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玨 三十、身世之迷
    古悅己早已忍無可忍,叫嚷道:「大哥,人家都擺明了不領情,你何必拿熱臉貼人家的冷屁股!」「你懂什麼!」古悅修低斥,回頭問谷尋崖:「你敢說,你此行跟古家毫無關係,我就不再問了!」谷尋崖冷笑道:「我又不姓古,所作所為與古家毫無瓜葛!你不要自以為是、自做多情!」「谷尋崖!」古悅己怒喝:「你說話客氣點!否則,就算你曾有恩於我,我一樣會對你不留情!」

    谷尋崖冷哼一聲,轉身便欲走。古悅人卻死死抱住他,道:「二二哥,你去哪兒?你不教悅人打暗器了麼?」谷尋崖拉開他的手,道:「我能教你的都已教了。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各人。本事是要自己慢慢領悟的。」說著又要走。

    「二二哥,你別走!」古悅人緊緊扯住谷尋崖的衣袖,苦苦哀求。「放手!」谷尋崖生硬地道,他還是頭一次對古悅人如此冷淡。古悅人還是不肯放手,他猛地一甩手,「哧」一聲,半幅衣袖扯開來,他頭不回,拽步就走。

    「二二哥!」古悅人要追上去,卻被古悅己一把攔住,輕斥:「不許去!」古悅修目光深沉,沉吟不語。婁文玉看著他,問:「你就這樣讓他走了?」他抬起頭,就見到她眼中的哀怨與淚光。

    谷尋崖一直沒有回頭,他走得並不快,卻絲毫沒有猶豫,走在擁擠的人群中,他卻感覺不到那些人的存在。他心中抱定了一個念頭,誓死不回頭,更沒有什麼能阻擋他的。

    一個蠃弱的身影從他身邊擦過去,碰了他的肩膀一下。他只是晃了晃肩,而那人卻踉蹌著就要跌倒。谷尋崖不由自主地回身伸手扶住他。一張消瘦枯黃蒼老又污跡斑斑的臉映在他眼中,他彷彿是被雷擊中,整個人顫抖了一下,呆呆地望著那張臉。

    那老婦人也定定望著谷尋崖,黯淡無光的雙眸中漸漸溢滿淚水,雙手顫抖地抓住他的雙臂,抖著雙唇道:「是你嗎?是你嗎?你說你會來接我的。我等啊,盼啊!你終究沒有來。為什麼?為什麼要騙我?」老婦人用力搖著谷尋崖,老淚縱橫,痛哭失聲。谷尋崖只消一揮手,就能將她甩開,可他卻像忘了反抗,任由她把自己搖得像風中的枯葉。古悅修等人既驚又奇,面面相覷。

    那婦人已是燈盡油枯,所以搖了幾下就筋疲力盡,站立不穩。谷尋崖不動聲色地伸手扶住她。那婦人聲音嘶啞地道:「人家告訴我:『癡情女子負心漢!』我不相信。我天天都站在送你走時站的那塊青石上等著你,可是你始終沒來!難道你忘了你曾發過的誓言?你說你會迎娶我入門的,讓咱們的孩子認祖歸宗……咱們的孩子,你走後三個月,他就出生了。可直到他四歲都沒見過自己的爹呀!」老婦人悲憤地捶著谷尋崖,哽咽地道:「我沒盼來你的花轎,卻等來了你的仇家。他們還記得我們母子,可你卻偏偏忘了。他們把咱們的兒子生生地拋下懸崖……」說到這裡,老婦人已經泣不成聲。

    谷尋崖全身起了一陣戰慄。一番話勾起他些許模糊的記憶。孩子在涕哭,女人在哭喊,還有人在狂笑。天旋地轉,青色的石壁在飛速地閃過。孩子的雙手在掙扎舞動,絕望地想要抓住什麼……這一切在他眼前閃過,晃得他頭昏目眩。他急忙閉起雙眼,大口地吸氣,卻覺得渾身發冷,雙手潮濕。這些是他多少次在夢中見過的情景,如今卻栩栩如生地浮現在眼前。是真?是幻?他是誰?這婦人又是誰?谷尋崖昏頭轉向,不辯晨昏。

    周圍的人都愣愣地看著這兩個奇怪的人。只見谷尋崖臉色慘白,目光呆滯,像一截木頭杵在那兒。而那婦人衣衫襤褸,蓬頭垢面,哭得聲嘶力遏。連一向機智多謀的古悅修也一時弄不清事情原委,只能呆呆地看著兩人。

    那婦人悲從中來,一下一下捶打著谷尋崖,嘶聲道:「你還我安兒!你還我安兒……你連自己的兒子都保不住,你不配當爹!……古文英,你不配啊!」「古文英」三個字猶如晴天霹靂,震醒了幾個人。就連沉穩拘謹的古悅修都忍不住衝上前,一把拉過那婦人,問:「你是誰?怎麼會認得我爹?」「爹?」那婦人茫然地望著他,問:「你是誰?」「我是古悅修!」古悅修道。「古悅修?」那婦人喃喃道:「修?修、己、安、人……」她好像一下清醒過來,急忙追問:「你是古文英的長子?」

    「是。」古悅修應道,這才明白他們兄弟的名字竟是由「修己安人」一詞得來。可他們只佔了修、己、人三字,那是不是說他們真有一個叫古悅安的兄弟。驀地想起娘臨終前囑咐他一定要把三弟悅安找到。此事他一直想不透,現在他終於明白古家確實有一個兒子流落在外,而且身上有古家相傳的半月玨。而娘也早已知道此事,所以才在臨終前囑咐自己一定要把三弟找回來。難道這個古悅安就是……他扭頭朝谷尋崖望去,只見他已恢復常態,目光中卻多了份了然與痛楚,顯然他也已猜到事情的真相了。真是造化弄人啊!

