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少央收針,但是躺在床上的藍依然沒有醒。文少央擦了擦汗,對一直立在身旁的茗戰說,「我父親下的符咒完全收回了,他醒來應該有兩年前和這兩年的全部記憶。茗戰,你也去睡一會吧,等藍公子醒了,讓她們叫你。」文少央內力消耗的利害,他見茗戰沒有動,於是自己回了自己的屋子,不能再陪他們了。
茗戰給躺著的瀾滄好好蓋了被子,讓下人在外堂侯著,自己就坐在這床上,看著瀾滄。兩年前那段日子茗戰記憶猶新,他不敢離開這裡,他不知道瀾滄醒來會有什麼反應。
看著那張熟悉的睡顏,茗戰想起了很多年前,自己也是這樣睡著,而他的哥哥瀾滄守在一旁看著他。那個時候,空氣中飄蕩著都是白茶花的香味。
八歲的茗戰由於看見母親橫死眼前而受到很大的刺激,高燒不退,一連二十多天都是處在半昏迷的狀態。那個時候十四歲的瀾滄也是少年時,他一邊要照顧這個弟弟,一邊要收拾冥月教的殘局,熬得很辛苦。每天都要抱著茗戰,親手餵藥,連晚上都不敢睡,就怕他有任何閃失。白天教中雜物很繁忙,晚上也無法睡覺,就這樣,等茗戰的病好了,瀾滄也只剩下半條命。
這些事情當時的茗戰都不知道,還是很多年後給茗戰看病的老郎中文柏遠告訴他的。
當時的茗戰就是一個只記住仇恨的孩子,他醒來了問瀾滄的唯一一句話就是,「為什麼不殺了我。」瀾滄也不是個耐心說話的人,他也還是那句話,「我答應了你母親,要讓你活下來。」
那以後江湖上很多紛爭,瀾滄不想捲入,但是人在江湖,哪裡由著自己的性子?
江湖中唯一的公理就是手中的劍。
為了在江湖上立威,兩年前死在瀾滄劍下的人無法計算,多少門派的武功都因為瀾滄或殺或廢了他們最有天賦的弟子而失傳,多少武林世家因為瀾滄而後繼無人最終隕落。
人們都知道,只要和慕容瀾滄下場比劍,只能有一個人活著回來,而這個人一直就是瀾滄。
茗戰一直在斜琅山練武,他的目的很簡單,就是殺了瀾滄為母親報仇。
兩年後瀾滄回到了斜琅山,這個時候的瀾滄已經無人能敵了。
以後的四年間,瀾滄一直在斜琅山教茗戰練劍,也傳授他自己獨創的蘭若心經。直到有一天,當茗戰向瀾滄挑戰的劍被瀾滄打到脫手的時候,瀾滄搖頭走開,那一天他把自己的鈍劍斜插在軒轅台上,那是一種標誌,似乎要告訴天下,慕容瀾滄是武林的至尊。
茗戰知道,那就是說,普天之下無人能勝慕容瀾滄。
然後,瀾滄對茗戰說,「其實你的資質遠勝於我。我的資質在慕容家這麼多代人裡面算是最差的,而你則是罕見的練武奇才。不過就是,茗戰,你太執著了。你練武的唯一目的就是殺了我報仇嗎?你有沒有想過,殺了我以後呢?」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如果今生不殺你,我難以做人。」那個時候的茗戰還不滿十六歲。
「好吧,等我回來讓你殺好了,如果那個時候你還沒有放棄的話。」瀾滄留下一句話就出山門了。後來茗戰才知道,南宮世家的長公子南宮與鏡下了邀請書,讓他去看南宮世家的傳世之寶湛瀘劍。
瀾滄不能不去。
說起來,人生就是有很多奇怪的緣分。
瀾滄與南宮世家一戰,瀾滄連著廢了南宮世家七大高手,甚至連南宮族長南宮淵都被瀾滄打廢了武功。但是後來有宵小乘機偷襲南宮世家,又是被瀾滄救下了南宮家族,從而好歹維護了南宮家不至滅門。
