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許哲嗣的車離開佳鮮後,停在不遠處的銀灰色房車這才緩緩駛進佳鮮大樓的地下停車場。
停好車,雙手顫抖的白皓維下車前,配著礦泉水吃藥,還因為手抖得太厲害,不慎將水灑了出來,弄濕了他的白色襯衫。
服完藥,他深深的吸了口氣,穩住心緒後,將藥瓶塞進鐵灰色西裝外套裡,用力拍了拍蒼白的雙頰,讓它們變得紅潤些,這才下車搭電梯上樓。
站在電梯裡,他不禁回想起那天在見過許哲嗣後,他打長途電話給去美國進修的大姐費凌霜。
她跟哲嗣一樣,對他說的話半信半疑,但在他一再懇求下,她最後還是告訴了他發生在晴歡身上的事——
「知道凌宣的死訊後,晴歡整個崩潰了,她拿走凌宣的骨灰罈,帶到她和凌宣以前住的地方,她把骨灰罈當成了凌宣,日夜不停的對著骨灰罈說話,等我和哲嗣找到那裡,想拿走骨灰罈,她死都不肯放,最後因為發高燒體力不支昏倒了,我們才能把她送到醫院。可是後來她……」
「她怎麼了?」他心急的問。
「在她昏迷時,我把凌宣的骨灰罈送回靈骨塔,她醒來後找不到,開始激動得大吵大鬧,在注射了鎮定劑後,她卻整個人像失去了靈魂一樣,不言不語,不吃不睡,像個木頭娃娃一樣呆呆的坐著。」再提及此事,費凌霜忍不住哽咽了。
「後來呢?」他聽了,心痛不已。
「過了幾天,她忽然開口說話了,卻是大叫著頭好痛,然後發狂的拿頭去撞牆壁,把額頭都撞出血了,哲嗣再也看不下去,所以他……」
聽到這,他顫聲問:「哲嗣做了什麼?」
她深吸一口氣。「他請了一位心理治療師,用催眠的方法,讓晴歡忘記有關凌宣的一切。」
「你的意思是說……她忘記我?她不記得費凌宣這個人了?不記得以前我們在一直所有的一切?!」
聽見電話彼端傳來的激動嗓音,費凌霜抖著唇問:「你真的……是凌宣嗎?」
雖然剛才電話中,他已清楚交代一切,又說了幾件只有她和凌宣才知道的事,但這種事畢竟太匪夷所思,她還是無法置信。
然而此刻迴盪在耳邊那激切心痛的質問,讓她的心不禁動搖了。
電話裡這個陌生的嗓音,真的是她已亡故的弟弟嗎?
「我真的是凌宣。我知道我的事太離奇了,讓你一時很難相信,可是你想想,我有必要假冒費凌宣嗎?他有什麼可以讓我圖謀的?過世前,我便把房子積移轉到晴歡名下,所有的財產也都捐了出去,費凌宣根本已經一無所有。」
沒錯,她很清楚,弟弟名下確實已經一無所有,反倒是這個自稱是凌宣的白皓維,他是個很有名氣的畫家,隨便一幅畫都百萬以上的價值。
當初凌宣住院時,他便是住在隔壁的病房,那時的他很暴躁,罵跑了好幾個看護,知道他因雙眼失明而自暴自棄的事後,因此凌宣死前特別指定將眼角膜捐贈給他,希望能幫助他恢復視力。
思及此,費凌霜不由得有些信了。也許電話裡這個陌生的男人說的話是真的,凌宣真的借由白皓維的身體復活了。
「哲嗣是因為心疼晴歡,不忍心看她繼續痛苦,所以才會用催眠的方法讓她遺忘掉凌宣。晴歡被催眠後,哲嗣編了個理由,說服她一起搬到台中,正確的地十連我也不知道,他甚至連晴歡的電話都換了,為的就是不讓晴歡有機會再接觸到以前的事,要讓她徹底忘掉凌宣,重新開始新的生活。」
白皓維還記得,結束這通電話前,大姐語重心長的提醒他——
「你若不希望晴歡崩潰,就不要在她面前再提起有關凌宣的事,萬一解開了催眠,那排山倒海而來的痛苦記憶,會讓她承受不住的。」
後來,他請了徵信社,花了幾天的時間找到了晴歡,還意外的發現,她工作的地方竟是白皓維舅舅的公司。
這分明是上天有意要讓他們再續前緣,才做了這樣巧妙的安排,這次他無論如何都不會再放開她了。
叮一聲,電梯門開了,白皓維踏出電梯前,慎重的在心裡告訴自己——從今開始他是白皓維,費凌宣已經死了,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費凌宣這個人了。
詢問助理茶水間的位置後,白皓維拿起杯子走去,準備為自己倒杯水。
來到外頭,便聽見裡面兩人交談——
「我們把咖啡豆藏起來,不要讓她找到,看她今天要怎麼煮咖啡給總經理喝。」
「這樣好嗎?萬一總經理怪罪下來的話,該怎麼辦?」
「那也怪不到我們頭上呀,總經理的秘書可不是我們,誰教她從一進公司就踐得要命,理都不理我們,你不覺得她很討厭嗎?」
「她冷冰冰不理人的樣子是很討厭,好吧,那你說要藏哪裡?」
「就……藏這裡好了,不信她能找得到。」說著,她拉開底下的櫃子,把東西放進一個已經空了的茶葉罐裡,然後兩人相視而笑,一起走出茶水室。
看見一切,匆匆避到轉角的白皓維在兩人離開後,就瞥見許晴歡走進茶水室。
她伸手打開上層的置物櫃,似乎在找尋什麼。
「早安。」
聽見身後傳來的吵啞嗓音,她回頭一看,是白皓維,微點下頭,便繼續尋找葉威專用的咖啡豆。
她記得昨天明明是放在這裡的呀,怎麼會不見了?
