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石崩雲(下) 第十二章 星月爭輝
    「砰!」

    一聲巨響外加灌入的颼颼冷風立即擾醒了床榻上交頸而眠的兩個人,然而睡在外頭的那個語意不清地咕噥了幾句後又沒了聲響,唯一的動作就只是把懷中的暖爐摟的更緊了些。

    相較之下,裡頭那個被緊箍著當人暖爐的顯然就清醒許多,不但睜開了朦朧睡眼眨了又眨,還很努力地伸長頸子攀上擋在面前的闊肩察看發生了什麼。

    哪知頭不抬還好,等看清了床外的景象,原本濃沉的睡意霎時全跑的精光,當空茫的腦袋恢復運作後,星眸驟然睜成了大圓的人兒第一個動作就是立刻縮頭躲回去,第二個動作則是猛地拉被蓋住那一臉迅速升起繼而氾濫的酡紅。

    怎麼會是成這樣?!蜷縮起酸疼的腰腿匍伏在被底,封擎雲只能用欲哭無淚四個大字來形容自己現在的心境,他作夢也沒想到一晚恣情纏綿後醒來的第一個感受非但不是窩心的溫暖沁甜,竟還反是叫人呼吸停頓的驚悸窘困。

    他在作夢,對,一定是還在作夢,天底下不會有那麼倒楣的事情,就算有也絕不會發生在自己頭上,這種匪夷所思的噩運只會在莫磊那種人身上發生才對……

    兩片紅唇不自覺掀闔喃語著,封擎雲下意識就是說服自己方纔所見全是神智不清下的幻覺,渾然忘了口中推卸詛咒的主角正四平八穩地橫臥在自個兒身旁,若是遭難他也跟著逃不了。

    「呃……老大……古古……他……他有話……話想……」生平第一次把話說的這麼結巴,郝嶄揚臉上是一陣精采的紅白交錯,一顆心才在為攔不住古天溟感到負咎,沒想到下一刻就立遭天譴,差點沒被嚇停了跳動。

    拜託……大娘你可不可以別挑這時候開口……

    扯被的雙掌又更加緊了些力道,幻想被無情打破的封擎雲忍不住在被裡抱頭呻-吟著,如果可以他真想就地打個洞把自己埋進江底去!這是第幾次沒臉見人了?不必細算,他也知道十隻手指頭扳來數大概早不敷使用了。

    真搞不懂自己的運氣幾時變得這麼背?怎麼會倒楣到總叫人撞見他跟這塊石頭曖昧不清的時候?管它是房是船不都有個叫做『門』的東西嗎?什麼時候開始這兩片木板全成了裝飾品?!

    「對不起,打擾了你們,我想請問……」看來自己的魯莽已造成救命恩人的困擾難堪,奈何心中懸宕的深結再也等不了一時半刻……古天溟深吸了口氣平復驚愕的情緒,畢竟身為青邑之首,即使面對的事態再出乎意外也要能立即冷靜以對。

    他也沒料到開門見到的會是如此活色生香的景色,而且還……雖說方才匆匆一瞥並沒看清楚那人的面容,但那兩道英氣十足的黑濃長眉該是屬於男人的輪廓才對。

    男人跟男人……應該是背德叛禮大違倫常,應該要鄙夷蔑視唾棄不齒的……不是嗎?袖袍下的拳頭緩緩緊握,古天溟神色複雜地望著床上親匿相擁的兩人,腦海裡卻是映浮著那張一直在心頭盤據難以抹滅的俊顏。

    「搞什麼鬼?吵死了!」不悅地嚷嚷著,莫磊展臂舉頂伸了個大懶腰,張開眼就發現懷裡的人不知什麼時候拿被做繭裹成了顆大粽子。

    「小鬼?喂,想悶死自己啊。」坐起身伸手扯了扯被,使了半天勁卻仍是分毫難動,這一來莫磊可不免有點緊張了,該不是昨晚太過勞動害得小鬼身子難受在嘔氣吧?還是說……傷口又裂了這小子卻怕自己看到所以躲著?

    「怎麼了?背傷又裂了嗎?讓我看看,我都已經很小心沒讓你躺著做了,應該沒……」句點還沒打下,一隻手就驀然從那坨被堆裡急竄而出堵上了叨念的紅唇,透著縫隙,莫磊看到了那張比關公還紅的俏顏正一臉羞惱地狠瞪著自己。

    「咳,請問……」再次深吸了口氣後才開口,這次努力壓抑的卻是滿肚子難忍的笑意,古天溟作勢輕咳了聲好打斷床榻上兩人四眼相望的無言交流,故且不論禮法倫常,這一對實在有意思的很,有趣到讓他原本滿心煩憂的情緒也受影響平撫了不少。

    「問啥問,一早就煩死人了,早知道該先把你毒啞了再救活。」沒好氣地轉過上身,莫磊黑著張臉瞪著面前這群擾人清夢的不速之客,都是這些討厭鬼,害得小鬼全無半點昨晚的熱情可愛,居然一大早就擺譜給他看?!

    早?古天溟下意識就想回首往艙門外的梯口望,沒記錯的話,外面的日頭好像已經日上三竿有餘了,眼前這人……咦?

    「是你?那……他……」驟然認出了眼前這張滿臉不耐的臉盤,這下子饒是古天溟心思再沉穩也忍不住變了臉色驚呼出口,他沒忘記兩三個月前跟這人絆在一起的可是自己那個同父異母的兄弟,所以說現在躲在被窩裡羞於見人的豈不就是……

    早該看出端倪的才對,那一頭耀眼的紅髮實在再獨特不過了,然而自己心慌意亂下卻什麼也沒想到,苦笑著抿緊了雙唇,古天溟終於意識到對於那個人,自己早就陷入了無法回頭的境地,可笑的是這樣的自己竟還以為能夠瀟灑地當作風花雪月一場,徒勞無功地不知在掙扎什麼?!

    「對啦,你這傢伙很囉唆耶,還有臭大個兒你,一早帶這只吵死人的狐狸過來幹嘛?存心找碴啊!」十分不高興地拿眼斜睨著堵在門前當門神的傢伙,莫磊立即在心中更正不久前發出的讚許,這大個兒還是只長身體沒長腦,笨的可以!