瀾滄受傷了,南宮家的人救了他,最後還把他送回了斜琅山。
回到斜琅山之後,茗戰在瀾滄的藥裡面下了化功散,制住瀾滄,不過終究沒有殺了他。而是打斷了他的筋脈廢除了他的武功,讓他即使修養好了也只能做一個普通人。那一年,慕容茗戰成為冥月教第十四代教主。瀾滄似乎並不在意,傷好了之後就安靜的在斜琅山種花看書。
躺著的瀾滄似乎又在做噩夢,嘴裡還喃喃的說著些什麼,茗戰陡然從自己的回憶中驚醒,聽見瀾滄說「……造孽,都是造孽……」,這句話猶如惡魔的毒咒一般,讓茗戰陷入了最不願意想起的往事。
他趕緊上床抱住了瀾滄,緊緊擁在懷裡,一面在他耳邊安慰,一邊用被子裹住他逐漸冰冷的身軀。
他怕瀾滄再說這句話,可是他不能讓慕容瀾滄整天活著像個白癡一樣。
一次冥月教中的一些人去了洛陽,瀾滄也去了,卻在洛陽失蹤。等到同伴們找到他的時候已經是半個多月後,那個時候的瀾滄被折磨得只剩一口氣。身上的骨頭快被捏碎了,全身上下沒有一塊好皮,下身已是一片狼藉。
沒有一個人敢想像這半個月究竟發生了什麼。他們把文柏遠找來,這才算救回了瀾滄的一條命。
茗戰當下找出傷害瀾滄的人,用很殘忍的手段殺了他們之後才知道他們都曾是敗在瀾滄劍下的人,他們的前程都毀在瀾滄手下,他們抓了瀾滄是為了報仇。
從那個時候開始,茗戰感覺自己的心有一種深刻的恐懼,他害怕,他發了瘋的害怕,他害怕徹底失去瀾滄。
這是一種什麼感覺他也不知道。只知道自己一旦想到瀾滄遠去,他連生存下去的勇氣都沒有。
這以後就是痛苦,他為了自己所作的一切而感覺到無比的懊悔。
他恨不得殺了自己。
從那以後,瀾滄完全毀了。即使腿腳手骨都結回去,也只能算是半個廢人。
尤其是他的神志,整天念叨的都是這麼一句話,「造孽,全是造孽。」
茗戰知道瀾滄為了冥月教得罪多少人,那些人多是心狠手辣,沒有武功護體的瀾滄簡直就是待宰的羔羊。
而他,他居然廢了瀾滄的功夫,還把他看丟了。
茗戰每次想起來的時候忍不住用刀一下一下割自己的肉,看著自己鮮血淋漓的胳膊,他這才能安靜片刻。
那段時間,瀾滄瘋了,茗戰也瘋了。
文柏遠為了能讓瀾滄和茗戰都活下去而用針封印了瀾滄這段記憶,他對茗戰說,「男子漢大丈夫,錯就是錯了,就別像一個娘們一樣守著過去不放。從現在開始能彌補多少,就彌補多少吧。」
想到了這些,茗戰抱著瀾滄,喃喃的說著,「瀾滄,事情總要面對的。文柏遠都死了,而他對你下的針已經到了二十四枚,如果今年還這樣下去,明年呢,後年呢?總有一天這些針都沒有用的,總有一天我們都要面對的。索性就讓文少央一下子全揭開,是生是死我都陪著你。這輩子是我欠你的,我一定要讓你過了這個坎,就算不要我這條命都可以。」
「瀾滄,其實我早就不恨你了,不知道什麼時候那種恨早就變了……可是我怎麼不早些看出來?」
不知道是否聽見了,瀾滄的呼吸平和了下來,緊繃的身子也逐漸軟化了,就是依然不醒,可是睡的安穩了一些。
茗戰的手一刻都沒有鬆開。
***
文少央一向以神醫聖手自居,可是這些天他突然感覺自己好像錯誤打開了巫女的魔盒,原來以為放出的是幸福和救贖,可是誰知道出來的卻是詛咒一樣的痛苦。他不知道公子藍和茗戰之間究竟發生過什麼往事,但是這些天來,每當他看見公子藍睜開的眼睛,原本如春風般溫和的神情全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難以形容的迷茫和絕望。
