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滋潤綿密,深遠地鋪開在雍京大地。
凌晨時分的京西平原是深重的藍色,密林中的枯枝在風中斷裂,鬆軟的雪沒了馬蹄,寂靜的鎬水因為凍結而顯得凝滯遲緩。
這裡不是官道,而是叢林中羊腸小路,兩個人騎馬迤邐而行。
先行的騎士一身白色鎧甲,鎧甲之外則是繡著金經文的白色披風,他是神宮的騎士,此時的他不時用劍斬斷阻擋他們的枯籐粗枝,冰冷的鐵劍削砍在薄霧的冬日清晨發出纖細悠遠的聲音。
而他後面的那個人身上是全黑色的披風,散亂的黑色髮絲順著臉形從壓低的風帽飄落下來。
轉過一片叢林,突然出現空地,七八個帳篷搭建在潺潺流水邊上。火堆用樹枝堆起了半人高,燃燒著火焰隨著晨風舞動著。一個精壯的年輕神宮將軍站在那裡,在等他們。頎長的身材襯著飄飛的白色繡金披風,沒有戴頭盔,一張英氣冷俊的臉,只到肩上的黑髮隨意披散著,有些凌亂。
神宮騎士收起了劍,下馬單膝跪在他面前,那個將軍點了下頭,神宮騎士起身牽馬離開他們。
和蘇把罩在臉上的風帽拿了下來,翻身下馬。他走到那個年輕將軍面前一笑,然後說,「日朗將軍,久違了。」
日朗是西疆龍朔族人,也是神宮最年輕的上將。
他的族人以鑄造鐵劍聞名天下,一百多年前曾經在大鄭軍隊中煊赫一時,後來不知因為什麼而銷聲匿跡了。日朗到神宮的時候不過十歲,一身劍術卻幾乎讓他無對手,後來也許是軒轅的劍法和他的劍法相剋,並不精通劍術的和蘇讓日朗第一次嘗到敗北的滋味。從此日朗對和蘇宣誓效忠。但是,這些卻幾乎沒有人知道。
日朗的聲音和他的樣子一般冷俊,他只說了「殿下」兩個字算是對和蘇的見禮,和蘇並不以為意。
有人牽走了和蘇的馬,喂草洗刷,而和蘇手中持著飛天劍同日朗走向水邊最大的帳篷。
「這次來的軍隊都在這裡?」和蘇問著。
「不。都駐紮在雍京城外的平原上。那裡一望無際,沒有遮攔,並且人多口雜,不能在那裡謁見殿下,只能委屈殿下到這裡了。」
和蘇一笑,說到,「不礙的。」
日朗讓和蘇到帳篷裡休息片刻,可是和蘇說,「不用,我說完就走,這個地方也不能久待。」他轉身看著日朗的眼睛說,「日朗,我要調動神宮的軍隊,就在初一祭天那日。你從雍京北門入城,圍住禁宮還有淨土寺。」
「是,殿下。」日朗的口氣中沒有遲疑。
和蘇反倒遲疑了一下,他說,「不問我什麼嗎?」
「我是軍人,服從命令是天職,殿下。」
「也許我讓你做的,是背叛大鄭王朝。」
「殿下,我並沒有宣誓效忠鄭王,我的誓言是對你,太子和蘇殿下。」
日朗的眼睛是灰藍色的,就像和蘇手中飛天劍的「滄海日昇」在晨曦中閃動著堅定。
和蘇想起他離開神宮之前的那個夜晚,在岐山頂峰,他俯瞰著朝陽下的廣袤山川,望向雍京的方向,如同囈語一般的話從他的薄唇中說了出來。
而今,多年過去了,和蘇面對日朗再次說出往日的話語,「給我這片江山。」
日朗這才單膝跪在和蘇身前,用他冷峻而堅定的聲音說,「這正是我要做的,殿下。」
和蘇回到雍京城外的時候,雞已經啼叫,雍京守城的士兵放下了掉橋,打開城門。其實現在可以進雍京,不過因為為時尚早,可能會受到比較嚴格的檢查,和蘇沒有冒險。
一輛綠呢遮棚的馬車停在雍京西邊的一片樹林中,這樣的馬車隨處可見,和一般富戶出行用的一般無二。
和蘇來到這裡,綠呢馬車前有個少年趕緊上來牽住了和蘇的馬,和蘇把手中的韁繩遞給了那個少年,自己翻身下馬。少年拿過了一個包袱,裡面是另外一套錦袍,天青色的,上面繡著幾片浮雲。
因為去見日朗,所以和蘇身上是黑色的繡龍袍,這樣進雍京就會多了一份的危險。
和蘇換好衣服,把這些東西外加飛天劍一併交給了那個少年,對他說,「你先回別苑。等今天晚上的時候再到東宮來。」
