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以釋懷的愧疚感盤桓在腦子每一處,使他無法思考,難以理解怎麼會在突然間走到這一步,今天他只不過是想見見亞秀,想清清自己腦子混亂的思緒,想減少內心的不安而已,怎麼會在突然間就走到了這一步?
亞秀站在他面前看著,從一開始的驚訝不信,到茫然無措,最後只剩下濃濃的愧疚。
他的勇氣與愛情,原來只能換來他的愧疚……
淚,嚴重地模糊了視線,他的每一句道歉都是一道一道劃在心口的傷,讓自己搞不清楚是痛得無法制止淚水,還是太多的情緒堆積成一道吐不掉的五味雜陳,苦得自己只能流淚。
一把透明的傘,落在人行道上,被吹來的風吹得好遠好遠,本來只是濕了肩頭的雨,一點一滴匯聚成流,染上了剛剛滴落的淚,分不清哪一部份是鹹澀的味。
「你的傘,還要嗎?」
忘了多久的時候,一個女孩站在他向前,漂亮的手,一隻撐著自己粉紅色的小傘,一隻撐著那一把早被風吹得不見蹤影的桑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難過地看著他。
他搖搖頭,沒接過那一把傘,也沒離開下著雨的天空,唯一的動作只是看著本該是他在的方向沒有聲息地流淚。
「別難過,你讓我也好想哭。」小女孩扁著嘴說,清澈的眼睛已經聚集了霧氣。她剛剛就看見了一切,看見他跟另外一個好看的男子低聲說話,看見他那種令人心痛的哭法,還看見了那個好看的男子彷彿失去心神地離開兩個人一起站著的地方。
當透明的傘落下一瞬間,她覺得好像有什麼東西會永遠不見一樣,不由自主地跑步去追那把很便宜很容易壞、丟了也不會心疼的桑
當你快樂時,可以盡情高歌,當你悲傷時,可以痛快哭泣,當你生氣時,可以對著空氣又罵又打……可是有一種情緒,沒辦法;一個人找到出口,就像知道一個感人的故事,若是沒有人聽,永遠就只有自己知道。
他的故事,其實只有三個我愛你……
短短的三個字,他愛的人,不願意聽。
「我是那麼苛刻的老闆嗎?」劉遠哲跨步坐在辦公桌前的椅子上,惡狠狠瞪住這個賣力工作的好部下。
看他每天除了睡覺便是工作的樣子,不知道的人還以為這家公司老闆虐待員工。
「你知道不是。」停下手邊忙碌的工作,博亞秀靜靜回答,沒想到大老闆竟然會親自來到他的辦公室裡表達關懷。
「那你為什麼每天早上七點半上班,自動加班到晚上十點,還把工作帶回家……」一邊說一邊伸手觸摸博亞秀的額頭,然後繼續說:「而且人在生病發燒還不請假,坐在辦公室裡連午飯都忘記吃?」
「抱歉,我忘了。」
「別跟我說抱歉,我只是關心你。」身為一個老闆有這麼上進工作的部下他很高興,然而身為一個朋友甚至是長輩的話,他的努力只會使人擔憂。
「我……過一陣子就會好多了。」不是跌倒了就站不起來的人,給他一些時間,終有一天他可以在面對這些傷痛時坦然無懼。
「還沒等過一陣子你就會先累死自己或是餓死自己再不然就是病死自己。」老闆親自動手幫上進有為的部下收拾東西,關上電腦,順便把他臉上的眼鏡給拿下來,再周到地幫他取衣架上的西裝外套,更進一步幫他從口袋取出車鑰匙遞到他手中,把人給送到辦公室門口。
「老闆。」博亞秀哭笑不得,天底下哪有不但不希望員工多做閌祿骨科確偶儺菹⒌睦習澹?br>
「啊!我都忘了。」拍拍額頭,把剛剛放到他手中的鑰匙再拿回來。「我都忘記你正在發燒,不適合開車上醫院回家,我送你。」故意誤會他的意思,拿著鑰匙拉著人準備開車送他回家,經過陳國安的辦公桌前,還比了個OK的手勢,讓全辦公室的人全低笑出聲。
「你等一下還有會議,怎麼可以送我,我……」
「阿雅,我等一下有會議嗎?」回頭朝遠方的秘書室喊。
裡頭忙著工作的美女看了一下行事歷,頭也不回地道。「沒有,在博先生還沒吃完藥上床休息前您沒有事做。」這麼一說,辦公室裡本來有些忍著笑的人終於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聽到沒有,我這個老闆多閒啊!都怪你搶了我的工作,年紀大了不動腦筋,你想害我得老人病嗎?」
「老闆……我知道你的好意,我自己去醫院就可以了。」看來今天是沒辦法繼續上班了。
