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已經結冰了,而如果沿途都要鑿開運河上的冰讓船通行,勢必引起很多的怨憤,所以,即使走陸路要麻煩得多,可我也沒得選擇。不由得暗想:我還年輕,這也不算太過辛苦。家人趕忙收拾了行李,我也自己將要帶的書和公文準備齊全,而後就出發了。因為此次情況實在特殊,雖然說我是欽差大臣的身份,卻不好招搖,於是準備了幾輛馬車,帶了一隊侍衛就向新州去了。
身體這幾年熬得有些過了,一到秋天就很怕冷,更不要說這樣的冰天雪地,還要急程趕路了。窩在加蓋了棉簾子的馬車中依然感覺手腳冰涼,索性把大衣和棉被都披在了身上,止住了哆嗦。我掀開旁邊的簾子,看著外面,出了口氣,白茫茫的一片,也算清爽。
鳳玉遞給我一個手爐,讓我抱好了,我衝她一笑。
「原說我要照顧你的,沒想到還是你來照顧我。鳳玉,你本不應該來的。」
她換了男裝,嫵媚的姿色掩蓋在青袍寬帽下,倒是帶出了一份纖細的灑脫。
「大人……」
「叫我阿離好了。總是要你改口,也不見你改。一拖,就是這麼多年。你嫁我,已經五年了吧?」
「是四年六個月。不能改,您是我的恩人,怎麼能改?」
「鳳玉,不要說什麼恩人了,你在我家這麼多年,也照顧了我這麼多年,什麼恩情都還了。在我心裡,你一直都是朋友。」
背靠在軟墊上,手中是暖爐,我可以放鬆心情自在的和她聊天,也想起這些年來,我忽略了什麼。前些日子太忙亂,每時每刻都在算計,算計著對錯,算計著說話,算計著旁人,也同時被旁人算計著……
「……不是心愛之人?」
見她有些故做小女兒之態,我笑了。
「我也不是你心中的那個人。」
她噗哧一樂,素妝的容顏隱約帶了傾國之色。我不由得歎了口氣。
「我進過後宮,也見過那些女人。平心而論,她們都不是庸脂俗粉,可難有和你匹敵的。即使前朝曾經寵幸後宮的蘭妃,在容貌和嫵媚上也差了你一截。先王和子蹊可以擁有天下美人,卻獨不如我。如果他們知道了,會遺憾嗎?不對,應該是我們的遺憾吧,因為你不喜歡我們。只怕再優秀的男人也不如你心中的那個。」
「他們不遺憾,因為他們已經見到了他們想要的人,不過此人大過遲鈍。」
我眼一挑,「怎麼,你是這樣想的?」
「不難看出來。大人自己也應該明白,只是不願意去想就罷了。很多時候,其實回頭看著自己的身後,會比不停的追趕要好得多。」
我笑了。鳳玉總是對我說退一步海闊天空,其實我何曾執著過?只不過有些堅持罷了。
「大人此次執意前往,其實並不合適。內閣大學士要統籌全局,一個新州不過片瓦,如果不是另有他因,大人也不會如此。」
「風毅是難得的將才,我不能就讓他這麼毀了。這幾天因為遠離了京城,有些事也想了起來。新州缺口最大的不是什麼兵變,而是軍餉。子蹊前後兩次兩道聖旨,一百萬兩銀子,可風毅卻說沒有收到。我不知道是戶部的原因,還是在道上出了差錯,這些都要查明白,但是不能跟任何人講,即使是子蹊也不能。子蹊畢竟是鄭王,有些時候我可以有私心,但他不行。這次委屈你了,就對外說你是我的師爺好了……不過也沒有你這樣的師爺,一般的師爺都是精明樣,你太……太清秀了。」
「在下李風雨,木子李,狂風的風,煙雨濛濛的雨,是周離周大人的師爺。」她說完一抱拳,側臉一笑,「怎麼樣?」
我點頭:「好好,不錯。」
然後我們笑成了一團。
我知道她一定要跟我來的原因是什麼——天氣實在不好,路遠且難走。她說,我在家的時候還時常有個頭疼腦熱的,何況這次冰天雪地的要到新州那樣的苦寒之地,如果她不在我身邊,恐怕我連這趙行程也無法熬過去。
其實不只她怕,我也怕。這些天明顯感覺到底氣不如原來,如果不是她在,就真的難過了。
