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落在窗外的葉子上,這些紅色或者黃色的葉子讓雨水暈染得濕意重重,如滴落在雪浪紙上淡淡化開的胭脂。我站在一棵楓樹下面,手上撐著油紙傘,湘竹的柄有些冰冷,那點點斑點,仿若層層浸染的淚痕。
今天是風毅出殯的日子,他的家人來接他回鄉。
京城中也有很多文官清士前來送行,畢竟現在的風毅不是罪臣,子蹊赦了他。那些人很多是徐肅的學生,也有很多是我的同科。有的我認識,有的很陌生。徐肅府中設了靈堂,陸續有人來吊喪,靜默中也蘊含了一種厚重。
我就站在徐府門外。
身邊有人經過我的時候都會回頭看一看,然後走了兩步再看兩眼,仿佛我不可能會出現一樣。當他們確定是我以後,會用一種很復雜的眼神看我,然後毅然掉頭進門,不再看我,就像我是一個妖怪或者一個多麼沒有廉恥的小人一樣。
我站在這裡,不過想看一看,徐肅府,我是否要進去。
忽然,相府正門完全大開,徐肅的兒子文淵閣少卿徐元棣一身深藍走了出來。他三十歲的年紀,白淨單細,應該是具有徐肅年輕的風采,而且比他多了一分的瀟灑。
他一拱手,說道:“永離,許久不見,一向可好?”
徐元棣和我其實並不算認識,只是見了面互相點頭問好。徐肅家教極嚴,他活著的時候必定是有所限制的。
我微微的牽動了一下嘴角,算是笑了。
“還好。”
“來了怎麼不進去?外面怪冷的。”說罷,象征性的拉了一下我的手,然後放開,做出了請我進門的樣子。
“進去吧,風毅生前也就你一個摯友,送他一程,讓他也安心。”
我收了傘,微薄的雨輕落在我的手上,散開,形成了一朵晶瑩的水花。
“好的,徐兄。”
聲音並不高,可是卻是我這些天來第一次說話,所以很是嘶啞,就是破碎的瓷器在粗糙的地面上劃出一道不深不淺的痕跡時發出的干裂聲音。
進得府來,人很多,他們看見我進來了,都慢慢讓開,讓我通過。我可以清晰的看見他們,他們同樣也在偷偷的打量著我。人們是緩慢的退開,讓開,所以我們走的也很慢。
相府並不奢華,一些院牆甚至長了荒草,裡面雖然不是雕梁畫棟般的精致新鮮,卻干淨整齊。柱子都是新刷的明漆,沒有顏色,卻是明亮的,隱隱有一種光采,讓人沒有壓抑敗落的感歎,可是也不嫌棄這裡過於俗氣,分度拿捏的剛好。
這裡沒有那些寫著什麼“千古”,“不朽”的條幅,陳列的就是一副紫檀木的棺材,還有就是掛著水珠的,如錦球一樣的白菊。一叢一叢的,都是新摘的。每一朵花都沒有枯黃色的枝葉或者是花瓣,全是干干淨淨,嬌翠淨白。
香爐就在眼前了。我把傘遞給了身邊的人,是誰,我並不知道,只是隨便遞了出去。掐了三根香,在爐火中燃了,扇熄了火,那煙就裊裊升起,引出了一陣幽香。這種香還是前些日子藏邊進貢來的,加了雪蓮,所以燃後沒有嗆人的煙火味道,而是一種很奇妙的馥郁悠遠。
本來想在心中說幾句話,可是我發現自己想不出來應該說些什麼。站在那裡,看著眼前的棺木。
厚重的木板隔絕了陰陽,也隔絕了我們。蓋已經蓋上了,還用七寸丁的釘子牢牢釘死了。想來他死的時候七竅湧紅,樣子並不輕松。
對他說些什麼好呢?等了好久,最後長長的歎了一聲:心中默念:一路小心,然後把香插進了香爐。
“你為什麼不跪?靈前吊喪,死者為大。你既然已經來了,就在這裡認了錯,興許陸大人念在同僚一場的情面上就原諒了你……”
在我要伸手拿回傘的時候,那個年輕人手中握緊了我的傘,說出了在場的人想說卻沒有說出來的話。我看著他,沒有張嘴,因為我感覺這些天來的沉默讓我有一種倦怠。伸手按住了他手中的傘,想收回,可是他緊緊地握住,沒有撒手,周圍的人都在,他們似乎要阻止我,似乎不是,也許僅僅是要我在這裡做樣子的跪一下而已,可我卻不想。
“你是誰?”
