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城(中) 第四章
    風毅很熱心,路上講解著這裡的一切。現在已然下午了,可大街上的人卻多了起來,看來,都是為了這祭祀而來。新州應該算是富足的,街上乾淨整潔,路旁的房屋都是青瓦建造,尤其是現在,家家戶戶都是喜氣盈盈。

    「我們這是要到哪裡去?」我看著他,問他。

    「大家現在都要出城,祭祀活動正在河邊進行;而我們要到那裡去。」他指了指不遠處的一座小山。

    「那是子牙山,在上面看著真切,不用擔心,我們有馬的,就在城門那裡,現在這樣走走,是想讓你看看新州的景致。我在這裡已經有兩年多了吧……」

    「我知道。風毅原先是江南經略,後來因為功績卓越,破格成為巡撫一方的封強大吏。雖是新州的巡撫,可總督新州軍務,這算年輕有為吧。」

    「也許吧。對了,你們上午都到哪裡去了?這裡年不很熱鬧,還有很多小玩意,也許你會喜歡。」

    「就是呢!買了很多的冰糖葫蘆,現在天冷,那糖是鬆脆可口,難得一見。還看了好多的年畫什麼的,小玩意也有,不過要是買多了,我後面的那位林崢可要臉綠了。」

    「哦?怎麼?」

    風毅回頭,林崢他們離我們不算遠,只不過剛好無法聽見我們說話就是了。

    「都是他拿著呀!總不能叫我抱了一大堆吃的和孩子喜歡的玩意滿街走吧,」

    他笑著搖了搖頭,「你呀!還去哪裡了?」

    這個時候,我有些黯然,想了想,還是說了:「玉蘭閣。」

    他一怔,「你都知道了?」

    「其實也是事有湊巧。不過,我早晚都要知道的。我已經讓林崢他們通告了各位新州官員,明天……」

    「那是明天的事了。我今天只想帶你好好走走,其實這也是我一直以來的心願。」

    他打斷了我,而我也不想繼續這樣的話題,索性都留到明天了。

    「對了,風毅,我遇見一個有意思的人,他是天決門的慕容天裴。第一次是在路上見到的,這次在玉蘭閣又見到了。你知道他嗎?」

    他看了我一眼,說:「當然了,他是新州的地頭蛇。」

    我噗哧一笑,而他接著說:「天決門在江湖中還是很有名氣的,不過,天決門的人多是刺客,精通刺殺的各種技巧。但這些和我們沒有關係,所謂井水不犯河水,他們沒有在新州鬧事,我自然不會為難他們就是了。」

    「兔子不吃窩邊草?」

    我慢慢的說了一句,而他也點了點頭。

    「永離,那人為難你了嗎?」

    「沒有,他還付了那些兵士的酒錢。」

    話也只能說到這裡。其實還有就是:他知道我是誰,甚至第一次見我的時候就知道了……原來還沒感覺出什麼,現在總想著,讓一個刺客知道自己如此詳盡,總不是好事。

    「他也在……我和他算是點頭之交。」

    我們一邊走,一邊說著,隨著大家出了城,果真看見城門外有人牽了馬等在那裡。本想不帶這些人,可風毅堅持多帶些人,所以我也就隨他了,就這樣,一行人騎馬奔出城去。路上的人很多,我們的馬走不快。

