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曼陀羅和藍衫公子
文少央是杏林名門之後,雖然功力不凡,可是畢竟少了他父親幾十年的經驗,眼光並不獨到。那個藍衣人並沒有得失心瘋,不過本性就不是個愛說話的人,這些年更加安靜就是了。
他往日的記憶有些模糊,只記得認識茗戰這個人,當他問茗戰自己的名字的時候,茗戰說他叫『藍』。問他是哪個字的時候,茗戰沒有確切的回答,只說他原來喜歡藍色的衣服,雖然他就自己認定,應該是藍色的藍。
不過,這個名字很陌生,即使茗戰提起也沒有任何的印象了。
今天早起,茗戰見他精神還好,就帶他出來看茶花。茗戰也知道文少央今天上山,本來不想就這麼簡單和文少央見面,何況身邊還有他,可是整個斜琅山只有這個位置的茶花開的最盛,他也最喜歡,所以就陪著他站在這裡。
果然是好景致,斜琅山幾道彎,幾層花盡收眼下。他也看得很高興,雖然他什麼都不說,可是茗戰看得出來,他的眼底儘是寬容的笑,很柔和。
他喜歡白色的山茶花,據說那是他早逝的母親唯一種過花木,曾經長滿了他家院子的各個角落,那片花木開的很茂盛,直至他母親的去世。
打發走了文少央,茗戰讓下人也遠離這裡,站的和他親近了些。看著他的頭頂上飄飛的黑髮,這才發現,自己已經長的比他高了。
忽然想起了什麼,茗戰柔著聲音問他,「累了嗎,要不要坐一會?」
昨夜他有些發熱,一晚上沒有睡沉,本來今天不應該出來,可是感覺到他已經在屋子裡窩了一個冬天,如今已近暮春,要是再錯過,就錯過了整個春天了。所以給他穿戴好,看見晌午風和日麗就走到了卸劍亭。
茗戰沒有預想他會回答,這些年來他說的很寥寥無幾,可是就看見他忽然笑了,轉身對茗戰說,「那個人,很有趣。」他的聲音就像他現在的人一樣,很溫和,如同現在吹面不寒的風。
「好,既然你覺得他有趣,我們就多留他住幾天。嗯,現在想回去了嗎?」茗戰也笑了。
「……茗戰……」他試著稱呼茗戰的名字,這讓茗戰很高興,笑著問,「怎麼?」
「他是郎中嗎?我聞見他身上有種和文老先生一樣的味道。」
「……對,他是郎中。他是名醫,現在換季了,需要他來看看你,開點藥準備著,好讓這個夏天過的不那麼辛苦。」
藍笑了,可是笑容有些自厭。
經年累月的纏綿病榻讓他對生命有些厭倦,尤其是不能如正常人般恣意活著。他要注意很多方面,連吃的東西都要小心翼翼,雖然生活中的很多方面茗戰都為他精心打點到了,可是這樣的情形下則更讓他厭惡自己。
茗戰,才十八歲,別的少年如同他這樣的年紀應該還是讓家人操心的時候,而他不但要擔負起冥月教的重擔,還要無時無刻不再注意他這個病人。
這讓他十分的難堪。他甚至比茗戰還要大上幾歲呢。
「怎麼了?」看著他的眉尖緊緊皺在一起,茗戰知道他又開始胡亂瞎想了。想就這樣擁住他,可是知道這裡是外面,他不喜歡,所以只能緊緊攥住他的手,卻發現他依然不靈活的手指冰冷的可怕。
「我在想,茗戰的師尊是什麼樣子的人,你竟然為了他的囑咐而要照顧我這個麻煩。他和我是什麼關係呢?我的兄長,還是我的父輩?」
這個問題茗戰沒有回答,也不能回答。他跳開了話題,錯眼間看見藍身後的玉笛,茗戰說,「今天帶著笛子出來,想我為你吹只曲子聽嗎?」
藍聽了把腰間的笛子遞給了茗戰。他很喜歡聽笛子吹出來的樂曲,尤其是茗戰吹奏的。
笛子的聲音如纖細綿軟的絲,蕩蕩的扭動著,纏繞著,彷彿圍住了在場的兩個人,然後淡淡的散開,在他的周圍形成了靜謐的一圈,沉沉落下,卻因為沒有絲毫的重量而消失於無形中,如同湮滅在一片寂靜的水中。
也只有他可以把這笛子吹得似山澗中細細流過的清泉,百轉千回之後依然流暢,不見斷層。
藍曾經以為自己也會吹奏,可是當極想隨聲音動手指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的手不受控制,有的時候甚至連一個酒杯,一管毛筆也無法拿起,更不用說一柄長劍。
他的手已經廢了。
他曾經問過文柏遠,他的手是怎麼回事,文柏遠起初並不想回答,可是被他問的急了,就對他說了句,那些手指曾經被一根一根生生挫斷了,如今可以從骨頭上連起來沒有斷掉,已經是他文家祖宗醫術高超了,如果還想繼續用手,下輩子吧。
聽了這些話,他愣住了,茗戰也愣住了。
當時的茗戰差點當場就殺了文柏遠。
不過幸好,文柏遠當時還活下來了。
如今藍的手雖然不能靈活的使用,但是拿個輕東西並不是很費力氣。
他的手,並沒有完全廢除。這還是真的全靠文家的醫術。
藍總感覺自己虧欠文柏遠很多,但是那個老頭很豁達,他說,茗戰的師尊曾經救過他的命,也救過文家,讓文家百年的基業得以保全。所以,他做這些全當是報恩了。
那麼,茗戰的老師究竟是誰?他又在哪裡?