    「嶄揚,招呼古門主在前艙稍候,我等會兒就上去……錚在掌舵?」眼看再不出聲就要上演全武行了,封擎雲只好忍著羞意隔被發號施令,至少得先把人請離了好還給自己一點私密空間。

    「嗯,錚那小子說什麼老大會很想見古……門主,所以他就盡杵在後頭跟那柄舵對瞪眼,還叫我別跟著湊熱鬧。」小小聲嘟囔著,郝嶄揚忍不住埋怨起夥伴的不夠義氣,就是因為封錚這小子沒幫著攔人,才會害自己又看到不該看的東西。

    其實……從昨晚斷續傳出的曖昧喊聲,多少早讓人在心底有了譜,也因此他與封錚兩人都很有默契各顧各的事,直到中午都沒打擾老大的好眠,誰知道這姓古的一醒就不安分,害他也跟著亂了套出岔子。

    不過最近自己的運氣怎麼這麼差?不是時候不對就是地方不對,他還以為那是岑菱那魯莽妮子的特權,心思向來縝密的自己應該不會這麼不小心,再這樣下去……不,恐怕現在他就已經成了老大黑名單上的人物了。

    「……」吸氣再吸氣,厚被下的封擎雲只覺得自己突然很想放聲長嘯或是伸伸手腳找人活動一番。

    錚這傢伙!是在報復自己害他離開燁身邊嗎?就算真是看在自己的面子上不再視古天溟為生死仇敵,也沒必要寬容到任他通行無阻的地步吧。

    「叫錚找地方停船,也該是時候把事情跟你們說清楚了……古門主,還請見諒在下這般失禮,煩請前艙相候,尊駕想問的,今天我都會給個答案交代。」

    「哪裡,是在下唐突打擾了。」微拱手,帶著些許興奮與滿心不安,古天溟隨著身前塔般高壯的大漢轉身離去。

    是什麼原因會讓他如今願意對自己坦白呢?雙眉微蹙,古天溟認真思忖著,他沒忘記這名異母兄弟之前泣語般的厲吼,承認是需要代價的不是嗎?這點他始終謹記在心不敢或忘,而現在……

    是古家該付出代價的時候了嗎?

    「好啦,人全走光了,你可以把頭伸出來了吧,別憋到沒氣了。」一把扯開裹粽的厚被,果然那張漂亮的臉孔連同雙唇都已被悶的似六月紅榴般,叫莫磊看的情不自禁又俯首往如花般艷澤的唇-瓣上吻去。

    「你……唔?」才想一吐腹中郁氣,沒想到一句話都還沒出口就被團濕軟堵了回去,就連才撐肘欲起的上身也又被壓回了榻上,隨後另個重量立即代替了被褥披覆上未著寸縷的身子。

    「……別……磊……嗯……等……啊……你。」能出聲的空隙實在有限,更別提身上還有兩隻到處亂摸的手老害得他會發出語意不明的聲音佔了開口的機會,結果就是人都已經快著火燒化了還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詞兒來。

    「呼……云云早安!你剛才想說什麼?」不知親了多久,莫磊才總算過癮地放了人翻坐起身,唇角彎的老高地煞是開心的模樣,完全一掃之前被人吵起的壞心情。

    反觀還躺在床上的那個可就沒眼前嘴咧到大開的人兒那般活力十足,不但被吻的髮絲凌亂氣喘連連,微腫的豐唇與蜜色肌膚上更染了層誘人的紅粉色澤,一雙子夜般的黑瞳則是朦朦朧朧的像是浸在水裡。

    「你……臭石頭……」無力地閉上眼平復胸口急劇的起伏,封擎雲一點也不想看到那顆臭石頭臉上的得意神情,這傢伙難道就不能看一下時間地點再發情嗎?自己現在這個樣子等會兒怎麼見人哪……

    「臭?我香的很,要不要再吃多點確定?」

    「莫磊!」無奈地張開眼,封擎雲只有連忙伸手抵住上頭又準備壓下的身子,對手是這石頭,只怕是注定自己這輩子難有出頭升天的日子了。

    「別鬧了,該起來辦正事,唔……」抓著那兩隻搗蛋的大掌借力起身,哪知腰才使力一種無可言喻的酸疼便爬滿了下半身,比起剛清醒時簡直是過之而無不及,害得他一時間只能咬牙攀著莫磊的肩頭動彈不得。

    「云云,你確定要在今天辦你所謂的正事?」畢竟是過來人,莫磊很能理解半掛在身上人兒的痛苦感受,覆掌在那直不起的腰背間輕柔按摩著。

    雖然說昨晚兩人的交歡不同於上次被藥性催動的粗暴,自己也很小心地該沒傷著人,但他還是很懷疑第一次被抱的小鬼現在能有辦法行如常人。

    人都在等著了,能不今天辦嗎?封擎雲沒好氣地瞪了眼面前的罪魁禍首……何況若走不出這個門豈不更是糗大了,他可不想再露馬腳供人遐想,尤其是在古天溟這個向來與自己分庭抗禮的外人面前。

    「可不可以用針?或是其他什麼都好,讓我感覺鈍點能走的正常就好。」帶著這一身酸疼,他實在沒把握兩條腿能走的不露破綻,除了莫磊外這一船全是功夫了得的老江湖,大概不消幾眼就看出自己下盤虛浮了。

    「云云,沒了感覺你還有本事可以走的正常啊?怎麼一覺起來你又笨了不少?」半是戲謔半是同情地搖了搖頭,莫磊檢視著封擎雲胸前後背的繃帶有無不妥後,開始拾起一旁的衣衫幫他穿上。

    下針減輕酸楚不是不行,但那是讓肌肉放鬆好好休息,封穴或用藥麻痺了知覺也可以,但這些方法沒一個是能讓人立即行動如常的,休息與時間才是治這歡愛後遺症的最佳方子。

    「再說幹嘛要走,真要過去我抱你就好了,這點力氣我還有,只是等到了地頭你連坐著也不會舒坦就是了,沒啥要緊事最好還是躺個半天休息。」

    抱?要不要乾脆寫張告示周知天下更明白點?這石頭……

    頭疼地揉著額角歎氣,封擎雲終於認清了這時候還是自立自強來的有用些,明知道這石頭的是非道理不能用常人的眼光衡量,怎麼還妄想找他幫忙?真是搬石頭砸腳,自尋死路……

    「喂,你在幹嘛?都說抱你過去了,急什麼急?古狐狸又跑不了,給我乖乖等著。」停下穿衣繫帶的動作,莫磊一把扯住正翻身往床外挪的人兒,才稍霽的臉色又往下黑沉了幾分。

    這小鬼喜歡逞強的毛病怎麼老改不過來?多依賴點又不會死人,何況自己這麼個大活人就在這兒,幹嘛白白浪費不用?想他姓莫的可不常有這麼主動求勞役的時候,偏偏就有人不識好歹。

    「沒關係,沒那麼嚴重,剛剛活動一下感覺好多了,我想……我可以自己走。」揚起唇,盡可能讓嘴角上的笑容看來像人畜無害般的輕鬆自然,就怕一不小心戳到了這石頭的罩門叫他又拗起了性子。

    似曾相識的場景讓封擎雲突然有種十分不好的預感,腦海裡不由地又浮起了兩人初遇時的畫面,那段龍困淺攤的日子叫他徹底體認到面前這堵石簷究竟有多矮,這一次……該不會又是他頭低的還不夠吧?