沙啞的聲音再次響起,我的喉嚨卻有些干澀的疼痛。問了他,其實也不想他回答,只是隨便說一聲,更多的是輕蔑。
“言璟,翰林四品編修。”
聲音清新凜冽,就像陳年的狀元紅,是我缺失已久的記憶……
我點了點頭。他是新科狀元,我曾經在文府見過他,不過已經是幾個月前的事情了。一想,算了,為了這樣的傘,不值得再和他說什麼,於是松了手。
他後退了兩步,沒有想到我就這樣放開了手。
我面前的人並沒有給我讓開路。
“周……”言璟頓了一下,想是不知道該喚我什麼稱呼,於是略了過去:“您曾是內閣首輔,領袖朝臣,您的行為曾經是百官的表率。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周大人,不可寒了百官的心。”
他的眼睛很清澈,如果從一個人的眼睛可以看透他的心,那他一定是個清透的人。我發覺自己並不討厭他,雖然此時的他讓我進退兩難。
其實跪與不跪不在我的心,而在我的選擇。跪,不過是一個姿態,卻可以收服這些清流,但也有一個弊端,就是自己認了罪,不能再悔改。可是,要是不跪就此走出大門,恐怕我永遠自絕於朝堂。
我笑了一下。
“言大人,您的話太重了,永離無法承受;永離一介草民,如何做表率?”
“周相這話可是妄自菲薄了。周大人起復旦夕之間。如今鄭王已經下旨,點您為今科學政,等此次科場考試一結束,您一樣是內閣大學士……”
聲音爽朗,是從外面傳來的,我轉身之際那人已經分開了人群來到這裡,是文鼎鷥。曾幾何時,子蹊給我的旨意要他先擬來,然後告訴我?原來這就是首輔權力,也只有失落的時候才能感覺到。
“文相,以後永離就要多多仰仗大人了。”
“哪裡哪裡。周大人此話從何而來?”
我忽然想通了,既然自己不可能這樣退讓下去,那繼續走下去就是必須。他們未必就想要什麼是非對錯,大家要的不過是一個姿態,如此簡單,又如此的重要。
跪在風毅的棺前,我默默禱告:風毅,你在天之靈一定要保佑我……
忽然,外面響起了驚雷,屋子中的人都是一震,緊接著天搖地晃的顛覆感震撼了我們,屋子四周開始晃動,土也掉了下來。
是地震,地震了!
人們開始亂了起來,叫嚷著,推擠著,爭相向外爬。
我站了起來,立在風毅的棺前,看著他們,文鼎鷥也沒有動,就站在那裡,和我對望著。
“為什麼不走?”他問。
“人太多,走不出去。再說,這裡未必就會坍塌的。”我答。
“你不也是?”
“泰山崩於前而色不改,這是我的鎮定。而你不是,你並不在乎,所以無畏。”
我一笑。
“這是天譴,有冤情。我們不能逆天而行。”
他也一笑。
“你不會放過任何人,對嗎?”
“縱敵,患生;違天,不祥。必伐秦師。”
“左傳崤之戰。”他笑了。
“周相果真精讀史書,而不只是吟詩作對的風流才子。”
“因為,這裡真的是一個奇妙的世界呢……”
震動停了下來,一切都恢復了平常。房頂上不過掉了幾根野草,剩下的什麼都沒有改變。
人們有的已經站在了外面,有的還在屋子中,但是都平靜了下來,他們繼續用好奇的眼睛看著我們。
我咳嗽了一聲,大聲說:“是上天示警,風毅必定是有冤情,上達天聽,如今降下禍事。我周離至此立誓,不查清此案,誓不甘休!”
原先的顧忌全可以拋開了,那些人以為這樣就算過去了?那是他們高估了自己。他們沒有把我一並打得永不翻身是他們唯一的失誤,也是最大的疏漏。
我並不想伸張正義,那些,不過是可以翻轉局面的手段。
“文相,文相,不好了,不是地震,不是地震……”
一個小文書慌慌張張的奔跑了進來。
“不是地震,是……”卻見這裡人多,把話吞了進去。
文鼎鷥一看這情景,自然知道話不能當著這些人的面講,於是拱手。
“各位大人,文某要事在身,告辭了。”
“文相,事無不可對人言,就在這裡說好了。這樣大的動靜,既然不是地震……”我停了一下,然後輕輕的說:“最不好,總不會是岐山崩塌了吧?”