    城外比城中又冷了一些,兩旁的樹都是枯枝,上面壓了厚厚的雪,有時風吹過,也紛紛落下一些,彷彿天際又飄了雪花一樣。

    天還沒有完全黑下來,風毅說等天黑了,這裡才開始祭祀盛典。有新州百姓供奉的牛,羊,豬等牲品,還有一些果品點心什麼的,以隆重的儀式扔進河中,請神保佑來年的豐收富足。

    「這裡為什麼叫子牙山?難道當年姜太公也在這裡垂釣過?」我問他。此時我們身處一個小亭子中,可以看見不遠處的人們已經燃起了火把。

    「也許吧,不過這裡沒有水,怎麼垂釣?」

    風毅走在我前面,幫我把身邊的樹枝都用劍砍了,這樣可以很清楚的看著山下。他回頭看了我一眼,算是回答。

    「他想釣的是文王,又不是魚,有沒有水又有什麼關係呢?」

    「你呀,話一到你的嘴裡,就換了味道了。」

    「風毅,乘著現在四下無人,我想問你一件事。」

    其它的那些侍衛都散落的站在四周,沒有近前,只有我和風毅兩人,有些話正好現在說清楚。

    「什麼?」彷彿不經意一般,他的眼睛一直看著遠處。

    「關於新州這次嘩變,究竟是怎麼了?今天我在街上也看見了這些軍士……一言難盡,難道那封鎖了兩天的城門,也僅僅是因為他們喝醉了鬧事嗎?」

    「那個呀……永離不用擔心,我已經想好了,明日裡和你起程回京,我自己向鄭王和內閣各位大人請罪去。其實那幾天的新州也就是關了兩天的城門,帶頭鬧事的小兵,我已經斬了。」

    他看著遠處,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你要回京?那新州怎麼辦?」

    「一切都過去了,現在的新州已經不是危城了。我們都可以歇息了。」

    「為什麼,到底是怎麼回事?」

    「剛才接到上諭:封國國主龍泱正式上了國書,表明撤銷封王的稱號,封國永世為臣。鄭王准了他們的奏折,現在下了聖旨,新州換防。」

    「怎麼可能?」我後退了兩步,站立不穩,坐在了亭子的欄杆上。」什麼時候的事?封哪有這樣容易放棄,這是個圈套呀……」

    「就這兩天。也許先前是因為你在路上,所以耽擱了,不知道。不過,你也不要太擔心了,新州是換防,而不是撤防。」

    「我是擔心你。如果是撤防,與你無干;但是要是換人,那風毅你……」斬州關防還在,可現在等於是臨陣換將,撤的是陸風毅的官職。等他回到京裡的時候,恐怕等候他的就是大理寺那些專門審問大臣的官員了。

    「我不過就是把話說明白,就沒事了。新州嘩變是我治軍不嚴,但也沒有多大的過錯,最不好罰俸三年什麼的。我可以投靠你呀,在你家吃三年不成問題吧。不說這些了,看,要點煙火了。」

    他指著遠方,臉上有一絲的期待。天已經完全暗了下來,只能依著遠處的火把,知道這裡還有其它人。

    我上前拉住了他的手,讓他回頭看著我。

    「風毅,今天下午新州大營發生的事情,是不是那些兵士喝酒砸了玉蘭閣?你是怎麼處理的?」

    「不過打了幾下,然後關了起來,這次要關上半個月,告誡他們不要出去惹禍。」

    「就這樣?」

    「所以我說是小事情,已經處理好了,你看,真的是煙火。」

    隨著他的話音,就聽見轟的一聲,在暗黑的天際綻開了耀眼的煙花,霎時間照亮了整個天空,田野中蘊涵的雪被染上了斑斕顏色,人們歡呼著把那些虔誠準備好的祭品放入了河裡。

    「河水不是都凍上了嗎?」我看著遠方問他。

    「今天鑿開了。每年這個時候我都到這裡來祈福,想來這也是最後一次了。這次一走,以後無論如何都回不到新州了。其實我也希望戰事快些平息,勝敗之間,苦的還是小民百姓。」

    「我不相信封國會善罷干休。」

    「我也不相信。可是永離,你知道嗎,封國的確沒有擴張的實力了,他們自顧不暇。現在的封王是龍泱,他原來一直在別處,直到最近才回去的。他不在的這些年裡,封國諸子爭儲相當激烈,所以即使他仰仗了他的舅舅,也就是封的宰相,可王位還是不穩當;還有,畢竟他原先也不是封的太子,所以又差了一層。我相信十年內他無力西征。

    「你不知道原來的新州是什麼樣子,那可是真正的富足之地,即使兩江那樣的魚米之鄉比起這裡也要差了很多。集市上什麼東西都有,貨物充足,一個孩子,一天就賣一小籃子水果,也可以養活自己和他的父親。

    「但現在差得遠了。原來想著一鼓作氣滅了封國,現在才知道自己太急躁,事情不是我們想做什麼就可以做的,也不是想怎麼做就可以怎麼做的,一切要順其自然。今天真的只想帶你出來看看,看看這裡,看看新州,這是我一直以來的願望。你不喜歡這裡嗎?」