少年點頭道是,騎上了和蘇的馬調頭奔向太子別苑的方向。
隆冬的早晨佈滿了冰晶般的迷霧,和蘇活動一下僵直的手腳,看著自己呼出的氣都是白煙,而近處的樹枝上掛滿了白色的霧菘,遠處是雍京黑色粗礪的城牆在晨曦中越發顯得濃重。
天光已經逐漸明朗,碧藍如洗。
和蘇坐進了馬車,對趕車的老車伕說,「走吧。」
老車伕長鞭一揮,馬車走出隱沒的樹林,朝向雍京迤邐而行。
雍京西門內外等候出城進城的人,車馬排起了隊,但是人並不是很多。
和蘇的老車伕勒住老馬,綠呢車緩緩停了下來,和蘇挑起棉簾看了看外面,有些人聲嘈雜,雍京西門就在咫尺之間,這才隱約放緩了繃緊的心。他對老車伕說,「不用著急了,慢慢等,不用一刻鐘,約莫辰時就能進去了。」
老車伕道了聲是。
這些天進出雍京盤查很嚴,今天已經是臘月二十三,也就是小年,原本進出的人並不多,不過每一個都是仔細問清楚了才能放行,所以比和蘇預計的要慢一些。
守城的士兵是幾個二十歲出頭的小伙子,其中一個過來問老車伕,「車上還有人嗎?」
老車伕連忙從車轅上下來,笑著回話,「有。是女眷。」
原本一說車上是女人,十有八九隻大致看一看車的周邊會放行了,不過今天那個兵士也不知道怎麼了,還繼續問,「是誰呢,你媳婦?」
車裡的和蘇一聽,感覺有些麻煩,要是他們真的掀起車簾子看還真的不好糊弄過去。
他現在給鄭王,滿朝官員,所有人的印象就是「在東宮養病」,要是真在雍京西門出什麼事情,就是功虧一簣。可是從人群中混進雍京又是唯一可行的方法。雍京城牆高十丈,如今又是非常時期,城牆上的兵士都是固定站排,間隔十尺就站一個人,夜間是無論如何都無法翻越城牆,無論和蘇的輕功是否很好。他也不能讓守城的將軍通融,一來那個將軍未必就有這個膽量,再來,誰也不能保證別人的忠心,所以更加危險。
和蘇正想著,就聽見老車伕說,「……軍爺,這是我家老爺的小夫人,剛從老家接來進城過年的,所以……」說到這裡,老車伕的聲音又低了低,「雖是如夫人,可是行李本來就不多,軍爺,我們不能說太大聲音,又會惹小夫人傷心了……」
想必是方才問起怎麼沒有什麼行李的事情,和蘇聽到這樣的說辭不禁有些想笑,那個老車伕原本是雍京城外鄉村裡的一個老絕戶,十年前和蘇看他很可憐,於是留下了他,讓他在太子別苑做一個看院的老僕。平時看他木訥,沒想到現在倒是臨陣不慌,進退有度。
那個士兵也算有禮,他說,「老人家,如今雍京九門進出的人我們必須查看清楚,請貴府如夫人下車,等我們看一眼車裡面,馬上放行。」
話說到現在,如果再阻攔,勢必會引起懷疑,不過和蘇卻也著實不能下車,匆忙之間,和蘇把頭髮扯散了,就著車子裡面的薄被把自己裹了起來,頭髮遮住了大半張臉。老車伕挑開了綠呢車的簾子,說,「小夫人,軍爺要您下來一下,他們看過就放行了。小夫人,小夫人……」說完放了簾子對外面的人說,「軍爺,我家的小夫人看樣子趕路累了,已經睡了。再說她的身體一向不好,不能見風,軍爺能不能通融一下?」
年輕士兵看著老車伕的臉,黑紅色的,皺紋滿佈,他想從中看出心虛,不過面對一個憨厚的老人,年輕士兵無法就此判斷他們是否可疑,即使士兵的要求遭到了再三推辭。
士兵的手指已經觸摸到了綠色呢布簾子,可是他們身後一陣大亂,雍京西門完全大開,一隊鐵騎飛奔而出,卻在這裡受到阻擋。領頭的騎士急忙勒住戰馬,那匹馬無法立刻停住,只能圍著綠呢車繞了一圈,所幸沒有傷著人。可是和蘇的老馬卻驚了,老車伕饒是力氣大,也有些力不從心。老馬有些狂躁,開始原地轉圈,老車伕要把它拉到一旁,它就是不聽使喚。
騎士手中馬鞭指向那個守城士兵,「這是怎麼回事,怎麼擋在這裡?」
