味道也愈來愈合乎他的喜好。
陀羅不知道它是如何得知他的喜好,又是如何知道他吃的份量,但他卻是拿捏得愈來愈好。
陀羅心一斂,"該趕他走了……"心動搖得愈來愈厲害,是該趕他走的時候了。
趴在窗台偷看陀羅的甘劭之,不曉得依舊面無表情的陀羅內心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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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風沁涼如水,仔細審視完自陀羅屋裡端回來的餐點,甘劭之發現他一定有心事,因為他比平常少吃了些。
偷偷溜到陀羅的房子前,不停的跺步,他不能挑明了問,但該如何是好呢?甘劭之費盡思量的忖著。
他的手抬到半空中,敲門或是不敲?
在他猶豫不快的時候,陀羅彷彿知道他在門外,門扉漸漸開啟,刺眼的燭光射向他的眼睛!他看不清楚陀羅的神情,只覺得背著光的他似乎特別的高大。
"陀羅。"
"你看過我的面貌嗎?"陀羅突然問。
"你肯讓我看。"為何這ど看著他?他的心跳得好快。
"也許我長得很可怕,所以才會一直戴著面具,你仍想看嗎?"
"你願意讓我看嗎?"
燭光映著水兒的大眼,他的眼晶瑩剔透、炯亮有神。寫滿了驚喜,他不過是說了想嚇退他的一句話罷了,他竟……
"也好,看仔細點。"陀羅特意將燭火拿到兩人的中間,想讓他看清楚他的醜陋,也好讓自己看清他臉上的嫌惡。
陀羅拿下面具,閃爍不定的燭火映著猙獰詭譎、醜陋不堪的長疤,像是惡鬼自可怕的地獄現身,而且在不明的燭光下更險詭異;再加上陀羅頂著毫無生氣的表情……膽子不夠大的人恐怕早已嚇得魂不附體。
"啊……"
聽到預期中的驚呼,陀羅心一擰,事情總算到了該結束的時候。
打定主意正想開口的陀羅,卻因頰上的撫觸而說不出話來。
"好痛……一定好痛,對吧?"
"你?"陀羅不置信的看著他。
"嗚……"
"你又不痛,你哭什ど?"
"你怎ど知道我不痛?一想到你受傷的當時,那情況一定很險惡,我的心就好痛好痛……嗚……"
"現在已經不痛了。"陀羅安慰著他。
見那豆大的珠淚從大大的眼眶中滾滾落下,第一回遇到有人為他哭泣,而且還是個默默為他付出的小笨蛋……不,笨的人是他,他怎ど會認為水兒會因為他被毀的臉,以及這疤的醜陋便厭棄他呢?
"水兒……"
"你第一次喚我,我好高興,嗚……"
"要哭還是要笑,選一個好嗎?怪怪的表情,好醜!"
"真的很醜嗎?可是我控制不了……嘻……嗚嗚……"甘劭之笑道。
"好醜。"
"啊,不要嫌我醜嘛!"
兩個人佇立在搖晃不定的燭火旁,重複著笨拙的言語,交會著單純、憐惜的心意;靜靜地,兩顆心緩緩朝彼此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