    「喜歡,我當然喜歡了……可是風毅,我不想讓你就這樣回去。很多時候,其實我們的權力都有限,我們要受制於很多事,甚至連鄭王也是如此。我不知道我說的這些你可明白?我是說:要是出了什麼事的話,有些東西是很難保全的。」

    「這些我都知道。這半年來我知道很多的事,也明白了很多。但是很多時候,我要堅持自己的信念,永離,你還記得左箴將軍嗎?他曾經手握重兵,可反叛了朝廷,最後被先王凌遲於午門外了。他可是我們所有人的警鐘呀……」

    左箴,那是一個象徵無限黑暗和絕望的名字。如果可能,我永遠都不要再想起他和關於他的任何事情。但是,風毅就在我最無防備的時候提了出來,血淋淋的感覺又一次深刻的印在我的心上。

    凌遲他的那一刀一刀,彷彿割在我的心上一樣……

    我不是一個懦弱的人,但有的事情,我終生不想再回憶起。為了讓自己好過一些,我願意把他忘的乾乾淨淨,即使捫心自問,午夜夢迴,都不再意識到自己曾經有過這樣的記憶……

    「那是四年前了,永離還記得他嗎?」

    我低著頭,聲音很陰沉。

    「……不記得了。」

    「也好。如果我也有那樣的一天,希望永離也這樣,把我忘了,忘個乾淨,這是我最大的心願。我知道你的擔心,因為你經歷過類似的事,是嗎?不過我要好多了,因為我比較自私,沒那麼有情有義,所以不會讓他人牽制住。」

    我眉一挑,沒有說話。

    原來他都明白了,那我還有什麼好說的。怪不得昨晚他問我:如果要我在他和江山之間選擇,我會選擇什麼。我們都已經明白了答案……

    左箴將軍是反了,可是,他是被自己人逼反的。先王明知道他最初的忠心,冤屈和無奈,可還是要凌遲他,因為他沒有選擇的機會和餘地。

    「他們開始圍火跳舞了,通常要選出一個青年跳進寒冷的河水中,去找水神娘娘的賞賜,好掛在水神寺中,用做鎮邪之寶。很熱鬧的,我們也不去看看吧,只有在近前才可以看得清楚仔細,離遠了,就沒有感覺了。」

    我們都知道這是最後一個安靜祥和的夜晚了。現下,也許我們該做的,只是洗滌自己的心靈,然後安心向神靈祈求來年的平安和吉祥吧……

    下得山來,才真切的感覺到過年的熱鬧與喜慶。在子牙山上,那樣的空靈悠遠猶如飄渺出了塵世,而如今方知,我依然還只是個凡夫俗子。緊拉著風毅——人實在太多,怕走散——然後就是等著看今天到底選誰下河找水神的賞賜。

    由於實在新鮮,所以我左右看著,感覺一切都是那樣的有誘惑力。突然一雙熟悉的眼睛映入了我的眼簾,我的心竟然為之一震……天呀!那是……龍泱!

    在我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之前,我已經鬆開了風毅的手,擠向了人群。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做些什麼,可我有一個很清晰的目的,我要找到那雙眼睛——不,是擁有那雙眼睛的人……

    眼前的人好多,眼睛也好多,可我總可以感覺到那樣熟悉而陌生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可就在我像是要抓住它的時候,它就閃動著消失了。

    再一次,我看見了他就在眼前,我已經伸出了雙手,但下一步卻是身子向後一倒,我身邊的人居然自動分開,給我讓了一條路。我轉身,看見身後拉住我的人,居然是慕容天裴。他一身紅衣,絲線繡出的華麗長袍,頭上的髮辮用珍珠環緊緊扣住。這樣隆重的裝扮,他是要做什麼?

