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懂為什麼大家看他的眼光都很不一樣,那眼神看起來就像是在告訴他你病了。
真奇怪,他不過是想跟娘在家裡種種田、養養小雞小鴨,可是每次他只要一拿起鋤頭,不但娘阻止他工作,就連隔壁的福來也會搶過他的鋤頭,把他抱在懷裡對他很溫柔的說話。
說到福來。不曉得為什麼福來跟他記憶裡的不太一樣,不但多長高了一個頭,還有很寬很寬的肩膀、很溫暖的胸膛。最奇怪的是他不但沒了媳婦兒,還改了名,把福來改成顥。
福來這個名字不是很好嗎?福氣來,幸福來,為什麼要改名叫做顥呢?顥是什麼意思啊?
但是他比較喜歡現在的福來……嗯……不對……福來已改名叫做顥了。他比較喜歡現在的顥,因為窩在他的懷裡頭很舒服,還常常拿好吃的食物、好穿的衣服給他跟娘,如果他肯讓他種田養小雞的話就更好了。
娘還是跟以前一樣叫他草兒,福來……顥總是叫他小東西,他才不小,已經十六歲了……唔……好吧!跟顥比起來他的確很小,到現在他還是搞不懂為什麼顥可以長那麼高,他卻那麼矮。
最討厭的是他偷偷問顥:「福……顥,你是不是偷偷吃了什麼,所以才會突然長這麼高這麼好看?可不可以告訴我?我也想跟你一樣高一樣好看。」
他都這樣不恥下問了,不恥下問是他剛剛學到的句子,可是顥卻只是很無奈地瞧著他,好像在告訴他你的身高已經沒救了一樣。
可惡!
他才不會永遠這麼矮!要不是安大夫說他因為生病的關係,食量變小沒辦法塞進太多食物,他肯定會一次吃好向個餑餑,等有一天長得比顥還要高……嗯……長高就好,還是不用比顥高,這樣他就沒辦法將整個人塞進顥的懷裡頭了。
現下已經是仲春季節,四處都開滿了花朵,昨個兒顥說要帶他四處去瞧瞧,免得光長霉不長知識。
他曉得自己沒知識,不過可沒笨到連人身上不會長霉都不清楚,他就沒看過哪一個大活人身上長霉的。
……
趁現在四下無人,他好久沒種田了,現在正值春天,是插秧的好時節,雖然晚了一點……
孫顥跟安蘭幾人一到孫家後院另蓋的一棟小屋子時,就瞧見一個白色的人影偷偷摸摸扛著比自己高的鋤頭往屋旁的一塊小菜田移動。
孫家在三個月前本來沒這棟屋子及破壞庭園景觀的小田地,那是為了醒來之後的左小草而建。
左小草自那天昏倒在孫顥的懷中之後,安蘭花了半個多月得時間辛苦治療,終於將人從鬼門關給拉了回來。然而醒來後的左小草卻……瘋了,瞧見一旁替他擦拭臉的文娘便開心地喊娘,對其他人完全是一副恍惚的模樣,眼中瞧不見熟悉及任何的情感。
後來他還問文娘這是什麼地方,怎麼不住在他們的小屋子裡,看天氣都已經步入晚冬了,必須開始準備春天要種的種子,還要翻土等待春天來臨。
那模樣任誰都叫不醒,若是告訴他文娘不是他的娘,這裡也沒有小屋跟田地,小草馬上會很辛苦地動腦袋想,然後想到一顆顆的淚珠不自覺滑下,他還是一臉茫然,最後又會因為腦袋作疼而昏過去。
他現在的身體很脆弱,根本禁不起這樣的折磨,稍稍不如意就會昏厥甚至嘔血。昏倒的原因是心裡的逃避,嘔血的原因則是因為他的身體已經完全被玉凝香的藥力所侵蝕,只要心緒稍微激動,僵化的血脈就會被加速的脈動衝破,導致體內出血。
他們只能任他活在自己的幻想之中,文娘變成了左氏,孫顥成了福來,孫穎是城裡的小二哥,羅念善則是有時候會來春灣看看他們的獵人小龍,孫家的僕人全成了春灣裡的村民,只有安蘭還是安大夫,但卻已經不是他所認識的那個安蘭。
文娘心疼他所受的苦楚,乾脆直接從自己的小閣移到孫顥為左小草蓋的小屋子裡,當左小草叫她一聲娘的時候,她總會想起她那早夭連一面都沒見過的孩子,因此心疼地將左小草抱入懷裡真誠地喊了聲我的草兒。
對孫顥來說,只要小草過得快樂,他願意當他口中的福來,現在他不戳破他的幻想,只能每天跟安蘭討論著那兒有千年火蓮實,如果再不得到這解藥,小草的壽命就僅剩下不到兩年的時間。
他想要的是永遠,是長長久久,小草不能就此離他而去。
「左小草!你又想做什麼了?」搶身過去將人給扛在手中,從纖瘦的雙掌下奪走鋤頭丟給站在那裡看好戲的孫穎。
左小草不敢動,他曉得每次顥連名帶姓的叫他時就是他生氣的時候……可是他不過是想種種田而已,又沒得罪他。
「左小草!」最近他學會使用沉默攻勢,一但明白別人在生他的氣,他就悶不吭聲假裝耳背。
「你以為假裝沒聽見不說話我就不會罵你了嗎?」移到椅子邊坐下後將扛著的身體抬高坐在自己的大腿上,兩人大眼瞪小眼。
無辜的眼神開始帶上委屈,本來就水汪汪的大眼不曉得的人一看還以為他快哭了。「你怎麼可以罵我,你別忘記你是個鄰居!鄰居!鄰居怎麼可以管別人家的事!」用力強調鄰居這個身份。
真是奇怪了,他種田關他什麼事,還罵得如此理直氣壯,他自己也真是的,之前居然就這樣乖乖的給他罵,真笨!