「你在找什麼?」他眷戀的眼神停在她纖瘦的背影上。
「咖啡豆。」上層找不到,她拉開下層的櫃子孤苦,但放眼望去,空間不大的櫃子裡,也沒有那包咖啡豆的蹤影。
聞言,白皓維這才明白原來剛才那兩個女人要整的人竟然是她。
他大步走到她身後,彎下腰,從下層櫃子裡取出一個茶葉罐,打開蓋子,拿出裡面的咖啡豆遞給她。
「是這個嗎?」
接過他手上的咖啡豆,許晴歡訝道:「沒錯,可是怎麼會在茶葉罐裡面?」
「剛才有人放進去的。」
聞言,她頓時明白是怎麼回事。一定又是那些看她不順眼的女同事,故意捉弄她。
像昨天也是,她們從她身邊走過,故意碰她一下,撞掉了她抱在懷裡的那疊準備寫一份企劃的資料,她們不僅沒道歉,還責怪她走路不看路才會撞到她們。
前天,她打算去影印文件時,有人出其不意的伸出腳絆倒她,害她硬生生跌了一跤,諸如此類的事,每天都會發生,她已經很習慣了。
像以前剛進飛耀集團時,她也曾這樣遭人排擠,不過相處久了,同事們比較瞭解她的個性後,也就不再排擠她了,偶爾還會關心的叫她不要那麼拚命加班。
記得有一次,她被熱水燙到,有個女同事還一臉擔心的說她臉色很差,叫她去看醫生。
咦,那次她為什麼會被熱水燙到?她不是那麼粗心大意的人呀。
葉總還在等她煮的咖啡,沒空多想了。許晴歡取出適量的咖啡豆,放入咖啡機裡,煮了杯咖啡。
見白皓維還站在茶水間,她想了下,開口道謝。「謝謝你。」
「那些女人常常這樣欺負你嗎?」他臉色微沉的問。
她沉默不語,然後繞過他走出茶水間。
她不說話等於是默認了那些女人常常這樣捉弄她。白皓維蹙起的眉峰,透著一抹心疼和憤怒。
白皓維很清楚,想要化解敵意,用硬碰硬的方法是絕對行不通的,那只會引起更大的反彈。
所以他採取的是懷柔方式,用美食討好那群女人的嘴巴。所謂吃人的嘴軟,拿人的手短。
因此他跑去買來一堆零食,用許晴歡的名義請她們吃,吃得她們心藥朵朵開。
除此之外,他還會在她們需要幫忙的時候說——
「是晴歡要我過來幫忙的。」
而在幫她們時,又會說:「晴歡那個人雖然看起來有點冷漠,不近人情,實際上是個外冷內熱的人,她只是因為個性害羞又不擅言詞,不懂得表達自己情緒。像她以前曾經連續三年,每天都送飯去給一個獨居的老婆婆吃,一直到她過世為止,她還每個月都會把薪水的百分之十捐款給慈善機構。」
聽見這些話,那些人好奇的問他。「白先生,你怎麼會知道這些?你跟她很熟嗎?」
「不是,是因為我有個很要好的朋友認識她,所以我才知道這些的。」
因此,沒幾天的時間,就讓那幾個老愛惡意捉弄許晴歡的女同事,改變了對她的態度。
其實她們的想法也很簡單,既然許晴歡主動釋出善意,她們也不好再刁難她,所以這兩天看見她,都會打招呼,就像此刻——
「早,晴歡。」
看見迎面而來的女同事主動向她打招呼,她也連忙出聲。「早。」
「你手上拿那麼多卷宗,要不要我幫你拿一些?」對方停下腳步問。
面對她的善意,許晴歡很意外。「不用了,我拿得動,謝謝。」
待女同事離開後,她納悶的想著,這兩天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之前一直對她們很不友善的幾個女同事,突然對她和善了起來。
在她身後看見這一幕的白皓維,性感的薄唇勾起一抹滿意的笑。
一回頭就看見白皓維正對著她笑,那溫暖的笑容,讓他陰柔的臉孔變得開朗許多。許晴歡微怔了下。又來了,她又有種這樣的笑容似乎在哪裡見過的感覺,甩開心中的疑惑,朝他輕輕頷首後,她抱著卷宗走回自己的位置。
