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中散發出方下過雨後泥土的清香,有些涼意,但也有乾淨的空氣吐納於鼻息間,舒適得令人想繼續沉醉其中,不願醒來。
「殿下,他還沒醒嗎?」
奉陛下之御令至人界保護及歸勸殿下暗彝回暗冥界的水鵲,好不容易找著不再刻意避開他的主子,發現殿下竟非單獨一人;更怪的是,他竟和人類共處於同一個屋簷下!
一向對人界興趣缺缺的殿下,若不是為了五皇子,想必也不會紆尊降貴的勉強自己來到這空氣污濁、欠缺靈氣的人界;這樣的殿下竟也會對人類產生濃厚的興趣?怪哉。啊!該不會連殿下也被五皇子給傳染了,想留在人界吧!
不可能,雖然死不承認自己會放不下、也狠不下心,但水鵲知道殿下有一副好心腸,外加強烈的責任感,否則他也不會讓自己累這麼久,也沒見他喊過苦,殿下他是狠不下心的。
看那個人類蒼白的臉色及黯淡的靈氣,或許已不久於人世矣,也許殿下是不忍看他曝屍荒野,孤伶伶的死去,才打算陪他走完人生最後一程的。
但,可能嗎?
「我都不急了,你急什麼?」暗彝由兩層樓高,老舊得有些頹圮的建築的窗台望向外頭帶著淺淺濕氣的綠意,乾淨的空氣一掃來至人界後不時令人不快的混濁,他深呼吸幾口,頓感舒爽無比。
唉,這個世界怎會合適暗曉星久待?
看著主子又開始發呆不理人,水鵲不禁納悶。明明人前總是一張迎人笑臉的主子,怎麼在他面前時卻都不太愛搭理他?是他這個隨身護衛做得太失敗了嗎?
「殿下……」
「不是叫你別再喊我殿下的嗎?」
「可是……」水鵲無奈極了。
又來了,上回殿下這麼說的時候,遲遲不敢逾矩真喚殿下名諱的他,就被派去向二皇子暗珥要一樣必須損耗二皇子許多魔力才能製成的防禦武器——御雷盾。
結果他還沒見著二皇子,就先被得知他來意的二皇子保護者艾谷冰在冰塊裡凍了好幾天後,殿下才如突發慈悲心腸般,將他解救出來,害他得乖乖待在家裡,足不出戶的休養了個把個月才能再出來見人;現在要不是陛下派他至人間找回殿下,怎麼說他也不想這趟渾水,他還想回去優閒的過他的大好日子哩!
「水閒,咱們倆自小一塊長大,小時候我們那麼愉快的玩在一起,也不曾聽你對我用過一句敬語,怎麼現在你竟愈來愈想疏離我,我們不是老朋友嗎?」語畢,暗彝臉上掛著的笑意顯得落寞許多。
居在上位者,他人多會忌憚他的權勢而不敢直言不諱,更不敢像友人般真心相對,彼此間除了主從關係,他人皆不敢僭越,真所謂高處不勝寒吶!
水鵲想起自己小時候仍不甚瞭解所謂的權貴時,他們總是毫無芥蒂的玩在一起,常為了一些小事而爭吵不休,雖然兩人不時打成一團,但感情依舊好得很。直到他隨年紀的增長開始明瞭所謂的尊卑、主從間的分界後,他便變得謹守本分地與殿下疏遠。
雖然殿下臉上依然常 掛著自小就教人眼睛為之一亮的美麗笑容,但鎮日為公事忙得不可開交的他,當真快樂嗎?不寂寞嗎?