    那婦人也似番然醒悟,猛地回頭看著谷尋崖,斷斷續續地道:「你……你難道……」她又驚又喜又怕,顫抖地走上前,慢慢伸出手撫上他的面頰。谷尋崖一動不動地注視著她。那婦人枯瘦的手滑過他的面頰,去摸索他的耳後。接著她的身子抖起來,淚如雨下,雙唇劇烈顫抖卻吐不出支言片語。

    谷尋崖如被雷震,滿臉的冷漠被震得支離破碎,驀地雙膝一屈,跪倒在那婦人面前,聲音哽咽地喊了一聲:「娘——」那婦人痛哭失聲,悲呼一聲:「安兒——」一把把他摟在懷裡。母子二人抱頭痛哭。圍觀者見此情景也不禁熱淚盈眶。

    古悅修心中百味陣雜,關於谷尋崖的身世真是千回百轉,最終還是又繞了回來。無論如何,他能有這樣一位兄弟,他已心滿意足了。古悅己卻是目瞪口呆。他,他……真的是自己的弟弟!這件事讓他有些哭笑不得。婁文玉在一旁擦著眼淚笑了。她替谷尋崖高興,也替他難過。只有古悅人不解地搔著頭,不明白二二哥何以抱著個老婆婆哭,他可從沒見過二二哥掉過眼淚。

    谷尋崖最先止住悲傷,起身摟住母親,道:「娘,您別哭了。咱們散多年,今日能相聚,本該高興才是。」那婦人拭著淚水,連連點頭:「沒錯,沒錯。安兒。」她雙手緊抓住兒子,關切地問:「當年你從懸崖上摔下去,怎麼樣啦?」谷尋崖輕笑道:「都是過去的事了。娘和我都活著,不就很好嗎?那些舊事就不要再提了。」那婦人歎息,十幾年的舊事,如今重提,就連錐心刺骨的痛現在感覺也已有些麻木了。可是滿腹的話哪怕三天三夜也說不完。眼前他們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悲極忘憂,喜極忘言,太多的事象潮水一樣湧上來,把心口漲得滿滿的。

    古悅修走上前來,恭敬地道:「前輩,您與家父的緣源,晚輩不敢妄自猜測,是以不敢擅自稱呼,請恕晚輩失禮。」那婦人笑望著他,道:「你不愧為古大哥的長子,有你父親的風範。我始終未進過古家的門,也算不上古家的人。我娘家姓蘇,你就叫我蘇大娘吧!」古悅修道:「爹當初雖未接您入門,但勢必已將您當作古家的人,所以我還是叫您二娘吧!」老婦人含淚苦笑:「這名份,除了你爹,還有誰能給我呢?」古悅修頓時語塞。

    「娘。」谷尋崖淡淡地看了古悅修一眼,道:「我們還是找個地方坐下來慢慢說吧。」老婦人點點頭。突然一個人影衝過來一把抱住她,喊道:「娘!娘!」所有人一怔。老婦人不解地看看緊緊偎在自己懷裡的人,問:「你是誰?」古悅人抱住她道:「你是二二哥的娘,也就是我的娘了。」「二二哥?」老婦人更加疑惑了。

    「悅人!」古悅己大叫:「過來!」豈有此理!娘哪有亂叫的?「娘。」谷尋崖道:「他就是古悅人。」老婦人醒悟,低頭看看整個人都撲在懷裡的古悅人,他臉上的童稚無邪的笑令她心底一動。小時候的安兒也是常常這樣纏著自己的。做母親的心一下就全落到他身上。

    谷尋崖靜靜地望著娘那雙滿是寵愛的眸子專注地落在古悅人身上,他就明白了,悅人在娘眼中才是她真正的兒子。十幾年的空白,娘只記得幼年時的他,卻不知他如今已經長大成人,脫胎換骨了。

    感到有人在拍自己的肩膀,谷尋崖回頭,就看見古悅修瞭然的目光。古悅修看看古悅人,歎了口氣,欲走上前,卻被谷尋崖拉住了,他衝他搖搖頭,什麼也沒說。但古悅修卻明白了:一個人經歷了太多的苦難,能安慰她的並不一定就是她的親生兒子。可是這一切對谷尋崖太不公平了。古悅修感到於心不安。