那個文書的臉陡然如死灰一樣,顫抖著身子哆嗦得說不出話來。
“稟,稟大人,就是,就是,岐山崩塌了……還有很多人聽見說,岐山上飛起一只彩鳳,向南邊的封國飛去……”
當場很多人都哭了。岐山,象征了鄭國五百年的基業,如今王道不振,毀壞殆盡,如何自處?
文鼎鷥的眼睛一明一暗,彷若暗夜古廟中的風中燭火。
他看了我一眼,“是呀,這裡真的是一個奇妙的世界呢。”
***
簾外的雨淅淅瀝瀝的下著,不大,可也未見停。今天下午在徐府折騰了一下午,後來還是文鼎鷥安撫了那些如驚弓之鳥的人,然後說要上奏鄭王,隆重祭天。
手中一杯熱茶,在這樣的寒冷日子不但可以暖手,也可以暖心。這是子蹊送的仙子紅,一年僅產一瓶的貢品,堪稱絕品。我站在書房的大門邊,寬敞的回廊就在我的面前,外面是周府寬敞的花園。居高臨下,別有風味。
自從那天晚上知道風毅已經走了,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說過話,每天在一種混沌的狀態中沉默的看著周圍的一切。子蹊總是陪著我,那個時候的記憶中總是他耐心的話語。後來他也不說什麼,可是總每天來,陪我坐著。他總在我面前坐著,什麼都不做,單是看著我,他說,那一晚,我不但用劍毀了所有的藏酒,還差點自殘身體,這讓他很傷心也很擔心。
後來,我慢慢恢復了,便在他的目光中靜靜的看著書。我不想說話,不想和他說,他知道,因為我總是可以從他的眼睛中看出讓我也心疼地哀傷。每天晚上,他總是緊緊地摟住我,用委屈的聲音,不厭其煩的說著對不起。
子蹊,你可知道,這不是你對不起我,是我們之間間隔的東西太多,也太復雜了。我們不可能做到完全的坦誠,所以,那些誤會必定會存在。
正想著,子蹊拿了一件披風披在我的肩上,接過了我手中的茶碗。
“永離,今天怎麼樣?我對三伯說了,要他給你多准備一些涼參,既可以補氣,又不燥熱。”說完,他微微咳嗽了一下。
“我成學政了,主持完這次的科舉考試,還會官復原職,是嗎?”
他一下子抱住了我,我感覺耳邊是他濕熱的唇。
“這是誰告訴你的?”
“首輔大人。”
我笑了一下,然後想掙脫他,可是他的臂膀仿佛鋼鐵一樣的堅硬。
“永離,我的意思是……”
“子蹊,這麼晚了,你都不回去嗎?”
他拉著我的胳膊讓我轉了過去,和他對視。
“你趕我走?”
“不是,只是……子蹊,你在這裡住的時候不短了,是不是……”
我沒有說完,因為他打斷了我。
“永離,你恨我,你恨我是嗎?”
我認真的看著他的眼睛。“我為什麼要恨你?子蹊,你是子蹊呀!無論你做了什麼,我都不會恨你。”
這次他沒有看我,直接抱住了我,然後把臉埋在了我的肩上。我沒有看見他哭,可是肩上那濕熱的感覺愈加的濃重和清晰。
“永離,你知道嗎?你的話是我此生聽過最殘酷的話了,因為那意味著你永遠不會原諒我……”
我也環住了他,用我無力的臂膀輕輕的攬住了他。
“我們都想得到他人的原諒,其實是我們自己不原諒自己。子蹊,不要想太多,早些回去,明天還有明天的事情呢。”
“不要。”他抬起了頭,眼睛中充滿了堅定。
“永離,再這樣下去,我真的會永遠失去你。所以以後無論你說什麼,我都不會走。你就像一縷輕煙,不抓住了,會飛走的……”
我的手撫上了他蒼白的臉頰,看著如此熾熱的眼睛,終是無奈的笑了一下。
“子蹊,煙是抓不住的,再說我也不是煙。不要再說這樣的話,月前你不是宣告天下要大婚了嗎?後宮事情繁雜,不是太後一個人可以應付的。”
“永離,為什麼你會承認我是鄭王?”
