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受正式訓練至今已經快要兩個月了,森下直紀還是不太習慣站在伸展台上,以極為不自然的步伐走路。
不過,因為漸漸和工作人員打成一片,森下直紀也不再像以前那樣排斥這個工作了。
這一切多虧神谷的幫忙。
神谷貴彥,二十五歲,是法蘭奇欽點的平面攝影師。
也許是因為具有可以掌握事物美麗特質的眼睛,他那雙深邃的瞳眸總是散發出一股異於這個年紀的人應有的成熟氣質。
對工作認真、要求也十分嚴格的神谷貴彥,在同事眼中是一個值得尊敬的工作夥伴,在攝影界,他的專業也是有目共睹的,這也是為什麼法蘭奇指名要他的原因。
神谷貴彥俊俏的臉上表情不多,總是一副嚴肅的模樣,習慣用鏡頭表達的他平時話很少,拍照的時候也不太稱讚人,總是獨來獨往的他,卻一反常態地主動對森下直紀表示友善。
許多工作人員都因此感到不可思議,也引起少數模特兒眼紅。
其中以赤島表現的敵意最明顯,不但說話帶刺,還經常在走位的時候用肩膀撞森下直紀。
對這些事一笑置之的森下直紀,只知道自己很欣賞神谷貴彥,特別喜歡在工作的空檔找他聊聊。
畢竟,他是森下直紀在這個環境中第一個認識的朋友。
而且也多虧了他耐心以及專業的建議。自己才得以在佑天寺玲司那個瞧不起人的男人面前,替自己出一口氣。
「神谷,你在忙嗎?」從身後慢慢走近的森下直紀側著頭問。
「剛好到一個段落。」
神谷貴彥把相機裡的底片抽出來,熟練地再裝上一卷新的。
「一起喝杯咖啡好嗎?」
神谷貴彥抬起頭,正好對上森下直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便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坐在攝影棚外的沙發上,森下直紀把從販賣機裡取出來的冰咖啡交到神谷貴彥的手上。
「抱歉,只能請你喝這個。」森下直紀在他身邊坐下。
「沒關係,咖啡不是重點,你有事情找我對吧?」神谷貴彥一下子就看穿了他的心事,「怎麼了,工作不順利嗎?」
「嗯……」森下直紀猶豫著不知該從何說起,低頭啜了一口手中的咖啡。
神谷貴彥沒有追問,只是靜靜等他準備好。
「我越來越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被選上,一開始還好好的,最近……法蘭奇卻一直對著我猛搖頭。雖然我聽不懂她說什麼,可是從她的表情看得出來,我的表現很讓她失望……」
「別說這種喪氣話,要是被法蘭奇那個虎姑婆聽到,她就會真的不要你了。」
「如果是這樣,那我也認了。」森下直紀苦笑。
「你知道她為什麼放著這麼多專業的模特兒不要,偏偏看中你嗎?」
「嗯……不知道。」
神谷貴彥認真的說:「你的五官很美、很吸引人,尤其透過鏡頭,更能夠將你的優點放大。只不過一張漂亮的臉容易搶去服裝的焦點,模糊主題的特色,所以單就長相來看,你並不適合。
可是,從你眼睛散發出來的那一股氣韻,不但恰巧中和你外貌上的陰柔,反而還塑造出一種獨特的堅強和自我風格。因為你的眼神有一種不服輸的傲氣和韌性,我想這和你的個性還有從事運動培養出來的信念有關、我認為,佑天寺就是看準了這一點,所以才把你找來。我不得不承認。他果然很有眼光。」
「聽你這麼說,我好像應該覺得高興,可是……法蘭奇她對我越來越不滿意是事實,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這個問題你去問過佑天寺了嗎?」
「沒有,我第一個就跑來問你,我認為你的意見應該比他有用多了。」
「聽你這麼說我很高興。」
就在森下直紀準備接話的當兒,佑天寺玲司的聲音從走廊的另一端傳了過來。他雙手放在口袋裡,叼著煙慢慢靠近坐在長椅上的兩人。