從那天開始公子藍一醒過來就再也不肯合上眼睛,已經三天了,他就這麼睜著眼睛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也不說話。讓文少央根本無從診斷他倒是好沒有好,到底想起幾成往事。
茗戰也不睡,他就坐在床上抱著公子藍,一動也不敢動。剛開始的時候藍還有些抽搐,後來也許是被茗戰擁著,放鬆了些,到了三天後的夜裡,公子藍的眼睛也柔和了下來,不如剛開那樣嚇人了。
茗戰多天未曾入睡,已經被折騰得憔悴不堪。文少央最終歎了口氣,對茗戰說,「點了他的昏睡穴,也讓他睡會,你也睡會。不然你們都會沒命的。」
「……曾經試過,可是他原來身上有武功,神智過於清明,不是很管用。」茗戰為難。
「用迷香。就是把他熏暈了也要讓他睡覺,不然我神醫聖手的金字招牌就算栽在你們兩個人的手裡了。本來沒有大病,卻讓我給弄死了。先讓他睡,什麼事情等醒了再說。」
「……原來一直用迷香,文老先生說再用恐怕就……」
文少央感覺自己也快瘋了,「那先父當年怎麼讓他睡覺的?」
「……針,用金針。」
文少央這才知道父親當時不得不這樣做的原因了。如果放任公子藍再這樣下去,就是『閻王避』的文柏遠都不能保全他的性命,當時可能也只能用針刺入他腦中的穴道,封住以往。
可是這樣的手段現在不能用,原來施針都已經用到二十四枚金針,現在是已經無法再加針,所以就算用針都不可能再次封住他的記憶。
想了想,文少央突然一伸手,從茗戰懷裡扯過了公子藍,茗戰一時沒有注意,就鬆了手。文少央的手在公子藍的後項連點十七道大穴,終於看見公子藍的眼睛慢慢閉上,昏睡了過去。
茗戰見後抱住了文少央推給他的藍,喊道,「你做什麼?」
「咳,沒有想到還真管用,也沒有想到我還學會了。這是個我那個半路出家師弟的家傳絕學,和一般的點昏睡穴不一樣,這樣的手法是用這十七道穴位合起來壓制住心神,原本是對付練功走火入魔的人,誰想到用在這裡了。不管怎麼說這一夜先這麼過去……」
這個時候他看見茗戰替公子藍拉了拉被文少央扯開的衣服,卻露出了藍的左肩,一朵碗口大的白色茶花紋身出現在那裡。
文少央一驚。
他知道當年風行天下的慕容瀾滄因為母親是西滇人,他們族人以茶花為圖騰,所以族裡的孩子一般會紋上一些茶花的圖案來保佑平安的。這個事情在那個偏遠的小鎮不算稀奇,但是在中原武林就成了奇異。冥月教的慕容瀾滄如同劍神一般的功績,卻長的姿容清俊,還在身上紋上如同女子般柔美的花,有些非同一般的意味。
誰都知道,瀾滄的紋身在左後肩,那是保護心臟的意思。
「茗戰……能告訴我他究竟是誰嗎?」
「他是家兄的……」茗戰直覺要說謊,他不想讓任何人知道當年的慕容瀾滄落到現在這樣的地步,但是他順著文少央的眼神看見了露在藍左肩的白色茶花,他打住了話。但是他感覺自己不能騙文少央,於是想說,「他是家……」
「看我,來了這幾天怎麼也學了你的婆媽,就像三姑六婆一樣亂打聽。好了,不說了,你趕緊也睡一會,看樣子接下來的一段日子我們都有的熬了。」文少央截住了茗戰的話,捅不破的窗戶紙,大家都有餘地。不能把別人的傷口扒開,血淋淋的,過於殘酷。
但是當他走出來看著外面明淨的星空的時候突然有些傷感。
曾經登凌絕頂的少年英豪,怎麼是這麼個下場?