“因為你是軒轅王族唯一的子蹊。”
“永離……那,若我死了,你會哭嗎?”
“不會。”
“為什麼?”他的眉頭一皺,眼圈又有些紅紅的。
我歎氣,只有子蹊可以用這樣的眼睛看著我,也只有他可以讓我感覺身邊還有可以救命的稻草。時至今日,那些趨炎附勢之徒仍然對我忌憚三分,仍然不敢在我的面前過分囂張,其實很大一部分不是因為我,而是子蹊看我的眼神。這不但給了他們一種確定,也給了我一種確定。我從未懷疑過他心中最後的那份堅持,即使我們之間仍然阻隔萬千。
“你曾經見過死人流淚嗎?”
一句話,立下的是誓言,約定的是生死。背水一戰,必須給自己足夠的信心和同樣足夠的絕望。
這次他真的哭了,撲到了我的肩頭,聲音都在這樣的抽泣中變得斷續。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你仍然願意相信我?我以為我真的要失去你了……”
我拍著他顫抖的身子,“我說過不恨你,這是真的,子蹊,因為你讓我感覺還有人需要我,你讓我感覺我自己還活著……”
那天晚上子蹊終究不肯離去,我們就相依在一起,看著窗外愈加深重的夜,看著天光初曉,看著我們彼此未知的未來。他給我講了很多,甚至還說起了他小時候的事情,還有他的表妹,那個將要成為鄭國王後的女人。
說了很多,我記住的卻不多,只有一句話卻如同刀刻入了我的骨中。
——“原來一直拖著,後來出了陸風毅那事……每天上百道折子催著我……後來索性同意了大婚,想著可以用大赦令救他一命……”
這樣的話從他唇邊輕軟的流淌了出來。我聽在心裡,已經沒有了當時的激動,只余了幾縷淺淡的愁思。很多事情並不是因為偶然而促成的結果,其實,這些都是必然。即使子蹊想出了這樣的辦法,終究不能救一個必死的人。
“誰想到最終是這樣的一個結局……永離,那天你去看他,沒有遇見什麼特殊的人嗎?”
我搖頭,“沒有,什麼人也沒有。”
他拉過了我的臉,看著我。“我知道你不願意想起,可是我們必須面對那一天。不相信你是我的錯,可是永離,我們不能回避。”
我沒有回避,我是真的不知道。
沉默了一會,我問他:“子蹊,你為什麼要去那裡?”
“去哪裡?”他有些困惑我這樣問。
我把頭靠在了他的胸前。
“就是刑部大牢,你為什麼那麼晚到那裡去?”
“我沒有去。我讓蘇袖去傳旨大赦,可是當他到那裡的時候,陸風毅已經死了,身邊只剩下破碎的酒壇和濃濃的藥味。問了那裡的侍衛,說只有你去過……”
我知道他恐懼的不是陸風毅死了,而是以為是我殺了他。想到這裡笑了一下,然後拉了拉他的頭發,沒有說話。心中知道他已經相信了我。
***
這天,天光初綻,我拿了白瓷的湯匙喝粥。晶瑩剔透的綠色粳米在如蟬翼般的瓷勺上折射出點點瑩光。這些天來有些無事可做,因為朝廷上下准備鄭王大婚,而我不過是准備一下明年開春的科舉,那都是些繁瑣的小事。
這幾天因為陰雨連綿的關系,天氣一天比一天冷,雖說現在艷陽高懸,可是依舊感覺到空氣中散發出的透骨寒冷,所以在屋子的門上蓋了厚重的簾子。
三伯挑開了簾子進來,馬上感覺到寒冷旋風一樣吹了進來。我回頭一看,慕容跟著三伯進來了。
這些日子以來,慕容時常過來。後來我才知道,我去刑部那天沒有帶侍衛,三伯怕出事,就叫慕容去找我。我曾經和三伯說過,盡量和慕容遠一些,可是三伯喜歡他,說他是個難得的好孩子,還說現在多事,多個人保護我,他放心。
剛到府裡來的時候,慕容只是遠遠的看著我,不靠近也不遠離,總是可以讓我感覺到他。三伯一直勸我,時過境遷這麼久了,還有什麼放不下的?生生死死都看多了,平常的時候就讓自己和周圍的人好過一些。
我不是不聽勸的人,所以那次一笑之後也沒有再說什麼。
看見他們進來,我放下了手中的湯匙。總感覺最近的慕容不一樣,仿佛真的長大了。
“起這麼早?沒有再睡會?”