他和又是什麼關係呢?
他是活是死,這些全沒有人告訴他。
「藍,怎麼不好聽嗎?」茗戰停下了吹奏,有些擔心的問他。
「不,沒有。很好聽。我喜歡聽你吹笛子。就好像看見了關山萬里之外的瀾滄江一樣。」瀾滄江?說到這裡,藍自己突兀的想起點什麼,那個念頭就好像明空的浮雲,一下子就消失了。
而轉身看茗戰,茗戰的錯愕只是霎那之間,馬上恢復了平靜。他拿起笛子笑著說,「難得你喜歡呢,我再吹一首。」
***
茗戰晚上在鳳簫閣設宴款待文少央。席間就他們兩個人。本來茗戰想先向文少央道歉,畢竟中午的時候慢待了他,可是文少央是個豁達的人,沒有等他說出這樣的話就一笑置之,茗戰見這樣的情景就沒有再糾纏。席間文少央試探著問了他的病人是誰,但是茗戰沒有回答。因為目前的茗戰有些搖擺不定,是繼續用文家的醫術封印藍對過去的記憶,還是徹底醫治好他,重現面對一個似乎永遠都無法彌補的錯誤。
文柏遠曾經對他說過,往事不能抹去,如果你們都不夠成熟,就索性由我讓他忘記那一切,重新來過吧。茗戰曾經很信服這個,但是當他聽聞了文柏遠的死訊之後,他有些動搖了。
是否要重新選擇一次呢?
他拿不定主意,所以他想留文少央久一些,讓他再仔細的想一想。
文少央在酒宴結束的時候遞給他一包東西,是雪參丸。文少央說,「這是父親臨終前給貴教前教主慕容瀾滄的藥,說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可以化解他的戾氣,從而救他一命。先父命我在江湖上找尋他的蹤跡,可是最後又說實在找不到就把藥送到這裡來。我想瀾滄教主縹緲無蹤,就不白費力氣了,直接送了過來。」
茗戰接過來道了感謝,然後問他,「文老先生可還有交代?」
文少央想了想才說,「他還說了一句話,我卻聽不懂,似乎在說瀾滄教主,又好像不是。」
「他說什麼?」
「執念過深,殺戮過重。恐難自渡。」
茗戰依然微笑著聽了這句話,禮節很全的照顧文少央回到客房,他這才長出一口氣,鬆懈了下來。
這句話,表面說的是瀾滄,可又何嘗說的不是自己。如果當年他不是恣意妄為,事情也不會是如今這麼難以彌補。不過,茗戰並不是脆弱的人,他的母親臨終前的一句話他至今記憶深刻,「做過的孽,早晚要還的」。
既然事已至此,就不能抱怨。
茗戰回房後先讓丫鬟小童伺候著梳洗完畢,這才到錦帳內看看躺著的人是否已經熟睡。
白天走了不少的山路,藍回來就累了,連飯都沒有吃和衣倒身便睡。茗戰著急要應酬文少央,不過他擔心這裡,還是讓隨身侍童小決到這裡瞧瞧,並且端了碗熱面過來。當時叮囑小決,要是藍睡了就不要叫醒,要是沒有睡就讓他起來吃兩口面。剛才他過來後小決回稟,「公子回來之後睡了一會,方才醒了,盥洗完畢喝了一小碗湯,現在在躺著養神,應該還沒有睡。」
茗戰聽後點了點頭,就叫他們都退到內殿外面了。他撥開了一層薄綢做的帳子,看見偌大的床上躺著一個單薄的人,被子蓋到了下巴上,緊閉著得雙眼,微微皺起眉。他似乎睡得有些不安穩,呼吸總是不均勻。
茗戰想把他的被子拉下來一些,結果手一碰到被子,藍就醒了,一雙眼睛睜著大大的,直直的看著他。茗戰一笑,拉下他的被子,柔著聲音說,「別捂太緊了,當心作惡夢。」