打從白皓維前幾天開始在佳鮮上班後,她便常常見到他,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工作太閒了到處晃,才來幾天,就已經跟公司裡的人打成一片。
桌旁突然落下一道陰影,許晴歡抬起頭。
站在她桌邊的女同事說:「晴歡,你昨天買的那種蛋糕是在哪家店買的,很好吃,再過幾天我媽媽生日,我想買一個回去替她慶生。」
「蛋糕?什麼蛋糕?」許晴歡一臉茫然,完全不知道她在說什麼。
「就是昨天你買來請大家吃的那種蛋糕呀,你——」
話還沒說完,就聽見一道沙啞的嗓音匆忙的插了進來。
「我知道那種蛋糕在哪裡買的,我待會抄地址給你。」他這幾天常常在她身邊打轉,為的就是怕遇到這種情形,還好這次來得及攔下來。
「好,謝謝白先生。」聽白皓維這麼說,女同事滿意的離開。
「你們在說什麼蛋糕?」許晴歡狐疑的瞟向他。
白皓維臉上露出討好的笑容解釋。「昨天我幫你買了一些蛋糕請同事吃,她問的就是昨天那個蛋糕在哪裡買的。」他決定還是先跟她把話說清楚,免得這幾天他為她做的那些事被拆穿。
「我並沒有要你幫我買蛋糕請同事吃。」她斂眉,很確定自己並沒有要他這麼做。
他唇邊漾起笑,溫和的勸她。「如果你想得到別人的友善,自己就要先主動釋出善意。」
以前當他還是費凌宣時,曾自私的認為,其他人都不瞭解她沒有關係,在這個世界,只要他瞭解在她冷若冰霜的外表下,有著一顆比誰都善良的心就夠了。
然而自從跟她一起上班後,他才發現,外表看似冷漠高傲的她,有多不受女同事的歡迎。她就像一座孤島,孤零零的,從不跟任何人打交道。
每天看著她一個人獨來獨往,他就好心疼,不想她再繼續被人這樣排擠孤立,他希望能幫助她走進人群裡,跟大家打成一片。
許晴歡愣愣的看著他,仔細想了下,才明白他的意思。「所以你就用我的名義,替我買蛋糕請同事吃?」
「不只蛋糕,我還幫你買了糖果、餅乾請她們吃。」他小心翼翼的道出,怕自己的自作主張會惹她生氣。
「為什麼你要這麼幫我?」
見她沒有不高興,白皓維鬆了口氣,笑道:「這是報答你上次陪我吃飯。」
她沉默的望著他,她感覺得出來,他對她有好感,但是她沒那個意思,思忖了下,她決定把話說清楚。
「我目前沒有談戀愛的打算。」這樣說,他應該就明白她的意思了吧。
不知道為什麼,她總覺得心裡已經沒有位置可以再容納其他人,但奇怪的是,她心裡明明就沒有人啊!
沒想到她會拒絕得這麼直接,白皓維臉上的微笑僵了下。不,他早就該知道了的,當初他還是費凌宣時,可是花了好久才追到她的。
這麼一想,他唇邊又再度揚起燦爛的笑容,那雙微微上挑的丹鳳眼笑得瞇了起來。「沒關係,我會一直等到你想談戀愛為止。」
許晴歡又對著他的笑容失神了。為什麼一看見他那爽朗的粲笑,總會讓她浮現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她到底曾經在哪裡見過這樣的笑容?
白皓維這個設計總監真的很閒,什麼事都不用做,只要出一張嘴就好。
通常三個設計師會把他們設計好的作品拿給他過目,憑著以前在商情雜誌社培養出來對美術的鑒賞力,針對他們設計的作品,他會提供一些意見。
但若要他動手作畫,那是絕對不可能的。
這具身體雖是白皓維的,但住在裡面的靈魂卻是費凌宣,費凌宣從小到大,美術成績都是低空飛過,根本畫不出能看的作品來,他甚至連隻狗都畫不出來。
低頭看著仍微微顫抖的手指,他心忖著,現在還能用這個藉口搪塞,等再過一陣子,手不抖了之後,該怎麼解釋他依然不肯拿畫筆這件事呢?
