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袖看見我並不覺得奇怪,俊秀的臉上顯露了一種耐人尋味的笑容。
「周大人,鄭王等著您呢。」
我把身上濕的披風脫了下來,遞給他。然後笑著說:
「許久沒見公公了,可是來的匆忙,下次一定給您帶一罈子酒,讓您試試,我家鄉的土產。」
這是檯面上的話,也為了探探他的口風,和禁宮的情形。
「大人說笑了,我哪敢要您的東西呀。再說您的酒,可是天下出了名的,要款待那些清流仕子的,給我,豈非折殺咱家了嗎?」
蘇袖把我的衣服規矩的折了起來,嘴上給我的卻是個不硬的軟釘子。可他接下來卻是嫣然一笑,讓我有些吃驚。雖然他很美,可……畢竟是宦官,我在瞬間無法適應。
「大人,嚇著您了吧?其實那是和大人說笑的。蘇袖今後還要仰仗大人的提攜呢。」
「我?」心中一動,繼續說:「被貶之人,怎配公公如此?」
「周相,剛才和您說那些話的原因,只是希望今後您可以相信我,要問什麼可以直接問,不要如此。」
看來……
我一笑。「是我枉做小人了。」
「大人很多時候應該學會如何去信任人和提防人。這件衣服會幫大人洗整乾淨的,等會會有人給大人送來乾淨的衣服,您也可以換下這身。好了,到了,鄭王最近脾氣不好,大人小心。」
在子蹊的御書房門外,他向我深施一禮,然後退了下去。
子蹊在生氣,這是我一進門就看見的。大殿已經被一些茶碗的碎片,群臣的奏折,還有一些宣紙和硯台的碎片佈滿了,更不要說那些潮濕的茶葉和未干的墨汁了。
他背著我站在簾幕中,聲音有些嘶啞和疲憊:「朕說過,哪個敢進來,朕就滅了他……」
豁然轉過了身子看見了我,他停在了那裡。
「滅了什麼,是滅九族嗎?那可是很嚴重的刑罰,是臣下都會害怕的,並且可能是他們畢生的噩夢。」
我笑著說,然後讓那些原本躲起來的小太監們趕緊收拾這裡。子蹊有些頹然的坐在那張寬大的椅子上,沒有說話。
那些人緊緊張張的忙碌著,我也沒有說話,揀了一張椅子坐在門邊,看著外面陰沉的天,還有落日前最後的一絲明亮。無法看見太陽,那本身就黯淡的光華隱藏在了厚重的烏雲之下。
忽然一個尖細而微弱的聲音對我說:「大人,收拾好了。」
我這才看了看周圍,笑著說:「準備些清淡的宮點和熱茶來,鄭王想必是餓了。」
他們唯唯諾諾的答應後,趕緊退了出去,恢弘的大殿中很快就剩我們兩個人。」
「原來還道稚子小兒才會因為餓肚子而發脾氣,子蹊已經是國之聖主,何苦如此?」
他玉一樣白皙的臉龐染上了絲絲霞紅,不知道是氣的,還是被我的兩句話說的。
「子蹊,為什麼貶我的職,出了什麼事?」
單純的想知道,可不知為什麼他聽了以後看著我,原本漸熄的火氣又鼓了上來。
「原來你也知道了,我還以為你在周府裡和那個新州來的小子混得忘了外面了呢!我沒有時間去你那裡,可你總有時間過來吧?一連十幾天看不見人於說,有閒情逸致喝酒賞花賞雨的,就不想看見我是嗎?」
我怎麼也沒有想到他居然一見面就這樣說。剛才由於著急,再加上我本身也是拙嘴笨腮的,見他的話離譜到無法反駁的地步,同時也隱約感覺到了事態也許嚴重到讓他感覺恐懼的地步,所以這個時候不便強辯。
我咬了咬牙,終於什麼也沒說,只是轉身要走,可剛到殿門的時候就被拉進了一個強而有力的懷抱中,子蹊溫熱的唇停在我的耳邊,再出口的聲音已經沒有了剛才的凌厲,而是帶了三分的幽怨和一絲隱隱的抱怨。
