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宅張燈結綵,平日難得敞開的大門,今日湧進眾多賓客,人聲鼎沸。
「恭喜,恭喜!」
「恭喜穆老爹又添麟兒,真是好福氣!」
「連日大雪的天氣竟在這天放晴,果真是個會帶來福氣的孩兒。」
「托貴公子的福咱們才能出來走走,不用在家裡悶得慌。」
「恭喜穆老爹,多子多孫多福氣。」
連續不斷的賀喜聲,令客人們口中的穆老爹。穆武靖笑得合不攏嘴。
先前那術士說凌兒命中帶煞氣,本命不好,除非有天降吉星的壓制,否則恐將殃及家人。簡直是一派胡言!看這天氣,在凌兒滿週歲的這一天,可是冬日裡難得的大好晴天。
「林老爺,裡面請!」
「謝知縣大駕光臨,請上坐!」
「徐大人,請請!」
「薛大人,請上坐、請上坐!」
左一位高官、右一位大人,來祝賀的全都是得罪不得的大人物,應邀前來參加穆右領軍中郎將穆武靖兒子的抓周禮,也是他難得能回家和家人團聚之時。
長年鎮守邊疆的武官能再喜獲麟兒實屬一大樂事,在女眷佔大多數的穆宅中可以聽見穆武靖很難得的男性爽朗笑聲。
雖是難得的大晴天,但冬日裡的太陽卻不能為冰凍的大地平添多少的溫暖,迎面拂來的冷風仍教人不禁哆嗦,尤其是沒法子為自己購置衣物的窮人家。
在高聳的圍牆外,白色積雪間,一大一小的人影不得已停下腳步。
收成不好繳不了稅賦,尹殷庭為躲貪官重稅,便攜獨子遠走他鄉;由南方北來,本想投靠親友的他們被狠心的親戚趕了出去,在這嚴冬裡行乞為生。
將大部分討來的稀少食糧全給了幼子,在長期的飢寒交迫下,尹殷庭於日前染上風寒,來勢洶洶的病情奪走他的神智,因而不支倒地。
「爹、爹,您還好吧?」不祥的預感襲上殷千旭的心頭,他焦急地呼喚著爹親。
「兒呀,爹放心不下你,咳咳……」
在一陣劇烈的咳嗽後,腥紅的血滲過尹殷庭掩住口的指縫間,滴向純白的積雪,將白染得一片紅。
「爹!」
「咳……都怪爹不好,咳咳……」
「爹,您別說話,孩兒馬上替您找大夫。」
「別……咳!讓爹再好好地看……看你……」「不!爹,孩兒馬上回來,您撐著點、撐著點!」枯瘦的手失去依憑,無神的雙眼吃力地望向愈跑愈遠的小背影。
「旭兒……」
「哇!」
中氣十足的哭聲,連喧囂的人聲也掩蓋不了,也許娃娃是為了自己能活到週歲而慶祝吧!
「夫人,快想想辦法呀!」
「穆兄,貴公子定能長成如您這般豪氣的男子漢哪!」
「岳兄,您這是在揶揄我嗎?」
「哈哈!」
讓方滿週歲的幼兒趴在擺放各式各樣物品的大桌上令其挑選其中一物,以測其未來的志趣和性向的試兒禮,乃大戶人家的盛事之一;但若這孩兒不停地號哭,不肯挪動半步,那麼這下該如何舉行下去?