慕容帶了一籃子水果,都是時令鮮果,裝在一個竹籃子裡,水淨淨的,很是好看。
三伯看了我一下,接過了籃子。
“中午暖些的時候再吃,現在天氣太冷,不舒服的。”
我笑著雙手摸了一下臉,皺了皺眉。
“奇怪,難道我長了一副饞貓臉?芮兒,拿鏡子來,我看一看。”
芮兒就是一直跟在我身邊的小僮。本來想要三伯查一下他的底細,後來一想,我已是丟官棄職,這些都和我沒有什麼關系了,且他很細心,所以就留在了身邊。
他很安靜,聽了我的話真的要下去拿鏡子,可是三伯攔住了他:“你下去吧,不用了,大人說笑的。”
他也只是低著頭,輕輕道了一聲“是”,就走了出去。
“你怎麼也這麼早?”我問慕容。
他在我對面坐了下來,笑著說:“一直都習慣早起練功的,十幾年都是天不亮就起來了。你呢,還是睡不沉嗎?”
我夾了一塊油糕,塞在嘴裡,嚼了嚼,然後口齒不清的回了一句:“我哪裡睡不好了?早睡早起身體好。”
他的手指輕輕撫過我的眼睛,那種溫暖讓我不自覺地向旁邊躲開。就聽見他說:“這麼重的青黑色,怕是……”見我側著頭,笑了一下,“不說這些了。今天是天決門新任門主的就任儀式,我想要你去看看,也散散心,很有意思的。”
“門主?”我忽然想起了他是天決門的少主,“是你嗎?”
他笑著點了點頭。
“是我,今天是我十八歲的生日。怎麼樣,要去看看嗎?”
“為什麼想讓我去?”我很認真的看著他。
“因為你無聊呀。”他笑得很好看,我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
京城郊外天決門旗下倚山建立的莊園中有一個點將台,數十丈高,慕容就站在上面。很難想象出孩子一樣的慕容天裴華服高冠俯看眾生的樣子。今天的他以不同以往的威嚴,把一位領袖江湖的少年英豪霸氣表現得淋漓盡致。
我遠遠的站在山坡上看著,並沒有進到莊園中去。此起彼伏的山巒走向讓我站在和他一樣的高度,也看清了匍匐於他腳下的權力。如此少年英豪,快意淋漓,馳騁江湖,可算是人生的一大幸事。想到這裡,我從心中笑了出來,真的為他高興。
站得有些累了,靠著身邊的大樹坐了下來,轉身看著眼前迭嶂層峰相山間絢爛的暗金炎紅。深秋了,可是那些幾近枯敗的枝葉仍舊不肯走出這裡,還頑強的在這山谷中堅持著綻放著詭異妖冷的美麗。
今天的天氣不錯,所以跟了慕容到這裡。不過最近的我總是有些惶然,我不想面對楚七那平靜而深遠的目光,所以當慕容無法改變我的決定後,他施展了輕功,放我在這裡。據說這裡是離他最近的地方,我們可以清晰的看見彼此。
我的確一直在看著他,甚至看見了他對著我天真的一笑。
雙手抱肩,我站在一棵樹下,可就在慕容轉身向先輩進香的時候,我看見了楚七望向我的眼神中有著閃爍,即使只有一瞬間,但是那其中的漩渦卻讓我的心一震,熟悉的危險感覺是如此迫近。
這也是一瞬間的事情,快得讓我以為自己又得了那種胡亂猜想的毛病。可是雖然安定了心神,但也不想再看向那邊,於是用腳踢了踢樹下的枯枝,淨開了一塊空地坐了下去。我聽見粗糙的的樹皮劃傷身上華麗絲綢的裂帛聲,有些低沉。抬起頭,天際一行候鳥飛了過去,原來,秋天來得是如此明顯,如此的深遠。
“在想什麼?”一聲低沉的問話在我的頭頂響起。
我睜開那雙酸澀的眼睛,同時看見了慕容褪去隆裝後的清秀。他在我的面前蹲了下來,雙手捧著一種很鮮艷的紅色果子,就像冬天被雪凍住的珊瑚,晶瑩剔透。
我一笑,“這是什麼?可以吃嗎?”