「對不起嘛,我不想這樣說的。」
「可你卻是這樣想的。子蹊,你說讓我相信你,但你可曾相信我?還有,你什麼時候派人打聽我做什麼了?」
「不是,不是這樣的。只是前一陣子我實在無法抽身去看你,所以叫人到你家,可你的管家卻說你重傷未癒,幾次三番都擋了回來。今天可巧有人說看見你和慕容在京城的大街上,下著雨還到外面去,而且他又拿著酒……不要生氣了,我錯了還不行嗎?」
今天的子蹊有些撒嬌,可想到剛才看見書房如此狼狽,也知道發生了大事,於是略過這些,直接問他;「怎麼了?為什麼降我的職?」
他將臉埋入了我的頸窩,沉悶的聲音直接傳入了我的耳中,不覺得一震。
「朝野震動,以左都御史相大理寺卿,及各部官員聯名上折子,彈劾陸風毅二十七條罪狀,條條死罪。勾結叛臣,禍亂新州,致死楊文默;私吞一百萬兩軍餉,賄賂官員。」
「哦……」我長歎一聲。原想著事情不會如此輕易的過去,可沒想到來得如此迅速,幾乎讓我沒有招架之力。
但我開口的時候,卻沒有了這樣的情緒波動。
「不過是御史言官的風聞奏事,查一下就好了。」
「不,這次有一個無法辯駁的證人。」
「是誰?」
我一驚,感覺他的手是如此的強悍,可依然無法止住我的顫抖。
「新任兵部尚書,文璐廷。」
子蹊的話音剛落,大殿外一記響雷,然後那雨鋪天蓋地而下,彷彿是天在哭一樣。
其實我是一個沒有治國才華之人,先王也說過的,他說我有些志大才疏,又懶散成性,只可為謀,不可決斷。而我的幾次疏忽,卻偏偏都是最致命的。假如當初我在風毅的門口認出了文璐廷,就果斷的將其調離新州,就能避免現下這樣的景況了。
可有的時候我也想;終究我就一個人,無法招架四面八方。少了璐廷,還是會有其它人的。
我不敢問子蹊當初放璐廷在風毅身邊是為了什麼,因為答案我們都知道——位高權重,招的並不只是百官的猜忌。
「子蹊,我只說一句話,你一定要信我。那一百萬兩銀子從來沒有到新州。」
「……我也問你一句話:都參奏陸風毅用軍餉銀子行賄官員,那他做過沒有?」
這個我並不知道。即使清廉如陸風毅,也不能保證他就不染纖塵。雖說朝廷每年的軍餉開支很大,但對於那些人來說,也不過如此,將軍刻扣軍餉,吃空額,那是常有的。即使陸風毅曾經挪用過軍餉,我也不驚訝。
還有,俗話說得好,有錢能使鬼推磨。使些錢在朝廷上,做事情怎麼也方便得多。如果各個關節都打通了的話,得的實惠遠遠超過送出去的那些。
可現在,有些話可以說,有些話是絕不能說的,因為子蹊不僅是子蹊,也是鄭……
這些心思的轉變,都在瞬息之間。
「我並沒有聽說過。」我其實沒有騙子蹊,我的確沒有聽說,只不過是曾經接到過賄禮而已。
「子蹊,這次是不是連我也被參了,所以,你才罷免我的首輔之位?」
「只不過希望他們可以適可而止。不過,永離,我有些難過的是,國難之前,大家想的都是和這些沒有關係的事情,如果滿朝文武的心思都在對敵上面,那可以省多少心思?」
這次,我只能笑笑。
「子蹊,這讓我想起另外一位宰相。他曾經說過,他說出十分,而底下可以做出一分,他就很欣慰了。你看,令行禁止是如此的困難,就像夢想一樣難以實現,更不要說這些無休止的內耗,快把我們都拖垮了。」
「永離,你可以去監審陸風毅嗎?有你在堂上,總有些忌憚的。」