對他的反應孫顥眉梢微揚。「誰說我只是你的鄰居而已,可以管你的人除了你娘之外還有我!」話語間瞥眼給站在一旁的文娘一個眼色,文娘隨及會意。
「為什麼!」莫名其妙地瞪他那張笑得可惡的臉龐卻忍不住臉紅。
真奇怪,福……顥怎麼會長得這麼好看啊?
明明記得以前比他高不了多少,一臉忠厚老實的模樣,現在跟他面對面的臉龐,一點也沒有過去的樣子,俊美得不像話,還笑得很邪魅沒有半點忠厚老實的模樣。
捏捏他的小鼻頭。「因為你已經嫁給我了,是我的妻子,我當然可以管你。」他可愛的小東西。
揮開那只讓自己窒息的手,左小草眼睛張得都快掉出來了。
「你當我是笨蛋啊!我是男人!你也是男人!我怎麼可能會是你的妻!」笑話!
「要不然你可以問你娘。」
馬上轉頭看向文娘。「娘,福……顥說,我是他的妻子,您說好不好笑?我們兩個都是男人耶!我怎麼可能是他的妻子,您……」
「草兒,你已經嫁給了顥沒錯,這裡的人全都知道。」文娘好笑地看左小草張大一張小嘴,活像是見鬼了一樣瞪她。
「娘,您是不是哪裡不舒服,安大夫快看看我娘,她有些怪怪的。」擔心地想溜下孫顥的大腿上前瞧瞧自己的娘親是不是病壞了腦子,要不然怎麼會說出這等根本不可能的怪事。
孫顥當然是將人鎖在自己懷裡頭不讓他下去,結果換來兩個白果果加一頓花拳繡腿。
安蘭笑著解釋。「小草,你真的已經嫁給顥了,這事全城的人都曉得,每個人親眼所見,是你自己之前病了一場才忘記的。」
左小草張了嘴怎麼也合不起來,安大夫跟娘看起來不像是在騙他,連忙回頭瞪住孫顥的眼,指指自己再指指他。
「我真的嫁給你了?」他還是很難相信。
換來的是點頭及暖昧的笑容。「我們還同床共枕過很多天呢!我曉得你的腰上有一個硃砂痣,每次我碰碰你的耳朵的時候你就會滿臉通紅,胸前兩個果實跟櫻花一樣美麗,還有你的……」接下來的話被一雙小掌摀住,原本瞪著他的眼睛此時羞得躲到胸前去了。
「你怎麼可以在這麼多人面前說這個?」他的確是忘記了這些事,可是當他形容的時候,腦海中很自然的就會浮出他所描述的場景,可見自己對這是真的有印象,只是就像安大夫所說的一樣,他生了一場病之後不小心就忘記了。
他就覺得奇怪,明明記得福來娶了個媳婦兒,怎麼醒來後卻沒這回事,原來那個媳婦兒就是他自己。
這……這真的是太詭異了……他竟然不但嫁了人……還……還……還圓過房了!