「鳳玉,我想問你一個問題,如果不對,不要生氣。」
「大人,您這是怎麼了?」
「那個……你今年有二十二歲了吧?其實你只比我大兩歲……」
「然後?」她優雅而秀致的眉擰在了一起,等著聽我說話。
「可我總覺得你最近變得像老奶奶一樣,很囉嗦……呵呵。」
她柳眉倒豎,杏眼圓睜。
「周大人,我不想在路上演出謀殺朝廷重臣的鬧劇,請您說話要自重。」她忽然鬆了口氣的樣子。
「大人,其實你遠離京城要好多了。在外面,您沒有那樣的憂鬱和哀傷。」
看著她,我笑了一下,然後閉上了眼睛養神。
我也是這麼覺得。在外面,我會過得自在許多。以我周家萬千家資,要想當避世閒人,自是逍遙,可我不能走,我放不下子蹊。我是個不會表達自己的人,可我不遲鈍,對他人,對自己,我都明白,子蹊待我不同一般。我不知道我們可有開始,也不知道會如何發展,可我很明確的明瞭:對他不同先王。我和先王就像兩條平行但無法交匯的河流,永遠在最近的地方看著彼此;而對他,我卻想用了心去保護他,我相信他牽住了我。
「大人,我……」
鳳玉要說什麼,突然間撲到了我的身上。我剛想取笑她一番,這才注意到車子突然停了下來。
「怎麼回事?」扶好了她,我掀開了簾子,看見我們的車和對面的一隊人馬相對峙著。
侍衛到我面前下了馬道:「路很窄,擋住了,大家都無法走過去。」
我看了一眼,說:「咱們帶的行李不多,讓路吧。」說完就想放下簾子。可他沒有走,還站在外面,於是我只好再問他:「怎麼了?」
「大人,路很窄,剛下了雪太滑了,不好讓。對方是輕騎,但是他們也不讓開,所以大家就僵持了起來,以至於阻礙了大人車駕。」
聽到這裡,我擺了一下手,他沒有再說什麼,然後讓鳳玉給我披好了外衣就打開了車門。外面一片冷寒,眼前的兵士見我開了車門,也自動勒馬向兩邊閃開了。這次我帶的都是騎兵,他們整齊分開中間一道,讓我可以看見對面攔住道路的那些人。
他們大約有二十人左右,每個胯下都是黑色大宛良駒,穿的則是墨色斗篷,背上斜背長劍。為首的那人則一身白色,細絲絨面的貂皮披風,他沒有帶劍,可身後有一小僮背的劍是暗紫紅色的鯊魚劍鞘,外鑲一圈黑色的晶石,那小僮離他比旁人都近,僅有半步之遙,估計帶的是他的劍。此人很年輕,不過十幾歲,清雅的面孔,原本應該顯得纖弱的人,在這樣的氣勢下呈現出一種不和諧的隱隱霸道。在他的對面是這次跟我來的內廷侍衛林崢,雙方僵持,看來誰也不肯相讓。
我看了看周圍,路沒有他們說的那樣狹窄,要避開應該可以,但是雙方看來各自看重身份,不想如此讓路。由於我前面的人都閃開了一條路,所以林崢的那些人都聽見了動靜,轉而看著我。
就聽見白衣人身旁的小僮說:「請閣下近一步說話。」那樣子好像在叫我。
林崢伸手攔住他的視線,用他貫有的聲音不慍不火的說;「有什麼事跟我說,沒必要叫我家主人出來,閣下這樣未免不合規矩。」
那白衣人一直沒有說話,他在看著我,可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那小僮的聲音很尖細,看來歲數還不大,也許只是個孩子。
我想過去,可身邊的人攔住了我,小聲說:「大人,那些是江湖人,都帶了兵器,而且為首的那人看起來功夫很深。不知道是敵是友,您不能靠近他們。」
林崢繼續說:「那請問各位想如何?而今你們也看到了,我們帶了車駕,而各位只是輕騎。各位只要讓一下,大家都方便。在下林崢在這裡先行謝過了。」說完一抱拳。
那小僮還要說什麼,可這個時候,白衣人一抬手,他馬上噤聲了。
「林崢……在下天決門慕容天裴。相信林兄也看到了,昨夜下了雪,這兩旁的泥都是凍的冰茬,而且很軟。不說旁的,單是這馬兒踩下去就受不了。你我看來都是愛馬之人,在下這點小小私心,希望林兄明白。」