我知道他的心思。對於一員猛將,他是決計不肯輕易弒殺的,那無疑是自毀長城。
「我盡力,我盡力。」頭一次,我居然感覺對於風毅的事情,有了一種無奈的疲憊。
在禁宮吃了熱茶,換了乾爽的衣服,然後在子蹊疲憊的面容前辭了出來。他沒有挽留,我們都有太多的事情要準備。
「子蹊,小民百姓和九五至尊,哪個更幸福些?」
他想了想,說的居然是:「我覺得我更幸福些。」
他笑臉讓我難過,因為,終究有一天,他會氣憤或者苦痛的說……永離,你騙我,你騙我。
我沒有向他完全的坦誠。
我為了他而一定要保護風毅,也為了保護風毅而一定要騙他。從禁宮出來後並沒有直接回去,先是去了一趟徐府,但徐肅的管家卻告訴我徐肅這幾日染了風寒,不宜見客。我說事出緊急,不容遲緩。但當那個老管家終於把我領到徐肅面前的時候,我才知道,他已經不能起床了。彷彿一下子蒼老了十歲的乾枯身軀疲憊的躺著。老管家手腳很輕的把我拉到一旁,輕聲說:「周大人,相爺難得才睡著一會,請您務必體諒。」
這個老僕跟了徐肅很多年,就像三伯之於父親,當年我和他也是十分親近的。
「他說什麼了沒有?」
他看了看我,趕緊低下了頭。
「相爺這些天忙的就是陸大人的事情,但是他什麼也沒有說。」
「那好吧。」我轉身走了出去,到了門口的時候停了一下,「好好照顧徐相,現在多事之秋,鄭王需要他,朝廷需要他……我也需要他。」
他沒說話,但是堅定的點了點頭。
不知道該如何形容這樣的感覺,徐肅也許終究會有徹底離這裡而去的一天。
心有些空。
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無論他曾經如何誤解我,我卻一直將他當成是我的師長,也許也曾經是精神依靠。他讓我堅信:在一片黑暗中,依然可以看見文人的錚錚鐵骨。那不是獨遊紅塵外的瀟灑和縹緲,而是真正在明瞭後的堅持。
他可以為了讓陸風毅把銀子帶回新州,不顧多年清廉的名聲,也可以為了不陷入糾葛,去寫一份啼笑皆非的奏折……但是他卻從來沒有放棄過,一直是他力保新州,也一直是他監管六部,如此污泥濁世如非有他,怕早已散亂不堪了。
他是人們心中對純真的最後一絲期望,從他身上可以得到骯髒慾望之外最後的清靜。
到了家裡,才知道門外又下起了大雨。三伯絮絮叨叨的要我小心身體,然後忙裡忙外的準備飯食。慕容端正的坐在餐桌前,一雙燦如晨星的眼睛看著我,卻是沉寂的。
「怎麼,還沒有吃飯?」坐好後隨便問了一下,然後端起放在桌子上的茶壺就灌了一口,溫潤的茶水平滑了我乾燥的喉嚨。
「剛才那個文璐廷派人來過,捎了一句話就走了。」
他的聲音不高,消沉中未見波動,卻是已讓我一驚。
「他說了什麼?」
「玉版十三行,價值已在萬兩白銀。」然後,他又說。「對了,什麼是玉版十三行?」
我思索著璐廷這話的含義,可還是解釋了慕容的問題:「王獻之,字子敬,是王羲之的第七個兒子。他自幼從父學書,少有盛名,人們尊為『小王』。他的楷書作品流傳下來的只有洛神賦十三行小楷。其字跡在末時有九行,賈似道又得四行,合十三行刻於玉石上,故世稱工版十三行。我確有此帖,可……」
以下的話沒有說出來:什麼意思呢?玉版十三行雖是名貴之寶,可當時的價值不過白銀五千兩,是一位要去兩江上任的官員臨行前送的。還有就是,顧全大局?是忠告,是示警,抑或是威脅?