    「云云,你是怕我把你摔著了?」

    「……不是。」

    就知道,那種答是不對答不是也不對的麻煩問題又來了……語聲極其輕柔,聽在封擎雲耳裡卻是覺得頭皮開始有些發麻,然而這回再被觸動的記憶可不是那麼遙遠的過往,而是短短數個時辰前連番點頭後的教訓。

    「那……就是在害羞羅,覺得不好意思?」

    「……不……是。」

    果然,問語越來越是犀利的叫人如坐針氈,有鑒於昨晚的經驗,他可沒再傻到點頭說出真心話,連著兩個否定答語應該都符合這石頭的識時務原則,這下子該沒留語病給人利用了。

    「都不是?那好,我們走吧。」

    才在為自己這次沒吞餌上勾的機警暗自竊喜,身子卻突然騰空被抱離了床面,封擎雲本能地就想偏腿旋身落地躲離,誰知道這一動念才發現四肢居然癱軟的不歸自己所有,腰側的軟麻穴上竟是不知何時插了根銀針,針尾猶巍巍顫動著。

    「……解釋一下,這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以防萬一,怕你動啊晃的我會不小心摔了云云你,那豈不是大大辜負了你對我的信任嗎?」嘴角快笑裂到了耳下,莫磊比只偷腥的貓兒還得意地欣賞著懷裡人兒滿臉怔愣的可愛模樣,尤其是那雙水靈黑瞳越睜越大,都快可與自己媲美了。

    這只笨小鬼,想在口頭上玩贏他?再練個幾十年也是不可能的事,重新投胎或許跟閰老兒套好交情還有點可能……

    「云云,不必心生歉疚覺得麻煩到我,抱著你既暖和又舒服,順便還可以跟你老哥示威一下,怎麼想都一舉數得,划算的很。」

    說到那個姓古的臭傢伙,新仇舊恨可一併全算上了,居然敢一大早就跟他搶人?猶染著濃濃笑意的大眼滿是算計地微瞇了瞇……等會兒他可要叫那隻狐狸張大眼瞧清楚,搞明白小鬼的所有權是屬於誰的!

    心……生歉疚?示威?一舉數得還……划算?!

    「莫∼磊∼」

    ***

    偌大艙房裡,擺設著幾把深棗色的桌椅几凳,樣式雖然簡單卻不失恢弘氣度,若不是偶隨水波震湯而顯晃動,真叫人察覺不出這僅是船上的一隅所在。

    如今房裡頭或椅或凳坐了五個人,雖然每人面前都有杯香茗裊裊,奈何廳裡流動的氣氛實在太過詭譎,盞茶功夫過去,始終只有兩人能悠然自若地磕杯品茗,其餘的全如泥塑般地安靜異常。

    很熟悉的景像是吧……封擎雲微扯了扯唇角,幾個月前在瀧幫大堂上也曾上演過類似的一幕,只可惜這回非但不可能事不關己地做名台下觀眾,連想喝口茶緩緩心思都有困難。

    既羞又惱地瞪著這張近在咫尺的白皙臉容,封擎雲是真的很想找把槌頭把這塊害他如此狼狽的臭石給砸個粉碎,奈何腰畔的那根長針讓一切僅止於空想,這副著了道的臭皮囊只能任由擺佈地軟倚在他懷裡。

    「喂,有話就快說有屁快放,盡在那邊大眼瞪小眼的幹嘛?再蘑菇,我就拍拍屁股帶小鬼走人了,哈∼。」丟了顆花生入口,莫磊毫不掩睡意地打了個大哈欠,他是巴不得這幾根木樁繼續裝啞,才好正大光明地把人拐回被窩裡尋夢去。

    大眼瞪小眼……怎能叫他們不瞪眼啊?即使明知道自己現在模樣一定拙的不能看,郝嶄揚也仍舊收不回那一對快突出眶的眼珠子,忽然間他很想找本歷本查查,看看今天究竟是個什麼樣的黃道好日子,天老爺沒事準備這麼多嚇人的驚喜是嫌他風平浪靜過的太寫意了嗎?

    當看到自家老大毫無形象地被那膽大妄為的紅髮小子,呃,是名震天下的『鬼谷狂醫』打橫抱進場時,腦海裡掠過的第一個念頭就是擔心老大是不是又舊傷復發了,然而再來閃入的畫面卻是兩刻鐘前,接下來臆測就變成了──

    該不是昨晚太過……所以才……

    說來也不能怪他胡思亂想妄加推斷,會朝這方面猜不單只因為今早受到的刺激,更因為老大現在那種含嗔帶羞的表情是他從不曾見過的,雖然雙唇緊抿似乎是有些惱意,但整個模樣卻叫他莫名地浮出『幸福』這字眼,不用多作思索,腦子自然而然地就會往昨晚發生的事情上轉。

    所以,他真的真的,不是故意對老大不敬啊,就只是,不知道怎麼才能把自己的兩粒眼珠挪向別的地方去,怎樣才能不去看那對教人又驚又羨的交頸鴛鴦。

    想他姓郝的再不濟也還算得上穩當的人物,今天連著叫人停止呼吸的兩幕場景若是換成了徐小子或是岑菱那妮子看到,不扯喉叫翻了天才怪,更可能的是──那位號稱技絕天下的『鬼谷狂醫』大概已經在某人的纖纖十指間沒了氣息。

    可如今與自己並肩同國的,一個是南方的大人物,一個則是座萬年不化的大冰山……瞧,錚那小子這當口居然還能翹著腿悠哉地撮唇喝茶?相較之下,自己說什麼也只得淪為定力不足殿後的那一個了,真是……唉……

    「大個兒你在那兒長吁短歎什麼?人家正主兒都還沒開口,你這是在幫他暖場子?要不要借面鑼給你熱鬧點?」笑嘻嘻地橫送了記秋波,莫磊又是愜意地呷了口清茶潤喉,看著一個熊般大個兒像渾身長了蚤般地坐立不安還真是好玩,他當然樂於多花幾分精神逗上幾句。

    「老大……」顧忌著有外人在場,郝嶄揚極力克制著沒扯喉拉嗓地丟瀧幫的臉,只能扭著國字方臉委屈萬分地望著自家龍頭訴苦,他真懷疑自己上輩子到底是少燒了哪柱清香,要不怎會才走了個徐小子,馬上就又補了個嘴上更不留德的。