水鵲開始自責,為了謹守主從的分際,為了使自己的日子好過些,他是否忘記多關心一下殿下,以小時至今老友的身份……
微抬眼偷瞄到預料中水鵲十分自責的表情,暗彝撇過頭,假裝繼續呆望向窗外的風景,實則暗自竊笑。水鵲啊水鵲,不逗逗你,我心裡頭就老覺得不太舒坦。
「我知道你還在責怪我上次將你丟給艾谷,好幾天不理你,害你受了好多罪的事,但我不是也同你解釋過了?那回是我老頭突然叫我去解決一件重要的事情,害我沒法子立刻趕去幫你,而且我那時也以為你是因為得等暗珥花好幾天的時間才能完成御雷盾,所以留在那兒快快樂樂的作客,沒想到等我終於忙完去找你時,你竟已被困多時。真的,我絕不可能存心和你過不去,你想想我又何必要這麼做呢?」斂起平時嘻皮笑臉模樣的暗彝顯得誠摯萬分,想要欺騙直腸子又好心腸的水鵲是輕而易舉的事。
「殿下,您快別這麼說,小的我擔待不起!」
「你看你,又把我當成外人。」暗彝的俊臉立刻整個垮下來,一副郁卒的模樣,就差沒掬幾滴清淚。
「我……我……」
每回水鵲慌張起來的時候,總是會變得口吃,我個老半天,仍組不成句子,害一旁的暗彝悶笑得差點得內傷。
身後傳來輕微的摩挲聲響,適時解救了水鵲。
算了,一次整太多,下回就不好玩,還是看看那個擁有美麗的藍寶石光澤靈魂的人兒醒來後的模樣比較重要。
***
暗彝擺出最溫和可親的笑容走到床沿,極盡柔情的開啟尊口:「你醒了,身體還好嗎?」要做外交事業,微笑是第一步,反正先笑就成功一半。
原本仍有些渙散的目光在找著焦距,看清楚眼前蓄著一頭烏黑色直長髮,對著自己猛傻笑的人後,那笑映在零的眼底顯得相當諂媚,他有什麼企圖?
自零有記憶以來,學得的是,會對自己大獻慇勤的人都是別有目的的。
他瞬間變得如刺蝟般,整個人進入備戰狀態。
「你還好吧?」見他神色不對,一張臉反而比沉睡時更為慘白,暗彝忍不住伸手想觸探他的體溫。
「痛!」
碰觸到零所設立自我保護的屏障,暗彝伸出的指尖猶如被針輕紮了下,他不由得將手抽回。
「你現在還太虛弱,別使力,這樣很危險的!」好不容易費力,雖說沒費多少力而救回的生命,他可不想在還沒滿足自己對他的好奇心之前便失去他,那倒不如一開始就別救他。
但防禦心極重的零,根本聽不進他的勸說,他強逼自己施力,不擔心這會不會反而害了自己,對他而言,若就這麼死去,倒也省事。
會想接近他的人不是將他當成怪物,就是想拿他來當實驗品,不論是哪一種,他都不想讓對方稱心如意。
此刻的零直覺的認定他之所以無法得知眼前陌生人的思維,是因為自己太過虛弱的緣故。
「別!」
暗彝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突破零的攻勢,在零吃驚之餘,已被緊緊摟入一具寬闊的胸膛中,接著暖暖的氣流便緩緩滲入他體內,如夏日和煦的午後微風般催人入睡,讓零又再度陷入昏迷。
好不容易慘白的臉蛋逐漸恢復血色,暗彝才將懷中的人兒放回床鋪上。
「殿下,他這麼不知好歹,而且不過是屈屈一名人類,您又何必費力幫他?」他從沒見過殿下這麼好心。
長久以來的相處,心思單純的水比別人多瞭解他一些,知道他絕不如外表般善良可欺,據他瞭解,暗彝對事情總是抱持著能少一事便少一事的心態,所以才會總是笑臉迎人;但沒有好處或目的時,他是不會隨便浪費心力的,否則若萬事皆管,不累死才怪。
但笑不語的暗彝,直讓水全身泛起雞皮疙瘩。
平日忙瘋之前,總會先拿他當樂子的殿下,現在又想作啥?
為什麼這種苦差事老是落在他頭上?水鵲頭皮直發麻,他相信殿下是善良慈悲的,絕不會狠絕地將他整得死去活來,他相信……
***
沁涼的初夏夜,在薄被下略顯纖細的身軀,不由自主的向散發出溫暖的柔軟地帶偎去。
強而有力伴隨著固定節奏的聲音,雖嫌有點吵,可卻奇特地使人心安。
那個沉穩的旋律在他耳畔奏鳴著,怦怦、怦怦。
難得的好眠令猶在半夢半醒間的人兒嘴角輕揚,也許他只有在夢裡才會是幸福的,若能永遠都不要醒來,那該有多好!
想著,他又往溫和處偎近了些。
「啊!」
突然,遠處傳來一聲擾人清夢的慘叫聲。
原本就淺眠易醒的零,倏地睜開雙眼,赫然見到近在咫尺的偉岸深麥牙色胸膛。
他竟安穩的躺在上半身全裸的陌生人懷裡!