我不能再用原來的眼光看現在的文璐廷了。
「可是什麼?」
「本不值這些銀子的。不要說玉版十三行了,就是九千兩銀子此時要買一幅王羲之的快雪帖,也是可以的。」
他無所謂的笑了一下。
「九千兩銀子呀,很多人一輩子都沒有見過這麼多錢的,現在卻只能換一張殘破的紙。這些人當真是……」
他沒有說下去,我也沒有。這個時候三伯叫幾個小僮把飯萊都端了上來,都是很清淡的素菜,就最後一盞雞湯算是還有些葷腥。看著三伯,我撇了撤嘴。
「三伯,吃了幾個月的白菜豆腐了,再吃下去都要變成青菜臉了,能不能……」
三伯那雙像核桃一樣的眼睛翻了翻,然後看著我,「大人,那你眼前的這碗雞湯是什麼?難不成大人把白花花的雞肉也看成了是白菜?」
看他這樣,我用湯匙從碗裡攪動一下,終於撈起比指甲蓋大不了多少的一塊雞,和一大塊白菜,於是拉長了聲音:「三——伯——」
「哦,忘了忘了,今天的菜是雞湯白菜,這個……自然是白菜比較多。不過,肉雖小,可是比較進味。」
說到這裡我們都笑了。我知道他是怕我消化不好,不過我也不打算就此結束,於是看著他,裝作很無奈的樣子說;」三伯,沒有想到這些年你的修辭依然沒有多大的進步,白花花是用來形容銀子的,不是雞肉……」剛說到這裡,突然心中一動——「三伯,一會吃完了飯,你到我書房裡來一下,有事相商。」
三伯對於我這樣突然的轉變也沒有問,笑著答應了一聲,就讓送飯的人退了出去。我留他,可他說已經用過了,於是也出了門。等這裡就剩下我和慕容的時候,我才夾了一片青菜,就著眼前的米飯靜靜的吃起來。慕容倒是沒有動筷子,只是看著我。
「怎麼不吃,折騰了一天不餓嗎?」
「到底出了什麼事?」
我一聽,一笑。
「能有什麼事?來點雞湯吧,雖然雞肉的確小了點,可到底是塊雞肉。」
他瞇著眼睛看著我。
「永離,我突然發現我不懂你。你給我的感覺就像……即使你在眼前,卻感覺在天邊一樣。」
我噗哧的笑了出來。
「在天邊的那不是人,我也沒有那麼大的能耐。不過我倒發現了,慕容你很有天賦,好好讀書,等有朝一日我當上學政,一定點你做狀元。」
他俏臉一沉,頭扭到了一邊,作勢不再理睬我。我低著頭慢慢的咀嚼著原本香滑細軟,可現在什麼滋味也沒有的白飯。一頓飯原本吃的很盡興,可後來就在這樣的沉默之中完結了。
夜裡我對三伯說,讓他留意一下市面上為什麼玉版十三行突然漲價至萬兩白銀,還有就是這東西最後一次在市面上見到,是誰賣給了誰。兩天後他告訴我:因為突然有個古玩的行家說其實那不是王獻之的字,其中幾行是失傳已久的王羲之的蘭亭序。三伯說到這裡還感覺荒謬的笑了笑。
「玉版是小楷,而蘭亭是行書,就是市井小民不知,難道那些故紙堆中泡出來的書蟲,削尖了腦袋不說,就是田間地頭也想掏出點什麼寶貝的占玩迷還不知道嗎?怪事。」
我趴在桌子上,扶著腦袋有些暈,這是有人在背後推動。擺在眼前的麻煩就很多了,可更讓人心中無底的是隱藏在下面的居心。因為你不知道他們要做什麼,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做,難以防範。
「哦,還有,這更離奇。」三伯繼續講著:「這個是兩年前去兩江的一個人在風遴軒買的。他當時說急著要走,銀子無法付,但是那個人平常經常光顧這裡,老闆和他的生意做了幾近萬兩白銀,也就同意了他寫的一份文書,並當場就把貨給了他,等一年後他再來換銀子。可沒想到的是,一年前聽說他壞了事,因為貪污河道的銀子給下了大獄,本想著這就白費了這些舊事,可奇怪就奇怪在這裡了:兩個月前突然有人到他那裡,也向他打聽這些事,並且出了一萬兩要換那份文書,同時還有個要求,就是如果有需要的話,老闆必須出面證明東西是去兩江的那個人買的。」
我有氣無力的說了一句:「老闆同意了嗎?」