面前的桌止突然響起敲擊聲,讓他從沉思中抬起頭來,映入眼簾的是葉威那張粗獷性格的臉孔。
「在想什麼想得這麼入神?我叫了你兩三聲,你都沒聽見。」
「想一個廣告的文案。」他隨口瞎掰。「找我有事?」
「找你一起去吃飯。」這個表弟來佳鮮後,雖然常常在公司閒晃,但不可否認的,在他指導下,設計部裡那幾個設計師設計出來的包裝,都讓業主很滿意,不需要一再修改,就連最近自家公司打算推出一款餅乾的包裝,也讓老爸和公司其他主管看了之後讚不絕口。
「咦,中午了嗎?」他瞥了腕表,發現已經十二點多了。
看見他腕上的那只表,葉威訝問:「你什麼時候開始戴表的?我記得你以前不喜歡在手上戴表,嫌累贅。」
事實上,這個表弟讓他驚訝的地方還不只這點。以前的皓維有些陰沉自閉,不愛說話,更討厭交際應酬,可自從回台灣手術後,他的個性似乎變了,不僅愛笑又能言善道,才來公司不久,就跟大家都混得很熟了。
「重見光明後,我有很多想法都改變了。」他一語雙關的說。
他沒有白皓維以前的記憶,也不知道白皓維以前是個什麼樣的人,可是他不需要解釋太多,用這句話就能唬弄過去,就連當初白皓維的母親在聽了這句話後,對於他的改變,也就不再追問。
葉威也不例外,聽見他的話後,點了點頭,表示明白。
他知道這個表弟當初在做眼角膜移植手術時,因酗酒過度導致肝硬化,因此在手術過程中,曾經一度停止心跳。
接著,他又動了一次手術,切除掉部分壞死的肝臟,在經歷了這樣的生死關卡後,也難怪他的想法和個性會有所改變。
「我想阿姨看見你這樣的改變應該很欣慰吧,你以前不喜歡女人,現在她若是看見你跟女人有說有笑的模樣,恐怕會笑得闔不攏嘴。」
聞言,起身跟著葉威往外走的白皓維眼角突然一抽。什麼意思?以前他不喜歡女人?
難道……白皓維其實是個Gay?!
「呃,其實手術後,以前有些事我不記得了,那個我……以前為什麼不喜歡女人?」他試探的問。
瞟他一眼,葉威笑得有些曖昧,正想開口,就在門口看見許哲嗣,他熱絡的迎上前去。
白皓維卻神色突變,連忙躲到柱子後掩住自己的身影,不想被他發現。
「哲嗣,你今天怎麼有空過來?」透過朋友的介紹,他認識了許哲嗣。當初對方主要是介紹許晴歡到佳鮮工作,結果他卻跟陪她一起來面試的許哲嗣一見投緣,很有話聊,就這樣成了朋友。
許哲嗣揚了揚手上的便當說:「我剛好經過附近,順便幫我姐買便當過來。葉大哥,你要出去呀?」
「嗯,我要跟我表弟出去吃飯,咦?」正想將白皓給介紹給他,回頭一看,葉威才發現表弟突然不見了。「剛剛明明還在呀,跟去哪了?」
直到他跟許哲嗣又寒暄了幾句話,許哲嗣上樓去送便當後,他才看見白皓維從一根柱子後面走出來。
「你剛才跑到哪裡了?」他納悶的問。
「我剛鞋帶鬆了,蹲在那裡綁鞋帶。」白皓維指向剛剛藏身的柱子解釋。他還不能讓哲嗣發現他,因為他完全不相信他說的那些話,若是讓哲嗣知道他竟然跟晴歡成了同事,不知道會做出什麼事來。
也許為了保護晴歡,哲嗣會再帶走她,這是他無法忍受的事。他好不容易才找到她,好不容易能再接近她,他不想再失去她!
「那走吧。」葉威信了他的說詞,兩人舉步往外走。
才走了幾步,白皓維的手臂突然被人猛然擒住,接著,一道帶著洋腔的中文激動的說——
「維,我終於找到你了。」
抬頭望見是一個高大魁梧,差不多三、四十歲的外國男子抓住他的手臂,再望見對方那雙驚喜的藍眼時,白皓維忽然覺得有種不祥的感覺。
這個人該不會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