「不行,我開車,台北交通這麼亂,你一個發燒的病人想替警察多製造點刺激,我可不願意看到有人出意外……而且亞秀,如果你當我是朋友,那我還準備在你家聽聽你的故事,有事悶在心裡頭很容易內傷你知不知道。」亞秀的心情變化莫測,常常都被隱藏在斯文溫和的面具底下,如果他可以忍受,他們這些朋友也不逼他坦白。
會讓面具破裂,沒辦法對別人隱藏思緒,代表他的壓力已經到了臨界點,怎麼可以放他一個人過。
「遠哲,有些事情,你們不要知道會比較好。」他可以想像如果這些朋友知道他是同性戀之後的反應,已經在愛情上遭受打擊的他,不想要在短時間之內再受到友情的破裂這種痛。
「……」劉遠哲沒有說話,一路帶頭下樓走到對面的地下停車場,找到了博亞秀的車並打開車門之後,他才緩緩地說。「比如像你喜歡男人的事情?」
很短的一句話。
幾天三餐不正常,人還發燒著的博亞秀在心神受震的一瞬間,眼前白茫茫一片,胸口感到呼吸困難,不但全身麻得難以動彈,還覺得四肢發冷。
「亞秀!」劉遠哲趕緊停下了車,探身看看人有沒有什麼事。
「你……」張了好幾次口,博亞秀才有辦法找到自己的聲音。「你早就已經知道了?」音量聽起來虛弱無比。
「很早就已經知道了,我有一次看見你進去深水。」將車裡的冷氣調弱,脫下身上的外套蓋在博亞秀身上,「你知道那是什麼地方?」
「怎麼可能不知道,我也進去過。」
博亞秀啞然。
一天之內到底可以有幾次震撼?他懷疑自己現在的力氣足不足夠支持到醫院而不昏過去。
「亞秀,我是圈子裡的人。」重新開車,劉遠哲苦笑,他的掩飾功夫可比他這種年輕人歷害多了。博亞秀幾乎在剛進公司不久,他就發現了他的性向,瞧見他進去「深水」,不過是確定他的猜測而已。
「我……不知道……」
「你當然不知道,我猜你大概也不知道我喜歡你。」
「等等!暫時可不可以別再說一些太刺激的話,我覺得我快昏倒了。」這句話絕對不是騙人,眼前一直無法恢復的白茫茫景象可不是因為他沒戴眼鏡的關係。
「放心,接下來沒什麼會嚇到你的事了。」
「國安他們知不知道?」
「知道什麼?你愛男人的事,還是我喜歡你的事?」
「都有。」
「怎麼可能讓他們知道,他們不是可以容易接受的人。」
「為什麼不告訴我?」他跟他和他與衛南之間不同,以劉遠哲的性子,一直沒有告白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不過,衛南真的胡亂猜中了,他的老闆真的是喜歡他。
「呵呵!亞秀,我今年四十五歲了,還有一點良知,就算你不介意我的年紀可以當你爸爸,我也不願意讓我的愛人有一天必須面對情人老死在自己面前的境遇。」看心愛的人在自己眼前死去,會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尤其那時年齡將處於一個尷尬的狀態,既不好重新找人陪伴這最後的十幾歲,也沒有子嗣可以承歡膝下。
「等回到你家你可以告訴我你的心事了嗎?」
「你這像條件交換……」你塞給我一點我不知道的秘密,我再回你一點你想知道的秘密。
劉遠哲揚眉,並不否認有這麼一點味道。
「我會跟你說,等回去之後,再說一個很長的故事給你聽。」
故事真的很長,有八的時間那麼久……
看病順便做完身體檢查回家之後,博亞秀躺在臥室的床上,看劉遠哲這個大老闆一個人忙東忙西,一下子幫忙更衣,一下子換冰枕,然後還到廚房煮了簡單的清粥,倒上一杯熱牛奶,像個僕人似的。
在他忙的時候,他就慢慢說出這些年他跟沈衛南之間的故事,當聽到沈衛南曾經聽從父母之命結婚時,終於聽到忙碌的大老闆打破沉默來一句大罵。
「爛男人,跟我一樣都是爛男人。」生氣地在床邊坐了下來在臉盆裡擰好毛巾蓋在博亞秀的額頭上,滿臉為博亞秀感到不平的樣子。
博亞秀沒有回答他,他知道他也結過婚,還維持了不短的時間,不曉得當初他為什麼決定,不過聽他這麼說,想來是相當後悔。
「你知道我為什麼結婚?」不等博亞秀問,劉遠哲自己就先說了。「我當初結婚,一樣是因為我父母親要求,而我又是個沒膽的男人,因為怕其他人知道我的性向,所以就這麼答應了我的父母,這種人,最要不得了。」連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博亞秀並不會安慰他,因為他正是這種變相婚姻之下深受傷害的人,就算結婚的人有他們自己的壓力在,可是為什麼不曾想過和他在一起的人一樣承受同樣的恐懼?自己就這麼逃避了,留給另外一個人是什麼樣的感受?