「森下,我不是說過不管你要去哪裡,都要讓我知道嗎?」他的雙眸有神,眉頭卻擠在一起,看樣子他是生氣了。
「你現在不就知道了嗎?」
森下直紀明知有點強詞奪理,卻還是心虛的說了。
佑天寺玲司看了神谷貴彥一眼,「這小子沒打擾你的工作吧?」
「當然沒有,我很高興森下過來找我聊聊。」神谷貴彥對坐在一旁的森下直紀投以親切的微笑。
佑天寺玲司則不以為然的說:「你可別太寵他!」
「你不也是嗎?」忽然嚴肅起來的神谷貴彥抬頭反譏回去。
在森下直紀看不到的角度,他始終是以一種迎戰的挑釁眼神與佑天寺玲司對望。
四目交接的剎那,空氣中充滿濃濃的火藥味。
森下直紀也感受到了,只是他並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回到休息室,佑天寺玲司滿臉不開心的把煙捻熄後才開始興師問罪。
「你去找他做什麼?」
把帽子丟在化妝台上,佑天寺玲司用力抓著蓬鬆的卷髮,透過鏡子反射出來的表情顯得有些煩躁不安。
那是到目前為止,森下直紀從未見過的表情。
「聊天。」
只不過是趁著工作的空檔去找朋友聊天,就要被當成犯人似地審問,森下直紀也有些不愉快,坐在沙發上不停把玩著椅墊上的流蘇出氣。
「都聊些什麼?」佑天寺玲司刻意壓低聲音問,好像不這麼做就會克制不住情緒似的。
「工作上的事。」
「什麼工作上的事?」
從和神谷貴彥的對話被打斷開始,就一直忍耐到現在的森下直紀忍不住暴躁起來,他把大腿上的椅墊丟到一旁氣呼呼的大吼:「為什麼連我跟別人說話的內容都必須跟你報告!難道說,我連交朋友都要經過你同意嗎?」
「既然是工作上的事,就是我的事。我是你的經紀人,只要是跟工作有關的事,我都有權利知道。」
「我不想說!」
佑天寺玲司以為他是誰啊?森下直紀把頭別開,不想再進行這無意義的對話。
「你該不會是有事瞞著我,所以不肯說吧?」
帶著懷疑的視線與口吻,佑天寺玲司走到森下直紀的面前。
森下直紀這才發現,佑天寺玲司不只從一進門開始口氣就不太好,連眼神也很冷淡,現在更嚴肅了。
「我哪有什麼事情要瞞你?」儘管問心無愧,但是森下直紀的眼神還是不由自主的退縮了。
這讓已經處於憤怒狀態的佑天寺玲司更加肯定自己的猜測,不禁妒火中燒。
「因為你們剛才根本不是在談公事,而是在談情說愛對不對?」
佑天寺玲司異常的態度已經令森下直紀摸不著頭緒,現在又沒來由的冒出一個無聊至極的問題,讓森下直紀皺起眉頭不耐煩地大喊:「要我說幾遍你才聽得懂?我不是同性戀!」
「一次就夠了,不過這句話你最好也去跟他說清楚!」
佑天寺玲司激動的情緒不但沒有因此稍減,反而還有越演越烈的跡象。
「你說……什麼?」
被他這麼一說,滿腔的怒氣忽然消失。森下直紀睜大了眼睛看他。
「神谷對你很有意思,你不會不知道吧?」
「你騙人!他才不是……」想要替神谷貴彥反駁,卻又覺得沒有立場的森下直紀一時語塞。
「不信你自己去問他就知道了。」
相較於森下直紀的不肯定,佑天寺玲司倒是信心十足。
「不要,我才不要去問這種事……」
「那我幫你問!」說完,佑天寺玲司作勢轉身,立即被森下直紀攔住。
「你發什麼神經啊?」森下直紀衝到他前面,用身體擋在門上,阻止佑天寺玲司打算做的蠢事。
「讓開!」
「我不讓。」
和他固執的眼神對峙了一會兒,佑天寺玲司長歎了一聲。劍拔弩張的氣氛也因此緩和下來。
佑天寺玲司搖搖頭,「這個圈子裡有很多喜歡男人的男人,你這個遲鈍的異性戀是察覺不出來的。像你這樣毫無防備地主動接近對方,或是讓對方接近你,只會給你自己找麻煩。如果你根本沒有意思,就應該保持距離,不要讓對方誤會,也比較不會造成傷害。」
「問題是你也不能肯定他……」
「我的直覺向來很準,如果你需要證據,我可以直接去問他,我相信他會對我說實話。」
澄清不必要的疑慮是應該的。
萬一誠如佑天寺玲司所猜測的,神谷貴彥確實對自己存有那種意識,日後自己又該用什麼表情去面對他呢?