他的聲音軟如輕煙,可後勁十足,帶了一種冷冽的味道,而我身旁的人顯然知道誰是慕容天裴。我已經感覺出了他們暗自的緊張,離我最近的幾個已經下了馬,站在我身邊形成了一個護衛的圈,甚至已經把手按在了刀上。
「他是誰?」我問。
有個人回答道;「天決門是江湖上有名的門派,隱然武林之首,而此人正是現在天決門的少主慕容天裴。他的父親已經在幾年前過世了,聽說一等他二十歲的時候就要繼承天決門的衣缽。雖然說他們在武林中很有名望,可慕容天裴卻是出了名的難對付,不但武功極高,而且行事詭異,不依常理。」
「大人,您還是回到車上好,要是您有什麼閃失,我們擔當不起。」
點了點頭,然後依然看著前面。我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那個慕容天裴一直看著我,雖然他在面對林崢說話,可我依然感覺他的視線在我身上……真是個奇怪的人。他剛才的話也真實透露了他的性格,不說旁的,只說馬兒受不了這冰天雪地的泥濘,所以不能讓,也真是任性。
林崢還在和他們爭論,可我卻覺得天越來越冷,要是我們耽誤了時辰,無法在日落前趕到衍州城,會耽擱了明日的行程。
於是看了周圍的人一眼,說:「這樣好了,我們讓他們先過,他們既然不想踩到雪裡去,那我們向外站站,空出兩條道,讓他們穿過去就是了。」
「……那大人的車怎麼動?」
我看了看周圍,估計著距離,然後繼續說:「不動這車,讓這些兵上拉馬向路的兩旁靠一靠,然後車就放在中間,這樣不就可以空出兩條道來了嗎?雖然窄了些,可他們可以過得去的。」
「這樣一來,就讓那些人隔在了大人和我們中間,萬一他們是刺客的話,我們無法護大人周全。」
我一笑。
「知道你們職責所在,所以這期間我不會到車上去,你們看哪裡安全些,我就站在哪裡。就是為了遠離他們,讓我站在路外面也可以,那些泥,我倒不怕,怎麼樣?」
他和我說話的時候一直低著頭,此時才抬頭看了我一眼。我從他的眼中看到了詫異。許是看見我在看他了,趕緊又低下了頭。
「大人這是何必?」
「不想多生事端,也不想耽擱了。」
他遲疑了一下,然後說:「是,大人,卑職這就去辦。」
他走到前面去,叫住了林崢,把我的話傳了過去,我則對還在車裡的鳳玉說:「下來一下,我們看看雪景,我突然發現這裡的景色還不錯。」
她看了我一眼,我伸手給她,然後將她扶下了車子。
「坐了好久,腿都麻了。」
她已經聽到了外面的動靜,卻沒有再說別的。
林崢趕緊勒了馬走了過來,然後在我的周圍佈置了一些人,這個時候就看見慕容天裴他們的馬隊已經插進了我們的隊伍。伴隨著他們的慢慢走近,我身邊的人也已經繃緊了神經,而他們馬踏雪地的聲音成了某種顯示逼近的聲響,就這樣一聲一聲的……
慕容天裴的唇邊一直掛著一種奇妙的笑容,彷彿有種冷淡的不屑,還有就是些許的玩味。我一直在看著他,他也看著我,我們的視線就這樣一直對著——
直到鳳玉推了我一下,讓我轉了身。她指著天邊,「看,那是仙鶴。」我順著她的手指,真的看見天邊一隻孤獨而驕傲的白鶴。舒展的羽翅,通透白淨的身體,與這樣的雪天,幾成一色。
忽然我的背後一聲長哨,身邊的侍衛全都很整齊的抽出了刀劍,而他們也停了下來。我們的距離很近,可慕容天裴依然悠閒。我看見那只鶴在天際盤旋了一下,就飛了過來,在慕容的頭頂沒有離去。
我揮手指示大家收回了兵器。
「那是你的鶴?」我們之間不但隔著保護我的兵士,還有鳳玉。
他一笑。「是,我喜歡養鶴……我們可以過去了嗎?」
「對不起,我的手下有些急躁了。閣下請便。」
「謝了。」他抱拳一下,然後要走了,可又轉過了身子。