經過一夜休憩,再加上暗彝渡氣幫他調息,身體已然泰半痊癒的零,因為過分驚嚇而慌亂,忘了施展他最擅長的超能力攻擊,他抬起精瘦修長的手臂用力一推,一古腦兒地將暗彝推下他們倆睡稍嫌擠了些的未加大雙人床。
「啊!好疼喔!」
跌到床下的暗彝哀號一聲,吃痛地撫著撞到的頭,蹙眉歪著腦袋狐疑地想著,自個兒怎麼會睡著就睡到地上來了?自他長大後這事可就從未再發生過。
等待對方發怒的攻勢,等了好一會兒,零這才仔細盯著眼前陌生人的表情。
敢情這人到現在還在想自己怎麼會突然跌到床下?他沒想過是他推他的嗎?笨蛋!
再數個十下,要是他再沒反應,他就提醒他好了,他得先弄清楚對方的企圖才成;他將他捉來這個地方,難道也想要他替他解決什麼人嗎?
激怒敵人是種方法,人在盛怒時,戒心會銳減,常會不小心口吐真言,沒耐性和他打啞謎的零於是決定採取最激烈的手段。
「笨,你總不會不知道是我把你踹下去的吧?」零故意輕抬了下左腳,讓對方知道他的左腳是害他跌下床的原凶。
「你……」一大早被以如此不溫柔的方式踹醒的暗彝,實在很難不生起下床氣,但在他瞥見籠罩在不慍不火的水藍色光澤中的美麗人兒後,彷彿沒瞧見那張平凡得俗氣的面孔,他拾回平日帶慣的面具,展露他一向引以為傲的誘人笑容。
不過看在不懂得欣賞的零眼中,只覺諂媚、噁心,這人這般地討好他究竟是為啥?
「你醒了,肚子餓不餓?我叫水鵲替我們準備吃的?你有想吃的東西嗎?」
這人拉拉雜雜說了一大串,聽起來毫無重點可言,淨是些廢話,不願再聽的零轉身欲離去,他的任務已完成,該是回去報到的時刻。
算了,管他的目的為何,他們本不相識,現在也沒有認識的必要。
明知水藍色的人兒根本不想搭理他,暗彝依舊熱切地頻頻向他噓寒問暖,想引起他的注意,只可惜零根本不領情。
尾隨著零下樓,亦步亦趨的跟在他身後的暗彝,像個老媽子般叨絮,想攔下往外疾走而去的身影。至今還未曾有人如此完全視他為無物過,難道他真入不了他的眼?
哼!他偏要纏著他,死纏著他,讓他不得不正視他的存在。
在欲出口喚住他昨夜救回的人的同時,暗彝健臂輕輕一揚,魔力便出,除了空氣曾稍稍泛過一陣微風外,一切似乎都沒有改變。
「喂!至少你也該讓我知道你叫什麼名字吧!」
疾走的身子被一道濕漉漉的人影擋住去路,零豎起寒毛,進入備戰狀態。
噗哧一聲,在零身後瞧見如落水狗般狼狽不堪的水鵲的暗彝,一時之間忘了要說什麼,忍不住先笑出聲。
「你在幹嘛?一大清早的,有熱到需要玩水的程度嗎?」暗彝不改本性的出聲揶揄好友。
「哼!誰跟你一樣,一大早就忙著往冰冷的地方靠,我可是好不容易才將水弄停的,好歹請你誇讚一下我的聰明機智好嗎?虧我還能找得出那些怪怪的機關。」損別人後還不忘自誇一番,是水在暗彝身旁長期近墨者黑的薰陶下所造就的。
誰知他一早想到處散散步,一踏上草皮,就有一堆水柱猛向他射來,弄得他搞不清楚狀況。對於沒有敵意的攻擊,他是很難防範的。
委屈喔!事情沒辦成,還惹了一身麻煩。
看見水鵲一頭亂髮、全身濕透,還沾了不少泥巴的可笑模樣,零卻一點也無法感染暗彝的愉快情緒,他只覺得在他身旁的兩人真是怪異得很,自己還是少和他們打交道為妙。
現在的他並不想解決他們,在沒有爺的指示下,他是不會輕易殺人的,雖然他們有可能已經知道了他們不該知道的——有關他擁有超能力的事。
只要他們從此井水不犯河水,老死不相往來,他是不會記得曾見過這兩個比他還怪異的人類的,若他們是人類的話。
零不禁嗤笑,自己常 被譏諷為不是人,想不到他也有懷疑別人不是人的一天。
***
眼看著擁有水藍色靈魂的人兒甩都不甩兩人一眼,閃過身仍執意要離去,一眨眼,暗彝就以他高大的身軀擋住他的去路。
「好歹你也該告訴救命恩人你的名字。」
雖驚訝於來人身手之快,竟連自己天賦異稟再加上訓練多年的精銳眼力都看不清,但零仍在瞬間壓下情緒,歸於止水般的冷靜,一閃便閃過阻礙他前進的挺拔身軀。
帶笑的唇咧得更開,暗彝常覺得無聊得緊的心頓時活了起來,他故伎重施地又閃至零面前,一個下腰,輕薄了他戴著假面皮的頰。
零一愣,為這不在他能理解的範圍之內的動作,為這他從未遇過,除了攻擊他以外的近身動作;那停在頰上的輕輕一觸,雖因假面皮而使觸覺銳減,但他的俊顏在眼前掠過的瞬間卻足以讓他看清。
但,他在做什麼?