    唷,這只熊今兒個怎地開竅了?居然懂得向小鬼求救……眼角微暼,果然倚在肩頭上的人兒黑眸裡的煞氣又多了幾分,咋咋舌,莫磊馬上很識相地低頭繼續喝他的茶,老頭說過,見好就收別笨到逼狗爬牆,尤其是當牆的這頭沒棒可打狗的時候。

    「……可以解我的穴了吧。」話,全悶在口裡,說的既快、模糊又低啞,封擎雲卻肯定該聽的人一定聽的到,因為自己的嘴離那石頭輪廓分明的左耳實在不到指寬,這麼曖昧的距離搞不好連鼻息呼出的抑揚頓挫都是清晰可聞。

    「行,只要你就這麼坐著別亂動,尤其不准自找苦吃跑去坐硬板凳,還有,不許再悶不吭聲地不理我。」頭是爽快地一點了事,兩片紅唇卻意猶未盡地附加著條條但書,事關小鬼的身體與自己的福利,莫磊是半點商量的餘地都沒有。

    「……好。」輕語應諾,封擎雲一反常態地沒再多言反對,反正能看不能看的都已經讓人看的差不多了,再糗也不差繼續坐在他腿上這一項,何況……抬眼凝望上面前的認真,絲絲淡甜在方寸之間漫溢……這石頭的霸道蠻橫有幾分也是出自於對自己的關心,看在這份心意上,就隨他吧……

    「喂喂喂∼姓古的你睡著啦?一早擾人清夢不就是有話要說?人都被你吵起來了還在那兒裝什麼小媳婦?快點問,小鬼可是撐著一身傷來見你的,你該不是打算等人閉氣暈了才開口吧。」

    隨手拔除了鎖穴長針,莫磊再次不耐煩地揚聲催促,心底忍不住也跟著念上幾句……真搞不懂這只臭狐狸在耍什麼白癡裝瀟灑,明明都已經急到破門喊人了現在又莫名其妙不知在矜持個啥鬼?憋這麼久不內傷才怪,這些江湖人……嘖,腦袋沒一個正常!

    「你傷了?嚴不嚴重?」眉頭微攏,古天溟立即細心觀察起面前手足至親的氣色,果然除了部份大夥心領神會的紅暈外,整張臉容的確略顯蒼白憔悴了些。

    似乎,總是見著他負傷受創的時候,看來這位兄弟所選擇的生活方式,比諸自己的精采像是還熱鬧了許多,武藝精湛再加上眼下這番陣仗……他,該不是泛泛無名之輩才對。

    「沒什麼,前陣子的事,都已經好的差不多了。」臭石頭,就知道危言聳聽地唬弄人,這算是哪門子的大夫?露出抹笑容表示無礙,封擎雲刻意不去觸及話裡的另種意思,一心只想趕快把話導入正題,免得這石頭半途又冒出什麼害人下不了台的驚人之語。

    「古門主,適才欲詢之事還請見告,或許,有在下能略盡綿薄之處。」

    咦,老大幹嘛這麼客氣?分了神郝嶄揚總算能轉轉眼改瞧旁人,哪知這一看眼珠子又快突了出去……怎麼對這個瀧幫向來的強敵對手,好像除了自己外每個人都笑嘻嘻和善的緊?詭異,真的很詭異……

    「是想冒昧請教,在救起我的河域附近是否……有再救起旁人?」雖然這艘船上看來就只有眼前這幾人,但古天溟心中還是抱著一絲期待,希望那個人在救了自己後也能安然無恙,不管事實的真相究竟為何,不管……他是不是真的背叛了自己的信任。

    帶著幾分納悶,封擎雲迷惑地眉梢微挑,他沒想到讓古天溟這般急於形色想問的,竟然是與自己、與古家完全風馬牛不相及的事情,不禁有些好奇起令他如此動容介懷的會是南水的哪號人物。

    「旁人?水裡頭還有人?」相詢的措辭都還沒想妥,耳邊就已經先響起一陣尖銳的怪叫,緊接著就像宣示所有權般,身子陡然被後頭的那塊石用力地攬進懷裡抱個結實,「古狐狸你不是想小鬼再跳一次水救人吧?」

    「你們這些個混江湖的怎麼都是光長手腳不長腦的,手腳俐落腦袋空空又有什麼用?不會水就別老喜歡下水玩行不行?一個個都愛自找麻煩,小鬼笨,你也好不到哪去,枉我還拿你做狐狸比,想證明是親兄弟也別盡挑這蠢方法好吧。」

    「莫磊……要不要吃這個?」挪了挪幾乎被摟到動彈不得的雙臂,封擎雲無奈地推了一牒點心遞上,其實他最想做的,是拿盤裡的東西直接塞住那每次說話就叫人欲哭無淚的毒舌。

    「親……兄弟?老大……這是怎麼回事?」

    隨著悶澀的語聲入耳,封擎雲只覺得自己的頭又開始痛了,忍不住屈肘把眼捂向掌心裡來個眼不見為淨……這石頭就是有這本事,一開口就把什麼都全攪和在一起,反正亂成了團也不用他理頭緒,每次都是自己這個被纏在裡頭的倒楣鬼接尾收拾。

    「嶄楊,等等再跟你解釋這個,我們一件件來好不好?反正今天我會把所有該說的全解釋清楚。」

    「一件件來?太……」沒好氣地擺擺手表示太過囉唆,然而來不及出口的慢字卻被塊桂花甜酥堵了回去,眨眨眼,莫磊不怎麼領情地轉著靈動的大眼。

    他是很高興小鬼親自動手伺候啦,可是那粗魯的手勁能不能再溫柔點?至少那雙烏溜溜的漆瞳裡應該深情款款再多點笑意才對,天底下哪有喂情人吃食還一臉吹鬍子瞪眼的凶相?