「北風捲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這樣的天不好走的,大人一路要小心。」
說完,駕馬從這裡飛奔了出去,他身後的那些人也跟著從我們眼前迅速消失了。我們在這裡看著他們的遠去,眼前唯剩馬踏起的雪花。
「好,我們也走吧。」我說完,拉著鳳玉上了車。
「那個人認識大人您。」
鳳玉看著我,終於說了話。其實我也有這樣的感覺,但我絕對沒有見過他。所以處在多事之秋,也只能把這些都按下,不能再多生事端了。
「也許吧。我感覺他是個開朗的人,也許少年得志,有些狂傲而已。」
剛才看那些御林軍很緊張,好像那些人沒有善意,我甚更也感覺到隱藏的殺氣;但是當時不知道的是:其實我在鬼門關轉了一圈……這都是後話了。
之後有時我會想起他的白鶴,那是一種瀟灑到囂張的自由,這樣的人讓我隱隱有些嫉妒。一樣的青春年少,我卻早已沒有了他那樣的恣意,即使我一再告訴自己不要「為賦新詞強說愁」,可也只有自己知道,很多時候,那已經是一種印在心中的疲憊。
感覺到鳳玉握住了我的手,看見了她那雙眼睛中盛滿了溫柔,笑了一下。
「大人,您少了那些故意演繹的囂張了,從來您不曾這樣讓路的。」
「原來和他一樣的,這些年我變了很多……前面要到哪裡了?」
「永嘉。」
「哦,這樣。」
原來想岔開話題,可偏偏又扯上了另外的事。要到家了,我……要回去嗎?
「要回去看看嗎?」
「……不了,還有事情比回家更重要的。君命在身,父親他們會明白的。」
「可有些事情還是說出來好,誤會不說明白總是誤會。」
「鳳玉,這麼多年了,早已經不是什麼誤會了。有的只是一些無法不在意的事實罷了。他們無法擺脫我,我也一樣。奇怪,我好像從來沒有和誰說過這些的。」
她看了看我,然後就看著窗外。
話是這樣說,但是在路過永嘉的時候,我還是叫他們停了車,跪在冰冷的雪中,向家的方向磕了三個頭。遠處的村莊因為這樣的天氣而顯得模糊,僅可看見幾叢乾枯的樹枝。
已經快四年了吧?可好像過了十年那麼久。
想起很多以前的事情,那些只有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才會放任自己想起的事情,都不受控制的跑出來,不能自己……
終於,鳳玉拉起了我,我的膝蓋已經僵住了,還是林崢過來,總算把我扶到了車前。等我不得不走的時候,再一次看了看這裡,然後就沒有回頭了……這裡,今天的一切,都會過去的……
***
路上趕了七天,終於在一天的黃昏到了新州。
新州的城很高,城牆也很厚重,那是用山西特製的青磚構建的,這種青磚寬而厚,用了比一般的磚多一倍的土壓得細密,一般的攻城戰事是無法擊破這樣的防禦的。這是專門為了封國而建造的。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封國已經激起了鄭王潛在,或者說是明白的敵意。雖然說表面上大家和平相處,然而端看這樣的城池,即無法掩蓋各自心中那種恐慌和抗拒。
今天的新州有著是節日才有的喜慶,一人高的火紅色燈籠掛滿了城樓,裡面用的牛油蠟燭,光線連我們距離很遠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燈籠下面是一排一排的人,站得很整齊,看來是出城來的官員。
果然,到了跟前就看見陸風毅跪在城門外,後邊則跪了一堆人。我趕緊下了車,走到陸風毅面前,攙起了他,然後對他身後的那些人說;「各位大人都快快請起。風疾雪厚,大人們受累了。」
「多謝周大人。」他們各自起了身。
我轉向陸風毅,對他說:「風毅,好久不見,你清減了。」
