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爽的和風吹來,不知為何吹不散週遭煩人的燥意,是人太多、嘴太雜嗎?
穆府依穆老夫人喜好設計的典雅庭園裡,其間一座綴刻有當代文豪詩詞的涼亭內,一改平日的冷清,聚集不少人。
在一雙含羞帶怯的目光下,招牌甜笑仍是不改其炫目的迷人魅力,恬然地輕揚著。
「凌兒,這位是我表親的女兒封玉婷,略長你幾歲,想在咱們這兒住上幾天,你說住在『瀟竹閣』裡好嗎?」穆府二姨太王昭杏心忖,雖然凌兒在穆家只是庶出,沒有什麼身份地位可言,可是依他討喜的模樣,只要他夠努力,博得老爺穆武靖歡心,將來必也能分得不少家產,沒生兒子的她,能依靠的只有他了。
難以討好城府較深,且不易操控的大少爺,那麼她退而求其次,改由單純天真的三少爺著手。
瀟竹閣離穆星凌住的廂房極近,很明顯地可以看出王昭杏的巧意安排。
「當然好,只不過我擔心封姑娘會害怕那兒的流言。」
「什麼流言?」封玉婷積極地想和穆星凌。她一見鍾情的美公子交談,設法拉近彼此間的距離。女人一輩子夢想的便是嫁予良婿,而他是她心目中最佳人眩
自頭一回來到穆家,她便心繫著這位貌勝潘安的俏公子,也就是穆家的三少爺穆星凌。
她從末見過長得比他還要漂亮的男子,尤其他一笑起來,簡直能迷倒眾生,那張嬌俏的臉蛋若是長在自個兒身上,不知該有多好!
封玉婷沒察覺自己又看呆了,美麗的人、事、物若不多看幾眼,豈不對不起自個兒的雙眼?「就是聽說每到半夜時分總有身著白衣的長髮女鬼在那附近徘徊。」
「什麼?鬼!」忙著發呆聽不真切的她倒是對「鬼」這個字相當敏感。她可是豆蔻年華的姑娘家,膽子當然不大嘛!
「你別聽凌兒亂說,這都是下人們沒事啐嘴,當不得真的。」王昭杏連忙安慰封玉婷。
「真的嗎?」心頭有些發毛的封玉婷向那屋子的主人求證,多希望聽到肯定的答案。可惜不願回答的穆星凌仍舊帶著親和力十足的笑容,不說是,也不說不是,反而令她更加害怕。
但她決定為了更接近心上人,盼近水樓台,有朝一日能先得月,就算真有女鬼,她也要咬牙地視若無睹。
趁著月色明亮,有人想休息而不得,臉上漾著的笑,愈來愈甜美,益發教看的人臉不禁赧紅。
「三公子,你嘗嘗,這是我親手做的糕點。」
「封姑娘,在下胃虛,不宜吃甜食,雖然它看起來、聞起來都很好吃的樣子,而我也很想嘗嘗,但是……」
「真是抱歉,都怪我事先不知道,害你為難了。」
「雖然我不宜食,但我喜歡看人家吃,喝口茶配配點心吧。」
「嗯。」一聽心上人這麼說,封玉婷才釋懷地笑了出來,真怕被說話這麼甜的穆星凌拒絕。方才本欲出去,留給才子佳人一個私密空間,但在少爺穆星凌極為耽美的甜笑下,背脊一陣冷悚的尹千旭乖乖地陪坐在一旁。
再次接收到封玉婷意有所指的暗示眼神,尹千旭想藉故離席,偏偏又被隱於桌下的手止住,小手故意挑中他手背上的一條筋脈,使勁地一掐,痛得他整隻手都麻了。
不習武的少爺怎會對人的筋絡這麼清楚?
「他怎麼了?臉色不太好。」
話裡的主角明明近在眼前,而他只不過是名下人,入不了她的眼,眼裡只有心上人的封玉婷找盡話題只是想同穆星凌說上幾句。
始終如一的笑容未曾沒去,穆星凌溫和地響應:「因為我身子單雹畏寒,他每晚得耗不少心神來照顧我,可能累了吧。」
這麼一聽,封玉婷對尹千旭的印象便更差,這麼弱怎能當穆三少的貼身護衛!