    「很抱歉,我們只發現你……同伴嗎?可否見告你同貴屬是遇上了什麼?老實說,我真想不出天下間有誰能令古當家吃虧的。」暫時解決了莫磊的那張嘴,封擎雲趕緊趁隙把問題問個分明,他得弄明白古天溟此次遭難究竟是否……與她有關。

    「呵,沒想到區區在你眼裡評價竟有這麼高,不過這次倒叫你失望了。」揚唇微哂,古天溟自嘲地彎了彎唇,在自個兒的地盤上陰溝裡翻船,說來還真是個叫人赧顏的笑話。

    「這事要從五天前說起,有封信以十分奇特的方式送到了我手上,上頭述載著邀約並以事關青邑榮辱作為要脅,落款處則是沾了枚粉櫻花-瓣,本來,就算我完全相信對方所言也不見得會接受威脅赴約,但……」

    沉吟著留了話尾,古天溟將視焦緊鎖著這張隨語越顯凝重的年輕臉龐上,如預期中所料,那對黑眸因為自己的這番話掠過了絲震顫,看來這一切難解的謎團,只怕都源於古家與他之間的糾葛。

    「……但信函送達的方式卻是古家核心直系才懂得的手法,所以即使你明知是陷阱也不得不跳,因為這已不單是青邑門的問題而是直接關係古家安危了,對吧。」苦澀地替古天溟接了話,封擎雲帶著些許歉意對上了前方瞭然的目光。

    「對不起,是我來晚了,差點害你……」

    「晚?!咳咳……」正舉杯喝了口茶準備嚥下方才小鬼伺候的糕點,哪知竄入耳的那個『晚』字差點沒叫莫磊把嘴裡的東西來個天女散花廣佈眾生分享,「我沒聽錯詞吧?想再早要不要乾脆,咳……直接下去閻老兒地頭上等著?」

    「搞清楚點,你是運氣好遇上了我,要是換做別人,像那個孫什麼的笨老頭,你這小鬼早回老家吃自己了,還能有氣在這邊挑三撿四,敢嫌晚?哼。」重重用鼻出了聲氣,莫磊嘴角微搐地斜睨了眼懷裡一臉負疚神色的傢伙,想也不想地就是扣指夾了夾那俏挺的鼻頭。

    「古狐狸,聽清楚了,你要是敢抱怨一句就給我滾回水裡涼快去,小鬼為了你姓古的已經是急昏了頭連命都不想要了,傷的亂七八糟還千里迢迢地趕著往你這兒跑……」

    「莫磊!」察覺到聚在臉上的視線越來越行擔憂,封擎雲連忙伸手捂上了那張石頭嘴,壓低了嗓子溫言恫嚇著,「你再插話,到天黑都解決不完我的事,到時候可別又怪我,說什麼害你孤枕難眠沒得好睡之類的鬼話。」

    不由自主地伸手扯了扯一旁還能泰然自若喝茶的夥伴,郝嶄揚收不回的兩眼已變得像是迷了魂般的呆滯,他只覺得自己正在做著一個十分荒唐的怪夢,因為夢裡頭的老大實在詭譎到叫人發毛……

    瞧瞧他聽到的,哪一樣像是老大會做的?跟南邊姓古的死對頭稱兄道弟?還說什麼匆匆南下是為了他的安危?簡直開玩笑!還有,那種低哄的口吻能叫威脅嗎?根本就是那種嘟著嘴說不理你的小孩吵架玩意兒,至於內容,更是不敢恭維了……

    這是他認識的老大嗎?就算真不做幫主了也不必變得這麼多啊!

    簡潔地揮手拍掉那只把自己衣袖扭到快分家的熊掌,封錚仍是好以整暇地喝著茶,素來無波的心緒照例沒半點動搖,從頭到尾他都如看戲般地置身事外,任誰也會以為戲裡的角兒跟他一點關係也沒有。

    痛啊!齜牙咧嘴地揉著自己的手,郝嶄揚這才醒覺自己錯拉了人求救,錚那個冷血小子除了閻燁外根本從沒把旁的當回事過,忍不住悶聲咕噥了幾句,卻又立即被下一段入耳的話語拉回了心神。

    「別說抱歉,就算事情與你有關也不會是你的錯,何況你還及時救了我不是?真要說錯,也是我自己太輕忽錯估了對手,若不是接信時陰錯陽差讓夜霧見著,不是拗不過他堅持相隨,原本我還打算單刀赴會的。」

    爾雅一笑,誠摯的語聲裡沒有一絲責怪的意味,從先前斷續的對談中古天溟隱約聽的出這名兄弟似已為自己默默付出了不少,不論這份關懷用心是基於什麼樣的理由,他都只有刻銘於心的感謝。

    因為,身為古氏族譜上遺漏的一員,他原可以冷眼旁觀坐視不理,原可以作為報復地任由這一切的混亂發生,不需要伸手,也沒必要費心解釋,更沒有義務將自己也扯進這團亂裡,要說虧欠的,只有青邑古家……

    「夜霧?」從不曾聽聞的名字讓郝嶄揚直覺就是皺攏了雙眉,他不記得青邑門的核心角色裡有這一號人物的存在,難道是情報搜集上疏漏了嗎?

    「唐突請教,這一位……似乎不屬青邑門下,甚至在貴盟眾家好手中也未聽聞……難不成是初出茅廬的後生晚輩?」語聲漸微,最後一句更是飄緲的像是在反問著自己,然而話才說完郝嶄揚就立即感到了後悔,只因這一問無疑是自曝他們對南水的熟悉,但是封擎雲至今都尚未有揭露身份的意思……這,該不會壞了老大的盤算吧?

    「看來……諸位對敝盟所屬倒是頗為瞭解。」暗將這不尋常的發現刻記於心,古天溟面上仍是不動聲色地保持著淡微的笑意,只有望向血緣手足的眼色沉了幾分。

    他,一直在監視著青邑的一舉一動嗎?是野心、覬覦還是……難道他表面的平和與真誠都只是用來欺騙自己的假象?心神兩分,古天溟不由地質疑起先前的判斷,認真反省著自己是不是太過於樂觀了……

    再怎麼說,這名所謂的兄弟畢竟是被古家摒棄了二十年,遺忘了二十年,荏苒的成長歲月裡,真能夠……無怨也無恨?

    「夜霧的確不是青邑人,也不屬南水盟裡的十八幫會,說來慚愧,至今我還查不出他的來處,他是我一個多月前無意間救回的,因為失了記憶無處可去,所以暫時留在門裡。」

    「喪失記憶?一個摸不著底的人物,這麼重要的約古門主竟放心讓他跟著?」既然餃子都已露了餡,一不做二不休郝嶄揚索性把話問個痛快,反正那端的老大既無搖首也沒說不行。

    「人與人之間,有時候很難說的……不過好在有他跟著,這回如果不是他機警識破了古怪,恐怕我現在很難站在這兒跟各位說話了,只可惜……他怕是沒能一塊脫逃。」幾許擔憂冉冉覆疊上爽朗的俊容,笑意漸凝在唇畔,一種幾欲窒息的不安感取代了方才分神的起疑,深深撼搖著古天溟的心。

    有多少年頭不曾有過脫離掌控外的事情發生了?久到自己都快忘了這種看不清全局的感覺有多糟糕,都快忘了什麼叫驚惶什麼叫做亂,如今竟是個認識才月餘的男人叫自己重溫這些令人不快的滋味?