說著要伸手去拿,可是被他攔了一下,他把那些果子放在自己鋪開的前襟上,拿起一顆,用手指一掐,剝開了那層殷紅色,雪亮的汁液飛濺了出來,掛在了我的唇邊。我伸出舌尖一舔,那種沁人心脾的甘甜帶給我的竟然是一種冰冷的平靜。他的手指帶了更多的汁液,把殷紅色下面的冰玉果肉送在了我的嘴邊。
“這是一種很難得的水果,叫紅瓦芝,只有天決門的院子裡才有。可以療傷去毒,而且更重要的是……”他一邊說著,一邊已經把紅瓦芝放進了我的嘴中。
“好吃嗎?其實這種果實還有很強的鎮靜功用。你需要好好的睡一下了,不然會被疲勞拖垮身體的。”
我瞇起了眼睛,口中這種酸甜清冷的味道雖然稱不上仙品,卻也甘酸美妙,並不難吃,細細的嚼了後也就咽了。
“慕容,多謝你費心。”
聽了這句話,他原本燦爛的笑顏凍了起來,就像初冬的薄冰。
“不用這樣見外吧!即使你仍然不想原諒我,我們也不至於生疏到這樣的地步。”
他轉過了身子,背對著我坐在了我的身邊,手中的紅瓦芝散落一地。我沒有說話,伸手從他身邊拿了一顆過來,手上微微用力,那並不堅硬的殷紅色登時綻裂了,有些濕黏的汁液黏在我的手指上。放進了口中,繼續咀嚼著,這次我竟然品出了酸甜中一絲清淡的酒味,它的味道還真的很復雜。
“怎麼這麼容易就生氣了,我說錯什麼了嗎?小孩子真敏感。”
他驀的轉過頭來,差點就和我撞上了,那近在咫尺的面容,卻失去了記憶中的秀美哀傷,一種剛硬隱約浮現。
“周離,在你面前的不是那個少不更事的少年了,從今天開始,我得到權力的同時,也背上了責任。還有,不要經常說我是孩子,你十八歲的時候已經宣麻拜相了。”
我不想面對如此灼灼目光,於是低下了頭,看著腳邊一顆紅瓦芝。
為什麼總是想著要快快成長呢?無知的歲月是如此的幸福,並且是失去就永遠不可能再次得到的幸福……
不是,有擔當,可以選擇自己的心願,這才是幸福。
我很不願意繼續和他說這些,想站起來,可卻被他剛硬的手扯了回去。他用自己的披風裹住了我,手撫上了我的眼睛。
“感覺到困倦了嗎?這種藥一直很好用的,睡一會吧,這裡沒有其它人,沒有房子,沒有書,沒有床,甚至連我的身體對你也陌生,所以不用擔心會被往昔的噩夢嚇醒。睡一下就好,在這樣一個空曠的荒原重真正的休息一下……”
也許真的是紅瓦芝的作用,他的面容在我眼前模糊起來,聲音也仿佛間隔了長河一樣模糊,可身上卻是溫暖的,他甚至還帶來了貂皮風帽給我罩上了,我甚至感覺不到一絲寒冷。
我閉上了眼睛,就在他的懷中,在這崇山之巔,睡著了……
原來,空曠的感覺是如此的清靜……
不是見外,也不是疏離,其實這些不過是習慣罷了。自從戒了酒,每個夜裡都會感到詭異的清醒,在這個夏天中,我甚至把窗外樹枝中的鳥幾更天鳴叫,府裡的侍衛什麼時辰走過我的窗前,甚至連一夜當中的月光隱入烏雲中幾次都數得清清楚楚,可就是無法在疲憊之後安穩的睡上一覺,哪怕只有一會。於是積壓的疲憊成了蠶食精力的蛇,一步步將我拖入一個名叫毀滅的黑洞中。
不過,幸好還有這裡,幸好還有慕容……
我是如此的自私。我不愛他,卻想留下他。這樣的日子,不會長久吧……
***
又是一年的冬天,雪依舊很濃重。家中很早就燃起了火爐,所以在密不透風的屋子中感覺暖暖的,可是我卻不喜歡。太悶了,好像每一次的呼吸都帶了燃燒的感覺,於是敞開了落地的竹簾,只是為了看看晶瑩的雪。
今天來了一個意想不到的客人,是璐廷,他俊朗的面孔在明艷嶄新的官服襯托下顯得很有朝氣。我看了他一眼,就低下了頭。太熟悉了,藏藍色的錦袍用金線繡出了鷓鷺的圖案,領口和袖口還裝飾著暗藍色的錦花,這是各省巡撫或者是總督的官服,原來風毅也是如此。
“我是來辭行的。不再好好看看我嗎?永離。”
他一笑,坐在了我的面前,雙手拿下了冠帽,原本綰進帽子的頭發完全傾瀉了下來,暗沉的流水一般。
“你要去哪裡?你不是已經是兵部尚書了嗎?”