「衛南不是因為怕其他人知道他的性向所以結婚,而是為了他父母希望他結婚,他自己在不想整天聽人嘮叨下的情況才結婚的。」他任性的個性,不會做出因為在意別人想法而勉強自己的事情來,選擇結婚,單純的只是因為想過沒有人叨念的生活,也正是因為如此,最後的結果還是離婚只有離婚一途,為了一個會在生活裡叨念的女人。
「可是那還是一種逃避不是嗎?」
博亞秀半垂雙眸,慢慢地又睜開雙眼,焦距停留在好遠好遠的地方,就像是回憶裡的場景又再度出現眼前。
「他結婚那天我在場,還包了紅包給他們,新娘很漂亮,宴會上的每一個人看起來都是很高興的樣子,除了那一天的主角之一新郎,絕大部分時間都是擺著一張臭臭的臉,偶爾才會笑一下,還被他母親說了幾次。」他的目光一直都跟在他身上,所以連他跟他母親之間的小吵鬧,他都看得清清楚楚。
「那時候儘管我心裡清楚他並不想要結婚,他對這場婚禮並沒有期待,也不愛身邊的那個女人,可是我就是無法同情他的處境,更不可能為他高興,甚至有短短一瞬間,我很清楚地感覺到我很恨他,如果不是他的任性,如果不是他對我的不在乎,我不會坐在一場婚宴裡看著自己深愛的人跟一個陌生人結婚。」有多少人會在短短一生裡,嘗過這種不堪?
「我真的恨他。」
閉上雙眼,最後的幾個字說得好沉好重,這些話連自己都很少去想過,事到如今他已不在乎對人坦白,傷口藏在心裡,永遠只有自己會痛,自作自受,沒人可憐。
劉遠哲有些哀傷地看著他的雙眼,大手在他手上輕輕撫慰。
那天的他,也是同樣的心情吧?
「我也曾經這樣對待一個人,他和你一樣從來不跟我說這些,在我結婚之後就離開了這一塊土地,就算他沒留下隻字片語,我還是知道自己傷害了他多麼深,瞭解他不會原諒我的背叛,曾經說好永遠都不跟女人結婚的人,卻忘記彼此相吻定約的那一刻,他不會原諒我的,你說是不是?」
這個問題藏在他心中好久,可是因為找不到他,沒有勇氣面對他,因此從來就沒有答案,於是他問亞秀,也許在這裡他可以找到解答。
博亞秀想了好久。
「我不知道什麼原諒不原諒,我只知道就算時間過了很久很久,到現在只要我一想到那一個場景,心還是會痛,感覺依然無法記。」懷疑假使未來的自己很幸福,那種痛仍會陪著自己一輩子。
接著,他又慢慢說出後來衛南怎麼又找上他,兩人怎麼相處到前幾天所發生的事情,一件一件有若才剛發生過似地鉅細磨遺,一點也不曾遺漏。
「你知道嗎?我一個人在街上哭完回到家的第二天,就開始發高燒,還昏倒在浴室裡,醒來之後浴室裡的水都漫到臥室地板上了。」
他一個人很困難地換上乾淨的衣服,整理被水淹得狼籍的房間,走過長長的路程去藥房買藥,一回到家,機械化地倒水、吃藥、喝水,整個寂靜地可怕聽見自己困難的喘息聲。
很害怕自己又昏過去,一個人沒有人照顧,獨自在沒有溫度的地板上躺著。
那麼,活著,跟死了有什麼差別?
在那之後,他想了很多很多,都是和衛南有關。他不要再這樣只為了等待而生活,即使是十句只聽見一句我愛你,想擁抱著時候有人提供胸膛溫暖自己,想吵架的時候有人可以惹得自己氣得岔氣,然後會有大掌驚慌地幫自己拍拍胸口順順心。
「你已經有了決定了嗎?」知道他會突然這麼說出一句讓人擔心的話,一定是在心裡下了什麼重要的決定,他認識亞秀有四年的時間,知道他一旦面臨了界限,就絕對不會只是被動地等待。
「還沒完全,我想先平靜一下心情再來做決定,你知道的,在心情激動下所做的決定通常都是會讓人後悔的,我已經有了這麼一次挫折,不想再來一次後悔。」
「那麼決定好之後,跟我說一聲。」劉遠哲微笑,深深吸氣再吐氣。「千萬別讓我有機會把故事看到最後。」
「我會的,另外,謝謝你。」
「不客氣……對了,你知道嗎?」
「什麼?」
「我活了這麼久,想後悔想埋怨的事情說來還真不少,最令我介懷的三件,一件是結婚傷害了我以前的愛人,一件是恨生不逢時讓我失去了給你幸福的機會,最後一件就是即使不能跟你成為戀人,也應該想辦法跟你來一次才對,你的身材真好啊!」最後一句話猶如感歎世界美好一樣的語氣,成熟不顯老態的臉龐上情慾一點也不曾隱藏地清楚,叫人想忽略都難,尤其是一雙帶色的眼睛還故意瞧著棉被底下起伏有致的身體曲線。
想到自己剛剛換衣服時已經被他看個精光,就算不像女人那樣為自己身體的清白而感到在意,但是被那樣說,羞恥心還是會不停冒出來,讓本來就為發燒而紅的臉龐像滴血一樣緋紅。
驀地,一記飛枕用力撲上那張色狼臉,剛才還氣吁吁的聲音變得雄赳赳,氣昂昂,重重地吼了一聲……
「給我滾出去!」
可惡!怎麼他遇見的人,一個個都是色字當頭照,義字找不著的混蛋傢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