「沒辦法不同意。不說那幾個人的凶狠,單是這一萬兩白花花的銀子,就夠吃幾輩子了。」
「但他忘了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我平靜而無奈的說:心裡想:即使我不動他,等事情完了以後那些人還不滅口?留他在,對於那些想要挑起這次事件的人也是威脅。
「大人……」三伯有些驚奇的看著我。
「大人,需要做些什麼嗎?」
我則一笑。「不用,靜觀其變好了。現在看不清楚,怕就怕走錯一步……不過該來的總要來的,警惕些就好了;這些天也多注意些,多看看總是好的。」
***
初夏時節天氣時冷時熱,這些天因為要開審陸風毅的案子,所以攪擾得六部不得安寧。刑部,兵部和戶部的官員,因為各有關聯,所以都很注意。審理是在大理寺,而關押則在禁宮天牢。子蹊的用意很明顯要保護他,那些人不是不明白。
忙亂了十天,明天就要正式審理了,所以今天可以在家中稍作休息。
今天,天色晴朗,無風無塵。庭院中,秀竹,繁花,假山,磷池各有姿色。在湖心的涼亭中支了躺椅,身上則蓋著夾被。有腳步聲,我睜眼一看,原來是慕容晃晃悠悠踱了過來。
「既然怕冷,何不回屋?在這裡冷風過往的地方蓋著被子乘涼,也算一奇了。」
——他拿了桌子上的一塊細點咬了一口,然後慢慢的咀嚼著。
「對了,我倒想起一件事「這些天我的耳根子清靜多了。三伯原說要給我找個媳婦,結果現在倒好,看不見他的人了,更不要說什麼媳婦了。」
本想說個笑話的,可看到他靠在涼亭的柱子上,看著面前的荷池只管出神。
「喜歡荷花?現在還不到荷花開的時令呢,只不多葉子很茁壯而已。聽三伯說,今年從蜀州新進的紅蓮,名字就是貴妃瑤台,香味很重。也許你喜歡,也許你不喜歡,畢竟紅色的蓮花沒有白色的顯得純淨莊重。」
「……永離,問你一個問題好嗎?」
「嗯,好吧。不准太難。」
「喜歡一個人,是不是就很想和他在一起?我指的是一生都在一起的那一種。在一起生活,還有,甚至連他看一眼旁人,都會感覺很失落……」
「慕容你有喜歡的人了嗎?」
他沒有回頭,還是那樣的姿勢。本想取笑他一番,可看到他這個樣子,終是放下了調笑的心思。
「是的,如果遇見喜歡的人,你會很想他在一起,時時刻刻的都在一起。想照顧他,保護他,讓你們彼此都感覺對方很重要。相互扶持,相互依靠,直到生命的終結。」
「可如果喜歡一個人,而又同時和另一個人在一起,那他們彼此之間還有愛嗎?」
「慕容,這個問題太難了,我也不知道。不過,可以告訴我:你喜歡的是誰嗎?也許我可以幫你出謀劃策呀。」
他輕輕的搖頭。
「不,你無法幫助我的,誰也幫不了我……」
這是我第一次在他的身上感到傷感和沉重。一個不過十七歲的少年,怎麼幾天之間好像老了十歲呢?
「你知道為什麼這些天清靜了很多嗎?我也是剛剛聽說,就是因為……」
他剛說到這裡,就聽見了那邊三伯的聲音隔著河岸傳了過來。
「大人,鄭王來了,正在前廳等您呢。」
慕容轉過身子,有些複雜的看著我,卻沒有說話。
我問他:「因為什麼呢?」
他一笑,卻又轉過了頭去看舒展的荷田。
「這花,到了夏天一定很美,都是火紅色的……也許我真的喜歡。」
沒有來得及品味他話中的意思,就看見子蹊一身白衣,已經來到了蓮池畔,身後是蘇袖。他手中的折扇輕輕打開,遮住了耀眼的陽光,也遮住了他的臉,從這裡僅能看見黑如午夜一樣的長髮,映著雪一樣的衣衫。
我從躺椅上站了起來,感覺這樣的他有些陌生。
他安靜的站在那裡,沒有動,也沒有拿開扇子。有微風吹過,吹動了層層荷葉,像是他站在葉子上面一樣。
「他真的很美。」慕容說了一句。
我沒有接話。美嗎?用來形容勵精圖治的鄭王子蹊,並不合適吧?可是……今天看他居然帶了柔和的脆弱。
是天氣的原因吧!所以慕容有些憂鬱,子蹊有些脆弱……可今天是難得的晴天呢?