    「你要做什麼?」我問他。

    他低低在我的耳邊說了一句:「一會你就知道了。」然後強迫拉著我走到河邊搭起的檯子上,朗聲說道:「這是我為大家挑選的人,讓他下河去找水神娘娘的賞賜,一定可以為新州帶來平安。」

    「好呀!」

    「還是祭司大人眼光好呀……」

    台下亂成了一片,那些人喊著,鬧著,理不清的混亂。

    我看著眼前的那個人,想掙脫他的手,可他依然攥得很牢,怎麼也無法擺脫,於是只好這樣問他:「你什麼意思?」我們離得很近,說話聲也只有我們兩個人可以聽的見。

    「哦,周大人原來對新州這麼不瞭解啊。這是我們這裡的風俗,就是由德高之人擔任祭司,主持每年的水神祭奠。不用這樣看我,我的確不是什麼德高之人,不過,自從很久之前,這個位置一直是我慕容家擔當,所以今天由我慕容天裴來承襲。我選出的那個下河之人就是你。還有,其實那個什麼所謂的賞賜,不過是我們預先扔進河裡的一個黃金降魔杵,你只要到河水中撈上來就好。」

    「可是我不會水。」

    「很可惜,你就是我們的犧牲品了。這樣隆重的慶典,總要有一些像樣的祭品,不然神會生氣的。」

    我聽了,心中一動。「慕容天裴,你從一開始就想殺我,是嗎?」

    「你還真厲害,不過太晚了。其實我已經放過你很多次了,這次,也許是你最美好的終結。你做了那麼多的壞事,算是個壞人了,不應該感覺到難過的。」他笑得甚至比原先更加邪美,那雙晶亮的眼睛中卻沒有絲毫笑意。

    我問他:「你是誰,為什麼要殺我?」

    然後自己都不禁樂了,這個問題很俗氣,於是對他說:「你要是不想回答就算了。」

    心中開始合計:風毅和林崢他們應該已經知道了我在這裡,我要怎麼讓他們來救我?

    「京裡,我給你府上留下過痕跡,不知道你是否還記得?」

    「你……那個什麼所謂的白草?還真是英雄出少年呀!」

    「不用那麼諷刺,我知道你現在是強裝鎮定。和你說實話吧,知道你要來,所以帶的都是我天決門一等一的好手。陸大人的那些侍衛早被我的人制服了,恐怕連他自己現在都受制於人,你就不要再妄想他會來救你了。不過呢,其實你不用那麼絕望,只要你可以活著拿著降魔杵走出河水,你就是我們的英雄,我從此永遠不找你麻煩。你的生死可以交給天來決定,怎麼樣?」

    「不怎麼樣,我不想和你鬧下去。」我想走開,可他扯住了我的領子,甚至按住我的咽喉。

    「信不信我可以立即掐死你?」

    「你為什麼那樣恨我?」

    他和原先一樣諷刺的笑了。

    「貪官污吏,不該殺嗎?我慕容家名震江湖靠的就是天道二字。這些道義你明白嗎?想想你今天中午看到的那些吧,那可都是為了新州浴血奮戰的將士,可他們得到了什麼?別人的譏笑和侮辱,僅僅是因為他們沒有足夠的銀子來支付一桌子酒錢!而你呢?駿馬輕裘,美人在懷……其實上次我就想一劍結果了你,要不是那個女人擋在你前面,你根本無法活著到新州。不過這樣也好,讓你死個明白,省得到了閻王那裡說不清楚,成了糊塗鬼。」火光映在他的臉上,文弱全然不見,一種凜然存於眉間,倒真有一種領袖江湖的過人氣勢。

    我四下找尋風毅他們,卻看見了他們和一群人打了起來,不過那些人看起來不像是下死手的,只是在拖延。這個時候,一個人捧了個粗陶大碗走了過來,把碗給了慕容天裴,他這才放開了手,然後雙手接過碗,把它舉到我的唇邊,一股很濃烈的酒氣衝了出來,我向後退了一步。

    「這是高梁酒,喝下去最是暖身子的,也許會保佑你活著走出來。」

    慕容天裴衝著我笑了笑,然後又說:「我好像忘了,周大人從不飲酒的,嗯?」

    「慕容天裴,我也不是任你擺佈之人。要是想殺我,你動作該利落些。」我想走下檯子,可那些被鼓動的人圍住了我的出路,像潮水一樣擋在我的面前。

    「你走不了,這裡的人是不會讓你離開的。每年被選出來的人只有兩條路走,一是永遠不要回來,二則是拿著降魔杵走出來。當然,每年我們會先找出三個這樣的人,要是他們都無法回來的話,只有祭司自己下河去了。我十四歲上就取過降魔杵。」