這麼說著藍的眼睛依然這樣,好像沒有回神,然後他才怔了怔,彷彿這才認出眼前的人是誰,緊握住的手也鬆了下來。茗戰看他不想睡,把他扶了起來,在後面放了兩個靠枕,這才說,「晚上就喝了點粥,現在餓嗎,想吃點什麼嗎?」
藍的臉色並不好,還是煞白煞白的,就坐起來後,額間的點點冷汗滴了下來。茗戰連忙拿起身邊的綢巾為他拭乾爽,然後摸了摸他身上的單衣,不出所料,也濕了。「怎麼了,作了什麼夢,嚇成這樣?」
似乎感覺自己被噩夢嚇醒是一件很丟臉的事情,藍沒有說,茗戰也沒有強求。他招呼外面等候的小童進來拿了新的單衣和綢巾,他自己為藍擦拭乾淨身上,也為他換了乾淨的衣服和被子,在才再次用被子把藍包裹起來,自己也上了床,把他摟在懷中,說,「雖然已經到了暮春,可是夜晚依然有些寒冷,要多注意,不要著涼了。」
茗戰依然沒有問是什麼把藍驚醒的。這些天也許是距離上次文柏遠施針的日子久,功效快消失了,所以藍沒有一天睡的安穩。
懷中的人很沉默,不過呼吸平和了許多。
茗戰見他安靜了下來,這才鬆了口氣。
懷中的這具身子感覺又單薄了一些,整個冬天藍的病淅淅瀝瀝的拖著,總也好不利落。說起來,這都怨他。年前由於貪喝了兩杯,硬是強要了藍。那次的藍有些掙扎,反抗的也用力,不過醉中的他都沒有感覺,可能仗著武功和力氣壓制住了藍的反抗。到了第二天他清醒地時候,看見藍就在他的身下昏迷著,股間鮮紅色的血流下來,染紅了白色的被單。
他嚇壞了,就怕由於自己的任性而讓藍受到新的內傷,那樣如果想要藍的身體完全康復,則又不知道拖到哪年哪月了。
不過所幸的是傷口雖然不小,可是傷勢並不嚴重,撕裂的傷口再嚴重也比擊碎筋脈要容易恢復很多。從那次開始茗戰就很小心,開始的時候藍甚至有些排斥茗戰的靠近,不過日子久了,藍也就習慣了。茗戰很克制自己,沒有再任性。但是從那天起藍似乎開始斷斷續續的做起了惡夢,有的時候清醒後的一瞬間用一種很陌生的眼神看著茗戰,總是讓茗戰心中一驚。年前就飛鴿傳書告訴文柏遠一定要上山一趟,誰承想他也病著,本來想來年再說,結果文柏遠沒有熬過二月。
今天在卸劍亭看見如江左才子般斯文俊秀的文少央,茗戰突然發現,自己對文柏遠的死,其實很傷心。
「茗戰……在想什麼?」懷中的人細細的聲音似乎有些脆弱。
「噢,沒什麼,在想你的傷。拖了一個冬天,這次怨我。我下次不會這麼衝動了。」很久沒有回音,茗戰以為他睡著了,然後一個如蚊蠅的聲音說,「……早好了……」
聽到了這句很明顯的暗示,茗戰感覺自己的瞳孔都吃驚的散開了。
***
從冬天到如今,即使茗戰夜裡宿在公子藍的房裡,早晨的時候必定早早起來,先喂公子藍喝藥,然後細心挑些入口即化的甜點餵入公子藍的口中來掩蓋藥的苦味。
今晨丫鬟小童照例端著盥洗的水盆走進內室,卻看見帳子依然放著好好的,而且還有幾聲細碎的仿若哭泣的申吟聲傳出來。機敏的小決暗道不好,趕緊攔住身後之人快速安靜地退了出去,並且小心地把門關上。
帳子裡面,藍赤裸著身子趴在厚軟的被子上,身上都是薄薄的汗,漆黑的頭髮此時也被汗水浸潤的潮潮的,搭在後背上。藍的雙手支撐著身子,可是早就已經變得酸軟無力,開始慢慢向前匍去……
自從兩年前,他已經不再聽見有人敢這樣對他說話。
他,又想起什麼嗎?