思緒轉動的過程中,快步走了過去;「子蹊,怎麼來了?」
他一笑,收了折扇。
「你這裡的荷花還真多。是白蓮嗎?到了六月這一大片都應該是,到時候很好看。」
「你喜歡白色的?這些是紅蓮,香味很重的。不過要是你喜歡,我讓三伯再種些白色可好?」
他燦然一笑。
「不用,不用。我倒也不是喜歡白色,總是覺得你應該喜歡白色的。再說,現在已經過了季節,再種實在不好。哪,這些花叫什麼名字?」
「貴妃瑤合。」
「蜀州名品……天氣不錯,邀永離一同遊湖可好?」
我一笑。「是請求,還是聖旨呢?」
他微微低了頭,在我的額間一吻,身邊之人俱已變了顏色,而他依然故我。
「是我的心願……好嗎?」
「當然好。」是聖旨還可以抗旨,可是……他的心願,我可有能夠違抗的一天?
一壺酒,一盤棋,同樣清素的兩個人。京郊的運河在這裡有一個迴旋,也就構成了一片靜水。寬敞的畫舫平穩的定在了湖水中央,我看著他,而他看著棋盤,這裡除了船公並無他人。
「子蹊,可有話和我說?」
雖然我知他的心意,可更加瞭解他的人,這樣紛亂的局勢,他絕非單純清閒的遊湖賞春。
他單手拿了一顆黑子,狀似思索下一步的走向,然後仿若隨口說了一句:「沒什麼,就是知道明天要開堂審理陸風毅,讓你輕鬆一下。剛才你不也是在涼亭上乘涼的嗎?」
他的手掂量了掂量手中的棋子,然後又放了回去,繼而拿起了手中酒,卻被我攔了下來。
「你不高興。」我看著他。
「沒有呀,怎麼會?」
攔著酒杯的手從他手中拿下了杯子,放在了桌子上。「永離,我和你說過,我喜歡你嗎?」
我一驚,他從不如此的,我以為我們的心意大家彼此明瞭,但他如此說出來,真的出乎我意料。
「好像沒有。」
「不知道從什麼開始的,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夠結束。也許我們之間的關係過於特殊,所以總是感覺不一樣的。如果永離不是廷臣,我也不是鄭王,那我們會如何呢?」他盈盈的雙目看著我,其中的柔情萬千,也只能意會。
「一對過街老鼠。」我笑了一下。
「……永離,你真是的……」
他好像無比沮喪的低下了頭,我則開懷大笑,一時之間周圍的天地彷彿都被渲染明麗了。
然後,他的聲音低低的穿了出來。
「永離,問你一個問題……」
「好吧,不要太難。」
「彼此喜歡的兩個人,是不是一定要在一起……算了,不要回答了,這個問題好像我們都知道答案的。」
「……」
「如果可能,我願意一生都和你在一起。」
「我們本就可以呀。」
「對呀,我們一直就是這樣的呀……最近的事情真多,有些糊塗呢。永離,陸風毅的事,檯面上是一種說法,台下又是一種。可是,你一定要謹慎,多少雙眼睛盯著你呢,不要給自己惹麻煩。還有,也許這段日子,大家的心會很忙亂,你也要注意。」
「子蹊,你這話……」
他慢慢的來到我的面前,緩緩的低下了腰。
「不要說那些了,今晚到宮裡來好嗎?」他輕輕的吻了吻我的唇,然後發出了一陣子笑聲。「小離呆呆的樣子好……這樣的小離好可愛!」
我知道自己現在的樣子一定很愚蠢。我的眼中只看見他的笑容,連他說的是什麼都沒有聽清楚,就點了頭。
***
綺麗的夜,熟悉的宮殿,當我醒來的時候,身邊就是子蹊,被他像抱枕一樣緊緊抱著,我甚至可以從他潮濕的手感覺到剛才的悸動。不知道原來的他是什麼樣子的,今夜的他卻格外的不安寧,彷彿有所恐懼。
現在的我都不知道為什麼會答應他,但是,我知道,只要他說出來,我不想拒絕。
「醒了?不多睡一會嗎?這個時候就回去?」
我翻身驚醒了他,讓他帶著睡意的聲音軟軟的問我,手上的力道卻沒有絲毫的放鬆。
「不是。只不過我一個人睡習慣了,想翻個身。子蹊,你抱得有些緊,我不習慣。」