    「怪不得連這裡的父母官也要敬你而遠之,這裡的小老百姓恐怕把你當成神來擁護吧?」

    「我勸你還是不要拖延時間了。任何違背了古老祭祀典禮過程的事,都會為新州帶來災禍的。如果你不喝,我會灌你,同樣,如果你不下去,我也會推你下河。」

    「河水?對了,這河是什麼時候鑿開的?」

    「什麼?」

    「慕容天裴,我問你,這河是什麼時候鑿開的?」

    我上前扯住了他的衣服領子,他不知道我為什麼要這樣問,我趁他一個沒有留神打翻了他手中的酒;周圍的人彷彿看見了不尋常的事情,都安靜了下來。

    他突然回了神,一把扯過我。

    「你到底在說些什麼?」

    「我問你,這條河一直連著京師,新川北面運河是依著這條河而興建的,我問你的是,運河是什麼時候鑿開的?」

    「這沒什麼相干吧?不過既然你不想喝酒,那也好,我也省事。」

    於是他不由分說的,推著我到了河邊。我本能的要掙扎,無奈,終究不是練武之人,被他制得牢牢的。

    「其實我不想殺你,可是,你到底還是周離呀。」

    「住手,你們知道他是誰嗎?那是朝廷派來的欽差大臣,內閣大學士周離,要是他有個閃失,你們還想活嗎?」

    是風毅的聲音,因為喊的急切,所以在曠野中傳得十分悠遠,頓時人們又安寂了下來,連慕容天裴的手都停住了。

    風毅臉上還有傷,他急切分開人群,走了過來;遠處那些人也停止了打鬥,看來風毅表明了身份,並且震著了那些人。

    身後突然有人小聲說:「天呀,那是巡撫陸風毅陸大人呀。」

    「慕容天裴,放開你手中的人,我可以當成什麼都沒有發生。」

    「陸大人,您是新州的父母官,應該知道這祭祀意味著什麼。您也不想新州招致災禍吧?」

    「如果他有個什麼閃失,我保證,新州完了,你相信嗎?」風毅沉穩的看著他,反倒不著急上前了。

    「大人,在你心中,他和新州孰輕孰重?」

    「那在你心中,新州和個人私怨孰輕孰重?慕容天裴,我一直敬重你是個漢子,雖然年紀輕輕,可是有情有義。但很多時候,人世不是江湖,不是快意恩仇那樣瀟灑簡單,你手中之人和你想的完全不一樣。再說,災禍從來不是祭奠水神就可以避免的。」

    他又湊近了些,以只有我們可以聽得見的聲音說:「其實這些你都明白,你也不相信什麼神鬼之說,這不過是欺騙世人的伎倆,不然你也不敢在這樣神聖的祭奠上報私怨的。這話我要是說了出去……慕容天裴,你好好想想,可別搬石頭砸自己的腳呀……」

    「你……別太自以為是了!」

    可他饒是這樣說,也還是鬆了手,風毅一把扯過了我,緊擁住。

    「多謝慕容天裴兄深明大義,風毅先告辭了,我想你自有辦法對付那些人的。」

    說完,拉著我走了。這時候林崢他們也都過來了,還牽過了馬,風毅摟了我同乘一匹。

    可走不遠,就聽見一老者用他那蒼涼空曠的聲音喊了一句:「新州的災難就要降臨了……」

    所有人都為之一懾。看來,這裡的人還是很相信這些的……不知道慕容究竟說了什麼?

    路上我問他是怎麼知道慕容天裴和我有什麼私怨?他說:「慕容天裴那人是出了名的行俠仗義,他最看不慣像你這樣聲名狼藉的官員了。不是我故意要這樣說,而是……怎麼,你不害怕嗎?」

    「不,剛才有很多事情都佔住了心神,就無暇顧及了,倒是你,看起來好像被嚇的不輕?」。

    「欽差大臣在新州出了事,並且是新州巡撫帶出來遊玩的,那我們怎麼交代?」

    「僅僅因為我是欽差嗎?」

    他卻沒有再說話。

    「剛才慕容天裴和我說,他也感覺到難過,那些為了新州浴血的戰士,僅僅是因為沒有酒錢,就被人譏笑奚落。俗話都說,皇上不差餓兵,拿不出軍餉銀子,我們說什麼都沒有用。可這樣的軍隊,早晚會失去控制——你已經看到了這一點了……他們真的就像一觸動就會暴怒的野獸,誰也無法控制。今天那幾個人,打了幾下,教訓了也就放了吧。軍律嚴明之外,也要看人情的。上次你奏的新州嘩變,估計那些當兵的也已經憋這股氣好久了。」