「這樣不好,最近城裡不太平靜,聽說有些流寇溜入城裡胡作非為,三公子你身邊是否該再加派些人手?」
想多找些人手擠掉佔據心上人身邊獨特位置的護衛的說法,聽在穆星凌的耳裡竟解讀成:這是在替尹千旭著想,說來說去都是為了他!
感覺到柔若無骨的小手沾了些冰涼的東西抹在他手上,不久後便傳來似被火灼燒般的痛楚,冷汗自尹千旭的額際滑落,他的臉色愈來愈難看。
為什麼?他又得罪少爺了嗎?何時、何地、為何?他怎麼想不起來。
不過有這痛也好,至少可以讓他忽略看到少爺身旁有另一佳人陪伴時心頭冒出來的、有點酸又有點揪心的異狀,和理也理不清的不尋常。
穆星凌和封玉婷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穆星凌無聊得想打呵欠又打不得,只能依然笑著,直到女方終於為自己的久留而羞慚,起身告別離去。
穆星凌不雅地動了動有些抽搐的僵硬兩頰,本是醜化的動作,讓美麗的人做起來竟仍是這麼漂亮,怪哉?
尹千旭邊撫著自己紅腫的手背,心裡邊忖著。
「吁……好累。」穆星凌吁了口氣,便直著身子向後仰倒,也不擔心自己是否會撞得腦袋開花。
衝上前接住他倒勢的尹千旭嚴厲地斥道:「少爺,你別嚇我好嗎?」
一向惟穆星凌惟命是從的尹千旭,只有在他不懂得會自己著想時才會厲聲斥罵,不顧主僕間的分際。
穆星凌順勢在他的胸膛上找了個好躺的位置,乾脆賴著不動。
「少爺,這樣不好……不好看。」
奇怪?自從少爺學會打理自己的一切後就不喜他代勞,總是自行自主地完成身邊所有大大小小的事務,逞強又早熟;而他則扮演著忠心的護衛,亦步亦趨地守在他身後,一直到……
對了,直到上個月底,他突然間轉了性,不但要他為他更衣,更要他為他淨身,害得他恨不得自己的雙眼不能視物,免得有不妙的想法自腦中飛竄而出。
是什麼樣不妙的想法?
尹千旭也說不出個所以然,總之,他怕得不敢理清自己的思緒,怕理出了什麼東西會破壞他和少爺間的關係,怕他們不能再如往常一般。
為何看慣了十多年的少爺,在他的眼裡卻日益不同?
「不准動。」察覺大手試圖將他攀住的雙手拿開,穆星凌早先一步制止。他倚得正舒服,也惟有這兒才能讓他放下所有的偽裝,得到真正的恬適,他貪戀地不想離開。
連動身想將門掩上也不許,尹千旭只得以背向著外頭的冷風,為他擋去夜裡的涼意。
「少爺,你不喜歡封姑娘嗎?」
「難道你喜歡?」
「怎麼可能!就算我真的有意思,對方也不可能看得上我。」
「哼,知道就好。」
總不許別人斥責他是名卑賤下人的少爺竟然也這麼在意他低下的身份,那麼為何他還在他的懷裡躺得這麼自然,他應該連碰觸他也不願才是呀?
耳邊的呼吸不再平穩,他知道他又亂想了。
「你是我的誰?」
「我是少爺的貼身護衛。」
「錯,別人問你時你才能這麼回答,但我問你時可不許!」
「僕人?」
穆星凌自他懷中跳下,當頭賞他一記爆栗,「你好好想想,在你想到前我不會治療你手上的毒,我要你每晚癢得不成眠。」
什麼!為何他總是跟不上聰穎少爺的思緒,究竟他想要的答案是什麼呢?俗話說:女人心,海底針。而臆測三少爺的心思恐怕比在海底撈針還要困難。
「將密室裡的白衣拿出來。」
「少爺,天冷,我怕你會著涼。」
哼,竟敢拐彎抹角為封玉婷說話!
「你是不想要你的另一隻手了嗎?快點拿出來,早些將事情完成,我才能早些休憩,免得明早的問安遲了。」
「是的,少爺,咱們別玩得太過好嗎?」
還敢替她求情!
「廢話少說!」
大半夜卻不能睡,苦命的尹千旭陪著他的主子,再次扮演起在陰森夜裡、在竹林間晃動的鬼影。 光是飄來飄去還不成,還得演什麼像什麼,讓習武的身子淪落到似鬼影般飄忽不定,還得搭配上呼呼的鬼號聲。
唉,為什麼他一個好好的護衛不當,要來當鬼呢?