我看了他一眼就轉到了簾子那邊,專心的看著魚竿是否有魚咬鉤。
他也不生氣,平靜的說:“這些天准備科場考試的事情很煩心是嗎?我也沒什麼好說的。我是新任的新州巡撫……”
我的手顫了一下,剛上鉤的魚溜了,於是煩躁的放下了魚竿。
“永離,你覺得很奇怪嗎?這個官位是比兵部尚書低了一級,可是……”
“沒有什麼可是。我知道。你什麼時候走?”
兵部尚書位高權重,可是如果沒有方面大員的支持,又或者手中沒有軍權,這個位置也僅僅是聽上去還不錯而已。如今戰事緊急,新州如此重要,控制了新州,所控制的絕不僅是一個前線而已。
可是,那裡是龍潭是虎穴,凡擅入者,少有人無恙。他難道連命都不要了嗎?
我轉身的時候正好看見他也在看我,而且是雙手托腮若有所思。
“永離,不知道為什麼,這個時候的我居然有些感慨了,也想開了。你原來答應要用左手寫字送我,不過……現在你可以隨便寫點什麼送我嗎?讓我帶到新州。不用裱糊的那種,我隨身帶著。”
我站著,沒有說話。可是他絲毫沒有被我的冷淡而感染,依舊興致勃勃地繼續說著:“用蜀錦……不好,太厚重了,就用軟絲好了,輕輕的,感覺很好看。怎麼,你沒有嗎?那用我的好了。”說完,他果真從懷中掏了一塊白色的軟絲出來,折迭得十分工整,原來早就准備好了。
他走到我的書桌前,小心的鋪開了那塊白色的絲巾,然後研好了墨,提筆看著我。我不是小氣的人,放下了手中的魚竿,拿起了筆,這才問他:“要什麼字?鞠躬盡瘁可好?”
他笑了一下。
“不好,那是你應付旁人的。給我寫一首古詩好了,就要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我手中的筆掉到了地上,雙手抱住了他:“璐廷,你這是什麼意思?”
太熟悉了,風毅那次從京城走的時候吟的也是這一句。
他一笑。“就是這個意思嘍。”
他又拿起了筆,看著我,“寫吧,也許這真的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了。你要原諒我以前的意氣用事,冒冒失失的就與你割袍斷義。現在我才感覺出,很多感情就像纖細殷紅的血脈,即使脆弱,即使傷痕累累,可是依然千絲萬縷,無法斬斷的。”
我的手指收緊了,好像抓進了他的血肉。
“你明知道不能善終,為什麼還要去?”
他沒有回答,只是笑了一下。
“你既然不喜歡這詞,要不,換一個可好?埋骨何須桑梓地,人生無處不青山。如果有幸,得如此清麗河山埋骨,也許就不枉此生了……永離,你哭了?是為我嗎?”
“不是,不是,我誰也不為……”
伸手擦了不爭氣的眼淚,重新拿起了筆,飽蘸了墨汁的毛筆此時如此的沉重,那兩句話卻是無論如何都無法寫出來。
“永離,難道要我走的時候都看不到你的字嗎?”
我一咬牙,歪歪扭扭的寫著,每一個字都像重錘一樣敲打進我的心中。可是在最後,我還是多寫了兩個字:珍重。
璐廷,希望你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