「你的意思是我們私下說你比較喜歡嗎?」愛極了他臉紅羞怯的模樣,就像個未經世事又倔強的少年,明明就是害羞地想找地洞躲,可又不好意思學姑娘家跑回自己的閨房裡,只好左顧右盼假裝沒這回事。
用力捶了孫顥一拳。「那……為什麼我不住你家,反而還住在自己的家裡頭?」想辦法轉移話題。
孫顥馬上裝出一臉都是你的錯的表情,「你還好意思說,是誰醒來後就拉著娘的手睡了一天,然後又跟娘撒嬌說自己不認識那裡,為什麼你會在那裡?吵著要回家的。」
是啊!是他自己吵著要回家的。
可是那是因為……因為覺得四周的人都變得好陌生,心裡頭覺很不安,所以才忍不住驚慌,一直是到最近為止,他才漸漸對其他人的碰觸不那麼恐懼,也慢慢習慣顥的懷抱。
之前他連話都不敢跟顥說一句,更別談像現在一樣這麼親密賴在他懷中聽他說暖昧的話。
他的情形孫顥也曉得,他不過是故意說得簡單一點,不願意將氣氛弄得緊張。剛醒來時的小草,就像是容易受驚的小鹿,除了母親之外,根本就沒人能靠近,連安蘭要替他把脈,都必須先經過文娘的勸說。
現在的小草,對人總是帶著懼意及戒心,是希望不要再受到傷害吧!
撫摸他柔細銀白色的秀髮,從那天之後,這一頭頭髮就再也沒變回來過,至於千年火蓮實,到現在還沒有消息。
這東西本來就是可遇不可求,但他不願意小草就這樣死去。
「那我們現在要搬回去嗎?」他喜歡這小小的屋子,也想要當個農夫耕耘自己小小的一塊田地,那是娘的願望不是嗎?
轉頭看向文娘,文娘也明白他的意思。「搬回去吧!草兒的身子不適合住在這裡,住在這樣的地方雖然是娘的希望,但那是因為我們以前無法更好,娘真正的希望,是希望我的草兒可以過得快樂、過得幸福。」她相信去世的左氏必然是這麼希望,她是那樣的疼自己的孩子,從小保護他呵護他,帶著他一起逃到這遙遠的北方來。
為的是什麼?
如果為自己,她早可丟下孩子一個人逃會比較容易些,不過她卻選擇將這孩子辛苦拉扯長大。
一切都是為了自己的孩子。
左小草低下頭,好久好久才小聲的說。「那娘會快樂嗎?娘在那樣的地方會比較快樂嗎?」他希望自己快樂,卻更希望娘可以快樂……還有顥……他也希望顥可以快樂。
「是的,娘會很快樂。」上前將雪白的身子擁入懷中,真的好希望這孩子真的是自己的,孩子快樂,為娘的自然就快樂。
「那我們就住顥那兒……」覺得娘的懷抱比以前還要有力量,連娘的個頭都比他高了一點點,好奇怪……娘不是比他還要嬌小的嗎?
「是我們的家。」孫顥指正他的說法,小心將人給抱起來,用披風圍住他的樣貌,曉得僕人對他的樣子驚異,小草不喜歡他們那種異類一樣的眼光。但那不能怪那些僕人,實在是因為小草的樣子太過於驚人,全身上下一片雪白,活像是從雪地裡誕生的一樣,如果不是文娘總是替他粉色雙唇點上一點兒胭脂,替他將雙眉上點顏色,要不然在雪地裡,就只能找著那一雙銀灰色的雙瞳。
這模樣極是美麗也極是可怕。
若是將小草帶上街,只怕會被當成妖怪吧!
「大哥,要不要將他的……」孫穎指指自己的頭髮,現在小草對自己的模樣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因此他們都盡量避免在他面前提起。
孫顥搖搖頭,上胭脂跟畫眉還沒什麼,可替他將銀髮染色絕對會使小草心生疑問,之前文娘替他沾胭脂的時候他就一臉疑惑及不安了,或許他自己也很清楚自己的不一樣吧!不過是在心裡頭漠視一切罷了,就像他忘了娘親已死,忘了過過去的一部份記憶。
「我想要自己走。」他一向都是自己走路的,又不是還不會走路的娃娃。
「你的身體還沒好,等你好了之生再自己走。」如果不是他之前堅持,安蘭說最好是躺在床褟上好好休息,這樣才不會加速血液的流動,小草體內的循環每一次都會加深玉凝香的荼毒,這讓他無法不時時擔憂。
想到自己連鋤頭都拿不動的手臂,左小草垂頭喪氣地點點頭,他也明白自己的身體和過去大不同,好像多走幾步就會窒息一樣。
「那等我身體好一點的時候,可不可以下田種稻米跟蔬菜?」他喜歡翻土曬太陽,然後插下一株株秧苗小心呵護他們長大。最高興的時候還是秋天收成時金黃色的稻粒,他家的田雖然不大,但是在剛收成的那幾天裡,他跟娘常常可以有好吃的白米飯吃……
即使現在不需要他種田,也有好吃的白米飯。顥曉得他比較喜歡吃米飯,特地去買了稻米給娘,但奇怪的是以前都能夠煮出一鍋好米的娘,竟然會煮出一大堆的鍋巴,幸好鍋巴撒上一點點的鹽巴還挺好吃的,要不然就將米給浪費了。
不需要他種,他還是想種,為什麼會這樣,他自己也不曉得,好像如果不種田,他就會很難過一樣。
孫顥這輩子連鋤頭都沒真正拿過,想到他的小東西要扛著笨重的鋤頭在大太陽底下曬他就覺得心疼。就算他不曾種過田,也看過農夫辛苦的模樣,他一點也不想讓小東西辛苦到。
「如果你身體夠強壯的話就好。」這句話很模稜兩可,什麼叫做身體夠強壯?壯的定義又放在哪裡?