守城士兵說,「這是要進城的馬車,需要仔細檢查。」
騎士手中持著韁繩說,「先讓一下,蕭王爺奉鄭王聖旨出雍京,馬上就到。」
老車伕喊著,「不是我不想讓,是它不聽我的,軍爺……」
和蘇躺在馬車裡,感覺天旋地轉的,他的手抓住了車棚的框架才不至於被甩出去。心說,今天還真是背,回去以後要焚香驅邪才行。
翊宣馬出雍京的時候看見官道上一駕馬車被馬拖著打轉,而一個車伕裝扮的老者拉住馬嚼子卻怎麼也停不下那匹受驚的老馬。他手一揮,讓身邊的兩人趕緊過去幫一下那個老者。蕭王府近衛軍一左一右拉住了老馬的韁繩,總算穩下了它。
老車伕連忙遠遠向翊宣跪了,連連磕頭,不停地道謝。
翊宣下馬,走了過來,他看了一眼那個半舊的馬車問道,「發生了什麼事?」
年輕的守城士兵跪下回話,把事情的經過都說了,又說,「卑職奉九門將軍的軍令,這幾天進出城門的車馬行人都要仔細檢查,而據這個車伕說,他家的夫人身體不好,不能見風,所以我們正在僵持。」
老車伕一直在太子別苑,他見過翊宣,不過幸好翊宣不認識他。老車伕叩頭說,「大人呀,不是我要抗命,實在是我家的小夫人身體太弱,一直在鄉下老家養病。老爺說要接她過來過年的,這都年根了,病再重了就不好了。」
和蘇聽見外面發生的所有事情,他也聽見了翊宣的聲音。他的手指撥開遮擋自己的薄被看著馬車上的綠呢簾子,一時之間,心中竟然什麼都沒有想。
翊宣看著守城士兵和老車伕,問了一句,「你家如夫人得的什麼病?」
老車伕回答說,「也不知道究竟怎麼了,換了好幾位大夫。可是一入冬就開始頭疼,頭上掐出好幾個紅引子都好不了。手腳冰冷,有的時候還抽搐,有些輕微的咳嗽。」
老車伕的話觸動了翊宣,他口中輕說著,「這樣呀……」一面走到馬車前面,微微掀起了那個簾子,只透過一個極小的縫隙看向裡面。
老車伕低著頭,但是他的手幾乎要摳進泥土裡,心也怦怦亂跳。
翊宣隱約看見裡面有一個人,漆長的頭髮胡亂蓬著,鵝黃色的被子裹住一個瘦弱的身體,一股極淡的藥香逸了出來。他連忙放下了簾子,又問那個老車伕,「都用什麼藥呢?」
「大夫給的方子,都是補藥。用黨參,茯苓什麼的。」
翊宣對老車伕說,「如果可能的話,對你們老爺說,冬天用些人參還有冰片,對頭疼很好的。」
老車伕一聽,有些懵,沒有叩頭反而抬起頭看著翊宣。
翊宣淡淡笑了一下,只有他知道當時那種極淡的感覺,然後對守城士兵說,「放行吧。」
表現的有些丈二和尚的老車伕在守城兵士的催促下,趕著馬車走了。
翊宣看了看那個馬車駛進雍京城門。
他突然想到了和蘇,也不知道他現在怎麼樣了。
本來想在東宮多留一段日子,可是現在六部的事情繁雜如牛毛,他甚至連再去東宮的機會都沒有,也不知道和蘇現在身上的傷好一些沒有,頭還疼嗎,晚上睡的時候是否還怕冷,還有……
「殿下……蕭王殿下,時候不早了,我們也要趕緊啟程了。」
翊宣的近衛軍官在他身邊提醒他,翊宣這才從自己的想法中醒過來。
他翻身上馬,一帶韁繩,對身後的部署說,「走吧,晌午的時候要回宮繳旨的。」
進了雍京的那個半舊的馬車停在了路邊,和蘇從一個縫隙中隔著城門看著城外飛奔而去的蕭王鐵騎,沉靜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然後,他放下了簾子,對老車伕說,「回東宮,老藺,這次多謝你。」
老人想要說什麼,但是他知道現在這裡還是城門範圍內,所以什麼都沒有說,一咬牙,駕起了馬車。
∼f∼a∼n∼j∼i∼a∼n∼
這兩日沒有下雪,入夜朔風下的雍京卻更加寒冷。
淨土寺是王家寺院,閣樓大殿都是按照行宮規格建造,鉤心鬥角飛簷石壁無一不精細,迴廊上的壁畫都是用黃金鑄成水混合著水銀一點一點描畫出來世間人們對極樂世界的想像。