    「都是我帶出來的兵,戰場上哪個不是把腦袋掛在刀尖上去拚命?我知道,也體恤他們,好,我這次回去就放了。」半晌,他又說:「永離,剛才為什麼鬆開我的手?」

    因為我彷彿看見了新州的未來……

    對呀,既然封已經自顧不暇了,那龍泱為什麼會來這裡?雖然那一眼之後,我再也沒有找到他,但是我深刻的感覺到:他就在新州。這讓我有些不安,但奇怪的是,我卻沒有想出到底要發生什麼。

    周圍就像濃重的霧,我們甚至無法看清楚腳下的路,一切都只有慢慢摸著走。

    ***

    回到了新州巡撫衙門,早有人等候在那裡,一見我們回來,趕忙過來。「陸大人……」

    風毅止住了他的話,「沒看見周大人現在身子不舒服?有什麼事情一會再說。」他扶我下馬,拉著我走了進去。

    「風毅,我沒什麼,看樣子有什麼要緊的事,要不要我也聽聽?現在這樣的情況,不宜出問題呀。」

    可他還是送我到了我住的地方。

    「沒什麼事,明天應該會來另一位官員,然後是新州的交接,都是小事。」

    「你瞞了我很多事情。」

    他一笑,「很多時候,人還是糊塗一點好。而且,我們明天就要走了,我不想你蹚新州這渾水,永離,聽我一句話:如果我們兩個人都陷進去,那就都完了;可如果你沒事,那我們還不至於處於孤立無援的絕境。好了,今天睡個好覺,明天就上路,也許我們還可以在新州的城外看見一些野兔什麼的呢。」

    「你……」

    「聽話,嗯?」

    他擁了我一下,轉身走了。

    清黃色的月光照在他的身上,並不是十分的清晰。

    我看了一會,感覺頭又有些疼痛難忍,於是趕緊轉身要進屋,結果看見鳳玉站在了門口。

    「怎麼,吵醒你了?」

    「這是怎麼回事,林崢這一身的傷……天呀!大人你們這是怎麼了?」

    我趕緊安撫她,「沒事,沒事。剛才在樹林子裡,林崢他們練了練拳腳,結果被樹枝子刮傷的。你看,我不是一點事也沒有?」說到這裡,我還故意在她的面前轉了個圈,可是眼尖的她扯住了我的領子,我一看,都撕開了,許是剛才和慕容天裴拉扯的時候弄壞的。

    我趕緊堆笑,「衣服不結實,衣服不結實。」

    「你……大人……」

    「真的沒事。」轉身對林崢說:「趕緊回去擦些藥,快休息,明天我們要走。」

    「是。」他說了一聲就走了。而我拉著鳳玉進了屋子。

    「收拾一下,我們明天就回去。」

    「大人什麼都知道了嗎?」

    「說來慚愧,我什麼都不知道,不過,看來也沒有知道的必要了。風毅倒是什麼都知道,所以他說什麼,我就聽什麼好了。」

    「大人,你的臉色不好。」

    「沒事,那是凍的。」

    「可凍的應該是紅色的,而您的臉色是煞白。」

    「呵呵,鳳玉,燈這麼暗,難免看錯了。對了,還有你的事還沒有解決呢!你打算怎麼辦?」

    她這次低了頭,聲音不大。

    「還這樣過好了……如果大人不嫌棄的話……」

    「當然不會了,鳳玉,其實我是捨不得你。說出來好像很輕鬆,等你找到你喜歡的人,我可以風光把你嫁了出去。可到了現在我才發現我是一個懦弱的人,我捨不得你,捨不得過去的一切,即使那些都令我難過。鳳玉,有時候我覺得我挺對不起你……」