大部分的人皆靜了下來,也許是有點幸災樂禍地等著看好戲。
「哎喲,凌兒乖,大娘疼。」穆武靖的元配夫人。高文姬雖喜這娃兒可愛的面貌,但可難忍他狂放的哭泣,尤其他又不是她的親生兒子。
他的親娘在他呱呱墜地的同時因難產而死,而後,這娃兒便不肯讓人抱,不論誰來抱、誰來哄,他總是嚎啕大哭,而且愈哭愈大聲,擺明了不賣面子給任何一個抱他的貴婦人。
「夫人!」
「香梅,還不快快止了他的號哭。」無計可施的高文姬欲將這燙手山芋丟給下人去想辦法。「是,夫人。」委屈的丫環除了應是,也無從選擇,她也不可能讓小娃兒乖乖地聽從大人們的指示去選取其中一件物品。
「求求你們,各位大爺,求求你們!」
因為客來客往而疏於戒備的穆家讓一個不及大人腰身、全身襤褸的乞兒闖入,直抵廳堂外。「出去,這裡不是你能來的地方。」
「求求你們,救救我爹!」
男孩的大聲吶喊,竟止住了小娃兒的哭泣,眾人無不稱奇,望著今天的主角小娃兒抬起手,指向男孩,一副他的抓周禮抓的便是他的模樣。
這些天也被小娃兒哭煩了的穆武靖也很好奇竟有人能讓自己的小娃兒不哭。
「大老爺們,求求你們,救救我爹!」
「快滾!」
眼看著侍從們手上的木棒便要落在這又髒又小的不速之客身上。
「請住手,穆大人可否聽我一句話?」
「封大人,請講。」
「這男孩似乎能讓貴公子止住啼哭,何不讓他一試?」
「您的意思是……」
「只要這男孩能讓貴公子乖乖地進行他的抓周禮,那麼我們就姑且聽聽他有什麼樣的要求。」這不過是有錢人的遊戲,不管成不成,他們都沒有損失,甚至連小男孩的要求亦可置之不理,畢竟他們並沒有事先應允,就算有他又能如何?
髒污遮蔽了小男孩原本的面貌,可沒掩住他的聽力,他聽見了讓他別無選擇的惟一機會,惟一能救爹親的希望。
尹千旭站起身朝穆星凌的方向走去。
「喂,我現在很急,我爹病得很重,你可不可以隨便拿一樣交差?」
「大膽,你這小乞兒怎可這樣對小少爺說話!」香梅斥喝這個聞起來很臭的乞兒,輕蔑之情顯露於外。
「快點呀!」尹千旭讓不斷伸向他的小小手掌握住他呈現灰色的指頭,催促著他。
穆星凌握到手後高興地咯咯笑,圓嘟嘟的小臉蛋上浮現兩個小小的酒窩,煞是可愛。他聽見尹千旭的催促後,隨手抓了個離他最近又能抓起的東西。
「恭喜穆老爺,將來小公子必是個文官,穆府文武雙全,揚名立萬。」
原來穆星凌抓的是隻狼毫筆,象徵未來他將走上一條和其父武官相反的道路。
哇埃
嬰兒響亮的哭聲使整個穆府西側皆聽得一清二楚。
「夫人,凌兒怎麼又哭了?」在長途的勞累後終於能返家略作休息,明兒個一早還得面聖的穆武靖語中充斥著被吵醒的不悅,他好不容易又爭取到回鄉的假期,卻連好好休息也不成。穆夫人高文姬趕忙喚來貼身丫環香梅。
「快去叫醒奶娘。」
「奶娘和小少爺一塊兒睡呢,這哭聲不可能吵不醒她的。」也就是說,奶娘或許無法止住他的哭號。
「那小子呢?」
「在柴房。」香梅小小聲地回道。若是被老爺子知道他們私下虐待傭人,讓他睡在又濕又冷的地方,是不會讓他們好過的。
「那還不快去!」
「是,香梅這就去。」
「老爺,您再等一下,馬上就還您一個清靜。」高文姬柔聲討好般地道。粗獷豪氣的老爺子一旦生起氣來可真是嚇壞眾人,她嫁來穆府已多年,仍是改不了畏懼之心。
雖然高文姬和丫環香梅是在房外的小廳裡壓低聲音談話,但穆武靖仍依稀聽見些字句。
「那小子?」
「啊,還不就是試兒禮那天,老爺您好心收留的那個無父無母的乞兒嘛。不知為何凌兒總賴著他,非要他陪不可,連奶娘哺奶的時候仍緊抓著他不放,否則就又哭個不停……」
「夠了。」他討厭女人家聒擾,話匣子一開就停不了。
難得見著夫婿,本有許多話想聊的高文姬只得噤口。
須臾。
「哎呀,您聽,這不就停了嗎?」
「那麼以後就讓那小子住進凌兒的房裡,省得他又在大半夜裡大哭大鬧。」