內堂中的奚朝從懷中拿出一個翠綠色玉石的鏤雕小瓶,倒出幾粒丸藥,含在嘴中,這才感覺身上有了一些力氣,最近他總是懨懨的,手中的子空劍就越發感覺沉重了。
這次下岐山,奚朝從神宮祭壇上摘下子空劍,隨身佩帶。這是大鄭歷代主祭司傳承的寶劍,象徵了奚朝的權威。
事隔二十年,奚朝還可以清楚的記得當年自己的師父,也就是上一代奚朝大人將這柄劍交於手中的情景。
他的師父,終年也不過四十五歲。
那時候的他,拋棄了夜羅這個名字,承襲奚朝這個名號。
他曾經天真的想到,如果歷代奚朝祭司都同時活著,人們一定分不清楚哪個是哪個。不過幸好,奚朝同鄭王這個稱號一樣,在同一時代,同一片土地上,絕對不可能出現第二個。
鄭王彌江三年的冬天,岐山上一片白雪皚皚。
神宮正殿中,鎏金的神像那張似笑非笑的臉隱藏在繚繞著的煙火之後。夜羅跪在大殿正中的蒲團之上,他的面前只有他的師父。據說,這裡是神的殿堂,外人是不能進來的。
師父的聲音沙啞而虛弱,他在講述著歷代傳承下來的戒律。那些如大鄭宗法一般,都是用刀刻在神宮的大殿的石柱上。
夜羅抬起頭,看著他的面前的師父,雪光透過了大殿上的鏤空花門,射了進來。
他師父灰白色的臉上是一雙黑色晶石一般的眼睛,那是迴光返照的象徵。死亡的氣息籠罩在師父的週身,就如同一層輕黑的霧,揮之不去。
師父冰冷的手指按在夜羅的額頭上,另外一隻手握住了子空劍在夜羅的眉心刻畫出了一個古老的咒符,纖細的血流順著傷口流淌了下來。
「夜羅,你能放棄心中的仇恨還有情愛嗎?」
夜羅的瞳孔忽然睜開,他看著正在死亡的師父,他的師父居然知道那些隱秘的心事。
「夜羅,你愛上了公主,一個絕對禁忌的女人,一段嚮往世俗紅塵幸福的虛妄幻想。
「放棄這些,也許會讓你感覺不安和痛苦,但是,從今天起,你就是大鄭的奚朝祭司,成為大鄭子民的祈禱者,向護有大鄭的神明還有先王的神靈為天下祈禱。
「忠於你的子民,忠於你的主君,忠於你的信仰……」
說到這裡,他開始劇烈的咳嗽,暗紅色的血從嘴角流出,間斷了話語。
夜羅眼中的所有都瀰漫在一片緋紅色當中。
神像在寂靜中似乎咧開嘴笑了,他的眼睛狹長美麗,極纖細的蘭花花瓣一般。
夜羅以為自己眼花了。
而它似乎看見了夜羅在看它,在一瞬間又恢復了原來的樣子,似乎在笑著看著這萬丈紅塵的人世。
夜羅想起了那個美麗而哀愁的公主,他們只見過幾次,可是他卻把她放在了心裡,形成了再也無法磨滅的痕跡。
「……你,可以做到嗎?……」
那聲音更加灰敗,「……我已經聽見了死亡的腳步聲……」
「忠於你的子民,忠於你的主君,忠於你的信仰。」
「……然後,你會得到永生。」
夜羅點了點頭。他說,「可以,我發誓。忠於我的主君,忠於大鄭,無論他是誰,無論他做了什麼……」
上一代奚朝祭司手中雙手遞過了子空劍,夜羅雙手舉過頭頂,接了過來,神兵入手,那是極冷的觸覺。
這是他第一次觸摸到子空,很普通的劍,只除了那顆異常濃重顏色的紅寶石。
子空劍上的紅寶石很深,顏色幾乎是黑色的,僅能側過劍身在晨光中可以閃顯出如同被水氳開的血一般的紅色。
「忠於你的子民,忠於你的主君,忠於你的信仰。」
「……然後,你會得到永生。」
什麼是永生,就是死亡嗎?
年輕的奚朝看著倒在大殿上死去的師父,無聲地問著。
淨土寺的暮鼓晨鐘如同每日朝陽升起一般的準時,鐘聲迴盪在古老的雍京。
奚朝握緊了手中的子空劍,他感覺,這柄劍已經開始逐漸排斥他了,因為它就要擁有一個新主人。
即使前程如同麻一般的紛亂。
只有神明知道,自己刻下的命運軌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