    看來這一回真是失控的徹底,只怕是再也找不著理由搪塞自己的心了……

    夜霧……微挑眉,這名字讓封擎雲忍不住垂睫沉思著,專注到絲毫沒留意古天溟神情間的變化,只因為甫聽聞這兩字心頭就掠過一絲奇異的感覺,卻是像隔了層層重紗般的模糊,虛幻的讓他抓不住這一閃而逝的念頭。

    「夜霧?這什麼鳥名字?!古狐狸你家的怎麼也跟小鬼家的一個樣?我還以為像大個兒這麼大件的傢伙叫大娘已經夠古怪了,沒想到你那兒還有個會夜半起霧的……咦,等等,怎麼我覺得好像在哪聽過這種爛名字……」

    抓抓亂髮,莫磊還是做不到乖乖看戲不插嘴,然而這次張口卻沒人出言反對,就連平常最在意名字被諧音亂喊的郝嶄揚也似中了邪般靜默在一旁不語,不但沒有循例扯喉發作,反倒是也跟著一臉苦思的模樣。

    夜霧……被紅毛這麼一說,還真的有種很熟的感覺……

    至於丟出問題的古天溟,投注在莫磊臉上的目光更是一反平素古井不波的內斂心性,露骨地帶上了期待的色彩,只因對於那個令他一心掛念的男人,相處月餘來他卻仍一如初見時……什麼,都不知道……

    他的人就如他的名字一樣,夜霧,一個像夜裡迷霧般叫人摸不清、看不透的謎般男人,卻是深深撩動了自己的心……

    ***

    「小鬼,你家那個叫什麼名字?」

    「那個?」如只鸚哥兒般重複著問語,封擎雲眉間凝思的深結又攢的更緊了些,才覺得靈光一現似是快要抓住記憶裡的那點熟悉,誰知道馬上就被這打橫突來的問語給中途腰斬……什麼叫家裡的那個?那個是哪個?這石頭沒頭沒腦地到底想問什麼?

    「還哪個?捅你一刀,錯,兩刀的那個!長的人模人樣,心腸卻比臭水塘還黑的那個混小子。」一想到那個連傷小鬼兩次的傢伙,莫磊的心情霎時不爽到了極點……那個混蛋最好這輩子躲在荒山深澤裡別再叫他見著,否則若不扒了他的皮當冬衣曬,磊字以後就全讓人拆了當石念!

    「還想不起來?不會吧∼不過也才兩個月前的事耶,那時候冰塊桃花也在啊,嗤,我看我拿針幫你通通腦袋算了,你這小鬼的爛記性比八十老頭還糟糕。」

    他有說了『不』記得嗎?為什麼每次自己只說一句後剩下的這石頭就全包了?連點餘燼都不留……眨眨長睫抿抿唇,封擎雲認命地再一次吞下滿肚子的無奈,唇微啟才待接話,哪曉得耳邊馬上又是另一串的連珠炮響。

    「你是說……徐小子?徐晨曦?他傷了老大?怎麼可能?什麼時候?連錚也在?」又一次,郝嶄揚懷疑自己置身於夢裡,只是比之上個夢境的荒唐,這回卻是個讓他連片刻都不想多待的惡夢。

    「對對對,就是那傢伙,難怪我覺得耳熟,夜霧晨曦根本同屬一掛嘛,生這兩隻的女人鐵定是生孩子生到昏頭了才會隨便塞這種怪名字。」啪地一聲俐落彈指,莫磊很高興終於找出那個在腦袋裡大玩迷藏的答案,他可不想落個和小鬼同樣未老先衰的病症。

    「小鬼,這只起霧的不會也是你家的吧?還是說被狐狸撿著就算送他了?」瞥著面前人兒微變的臉色,莫磊就知道自己隨口說說的八成又撞對了什麼,只是這些江湖人的名堂也實在囉唆了點,一北一南連名字都要分個白天黑夜?更扯的是名字相對心腸還真的就相反,狐狸跟小鬼的際遇相去何止十萬八千里!

    「我說,你這小鬼未免也衰的過頭,怎麼人家隨便撿都能撿到個救命的,而你這個當老大的卻是花了心思還找了個要命的入夥?難怪……難怪你老爹不要你,換做是我也會選古狐狸做兒子,免得沒兩年家業就被你給敗光了。」拋了顆花生入口,莫磊邊搖頭邊口齒不清地碎念著,完全沒見著一張青紫的熊般大臉正如朵烏雲般逐步進逼。

    我……沒人要,是因為我……衰?

    這種時候,該擺什麼表情給這石頭看,哭,還是笑?垂首,歎氣,封擎雲只覺得臉上這張不知該做何反應的面皮已經矛盾到快要抽筋了,多少年的心底暗創被莫磊這麼一攪,竟是連痛的感覺都省了……

    該要糾結的思緒,沒有,該會蝕心的淒楚,沒有,該似扼頸揪胸的窒悶,沒有,該想仰天長吐的郁氣,沒有,什麼都沒有,一切變得就彷彿只是談論天晴還是天雨般的雲淡風輕,就好像真的只是一段往事前塵,早該……不復記憶。

    無意識地揚唇,直到熟悉的笑聲傳入耳,封擎雲才知道自己笑了,而且還是不可遏止地笑的暢快,要不是兩條熊般健臂巍巍顫顫地搭上了肩頭,他真懷疑自己會一路笑跌下莫磊的膝頭。

    「老大!徐小子……晨曦他……真的背叛了我們?所以他才沒回來?他怎麼……下的了手?我們就像一家人哪。」對於眼前燦陽般的笑臉完全視若無睹,也不管他夜露還朝霧的是哪山哪林冒出的人物,抖嗦的十指如同個溺水者緊緊攀著救命浮木,郝嶄揚只知道自己整個腦子裡只剩下徐晨曦這朝夕與共近五載光陰的名字。

    要叫他怎麼能相信自家肝膽相照的好兄弟有天竟會同室操戈、血手相害?

    姓徐的那小子不過是嘴壞了點,人貪玩了點,但任是闖的禍再大也不至於叛幫背主啊!好幾次浴血拚搏的生死關頭,不都是連心攜手地並肩渡過嗎?他甚至依稀還記得每一次彼此互替對方淌灑下的熱血,難道如今是要告訴他這一切都是假的?

    誰都好,拜託趕快來個人搖醒他脫離這場惡夢!

    「死大個兒,這麼用力要把小鬼捏碎啊?給我放手!」手起針落,莫磊是半點情面也不留地瞬間把那對熊掌變成了兩隻針包……敢在他眼皮下欺負小鬼?哼,也不睜大眼看他頭點了沒有,老虎嘴上拔毛,活該挨刮!