可是那小子不過是個身份卑微的乞兒,怕他身上不乾淨,而且年紀又小不懂得照顧他人,萬一害凌兒惹出病來……
「是,老爺。」在家只能從夫的穆夫人高文姬,只得依言遵行。又過了幾個秋冬,隨著穆武靖的立功,穆家也日益顯赫;平靜的穆府宅第內,除了誰和誰吵嘴、誰莫名其妙地病倒了、誰又欺負了誰、誰又嫉妒了誰……除此之外,與往日相去不遠,一切尚屬平和。
風拂過繁盛的枝椏間,吹落不少在其間飄搖的茂葉,頻頻舞落。
「好奇怪喔,大少爺的小白馬竟變成灰色的,突然間病懨懨的,是馬房的人沒照料好嗎?可前天還見大少爺騎得很高興呢。」
「我也覺得奇怪,那馬兒名貴得很,馬房的劉老不可能不知道,他這下非被辭退不可。」
「真是倒霉喲。」
幾個丫環閒來沒事就愛碎嘴,談話間沒存多少的同情。她們只不過是穆府裡眾多的丫環之一,同情心再多也沒多大用處,該留意的是在大宅院裡的生存之道。
惟一和這事相關的,似乎就只有十天前,那匹小馬的小主人曾以不純熟的技術駕馭過它。
在穆府頗為寬廣的後院,馬蹄和人聲交雜著。
「好狗不擋路,讓開!」
日前穆武靖送給兒子穆星揚一匹名貴的小馬,他便迫不及待、得意揚揚地想騎上它四處炫耀。
「喂、喂,快滾開!」
穆府大少爺。穆星揚無法順利地駕馭不聽話的小馬,只能任它胡亂狂奔,踢壞不少東西,直直地朝正在撿拾劈好的柴火的尹千旭奔來。
在這電光石火間,尹千旭雖避開可能重挫背脊的馬蹄,卻仍被踢中手臂;而馬上的貴少爺隨即被仰蹄嘶吼的小馬甩下,摔在地上。
「哎呀,流血了!」
穆星揚似斷手斷腳般大驚地哭叫:「我要告訴我娘,說你害我受傷,嗚……」
「對,都是你害的,都是你。」
穆星揚的跟班們同仇敵愾地代他七手八腳地痛打尹千旭。
尹千旭在亂拳中悶著聲不吭氣,任由他們打到累了、高興了之後罷手。他知道自己是寄人籬下,沒有反抗的權利,反抗只會帶來更多的責打。「住手!旭旭、旭旭!不要打旭旭,打旭旭的人手會爛掉!」仍帶童音的穆府三少爺穆星凌詛咒著他眼中的壞人,欺負旭旭的人都是壞人。
小小的身子衝了過來護在尹千旭的前面,兩個圓睜睜的大眼內蓄滿了淚水。
「小弟,你別哭,我們不打他就是,你別哭呀!」穆星揚這做大哥的沒事就愛欺負比他弱小的人,但就是偏偏拿他三弟穆星凌沒轍;只要他一哭,那可愛又惹人憐的模樣總是教他湧上莫名的罪惡感,而且還會引來大人們紛紛指責他的不是,算他怕他這招,他可不是怕他喔!
「真的?」穆星凌因為蓄滿淚水而更顯晶亮的大眼眸,閃閃發光地直視著他的大哥。
「真的。」
「啊,大哥你流血了,痛痛飛飛,痛痛飛飛。」穆星凌小小的手拉住穆星揚擦破皮滲出血絲的手肘,拚命地吹著,想替他吹走痛痛。
眼見小弟擔心的可愛模樣,吹得通紅的雙頰粉撲撲地,傷口似乎就沒有那麼痛了。穆星揚將方纔仍掛在眼角的淚偷偷抹乾,逞強地道:
「這點小傷,一點都不痛,你別哭了。」
「嗯!」
聽見大哥的安慰,穆星凌終於破涕為笑,露出嬌嫩的笑靨,直教身旁的人看了傻眼。
在眾人傻楞之時,穆星凌拉走尹千旭,打算親自笨手笨腳地為他上傷藥,將他不論是否受傷的手腳包裹得似遭逢重擊般,且還不許尹千旭自行拆掉。
而後數天,見著尹千旭慘樣的大人們不再指使尹千旭賣命地做東做西,真當他身受重傷。
「娘,爹給我的小馬,嗚……」穆星揚哭得眼淚和鼻涕全混在一起,好不傷心。
「揚兒,別哭,等你爹回來我再請他送你另一匹小馬,好不好?」畢竟一時間要上哪兒去找小馬給他,況且若非上等的純種馬,身為穆府主母的她可不屑要。
「那還要好久以後,嗚。我不要。」
「不過是匹小馬,娘再買別的東西給你,好嗎?」
「嗚嗚……」
事到如今又能如何,小白馬已死,再也不能任穆星揚騎在背上橫行霸道,逞威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