茗戰趕緊召外面的人進來,準備熱水,湯藥,乾淨的衣服還有外傷藥。這個時候藍慢慢轉醒,不過看見周圍這麼多人他不敢看別人,只是把臉靠在茗戰的肩上,不再動作,任茗戰他們為他清洗上藥。
等後來一切都完畢,茗戰讓他重新躺在被子裡,對他說,「再睡一會,中午吃飯的時候再叫你。」說完安撫他閉上眼睛,茗戰自己穿戴整齊,正要出去,身後的藍說了句,「剛才我夢見有人打碎了我全身的筋脈,廢我的武功……」
茗戰復又走到床前,「沒事,沒事,那些不過是噩夢而已。等清醒過來眼前不就看見我了嗎?外面天快亮了,哪裡有噩夢的影子呀。好了,不要亂想,安穩的睡一覺,中午的時候做你最喜歡吃的菜,如果一覺到中午沒有噩夢的話就給你吃哦。」
藍其實很相信他,聽他這樣說也就不深究,閉上了眼睛,睡意沉沉,一會就睡著。茗戰這才敢從他的床邊走出。剛到外院門口,就看見文少央神情複雜的背靠在楠木的柱子旁邊,雙手抱臂看著藍天。茗戰走到他面前雙手抱拳,「有勞先生施針。令尊托付的病人就是昨日和茗戰一起看山花的公子。」
文少央看著茗戰,很認真的問,「請問是二十四枚針,還是三十二枚針?」轉而看見茗戰用眼神詢問,他說,「二十四枚金針可以繼續封存他的記憶,至於三十二枚嘛,盡解沉痾,恢復往日所有的記憶。」
「二十四枚既可。令尊大人一直主張如此醫治,在下看來,也沒有改變的必要。」
「……好吧,既然你願意這樣,那我照辦。但是教主,你這是自我欺騙。如果有一天文某不能再行針灸之術,教主該當如何自處?」
「船到橋頭自然直,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吧。」茗戰瀟灑地笑了笑。文少央卻不這樣想,但是現在這樣的情景下他沒有說話的立場,這些事情總歸是人家的家務事。
茗戰又問,「敢問先生何時施針?」
「嗯,就在這一兩天之內。哦,對了,要讓公子休息好,二十四道穴位並不好忍,希望他到時候支撐過去。」
「什麼?我記得令尊用針的時候並不疼。」
文少央記得這是茗戰的臉色首次改變。他沉吟一下,說,「哦,是這樣的。剛開始的時候僅用六道針就已經足夠,後來加到了十二根。先父在的時候只到了十二根金針就可以,而這次至少要二十四道了。因為一次比一次凶險,一次比一次難以控制。所以我判定過程並不好受。」
茗戰這次點了點頭,表示知道,或者說是下定了決心。
「文公子還有什麼事情要吩咐嗎?」茗戰教中事務繁忙,但是他不想怠慢文少央,秉承了江湖中人說話直爽的性子,他就直接問了。
文少央依然抱臂看天,在聽了茗戰的問話後輕輕搖頭。「沒有了。今天早上起來之後,我發現斜琅山的天空特別的好看,湛藍色的。所以我找了個比較好的地方來欣賞天空的浮雲。」
茗戰聽了甚至也抬頭看了一眼,然後悻悻地說,「噢,那先生自便,茗戰教中有繁瑣的事情,還要去處理。」
「教主請便。對了教主,您是怎麼稱呼先父的?」
「怎麼?」
「聽說你們關係非常好,是忘年交。並且尊師曾經救過文家上下。所以請教主以後不用客氣,叫我文少央就好,不然顯得我們很疏離。」
「還是稱呼文兄吧。茗戰畢竟年少幾歲。」
「對了,真想見一見尊師慕容瀾滄。瀾滄教主獨創武功心法,堪稱一代宗師。況且,他還那麼年輕。」
慕容瀾滄就是茗戰的老師,這個江湖中的人都不知道。但是因為文家和冥月教有淵源,文少央知道並不奇怪。茗戰的武功被瀾滄一手培養出來,不然即使茗戰天賦極高,也很難在如此年輕就有如此高的修為。
「家兄遊歷遠山,飄無定所。等家兄回來,茗戰定然轉告。」茗戰如此回答。
即使遇見知道茗戰武功師承何人的人,茗戰也從來都稱呼瀾滄為兄長,可是在外人面前,每當他需要提起老師的時候,都是稱呼師尊。所以很多人都並不知道茗戰的兄長也就是他的老師。
說完這些他們都感覺無話可說,茗戰拱了拱手,算是別禮。
文少央繼續斜靠著牆看著藍天。
***
有些意外,第二天晚上文少央因為削蘋果而割傷了手,雖然傷口不深,但是基於施針的大穴道全在公子藍的腦部,不能有閃失,所以對公子藍用針的日子只能向後拖下去。
茗戰很想殺掉侍候文少央的婢女以示懲罰,但是那個婢女被文少央全力保全下來,他說不過就這幾天,還可以讓公子藍好好將養身體,教主就不必動怒。
茗戰見文少央這麼說也不好再發作,然後送來了好藥和教中本身的醫官為文少央包紮,所以事情也就這麼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