「封姑娘,你有沒有聽到什麼?」
封玉婷優雅又不疾不徐地側耳傾聽,「沒有啊,小翠,怎麼著?」
但見小翠疑神疑鬼,表情詭異地朝她靠了過來。
「我們都很喜歡見人就笑,連對我們下人也都和藹可親,從不做過分要求,好脾氣又好聰敏的好主子,也就是封姑娘你的心上人三少爺。」
「啊,你別胡說!」嬌美的姑娘家被人說中心事,臉上便藏不住羞怯地赧紅。怎麼、怎麼說出來了嘛!她表現得有這麼明顯嗎?
「可是我們主子為了不想給大夥兒添麻煩,說是圖清靜,硬是留在這兒不肯搬走……」小翠神情怪異地向後方望了望。
封玉婷這才想起每個人聽到她住在瀟竹閣時欲言又止的奇怪模樣,難道這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
突然間,窗外傳來颯颯的風聲,聽得她心裡發毛。
「就是……」
「嗯?」
「就是……」
「小翠,快別吊我胃口。」
小翠害怕得靠近她,在她耳邊輕輕地、小聲地說,怕說得太大聲,真把那東西給叫了來。
「這兒不太乾淨。」小翠又膽怯又緊張的四處張望。
「不會啊,你們打掃得窗明几淨,很乾淨。」不愧是大戶人家的家僕,連一些小地方也注意到,果真是訓練有方。
「就是這兒鬧鬼啦!」
她話一說完,門便砰的一聲打開了。
「啊!」
小翠嚇得躲在封玉婷身後,封玉婷雖害怕,但仍強自鎮定地想將門掩上。她和緊拉著她衣袖的小翠一同走至門邊,突然間眼前閃過一道白影。
小翠當場嚇暈了過去,只留下封玉婷清醒地縮在一旁;狂風中似乎聽見鬼魂呼呼地索命聲,她恨不得能同小翠一樣昏迷。
但……
這其實是……
實際上是……
「再飛過去一次,不對,腳要縮起來,不能露出來。對,再以你的氣催熱你手中的燻煙,多弄些白霧。」
指示的話語以練武之人才能聽得見的細微聲音,不斷地說著。
「再推門一把,以不將它弄碎的力道,讓它咿咿呀呀地多叫幾聲。還有,頭髮再弄亂點。」扮鬼影的人忙碌地忽上忽下,忽而飛起,忽而施展武功絕學,為的不是保身,更不是為了保護重要的主子,只是為了扮鬼嚇一名弱女子;而他的主子則一副事不關己,著一身黑衣閒散地倚在樹上,彷彿只是在沁涼的夜裡出來乘涼罷了。
唉唉唉,三聲唉,教他怎不哀怨。
在專屬於穆武靖的二姨太王昭杏的閣樓裡,有著許許多多價值不菲的古董藝品,有古畫、看來有些斑駁的古器、還有年代久遠卻仍維護完善的木製傢俱。
在古色古香中,住著一名年華逐漸逝去的佳人。
多希望女人的青春也能如同這些古董愈久愈有價值,愈久愈令人惜。
「玉婷,為何你的臉色看來極差,受了風寒了嗎?」
嬌弱的身形搖搖欲墜,蓮足幾乎撐不住身子的重量,在瀟竹閣住沒幾天的封玉婷整個人瘦上一圈,看來好不憔悴。
「姨媽,我也不清楚,只覺得人好不舒服。」
「二娘,封姑娘也許只是水土不服罷了,北方的天候確實比南方寒冷許多,添些衣物或許會好些。」
穆星凌溫柔的淺笑仿若春天的微風,暖烘烘地滲入人們的心裡,讓有幸瞧見的人也不自覺地勾揚嘴角,對著他笑。
聽見少爺和往常無異的淡淡口氣,不知為何,尹千旭低下頭來相當愧疚;不過站立於外圍的他並沒有得到他人的注意,除了他的主子。
他的主子像月圓時亮眼的月光,在他身旁護衛他的自己則是顆毫不起眼的小星星,引不起他人多餘的注視。
尹千旭不自覺地撫著自己仍腫痛的手背,他為扮鬼嚇姑娘家而內疚,更為這雙手親自下的毒而自責,雖然是依令行事,但畢竟是經由他的手,他責無旁貸。
唉,他的少爺怎麼勸都勸不聽,若不由他親自動手,恐怕封姑娘這會兒連坐也坐不直身,早一隻腳踏進黃泉路了。
他只能更努力地想盡法子嚇她,讓她害怕得離開穆家,不再對少爺存有癡心妄想,她禁不起的。
「香蘭,還不快扶小姐回房歇息。」
想不到封玉婷竟派不上用場,弱不禁風,風一吹就病,那麼自己如何才能掙取自己到想要的東西呢?不過像自己這般汲汲營營,最後還不是落得一場空。
罷了罷了,以後再說吧!