    「一家人個頭!一家人會狠到恨不得把小鬼拆解入腹連骨渣子都不剩?你自個兒問問冰塊那刀扎的有沒有半點猶豫?就說我把小鬼從湖裡撈上岸的那回好了,那一刀只差沒把他的腰對半拆做兩截疊著玩,偏偏就有人鈍到連見了棺材都還不知道該掉眼淚,捨不得辣手拔草也就算了,居然還倒貼送上門去餵刀?簡直……」

    「怎麼,說了老半天還不相信?」好個死大個兒,手上扎的那幾根還不夠痛快是吧,都浪費他一缸子的口水了,居然還死不開竅?……看著那顆碩大的頭顱搖的比把波浪鼓還勤快,莫磊的兩隻拳頭已是指節互扳地咯咯作響。

    「我說姓郝名大娘的,如果小爺我把你這臭大個兒紮成只刺蝟滿地爬,你覺得咱倆還勾肩搭臂地一家人嗎?不都說了個大膽大,怎地大個兒你的份是讓誰給啃光了?」

    「唉,帶頭的笨難怪跟班的也蠢……我看這樣好了,乾脆打盆沙給你,讓你跟那只飛不起來的笨鳥作伴把頭擱在沙堆裡埋著,既可裝聾扮瞎又能遮雨避陽,如何?這主意不錯吧。」一搖三歎,只差沒徹底來個粉墨登台,唱做俱佳的一番演出就已讓國字方臉上變幻的色彩越來越精采。

    無力地張嘴掀了掀唇,出口的卻是今天已然記不清次數的歎息,封擎雲不抱希望地朝兩人臉上各掃了眼,果然,四粒眼珠子的焦距全不在自己身上,偏偏一個老大一個小鬼的喊的那樣熱呼,搞半天都只是叫好玩的而已,兩個人根本就自問互答,玩得愉快的很。

    「你這番邦紅毛懂個什麼鳥?!」驚疑、震駭外加羞惱的忿慨,郝嶄揚早把規矩修養什麼的全拋諸天外,只剩北方人慣有的粗豪大嗓發揮的淋漓盡致。

    「我問我的干你啥的屁事?要不是看在你救過老大的份上,老子早一掌把你轟上南天門當看門狗去,哪還輪的到你來數落老子對還不對?!」

    伸手捂耳,處在隆隆火線中的封擎雲實在想左右開弓一人賞上一記拳頭,都說了家醜不可外揚,這兩隻竟然還這麼光明正大地猛挑自家人的痛處踩?那塊向來嘴裡吐不出好料的臭石頭也就算了,他們統領一方的大堂主又是幾時成了這麼沉不住氣的老粗一個?

    真該找個時間跟這缸石頭墨好好商量商量,看看能不能請大神醫高抬貴手別盡挑他的人來染?也不過幾天的功夫,菱菱、孫大夫、嶄揚,連錚都難倖免……他已經找不出四堂首要裡還有誰稱得上完好如初的了,將來若是不小心把各分堂都逛上一遭……燁遲早會殺出靛風堂把他這個前幫主宰了……

    「你是……封擎雲?瀧幫前幫主,封擎雲。」語調微揚,語意卻是完全的肯定,即使發話的語聲極輕,還是十分輕易地就叫互不相讓爭辯中的兩人立即停了口,就連走神中的主角也迅速拉回了神智。

    「啥,攪和了老半天你到現在才搞清楚你老弟是哪一個?天底下……有這麼白癡的狐狸嗎?」彷若天開般地瞪直了眼,要不是腿上還有個小鬼,要不是力氣沒大到可以一手抱人一手空著指人,莫磊絕對確定自己會跳到這隻狐狸面前揪著他的襟口重新觀察個仔細。

    「奇怪,這回怎麼會錯的這麼離譜?狐狸根本不是狐狸,該同樣叫小鬼才對,笨到中毒變落水狗還搞不清狀況已經夠糟了,現在居然連自家兄弟在眼前晃了大半天都還不知道姓啥名啥……這算什麼,換個法子證明跟小鬼系出同源?」

    照例的碎念,聲音雖小卻也同樣照例地叫在場每個人都聽的清清楚楚,只不過這一次唇角忽揚忽癟、一口氣堵在喉裡不知該上該下的可不再只有封擎雲一個,就連從頭到尾保持八風不動的封錚,持杯的左手都不免輕顫了下,璀如星燦的黑眸裡開始凝聚著一種名為有趣的情緒。

    「咳,這可不能怪我,莫兄所謂的大半天裡我只聽到小鬼、大個兒還有冰塊這三樣,狐狸的本事再大恐怕也沒辦法變身做各位的腹裡蟲哪。」故作無辜地聳了聳肩,古天溟也忍不住徐徐彎揚起唇弧,連同語氣一併輕鬆俏皮了起來。

    想來古人在痛飲杯中物時大概是忘了先試著把唇角往上拉拉,在他看來,由心一笑比酩酊大醉還要能解千愁,什麼疑慮、迷惑、煩憂的都先擱旁等等再說吧。

    「呵……」鈴般的清脆笑聲如銀瓶乍裂般陡然饗徹整艙房,除了古天溟還能依舊故我保持著風度翩翩的微笑外,就連封擎雲也已是伸手捂唇隱忍滿腹的笑意,而剩下的兩個則是突然之間變得非常有默契,一塊抬眼一塊轉頭,然後再一塊像看怪物似地瞪向那張如花盛放的絕美容顏。

    「封,我帶這只礙事的出去說,免得今晚某人會獨對空紗帳垂淚到天明,妨了瀧幫前幫主夫人談情說愛可是以下犯上的重罪呢。」看在能讓自己這般痛快大笑的份上,就好心幫封這一回吧……掛著絲猶未斂回的笑容,封錚身如風旋,須臾間就見他扣了郝嶄揚的脈門直拉人往外走。

    「……錚你知道?好啊,就瞞我一個?!老大你……」

    「……臭冰塊,敢拿話損我?忌妒啊?!小鬼你……」像似刻意彰顯著絕佳默契,兩句吼語在呆了片刻後半分不差地同時響起,語聲交雜卻都字字清晰,就連那四道目光都十分一致地從封錚臉上遊走回封擎雲身上。

    這三個是幾時連聲同氣變得感情這麼好?抿唇搖首,封擎雲只覺得又想歎氣了,這下子他可非常確定錚這傢伙的確在藉機報復自己的無心之過,要不哪有人拉了你一把後又推你下崖的,攪得他都不知道該說聲謝呢還是該飽以老拳。

    「對不起,借插個話,能否現在就啟航洞庭?你們原來也是這麼打算吧,這面旗請立在船頭,一路都不會有人盤哨的。」從懷中掏出青邑門令旗,古天溟話雖是對著往門邊緩步移動的兩人說的,目光卻仍留在封擎雲臉上,雖然不明白瀧幫為何會昭告易主,但看來至少這艘船上還是他說了算。