他一直低著頭,低低的說了句:「多謝周大人掛念。」然後側身,讓我看見了他身後的人,五十歲左右,個子不高,黝黑的面皮,有些粗糙的臉上帶了三分的傲氣,一看而知是個武將。
「讓卑職為大人介紹,這是新州總兵,於皚。」說話的時候,他又一次的行了禮,而我則再次攙他起來。
「於大人。」我點了點頭。看樣子他應該是和風毅地位相當,不然陸風毅不會單獨為我介紹他的。而後他又點了幾個人的名字,我都一一見過了,甚至還在這些人當中看見了文璐廷,他的一雙眼睛直直的看著我,我只看了他一眼,就趕緊把視線轉到了別處。
就聽見風毅又說:「周大人,您遠道而來,舟車勞頓,卑職已經在舍下設酒為大人接風。」陸風毅的語氣十足的公事公辦,這些都是迎接欽差的場面詞而已,而我則以實在勞累,並且在這裡先行謝過諸位為理由,辭了這場其實也沒有必要的酒席。而後,陸風毅帶我到了為欽差準備的官邸,其實也就是他的新州巡撫的官邸。
當一切都安頓好了,他要告辭,而我叫住了他。他看了我一眼,就留了下來。
這裡是我的房間,鳳玉在為我寬衣,他則坐在靠窗子的茶几旁邊。
「鳳玉,給我們泡點茶。哦,對了,告訴外面的侍衛,現在已經到了陸巡撫的官邸,他們可以寬鬆一天,喝點酒解解乏。」
「是。」她答了一聲趕緊出去。一下子的工夫就回來了,手中拿著兩碗茶。
「大人,都吩咐好了,飯菜一會就送過來,先喝些茶。」
我接過來,點了一下頭,而後她又放了一碗在風毅面前。風毅這個時候站了起來,有此一惶然,問我:「這是……」
我這才看見,鳳玉已經把頭上的帽子摘了,一頭烏黑的青絲散落,原本用了絲帶紮起的頭髮都鬆開了,一看便知這是女子,像我們和她扎頭髮的樣子是不一樣的。
我一笑。「這是我夫人。」
忘了那次在我的府邸請風毅喝酒的時候他有沒有見過鳳玉,索性就再介紹了一遍。
倒是風毅趕緊行禮:「周夫人,下官怎麼敢勞動夫人。」
鳳玉也爽朗,福了一下,而後說:「妾身不過是周府的侍妾,怎麼敢當陸大人稱呼夫人?」
我繫好衣帶,看他們如此,就說:「好了,大家都是自家人,不用這樣了。風毅,她是你弟妹……鳳玉,你也先出去好了,我和風毅有些事要說。」
她看我一眼,低下了眉目,說了句「是」就走了出去,順便關上了門。
我這才好好看了看他。原本俊美飛揚的面容憔悴不堪,眼窩深陷,目光也有些滯留,未見靈活。
我歎了口氣才問:「風毅,你沒什麼要說的嗎?」
「……你不該來的。」他看向了別處,連帶我原先的一腔熱忱也跟著成了冰雪。
「為什麼我不該來?我以為你看見我會高興……看來,我高估了自己了。」
「不是,不是的。」
他的聲音痦沉嘶啞,像是絕路野獸的嘶叫,然後就看見他抱了頭坐在椅子上。
「究竟出了什麼事?你知道我多擔心你嗎?你的折子在御書房被兵部尚書駁得一無是處,我想為你說句話都無能為力。我不是怪你,我只想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情?新州兵變究竟是怎麼回事?我真的擔心你,你知道嗎?」
「別說了,別說了……」
他抬起頭,那雙原本流光溢彩的鳳目,如今只有灰敗,讓我不禁難過。
「聽我的話,明天就回去。以後新州與你無關,無論如何都不要再和新州扯上任何關係,只當你從來沒有認識陸風毅這個人,也只當你從來不知道新州這個地方……」
「風毅,這話不對,你以為我看重新州僅僅是因為你嗎?再怎麼說,我也是鄭的宰相,這是我的職責。」
「……鄭王准了我的請戰折子了嗎?還有,戶部拖欠的軍餉什麼時候到?」
我一聽,感覺雙腿發軟,幾乎直接坐在了地上。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這方面出事了。而他好像已經知道了我的反應,沒說什麼,淒然一笑。
