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這個男人,是從聲音開始。
那是一個燠熱難耐的午後,她發現手機不在身邊,開始回想早先待過的每一處,一面回頭找尋,一面撥打那組熟到不能再熟的手機號碼。
最初,是無人接聽的狀態,她可憐的手機不知窩在哪個角落悲鳴,無人發現。
就在她第五次以公用電話撥打時,手機通了,那是她第一次聽見他的聲音。
他有一道溫和如初春流泉的好聽音色,說話時不疾不徐,溫潤斯文,讓另一端焦燥的心情無由地被撫平。
「您好。這支手機的主人目前不在這裡,請問您——」
「我知道、我知道!因為我就是手機的主人。」
「啊。」對方輕呼一聲,很快理解過來。「妳的手機在Starbucks,我想妳比較想知道這個。」
「真的嗎?謝謝、謝謝!我立刻過去,可以麻煩你等我一下嗎?」
另一端沉默了會兒。
急性子的她,等不到響應,立即又道:「不然這樣好了,手機要怎麼處理隨便你,只要把SIM卡留給我就好——」
對方訝然失笑。「我不是那個意思。小姐貴姓?」
她瞇眼。
類似的搭訕對白聽多了,這句一點都不陌生,如今她是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只得乖乖回答:「岳。姍姍來遲的姍姍。你等我,我請你吃飯,請放心我不是從網絡跑出來的恐龍妹,保證不會讓你多花一筆收驚費,手機上的照片可以證明。」
而後,她再度聽到那陣低淺的輕笑。「妳的自我介紹——我懷疑誰敢等妳。」
「……」很難伺候耶他!
「姍姍來遲的岳小姐,我只有十分鐘,來不及的話,手機請向櫃檯索取。」
結束通話後,她還當真留意腕表,在第十一分匆匆趕到。
她早先坐的座位,空空如也。
於是她依言至櫃檯詢問。
「岳姍姍小姐嗎?這是您的手機。」
她從櫃檯人員手中接過手機,問道:「那位先生人呢?」
「他剛走喔!啊,那裡那裡,淺藍色襯衫那個——」順著櫃檯人員的指示望去,他站在路口等待綠燈,低頭撥打手機,由玻璃窗內望去,隱約勾勒出俊雅側容。
會記住他,是因為方才推門而入時,她正巧與他擦身而過,視線曾短暫停留在那張過分俊美的面容上,小小花癡了兩秒。
她沒多想,抓了手機往外飛奔,當時的念頭很單純,只是覺得,至少要當面跟他道聲謝。
同一時間,他結束通話,越過馬路,往來人潮阻斷去路,她追了幾步,已不見那道淺藍色的身影。
這是與他第一次的相遇,短短數秒間擦身而過。
尋回手機後的一個禮拜,適逢百貨公司週年慶,她也找了一天前去執行她的敗家計劃。
血拼了一整日,提著戰利品離開百貨公司,在捷運地下街喝杯咖啡歇腳,順道清點她的敗家清單,這才察覺異樣之處。
有一袋不屬於她購買的物品——一套粉色的女性貼身衣物、兩瓶具有舒眠功效的精油,而她另一袋物品則離奇失蹤。
任她如何想破了頭,都想不出這烏龍事件是如何發生、何時發生!
難道——是在試穿內衣的時候?
多出的紙袋內,還有幾張順手丟進去的發票、一張未寄出的會員回函資料,上頭的名字是「范如琤」。
於是她猜,對方應該是個女孩子,這讓她新購買的內衣褲在人家手上的事實,減輕了些許不自在感。
她在那張會員回函數據上看到聯絡電話。有手機號碼,那就好辦多了!
她立刻撥出,電話在響五聲後被接起。
「您好,我是范如琛。」
傳入耳膜的,是一道有如春風拂掠、溫淡輕淺的好聽音色,並且要命的耳熟!
比對上頭填的名字,應該沒有錯,不過那不是重點,重點是,不管這名字多女性化、聲音多柔和、多好聽、多有氣質、多令人沈醉,都絕絕對對是標準的男人聲音,怎麼也不可能被錯認為女人啊!