    「當年,古大哥遭仇家追殺,身愛重傷,我剛好碰上,就救了他。為了給他治傷,我一個未出閣的閨女,顧不得男女有別,替他淨身上藥。古大哥過意不去,就對我說,他會娶我進門。他還告訴我,他家中有妻子,還有兩個兒子。我一個山野村姑能遇上他已是莫大的榮幸,哪敢心存妄想。可你們的爹是正人君子,他定要保全我的名節。我那時情竇初開,何況自古就是『美人愛英雄』。我嘴上不說,心裡卻是一百個願意。後來就跟他……」說到這裡,蘇大娘清瘦的臉上綻也一絲羞郝的笑,彷彿又回到少女時,只是想到在晚輩面前提起這些,又有些窘困。

    「後來,我有了身孕,他給孩子起名『悅安』。說他回去稟明父母就來接我過門……」蘇大娘歎息道:「誰知這一等就是二十幾年。我始終沒有等來他的花轎。」古悅修道:「爹回去後正趕上祖父重病在床,裡裡外外都要爹打點,整日忙得不可開跤。不久,娘又有了身孕,爹就更少了一個幫手。祖父的病拖了一年,就在悅人剛滿月時撒手人寰。爹又忙著辦理喪事,而且外面好像有人在找古家的麻煩。爹每天都愁眉不展。祖父去世不久,祖母又病倒了。輾轉病塌兩年多也去世了。爹又要守孝。大慨正是為此,他才沒能接您過門。」

    蘇大娘歎息道:「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我跟他注定是有緣無份,不成夫妻。」「不管怎麼說。」古悅修道:「是爹有負於您,古家欠您的。」蘇大娘笑著搖頭,手輕輕撫著睡在她懷裡的古悅人,喃喃道:「許是我上輩子欠了他的,今世來還吧。」說著把披在古悅人身上的衣服拉了拉。自打古悅人認準了二二哥的娘就是自己的娘之後,他就纏住蘇大娘不放,連睡覺也要摟著娘睡。

    古悅修看著古悅人,一臉莫可奈何,歉澀地看看谷尋崖。卻見他神色淡漠地坐地那兒,始終無動於衷,似乎他永遠是個外人。他知他向來外冷內熱,情慾淡薄,總是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樣子,叫人很難猜得出他在想什麼,連失散多年的親娘被別人霸了去,他都無動於衷,真教人難以捉摸。不過古悅修的心卻被絞痛了,在他們兄弟之中,受的磨難最多的就是他了。古家的富貴榮耀他一天沒享受過,古家的苦難他一點也沒少承受。二十幾年他不知自己的身世來歷,在突然被他們錯認為悅人之後,他雖然嘴上不承認,但心裡卻未必不動搖。等到他可以坦然面對這個從天而降的身份之後,悅人卻又出現了,他又被他們剔除出兄弟之列。現如今,他的身份終於真相大白,但如此反反覆覆,任誰也不能坦然接受。他覺察他更加沉默了,打從大家坐下來開始敘舊之後,他一句話也沒說過。

    輕輕拍了拍谷尋崖的手,古悅修趁他回眸時衝他微微一笑,對蘇大娘道:「大娘,我們帶悅人去睡。你們母子相聚,一定有很多話要說,我們就不打攪了。」說著遞給古悅己一個眼色,兩人架起熟睡的古悅人走了出去。

    蘇大娘望著他們的背影,道:「這孩子像他爹一樣,真會體貼人。」谷尋崖默然無語。「安兒。」蘇大娘探身上前,疼惜地道:「你怎麼一句話也不說?」谷尋崖笑笑道:「我聽娘說就好。」「安兒。」蘇大娘雙眼濡濕,覺得眼前的這個兒子十分陌生,不像是真的。她伸手扶上他的面頰,只有觸摸到他,她才敢相信這不是在做夢。

    「安兒。」蘇大娘問:「這些年你是怎麼過來的?」谷尋崖目光飄忽,往事歷歷在目,聲音也變得幽遠:「當初我掉下懸崖,一頭栽進深澗裡,所以能死裡逃生,便也幾乎淹死。後來是師父救了我,還把我養育成人。」「噢!」蘇大娘點頭道:「那真該好好謝謝你師父才是。」谷尋崖點頭,不想多講這些年的遭遇。「那你一直不知自己的身世,又是如何同修兒他們相認的呢?」「我只是偶然遇到他們。他們也是看到我身上的半月玨才對我的身份起疑的。」

    「是麼?」蘇大娘疑惑地道,總覺得他含糊其詞,事情沒這麼簡單。「那你可有認祖歸宗?」「沒有。」谷尋崖簡捷地答。「為什麼?」蘇大娘不解地問。「我的身份一直不明,再說我也有我的麻煩。」谷尋崖抬頭望著窗外漆黑的夜色,低聲道:「我不能讓他們被我所牽累。」「你說什麼?」蘇大娘疑惑,又感到隱隱的不安。「沒什麼。」谷尋崖道:「天不早了,娘你還是早點歇息吧。」見蘇大娘又欲追問,他忙道:「來日方長,何必急於一時呢?」蘇大娘轉念一想,此言不假,便不再追問。可她沒料到的是,等她睡下之後,谷尋崖卻悄然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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