    視角微瞥,一見封擎雲頷首,封錚二話不說便接了旗往身後的郝嶄揚手裡頭塞,然後拖著這重死人的大傢伙繼續往門外走,直到不見人影都還能聽到那大嗓門猶不住嘀咕著,「……大搖大擺進洞庭……我真的在作夢……」

    「你擔心是調虎離山?」

    「倒還好,有薛伯在問題應該不大,呃,我說的薛伯就是爹的八拜之交,有青邑之師美稱的薛松巖,上次你見過的,再說決定赴約後我就立即派人連絡爹跟娘,按時辰算,昨日他們也該回來了。」

    爹……陌生的稱謂,卻是該要熟悉的稱呼,封擎雲不由地身形微顫,清澈的黑瞳上緩緩浮起層茫然迷霧……這一次,終於真的要見到他了嗎?見到那個跟這張臉如出一轍,給了自己生命卻又不要自己,甚至無心的一語否定就將自己推入煉獄裡的那個男人?

    「說來我們的爹還真是好本事,兩個兒子居然是一南一北地各霸一方。」出口的話語是帶著幾分內疚地輕諷,睫羽半垂的古天溟沒留意到面前手足的黯然,「他若是知曉你的身份,不知道會不會後悔當年的決定。」

    「你,知道了多少?」開門見山,封擎雲不想再多繞其他的話語,就怕每一句與『他』相關的詞句都會如針扎疼自己的心,原來,自己還是沒有想像中的洒然啊,即使莫磊已經替他填撫了不少痛。

    「很多,除了爹對你娘的情感究竟為何外,大部分的事情我都從族裡老人的口中問得了經過,但畢竟都是片面之詞,我並不想就此妄下斷語,只是沒料到你娘竟是極樂谷的魔……公主,而從這場約看來……她似乎很恨青邑古家。」

    「片面之詞?呵……謝謝你為我娘保留了許多,其實你我都明白,以她在江湖上的風評,所謂的片面也差不多就是全部真相了。」撇唇微哂,封擎雲的笑容裡滿是無言的倦乏。

    子不言母過,縱使她有千萬般的不是,但如果一錯再錯,甚至危及數千人的安危、禍延其他血緣至親呢?他還能有旁的選擇嗎……

    「你猜的沒錯,她恨青邑門,因為古……閺澐的緣故,就連你她都一併恨上了,毀了你與青邑是她對他的報復。」

    「那你呢?你對青邑、對爹、對我……有沒有恨?」終是忍不住問出深深縈繞在心底的困惑,古天溟認真緊瞅著封擎雲眉宇間的神色變化,想要個答案,為青邑也為自己,對於這個甫見面就深有好感的兄弟,他,不想放棄。

    「你不願喚他做爹是因為怨恨他當年不要你嗎?那我呢?你願不願意認我這個哥哥?我有資格喚你聲雲弟嗎?我知道,因為古家的這一半血,你娘大概對你不會太好,怎麼說都是古家虧欠了你,我不敢說能夠彌補你什麼,畢竟很多東西錯過了就永遠不會再有機會重來,但至少以後的歲月裡,我不想再錯失你這個弟弟。」

    就所聽來封若櫻這武林魔女的種種,古天溟不認為封擎雲的童年會是幸福愉快的,何況家裡的老人曾說過當年爹狠心將她與孩子擋在門外時,那女人竟是當場就想將手裡抱的孩子往門階上摔,說什麼『沒用的東西,要你何用』……

    東西……若是連還在襁褓中的稚兒她都只視為是樣可以利用的東西,半點骨肉親情都沒有,他不敢想像當這孩子越長越像爹時,那女人天天看著那張由愛轉恨的臉孔會做出什麼更離譜的事。

    如果可以,他由衷地希望能以兄長的身份還給他這份虧欠了二十年的親情,哪怕只是多呵寵他一些都好。

    「喂,臭狐狸,別再欺負小鬼了,他要是真恨你家老頭的話,幹嘛還跟瘋女人作對惹得一身傷?又不是吃飽撐著嫌命長。」沒好氣地白了眼這只專撿錯壺開的臭狐狸,莫磊是再也看不下去了,佔有慾十足地摟著人往懷裡偎不說,雙唇也順便在那張悶沉沉的臉上偷著香。

    本來嘛,他是打算安安靜靜地留空間給這對難兄難弟好好溝通,商量看看該怎麼收拾那個據說功夫卓越的瘋女人,誰叫在那段陳年往事裡本來就沒自己參與演出的角色。

    誰知道這隻狐狸竟是話越說越咄咄逼人,害得小鬼擺出這副東施捧心的鬼樣,難看死了,他可是一點都不想見著這張垮嘴皺眉的臭鬼臉,再多看上幾眼,保證胸口堵著悶痛的那口氣馬上會害自己兩腿一伸下去見老頭。

    「老掉牙的舊帳就別翻了啦,省點時間往後頭想想該怎麼辦吧,再怎麼說小鬼也是從那瘋女人肚皮裡鑽出來的,想他動手我看是沒指望了,只要別又傻到跑去挨刀我就該殺豬謝天謝地謝各方過路神魔了。」

    「所以說……」大眼輕眨,為了充分展現出自己願意重伸友誼之手的善意,表示不再計較他之前同自己搶人的那點不快,莫磊刻意扯唇綻露出一個自認非常有誠意的甜美笑容。

    「古狐狸,到時候宰人的重責大任就靠你啦,別客氣,就當是做哥哥的見面禮好了,看在這禮的份上,除了『云云』這名兒是我專屬的外,其他隨你高興怎麼叫都成,我保證小鬼不會有意見。」

    見……面禮?雖然面上笑容依舊,然而古天溟的心裡頭卻開始懷疑起自己的兩隻耳,他該沒有錯聽還是漏聽了什麼吧,把雲弟娘親的頭顱拽了當見面禮?哈,原來這紅頭髮的也有說笑輕鬆的一面,倒不完全是前頭那番快語毒舌地難相處。

    然而等到四隻眼對瞪了好半晌,卻始終等不到那雙水亮烏溜大眼裡的認真消退半分時,臉皮笑到越來越僵的古天溟才終於意識到兩件事──

    這位仁兄口中的狐狸封號還真不是普通人扛的起,還有……視線拉回睇凝在那張重披笑意卻笑的有那麼點古怪的俊顏上,古天溟眼裡除了那份原有的相惜之情外,開始多了些同情,又加了點佩服。

    通常腦袋清醒點的該是不會選擇這種伴的,畢竟對個江湖人而言,被氣死、被嚇死或是慘遭池魚之殃被人砍死……都不會是墓誌銘上的好事由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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