可……男人買內衣幹麼?難不成有變裝癖?
她目光死死盯著袋子裡粉紅色內衣和蕾絲小褲褲。
「呃……范……那個……」先生還是小姐?她一時不確定了。
能夠變裝變到成為內衣專櫃的會員,也算「一路走來始終如一」吧?!
「您哪位?」對方有耐性地再次詢問。
「呃……那個……是這樣的,您今天有來逛百貨公司吧?我這裡發現一袋不屬於我的……﹃物品﹄,我想可能是你的。」
另一端始終靜默著,她猜,是難為情?或者……沒勇氣承認?
「也、也沒關係啦,不然我按照這張會員數據上填的地址寄過去……地址是正確的吧?」怕對方困窘,她萬分善解人意地提出變通方案。
好一會兒,對方終於有了響應。「那麼,就麻煩妳了,請將地址回傳過來,我會將您的物品寄回。」
捷運進站的嗶嗶聲響,隨著溫潤男音傳過來,她聽見了。
他也在捷運站?這裡是離百貨公司最近的捷運站,所以他們極可能在同一處。
「那麼,再見了,姍姍來遲的岳小姐。」
他怎麼知道她叫什麼名——等等!
一瞬間的領悟,令她驚跳起來,差點翻倒桌上半口都沒沾到的熱咖啡,聲音比她的思考速度更快冒出來。「等一下!」
「嗯?」
「不要掛,你聽我說喔!」
一手拎購物袋,急急忙忙往捷運月台飛奔,迫切得甚至不明白自己為何如此迫切,腦中還得拚命想找話題合理化她的拖延。「那個……我只是建議啦,那個品牌……不太好穿。」
「什麼?」他微愕。
「我是說,你買的內衣,我以前穿過,它的鋼圈會壓到肋骨,穿起來不太舒服,你不知道嗎?」
他嗆咳了下,聲音透出一絲古怪。「妳覺得我應該要知道嗎?」
「我想也是。」他要是知道就不會買了。「那我告訴你,它很不挺,穿沒幾次就變形,C罩杯看起來變B罩杯。」
他咳了咳,似在隱忍什麼。「是嗎?」
「是,我誠心地建議你,換個品牌吧!」
「嗯,我知道了,謝謝妳的建議。」他頓了頓。「還有事嗎?」
「喔……」挖空腦漿,她愣愣地回答:「……沒有了。」
「那,我掛了。」
快步踩過幾階手扶梯,列車進站,她由高處一眼便在人群中認出那道高瘦修長的淺藍身影。事後回想,連她也無法理解,為何能僅憑一眼,就認出那個只在視線停留過兩秒的男人。
他合上手機,跨步走進車廂。
「范——」她張口,倒也沒真喊出聲,氣喘吁吁奔下手扶梯,列車正好關上門,如同上一回,視線不曾與她交會過。
她愣愣地呆立原地,一瞬間無法解釋自己的行為,以及——胸口淺淺地、無以名狀的失落。
事後再去回想,同樣覺得自己很白癡,又不是在拍偶像劇,玩什麼你跑我追的錯過遊戲?超蠢的。
當時,她只要告訴他,她也在同一個捷運站——就算不是同一個捷運站,說要把東西送去與他換回來也合情合理,請他等會兒就行了,何必淨說一堆言不及義的蠢話?
更久之後,與死黨談起這件陳年往事,對方說——
「妳這個人,常常有那種令人發毛的詭異第六感,考試的題目、樂透的號碼,潛意識超准的!」
「這跟我們討論的話題有什麼關係?」
當然有。「那妳當時為什麼不喊他?」
「……」她答不上話來。
死黨意味深長地瞄她一眼。「因為,妳早就有預感這個男人會拒絕妳。」
更久、更久之後,再去回想,方才驚覺,原來命運早在一對男女初遇時就注定了,從一開始,就是她在追著他跑,往後的許多年,不曾改變。
這一輩子,她注定追逐著他,悲與喜,隨他擺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