「一言難盡。我已經快無法支撐了,你現在看到的新州,不過是我用燈草編製的牢籠困住的野獸。可燈草有多大本事?輕輕一拉就可以扯斷;而這隻野獸,我都不知道該去向何方了。凡用兵之法,馳車千駟,革車千乘,帶甲十萬,千里髏糧,則內外之費,賓客之用,膠漆之材,車甲之奉,日費千金,然後十萬之師舉矣……就算這些都不算,可這麼多人要吃飯呀,總不能讓他們餓著肚子在這裡賣命!新州已成空城了。」
「風毅,我親眼看見鄭王下的聖旨撥給新州軍餉,前後一共一百萬兩銀子……你說實話,你真的沒有收到?這已經快半年了!我從來沒有問過你,這次我就問一次,你到底有沒有見過那銀子?」
「沒有。」他直視我的眼睛,裡面有堅定,有明白,還有就是暗藏的一絲痛苦。「你不相信我?」
「……有人問過我:如果你和他,要我選擇只有一人可以活下去,問我選誰?」
他看了我一眼,轉而看著眼前的茶碗。
「我知道誰會這樣問……」
「你知道我的回答嗎?」沒有給他時間,我繼續說:「我當時沒有回答,因為我不知道。一邊是重於江山的他,一邊是你,對我來說都很重要。在那種時候我選擇這樣的回答是希望你明白:我想保護你,不只因為你是徐肅的學生,不只因為你是鄭的一員猛將,更重要的是你就是你。現在的你和江山,同等重要。」
「如果……如果有一天要你在社稷和我之間選擇,你會如何?」
「風毅,不要太貪心……這問題,我還不知道。」
「而我已經知道答案了。」
他拿起了茶碗,喝完了裡面的冷水。
「茶不錯,不過我希望喝你帶的酒,怎麼樣?」
我也笑了。
「早準備好了,是我精選的二十年陳釀,自我出生起就備好的,最完美的狀元紅。今夜我們痛快喝一場?」
「好呀。」
難得在這樣的時候看見他的豪情。這時候的他,灰敗的臉上已恢復了驕傲的光彩。
酒是我臨走的時候從酒窖裡拿出來的。想著要見到風毅和文璐廷,所以特地揀了四壇二十年的,鳳玉拿來的時候泥封還沒有拆。
鳳玉捧了兩壇進來,放在我的面前,還不忘了嘮叨兩句:一人一壇,這是陳酒,所以特別醉人,不能多喝。又給我們切了熟牛肉,再炒了盤花生米。
放下這些,她看了我一眼,我衝她點了點頭,並且笑了笑,說道:「是,在下遵夫人教誨。」她這才出去。
我在風毅的面前撕開泥封,那醉人的香氣沁人心脾。我深吸一口氣,馬上給他倒了一碗。
「這酒真好。要說酒,還是陳的香。它們跟了我已經二十年了,這才得見天日,可馬上也就祭了我們的五臟廟了。」
他也拿起來喝了一口,然後品了品,似在回味,而後一口喝乾。
「好酒!有好酒,有知己,足已……」
說完又是一碗,而我壓住了他想再倒的手。
「風毅,我們難得見面,說說話,酒要慢慢喝。不談公事,說說旁的。」
「好吧。」他拿了塊牛肉放入嘴中。
「永離,有女人照顧你,讓人放心……可怎麼沒見你娶妻?」
「其實原來在老家的時候,家裡給訂了親,只等我一登龍門就娶進來,所以在京裡也就無人說親了。三年前,是我父親退了那門親事,後來我也沒有再回家,這事情就這樣耽擱下來。鳳玉嫁了我五年了,那時候我從外省回京,在路上看見她。當時的她很落魄,所以救了下來。這些年過得習慣了,我想索性就申報朝廷,給她誥命的封號,可她說什麼也不同意,想是另有打算。後來我想著,大家就這樣過著,要是有一天她遇見她喜歡的人,或是她不想在周家待著了,我送她一筆嫁妝,讓她後半生無憂。我說了這麼多,倒是風毅你,好像也不曾娶妻生子,是否也像我一樣,耽擱了過後,索性就這樣湊合著過了?」
他苦笑一聲。
「你怎麼不認為我是因為沒有遇見自己心裡最喜歡的,而不願意將就?」
我用花生豆打了他的腦殼一下。