所有人都曉得他話中玄機,就左小草一人以為他已經答應他的要求,很滿足地閉上雙眼窩在他懷裡先休息一下。
走回房間的路上,孫顥回頭凝視正望著地面出神的安蘭。「你那唐門的朋友曉得哪裡有千年火蓮實嗎?」之前就是那人給的答案,或許他也會知道這藥哪裡可以找得到。
安蘭抬頭歎了一口氣。「也許知道。」
孫顥沉默,他明白安蘭之所以不問一定有他的原因,可以的話他自己想辦法,不會委屈安蘭做他不想要做的事。
見他沒有說話,安蘭擰起雙眉,再看向窩在他懷中已經入睡的小草。「我之所以不問,是因為不管唐笙知不知道,只要問出口,就是欠了一份情。如果有答案的話那也就算了,沒答案的話就等於把自己送上門去。」那就是他不問的原因,唐笙自己也知道,因此當初送來的紙條才會故意不寫明解藥可以在哪裡取得,有夠斤斤計較!
「他會要求我們什麼?」若能換來小草的健康,只要是他能辦到的,什麼他都願意給。
深吸一口氣,入春的空氣仍有些微涼,沁入心脾中有著說不出來的舒暢。一般人的快樂,卻是小草的痛苦,為了當初喝下的奇藥,這樣清冽的空氣只會令他覺得胸口刺痛。可以看見他很努力將一張臉蛋全部埋進孫顥的衣襟裡頭,就為了汲取能讓他較為舒服的暖空氣。
「我會問的。」管那會是什麼樣的條件,至少不會比小草現在的情況更糟。
他的決定換來羅念善的一個瞪眼。「你可以問嗎?」別以為他不曉得他遲疑的原因是什麼。
「放心,沒什麼大不了的。」唐笙喜歡整他,但不會要他的一條小命,如果能換回小草的健康,讓人整整也沒啥大不了的。「別管這個了,你們自己的事倒要多多注意,血樓那邊的情況如何了?」
一陣輕笑,想來孫穎是想起什麼有趣得意的事情。
「不曉得是不是血樓注定要倒這個霉,小草偽造的資料不但沒給他們得到便宜,還吃了很大的虧,名單上小草將開封分堂堂主李期的名字改成李其,結果那裡還真的住了一個叫做李其的說書先生。於是血樓就派出殺手想殺那位叫李其的說書人,沒想到這個說書的是個隱世高人,而且還是當初以火爆聞名的北疆一奇火絕老叟。」
火絕老叟這名字可如雷貫耳,連安蘭這個只管醫事的大夫郎中都聽過,他的個性火爆及正邪不分是一貫的招牌,再加上一身高深莫測的武功,濺血樓這一次踢到的鐵板可大了。
「那些派出去的殺手結果可想而知,沒一個回到血樓覆命。血樓開始還不清楚,以為咱們在開封的人馬強大,因此派出更多強手去送死,直到老前輩不勝其擾遠離後才結束。」他們鬼閻羅不費吹灰之力就佔了大大的上風。
「我這裡也差不多,小草更改的賬冊將萬勝改成萬昌。」他這麼一說其它人就明白了。
萬昌的老闆私下是江南綠林的魁首,這件事本來很隱密,連鬼閻羅也不清楚,是後來因為店名相近引起小衝突才曉得,但那已經很久遠得一個故事。現在小草竟無意間使兩個敵人自相殘殺。
安蘭眨眨眼,瞧被小心扶到床褟上躺下的小草一眼,沒料到原來的奸細竟然會成為他們的福星。「這真的是太巧合了。」伸手按住左小草的脈搏,確定與昨日無異之後才吩咐一直等在外頭的僕人照昨日的火侯熬藥。這些藥材不能治小草的病,不過可使他好過一點。
孫顥也覺得小草的手實在是神筆,冷硬唇角掛上少見的莞爾。「金雯蝶因此受到樓主的處罰,以她的個性想必對我們、尤其是小草懷恨在心,藉機報復是想當然,你們要小心一點。」他會好好照顧小東西的,接替左氏的工作全心全意去呵護他。
眾人瞧見他神情下的溫柔,一起柔柔交心淺笑,孫顥為了小草真的改變不少,這改變是自然非刻意的,果然愛情的力量真的是凡人無法真正估料。這樣的改變他們只覺得好,朋友的快樂幸福,也就是他們自己的快樂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