雖然這種作法有點鴕鳥心態,但是與其讓自己陷入無法跳脫的尷尬,還不如什麼都不知道來得好。
「不,不用了。那種事……我不想知道。」
森下直紀並不知道,不論是他對神谷貴彥產生了某種精神上的依賴。或是對同性戀愛的逃避、抗拒心理,都大大刺傷了佑天寺玲司。
身為一個成年人,又是掌管環球藝能的董監事執行長,佑天寺玲司的情緒管理能力自然有他獨到之處。只不過遇到感情的事,他也難掩沮喪的心情,不知不覺地垂下了肩膀。
「總而言之,沒有必要的話,以後盡量不要單獨去找他。」
「只是去找他聊工作上的事,難道這樣也不行嗎?」森下直紀的聲音顯得有些無辜。
「我說過了,工作上的事情歸我管。有問題你可以,而且也應該來找我談。」
像是想起什麼似的,森下直紀停頓了一下。
「怎麼又不說話了?」
「商品是不會說話的。」
聽森下直紀賭氣地說了這句話,顯然是對這件事耿耿於懷。不過,佑天寺玲司並不打算退讓。因為,如果不把兩人的關係明確定位清楚,佑天寺玲司知道自己一定會控制不住愛上這個異性戀小子的。
也或者--
已經愛上了也說不定?
「不要跟我賭氣,如果不想被我當成商品,那你就只有一個選擇。」
「什麼選擇?」森下直紀好奇的抬起眼睛看他,但是他很快就後悔了。
「那就是……當我的愛人!」
沒想到佑天寺玲司會用如此認真的口吻說話,森下直紀有一瞬間,差點要以為他是真的在對自己發出邀請,整個人都快要被吸進他深情的瞳孔裡去。
好一陣子,兩個人就一直維持相同的姿勢注視著彼此,彷彿時間的齒輪就此停住。
沒有人知道到底過了多久,但是就在佑天寺玲司終於克制不住把臉湊過去的時候,森下直紀回想起前不久那個在光天化日之下令自己心神蕩漾的吻,立刻惶恐不安的把臉別開。
「不要這樣……我不是同性戀。」
當天晚上,因故提早結束排練的森下直紀並沒有直接回家。
躺在飄有牛奶香味的床上,森下直紀有種回到嬰孩時期睡在搖籃裡的安心感,不知不覺有點昏昏欲睡。
「直紀,你睡著了嗎?」綾世亞希趴到床上看著他。
森下直紀揉揉惺忪的眼睛,從床上坐了起來。
「不好意思,差一點。」
這裡是綾世亞希的房間。小時候,森下直紀就經常在這裡過夜,兩個人躺在床上一起聊到天亮是常有的事。
不過,自從森下直紀接下服裝秀的工作之後,還是第一次踏進這個擁有許多回憶的房間。
「你好像很累的樣子,工作的事情還順利嗎?」
「嗯……好像很順利,又好像不順利,我說不上來。」
「你看起來有心事,想說嗎?」
在床上翻了個身,森下直紀看著綾世亞希烏溜溜的大眼睛。
「你還記得去年一直讓我很煩的那件事嗎?」
綾世亞希側著頭想了一下,「你是說……改變踢球姿勢的事嗎?」
「嗯。」森下直紀把手枕在腦後,躺平在床上看著天花板。
「怎麼了?是不是你的腳又不舒服了?」
「不是,那個問題已經解決了。」
「那真是太好了,我就知道你一定會想出辦法的!」
森下直紀把身體轉向另外一側,「不是我想出來的。」
「啊,那是誰?教練嗎?」
「一個很討厭的人。」
綾世亞希沉默了一會兒,「可是這樣一來,你不就沒有理由討厭他了嗎?」
他說的沒錯。就是因為這樣。森下直紀才會感到不知所措。
可是……不明白為什麼,森下直紀心裡一直有一道聲音在對他說,一定要討厭他才行。
因為,如果不討厭他的話,好像會發生什麼可怕的事。
森下直紀從床上彈跳了起來,「怎麼會沒有理由!」
「什麼?」把雙手墊在下巴趴在床邊的綾世亞希,抬起一雙小動物般水汪汪的大眼睛看他。
「那傢伙他……他、他……竟敢、竟敢……」竟敢吻我。而且第二次強吻未遂!