王昭杏送走了眾人,還給自己一個清靜。她得想想其它法子籠絡穆府裡的少爺們。未來的主子們,她得確保自身晚年無虞。
「少爺,我可以將那熏香爐拿回來了嗎?」「我不是說過,只要你敢替她求情,我就再加重她的藥量。你一看見姑娘家嬌弱的身形便不聽我的話了,是嗎?」
「可是……少爺,你答應過我,不再殺生的。」自從尹千旭得知穆星凌為了替他出一口氣,毒死大少爺心愛的小白馬後,他不知費了多少心力、多少的唇舌才讓少爺答應他不再起殺念的。雖然少爺仍是不明白殺生有何不妥。對他而言,這不是每個人常做的事嗎?而且殺蟲子和殺動物,甚至和殺人又有何不同呢?
千萬別教他失望啊,少爺!
他的眼裡竟然除了他還有別人,不可原諒!
「只要她肯搬離瀟竹閣,不再吸入毒煙,過了兩、三個秋冬,她體內餘毒散盡便能痊癒。只要她肯滾!」
這麼說來,事情沒有轉圜的餘地了。可是封姑娘病得那麼重,要她以病體長途跋涉回鄉,似乎不大可能,屆時恐已……
「少爺,你如果食言的話,我……我……」
「嗯?」他膽敢威脅他!
「少爺,那香爐是由我這雙手親自送到瀟竹閣的,若是任它肇禍,那我這雙手也該負起責任。只要封姑娘一天沒好,我也一天不為自己的手上藥。」少爺在他手上下的「蝕筋毒」毒性雖不強,但若置之不理將會滲入筋骨,使得筋脈作廢,他的右手也就毀了。
「你這是在威脅我?」好大的膽子,那位姑娘對他而言真那麼重要,重要到不惜違抗他?
「少爺……」
穆星凌心念一轉,轉過身倚在尹千旭寬闊的胸膛上,笑得十分燦爛,絢麗奪目,眸子為之一亮的尹千旭險些忘了自己的堅持。
穆星凌纖細的手指柔柔地刮著尹千旭衣衫下厚實的肌理,沿著其間的凹凸起伏畫著。
「好,不過我也有條件。」
總覺得少爺的笑容甜美得過了頭,好似摻了致命的毒物般;雖然直覺到危險,他卻又移不開視線,只能呆呆地往陷阱裡跳。
「咦?」耶!自己的聲音怎麼這麼難聽?
「從今而後不許你棄我而去。」
「少爺……」寸步不離是他的職責所在,又怎可能棄他而去?而且尊貴的少爺身邊遲早會有人將他取而代之。
「我知道你父親不許你賣身為奴,縱使為了安葬他,你也只簽下十年的契約;是因為我的要求,你才答應再簽十年,但我可不許你十年期滿後又說要走。」
少爺的獨佔欲竟是向著他?抑或是對於屬於自己的東西不許他存著反抗的執念?
「少爺,若是你要我留,我自是沒有走的道理。」只怕幾年後,會有武藝更精湛的人取代他,而心中已被妻小佔據的少爺也會忘了他的存在,他只不過是名小小的奴才。
「這可是你說的,不准你再提要離去的話。」
「是的,少爺。」現在肯倚賴他的少爺,多麼的教人心疼。
「還有……」
「還有?」
穆星凌瞪了他一眼,得到尹千旭保證的他不再對他假意地笑著,將真正的自己顯露在他的眼前,只有他。
「還有我要你聽我的每一句話,不准存有遲疑。」
耶?就這個?他不是一向都這麼做的嗎?
「是,我的好少爺、小祖宗、聰明蓋世的天才。」
「嘻,這還差不多。」
尹千旭鬆了一口氣,少爺終於不再生氣了。
單純的他以為事情就此告一段落,殊不知這一切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