「哦,好……」他說著,鬆了鬆手,可下一步卻又收緊了雙臂。
「我怕你不告而別,我就找不到你了……」
我歎了口氣。
「子蹊,你有心事。說出來吧!我不想你憋在心中,那樣會生病的。到底出了什麼事,讓你如此的不安?」
「沒有……其實也有……」
「子蹊……」
他的臉埋在我的肩窩裡,半晌,我突然感覺到了冰涼的淚。
我一驚:「子蹊,是不是朝廷上……」
「不是,不是。是……我要大婚了……」
我聽完,突然靜了一下,然後起身穿了衣服走了出來。身後的子蹊一直在看著我,可並沒有說話,最後在我打開殿門的時候,彷彿聽到了一聲極輕的:永離……
我沒有回頭。
***
清晨的時候回到了周府,三伯一直在等我,可見到了我卻沒有說什麼。我回到內室後,居然在房間中看見了慕容,他就站在窗子下面。清晨的陽光透過碧綠色的窗紗照到他的臉上,顯出一絲的慘淡。從他濃重的黑眼圈和憔悴的面容看,應該是一夜沒有睡。身後的三伯叫下人準備熱水讓我洗漱一下,就走開了。
「我不想說什麼,慕容,去睡覺。你現在還年輕,不能如此糟蹋身體。」
說完,我和衣倒在了床上,而他竟然到了我的面前,二話沒說就伸手撕開了我的前襟,那上面深淺不一的痕跡很明顯的說明了我昨晚的去向。
我頭一次在他的眼睛中看到嫉妒的灰暗。
「你知道為什麼三伯跟前沒有人來說媒了嗎,那是因為鄭王下旨在全國選秀,那些大臣都巴望著要把女兒送進宮中,所以……全都知道了,就瞞著你一個人呢。昨天我想說,可他就來了。你被騙了,知道嗎?已經很長時間了,都快五六天的事了……」
「我知道,鄭王要大婚了。」
伸手想拍掉他的手,可被他從床上提了起來。我看見他蒼白的臉色和眼中的紅絲。
「你不是說,如果遇見喜歡的人,就會很想和他在一起,時時刻刻都在一起,想照顧他,保護他,讓你們彼此都感覺對方很重要,相互扶持,相互依靠,直到生命的終結?可是他呢,他是怎麼對你的?他不要你了,你連個名分都沒有……」
「名分?我要那個做什麼?我周離再不濟也是兩榜進士,大魁天下的狀元,堂堂內閣大學士!你把我當什麼了?」
「你說他愛你,可他為什麼要娶別人?那還叫愛嗎?永離你告訴我呀!昨天你都沒有說,那個時候我不知道該怎麼問,可現在你告訴我呀……到底是怎麼回事?」
怎麼回事?
「你以為這是小孩子家家酒,還是什麼?我們這是什麼?歷史上這叫龍陽之寵,這叫斷袖!奸佞,幸臣,昏君……千秋之後,史筆如刀,污泥濁水什麼話說不出來?你能讓他怎麼辦,讓我怎麼辦?慕容,等你愛上了一個你不能愛的人,你就明白了……不過,希望你永遠不會有這樣的一天。」
他頹然的鬆了手,我跌坐在床上。
「晚了,晚了……永離,如果可能的話,我不會將你讓給任何人,包括鄭王!可是你從來也沒有把我看在眼中……」
「慕容……你還是個孩子呀,為什麼你不能這樣單純下去呢?」
他雙手扶著桌子,有些累。
「自從那次在新川,看見你在封王龍泱懷中的時候,我就不是孩子了……」
空氣中瀰漫著一種失落,一種感傷。慕容居然還是捲進來了,不同的是,他不是捲進朝政,而是捲進了誰也說不清楚的我們之間。
「大人。」三伯在外面輕聲呼喚。
我高聲說了一句:「準備朝服。」
三伯應聲而去。
「你做什麼去?」慕容轉過頭看著我。
「今天大理寺開審陸風毅,我必須去,無論發生了什麼。慕容,放開這些,你才十七歲,你不應該負擔這些的。人生苦短,何必?」
「你呢?」
我無語。
「如果你可以勸自己,我就可以放開。」
「何苦來哉?」我虛弱的躺在了床上。
「我們都一樣,鄭王,必然也一樣……」慕容說話時,背對著我。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