話明明到了嘴邊,森下直紀就是沒有勇氣說出來,只好又把它吞進去,一個人生悶氣。
「到底怎麼了,我們不是什麼都可以說的嗎?」
認識他這麼多年,這還是綾世亞希頭一次看見率直的森下直紀吞吞吐吐的模樣,他不安地把手放在森下直紀的手上。
看著綾世亞希單純無瑕的雙眸,森下直紀歎了口氣,聳聳肩說:「其實也沒什麼……可能是我太大驚小怪了。」
是啊,如果兩個男生接吻就可以算是同性戀的話,那經常跟三年級學長接吻的綾世亞希不也成了同性戀嗎?
「亞希,我可以問你一件事嗎?」
「嗯?」
「你跟宇津井學長……都是怎麼接吻的?」雖然鼓起勇氣問出口了,覺得侵犯了好友隱私的森下直紀還是忍不住有點不好意思。
「嗯……」綾世亞希紅著臉頰的模樣,像極了一顆小蘋果。想了一會兒之後,他垂下眼簾,有點害羞地說:「那是打招呼,不是接吻啦!浩二學長在法國生活了那麼多年,我知道要他一下改掉那種親暱的招呼方式可能有些困難,我跟他說過,我不反對他用親吻跟我打招呼,可是因為日本人不習慣那種熱情的肢體接觸,所以為了不引起其它同學側目,我們都是在沒有人看到的地方接……不對,是打招呼的。」差一點說成接吻,不過,綾世亞希馬上更正。
「他那是用法式接吻嗎?我是說……舌頭……」
森下直紀感覺到兩頰發熱了起來。
「嗯,法國人比較熱情嘛!」因為一直認為那是對方用來打招呼的方式,綾世亞希歪著頭,很天真的做出了結論。
「被他那樣吻,你不會覺得身體熱熱的,那裡--我是說下半身不會有感覺嗎?」想起自己因為佑天寺玲司的吻而產生的異樣感覺,森下直紀小心翼翼地挑選每一個字問。眼睛也盯著綾世亞希臉上的反應,仔細觀察著。
「會啊!每次被浩二學長抱著,我都會有那種感覺,好像整個人都快要被他融化了。而且學長的舌頭很靈巧,都會讓我全身癢癢酥酥的,很舒服!那種感覺會一直往下傳,肚子底下也會熱熱的。」對性事仍一無所知的綾世亞希摸著下腹部,一臉天真的說。
森下直紀低頭沉吟著,類似的話,女友小茜在接吻過後也曾經說過。
有過幾次經驗的森下直紀很清楚,綾世亞希形容的是充滿性暗示的誘惑之吻,絕對不是他以為的法式招呼而已。
難道說,宇津井浩二對亞希……
森下直紀忍不住對宇津井浩二的動機產生懷疑。
反觀毫不猶豫就接受同性之吻的亞希,心裡又是如何看待這層關係的呢?
以綾世亞希對宇津井浩二的熱中程度來判斷,他絕對是喜歡他的。
不只是心理,現在連生理也接受了對方,那是不是說……其實,他們很可能都對彼此懷有情愫,只是沒有說穿罷了?
反覆思索這段關係,森下直紀得到了一個令自己驚愕不已的結論。
更意外的是,他卻一點也不覺得怪異,反而還產生一種只要兩個人心意相投,性別根本不是問題的想法。
一直以為沒有辦法認同同性戀的森下直紀,沒想到自己竟在這麼簡單的情況下自然而然地接受了。
只不過,如果主角換作是自己,那又另當別論了。
因為森下直紀很篤定,自己是不可能對男人產生那種感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