「賞救命恩人一個吻,不為過吧!」
吻?這就是吻?竟然會有人想吻他,尤其是仍戴著假面皮的他。
吻不就代表著示好嗎?他似乎對他有所求,是想知道他的名字吧!好奇怪的追問法。
零無法看清這兩人內心的想法,這令他感到不安。
「零。」
「嗄?」
「我的名字。你已經知道你想知道的了,我可以走了吧?」不待他回答,零微抬起修長的腿便要往外走。
暗彝意外的微微側身讓零走過。
「殿……」欲開口問出心中疑惑的水鵲,在暗彝對他使了個眼色下噤口。
零很厭惡自己擁有透視人心的能力,因為那會讓他看透他不想看透的事物;但等到他終於淪為普通人,看不清他人時,他反倒不太能適應。
不能得知旁人想法,迫使他必須以自己的臆測去評判,而所得到的結論又不能全盤確信,這感覺實在很奇怪。
一心只想快些遠離他首度完全掌握不住的人身邊的零,一個不經意竟撞到東西,反彈的力道之猛,害他突然跌坐在地。
「啊!」一時失察的他驚呼出聲。想不到一向被視為鬼魅般,可怕不可親的他也會有出糗的時候,可,他究竟是撞到什麼了?
打開圍籬間有著古典卷軸圖樣的鐵門,外頭便是一片無垠的綠蔭,並無多餘的障礙物,難道……不可能啊!可是……
「你……」
「什麼?」
光看他衝著自己諂媚似的笑著的模樣,就是告訴他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意思,在明眼人面前,可否請他別再裝瘋賣傻了?
零閉上雙眼,集中心思,他可以感覺到有一堵牆擋住他的去路,他試著想找到缺口,或較脆弱之處加以擊襲,否則依它的厚度,以他有限的能力是衝不破的,可是不論他如何用心的找,就是找不著。
「別浪費力氣了,我們殿……」被暗彝狠狠一瞪,水鵲只好硬生生吞下未竟的話,但他還是很想誇耀一下主子的能力,這表示他這個當第一護衛的人當然也不遜。
「這麼完美的結界,憑你是弄不出破洞的。」
「那你就可以?」
「那當然……藹—」
話還沒說完,可憐的水鵲就被零當成石頭,砸向那層肉眼看不見的結界,想當然耳,這種純物理性的攻擊是沒有用的,只是徒讓水龍額角多了個腫包而已。
「你幹什麼?很痛耶!」
「非自願性地被困住不合我的本性,而且我還有要事,不容耽擱,你們留我何用?」
扯住欲上前開扁的水龍,暗彝打破沉默:「你一點都不想知道我的名字嗎?」暗彝一副嘴角微揚,自嘲般落寞傷心的模樣。
想不到自己的魅力竟然對他毫無作用,這怎麼可能?
怪人固執的表態,看來不問他叫什麼名字他是不會放自己走的,不如他就先順他的意再做打算。
「你叫什麼名字?」零不甚在乎的口氣,表情似被迫般的不情願。
「既然你堅持要問,那我就告訴你。在我們那兒想問對方的名字就表示你對他有好感。」
「那你就別——」
「我叫暗彝。」不讓零有拒聽的機會,他堅持告訴他自己的名字;知道彼此的名字後,他頓覺兩人似乎親近許多。
當然,這只是暗彝一廂情願的想法。
他逕自續道:「為了讓我們更加深對彼此的認識,我是不會讓你離開的。」說著,他完全不顧及對方意願的獨裁決定,臉上仍掛著和悅的笑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