    「大人,不要這樣說,要不是你,我根本不會活到現在。」

    「我多想你叫我阿離,而不是什麼周相,什麼周大人……那樣我會感覺,你對我好,是因為我的地位,而不是因為周離。我今天看見周橋了,他的眼睛還是那樣,就是容貌變了……我覺得我看見的是他沒錯。讓我奇怪的是:其實我也許沒有想像中的那樣恨他了。你知道為什麼嗎?」

    鳳玉搖了搖頭。

    「因為我已經原諒了他,同時也原諒了我自己。他並沒有錯,只因為他是龍泱。我們都是各為其主,我也沒有錯。當初遇見了他,就算是他故意的也好,是真的巧合也罷,信任一個人原本就沒有什麼錯的,只不過,我選擇信任的那個人,是龍泱而已。我說的話,鳳玉你可明白了?」

    我們都是有過去的人,所以,其實我們需要的是自己原諒自己,而不是旁人的寬恕。人,終究是自己一關最難過。」

    「大人……」

    「什麼時候,我才可以聽見你叫我阿離呢?」

    「大人,鳳玉真的不配……」她躲到了一旁。

    我輕歎一聲。

    「今天慕容天裴要殺我,他是一個嫉惡如仇的人,很看不慣像我這樣的人。連風毅都說我名聲不好……如果我要取得他人的理解才可以做人的話,怎麼才能找到活下去的勇氣呢?誤解我的人是那樣的多,當然我不是說我是什麼好人,可我的確也和他們想的不一樣。所以我決定忽略了這些,因為生活還是要繼續的。

    「鳳玉,原諒你自己吧,不需要再痛苦下去了。

    「我說了這麼多,你我都累了,咱們早些休息吧,我等著你可以開口叫我永離的那一天。」

    然而,我再也沒有等到那一天。生命其實很神奇,很多時候它處於一種曖昧不明的狀態,可等我們真的要明白的時候,也許就是失去的先兆了。

    那天晚上我居然睡得很沉,還做了個很好的夢。夢裡,彷彿一切都已經過去,或者還沒有到來。我還是那個十六歲的少年,已經登了龍門,一切都那樣的寬闊明朗。每日裡征歌逐酒,和同科進士吟詩作對,倒也快活。

    很多時候,我只有看著以前的詩才可以想起來,我也有過那樣的時光。

    快樂的記憶是作為我遺忘往事的代價,我不可能選擇記憶的,所以,我忘了很多往事。

    左箴,其實我對他的印象並不深刻,那時候的我畢竟還年輕,他的事我也都是聽來的,即使是痛苦,也是如隔靴搔癢一般,有些做作和強裝的味道。但是在我心裡,他的名字等同的卻是一件我永生難忘的事,和一個人幾乎毀滅的絕望。

    再想起左箴,我記起的全是另外一個人,散亂的眼神,極其消瘦的面頰,不能停止的畫筆,還有那一聲一聲向天的呼喊:「為什麼」……

    當他終於把玉璽加蓋在處死左箴的聖旨上,他的生命也出現了衰敗的跡象,從此再也沒有恢復過來,一直到可以預知的終點。

    那兩個月,我幾乎是眼睜睜的看著他逐漸死去,但是他在猶如摧枯拉朽的懸崖邊上,竟然活了下來。

    他說是我救了他,我也曾經這樣認為的,可現在,讓我記得最清楚的卻是,我可以救他那一次,卻終究無法救他第二次。那個淺薄而瘋狂的女人,竟然把鴆毒放進了他的酒杯,而他也竟然喝了下去……

    看來,無法治心,就無法救命。

    那以後,我成了內閣大學士,而他則雄心盡散。

    我不想向任何人解釋那兩個月發生了什麼,因為我不想讓他們知道一個君王在迫於無奈而自毀長城後的瘋狂。

    與其這樣,還不如讓他們認為是我惑媚君王。人世間,其實只有旁人的可憐最令人難堪。

    亡心了吧,亡心了吧……

    可我清楚的想忘記什麼的時候,其實就記得更加清楚。

    忽然睜開了眼睛,看見從窗子外面射進來的明亮。

    眨了眨眼,感覺自己連汗都出來了。於是安定了心神,坐了起來,長長的伸了伸懶腰,看來噩夢醒來是黎明呀!

    自己對自己說:過了今天,就沒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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