「你呀,長的一般,人又笨笨的,有姑娘喜歡你就不錯了,還這樣挑挑揀揀的,不知福。不過我倒聽說了些有關於你的事,也不知道真假。那是六年前吧,我聽徐相說的,說你小的時候在村子裡喜歡上了村東的二姑,後來為了看人家一眼就要學上樹,想爬到人家的屋子上去。然而你自從開始學爬樹後就忘了二姑,反倒成了全村樹爬得最好的一個,是嗎?」
「老師才不會這樣說呢,還不是你自己杜撰的。倒是老師說你最喜歡自己編故事,引經用典煞有介事,結果全是騙人的,連他都給你唬住好幾次。老師都說,你是他這輩子遇見過最讓人頭疼的學生了。」
「是嗎?」
他提起徐肅,我的心裡說不明白是什麼滋味。原先的不甘和委屈經過了這麼多年也淡了,再說及老師的時候,心態上已經能很平和了。
「今夜索性什麼都說說吧!當年你是怎麼……嗯……」
「我是怎麼被老師趕出來的?其實也很簡單。先王有一陣子喜歡上了畫畫,後來他讓我到大內住了兩個多月來陪他畫。他畫,我寫字。就那兩個月中,他沒有早朝,然後,其中也發生了一些事……等我再出來的時候,徐肅從此不再認我是他的學生。」
他給我倒了一碗酒,我端起喝了下去。
「為什麼不解釋清楚?」
我笑。
「怎麼解釋,又解釋什麼?他當時什麼也沒有說,只說了不要我當他的學生,沒有理由。風毅,其實你是幸運的,有些個得天獨厚的味道。和你同科考取的那些人都在京裡苦哈哈的熬著呢,誰有你這樣廣闊的天空?是男人,誰沒有雄心抱負?可現實中,蹉跎歲月的多呀。雖說一樣的吃,一樣的睡,一樣可以拿俸祿,可其中滋味也只有自己知曉。」
他點了點頭。
「如果讓我再選擇一次,我依然會選擇這個。可你呢?永離,不要辜負上天給你的才華。」
我沒有消沉,其實我一直都沒有消沉,即使很多時候我自己也不明白自己在做些什麼,卻依然會堅持的做下去。
「……酒怎麼樣?」
「清冽甘甜,極品。我呀,好久沒有嘗到酒香了,就是最便宜的燒刀子都可以品得津津有味,更何況是這樣的狀元紅。」
「對了,我一直奇怪,怎麼你的父親就一直認為你可以高中狀元?」
「有嗎?」他的問題很是奇怪,於是我拿起了酒,邊喝邊想。
「怎麼沒有。」他說話已經有些不利索了,看樣子有喝多的跡象。「這酒是你出生就備下的,要在你大魁天下的時候宴客用,那定是早就知道了,信心十足,知道你一定可以……」
我笑著看他的樣子,心想:這不過是父親的期望罷了,討個好綵頭。誰知道以後的事?
「其實是這麼回事:我父親當年買了酒想做生意,結果那年的酒不好賣,於是就放在自家的地窖中,後來忘了。我高中宴客的時候沒酒了,他這才想了起來,於是到地窖中取酒,又因為湊巧是狀元紅,結果就有了這樣的說法。怎麼樣,有沒有幻滅的感覺?」
他笑著搖了搖頭,「早知道就不問你了……就知道從你嘴裡……」
我們斷斷續續又說了很久。
他是真的醉了,其實,我們連一小罈子酒都沒有喝完。在不高興的時候喝酒,很容易醉倒的,其實他一直都在自己給自己灌酒,可我不忍心阻止他,也許我們只有這一個晚上可以放任自己了,明天……不,還是後天吧,讓他明天休息一天。看得出來,風毅已經到了極點。他太累了。
叫了鳳玉進來,趕緊給他安頓好了,然後開始盥洗,準備安寢。
「明天咱們帶幾個人到新州城裡轉轉,我倒要看看這個燈草牢籠困住的,是什麼樣的野獸。」
聽不見身後的回答,於是我又說:「鳳玉,鳳玉?」
「哦,大人,怎麼了?」
我這才發現她有些疲憊的眼睛。抱歉的笑了一下:「對不起,沒有注意到你累了。我這裡就不要管了,趕緊睡吧。明天不用你去了,好好睡一覺,思?」
她過來幫我扯住了衣袖,讓我洗臉。
「怎麼能呢?我這次跟來就是為了照顧您呀。再說,多個人也多了雙眼睛,可以把新州打量個透徹。」
「好吧,那你現在好好休息。」
「是。」她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