不過他突然想起了父親臨終時候讓他送過來雪參丸,原來不知道公子藍是誰,所以沒有理會,現在突然靈台清明,父親耗費心血做出來雪參丸到底是一線生機。可是他忽然又想到父親的一句話,「執念過深,殺戮過重。恐難自渡。」
一時之間腦子裡胡思亂想什麼都有。
他就這麼走進屋子,自己和衣上床倒頭就睡。心中還想著,「也不知道是不是上輩子欠他們的,這麼下去我都快要死了。」
不久,鼾聲響了起來。他也是幾乎三天沒合眼了。
***
也許是茗戰真的困了,也累了,等他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日上三竿。茗戰下意識的摸了一下身邊,是空的,他陡然間意識到什麼一下子坐了起來,轉身的時候卻看見瀾滄披了衣服站在屋子外面迴廊上。瀾滄看著遠處山谷裡滿目的白茶花,不知道在想什麼。
這間屋子建在高山上,從這邊的窗戶推門出去就是一道迴廊,這裡可以看見整個斜琅山,可是迴廊下面就是懸崖。茗戰幾乎是從屋子裡面竄出去的,他到了迴廊上,用一種好像瀕死的人抓住生命一樣的手勁抓住瀾滄之後,他的心還在繃繃的跳著。
手在發抖,他以為,他要……
瀾滄被他抓著一下子側過了臉,有些微皺眉,低頭看了看茗戰抓住他的手,似乎要鑲嵌在肉裡面去了。
「茗戰,放手。」
「……瀾滄,不要……」茗戰說話的時候開始哆嗦,話已經說不清楚。「……不要,不要跳……」
瀾滄這才知道他在擔心什麼,知道現在說話都沒有什麼用處,轉身,似是茗戰拉著他的手,其實是他拉著茗戰走進了屋子。
剛被文少央施針醒來的那三天瀾滄沉浸在過去與現在的交叉之中,迷茫而倉惶,他以為自己還身陷那個恐怖的歲月中無法脫身。他不敢閉上眼睛,一閉上眼睛那些事情如此清晰的出現在他眼前,令他無法面對。
今晨的瀾滄其實很早就醒了,當他睜開眼睛之後發覺自己無法面對如此混亂的局面。很多年前的往事記憶猶新,但是這兩年的事情他卻也沒有忘記。
曾經以為無法熬過去的苦難在時過境遷之後,只剩下一幕一幕的噩夢,當他黎明清醒之後發覺如果再作踐自己似乎有些矯情。
瀾滄不是這樣的人。
清晨時刻,他撥開茗戰緊擁著他的手,走到迴廊前,一直看著山谷,從日出,到雲海消散,再到陽光普照大地。眼前他喜歡和熟悉的美麗景致可以讓他稍微平靜一些,什麼也沒有想。
拉著茗戰回到屋裡,茗戰似乎剛回神,他突然從身後抱住了瀾滄,但是忽然之間不知道該說什麼好。還是瀾滄笑了笑,用最近兩年再熟悉不過的溫和聲音說,「怎麼了,我醒了應該高興才對呀。那個,文柏遠,是不是已經……」
茗戰這才想起來,在文少央第一次上山的時候他們說起來過,雖然但是背著瀾滄,但是當時的瀾滄應該有一個模糊的印象。如今茗戰對著一個熟悉文柏遠的瀾滄,任何謊言都無法掩蓋。茗戰沒有說話,他的頭擱在瀾滄的肩窩,點了點頭。
瀾滄說不出什麼感覺,只覺得心中一股熱流就要向上湧,卻被他極力壓制住了,不由得咳嗽了兩聲。
茗戰趕緊輕輕拍他的後背,從旁邊的桌子上倒了一碗溫茶,餵著瀾滄喝了。
現在的情形好像就是幾天一樣,似乎沒有太大的變化。如果一直這樣過下去就好了。
忽然聽見耳邊的瀾滄說,「突然感覺你長大了,人瘦了,也成熟了。
茗戰聽著他的口吻雖然還有些哥哥的樣子,但是卻增加些昔年瀾滄最欠缺的溫和。他摟住了瀾滄,對他說,「哥,茗戰長大了,以後我照顧你。」
瀾滄輕笑著說,「別叫我哥哥,做的出那種事情就別叫我哥。」語氣似乎在說笑,眼睛卻看向了別處。
茗戰愣住了。他看著瀾滄半垂著眼瞼,沒有抬頭,所以不知道他眼睛中閃過的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