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正機場的入境大廳,幾個西裝筆挺的男人正目不轉睛的盯著電視螢幕,其中一個指著螢幕中剛閃出的人影說:
「來了、來了!快,去把車開到走廊上等著。」
一個男人轉身去開車,另外兩個男人朝出口處走去。
「言先生,我們是溫先生派來接你的。」
言谷嶢嘴角微揚,連臉都沒轉過來。
他一手提著簡單的旅行箱,手臂上掛著一件深紫色的風衣,經過十幾個鐘頭的飛行,墨鏡下的臉沒有一絲倦意,仍是那麼神采奕奕、帥氣傲然。
「言先生,你其他的行李……」
「只有這個,因為我並不打算久留。」他把行李交給接機的人,逕自朝廳 外走去。
「言先生,你剛從法國坐了幾十個小時的飛機,一定累了。溫先生特別交代,先送你到飯店休息,明天一早再接你一起吃早餐。」
「不用了,先送我到公司吧,我想先見他。」言谷嶢邊說邊摘下墨鏡。
他那輪廓分明的五官散發出陽光般耀眼的光芒,炯炯有神的雙眼,如峻峰般高挺的鼻,下懸寬薄的唇,嘴角卻蘊含著難以理解的內斂深沉。
任何一個人初見言谷嶢,都會被他孤傲的氣韻、俊美的相貌吸引。他從不會吝嗇對人展露笑臉,但那笑容背後,卻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酷與無情。
在法國認識了從事服裝業的溫季茂,原以為他不過是個有錢小開,後來才知他家就是屬一數二,近年更將版圖擴展到歐洲各地,堪稱是亞洲服裝業的龍頭「巖笙集團」。
這次,季茂就是希望借助谷嶢對服裝敏銳的感覺,幫他順利簽下歐洲名牌「桑亞」的亞洲唯一代理權。
這對谷嶢而言是輕而易舉的。
憑他在法國服裝界的人脈和在開發新通路上的強勢表現,只要開口就能輕鬆爭取到「桑亞」總裁的首肯,將唯一的國外代理權交給溫季茂。
但是向來公私分明的他,絕不會因為私交而有任何的偏袒,這也是他受法國服裝界尊重的最大原因。
在法國谷嶢除了開發新點和宣傳之外,他也積極的參與新品牌的發表,發掘新的設計師,讓市場更具多元性和競爭力。
坐上豪華的加長型房車,車子朝季茂的公司駛去。
言谷嶢望著窗外,一草一木都是塵封記憶下的熟悉。
二十年了,離開這片土地轉眼二十年了。
一直以為自己已經成功地成為一個外國人,早忘了童年的一切,所有記憶已隨那場火消失的無影無蹤,沒想到才不過踏上這片土地,就否定了他二十年的努力。
接機的人試著想攀談,谷嶢毫不保留的拒絕,一直到抵達目的地,他都沒再開口說一句話。
經過一個小時的車程,車子順利在一幢灰色的新式大樓前停下。
谷嶢開門下車,抬頭仰望這令人屏息的雄偉建築,午後的陽光照在一塊金屬牌子上,反光亮的讓人睜不開眼睛。
他往前走了幾步,避開了光線的反射,清楚的看到牌子上的四個大字--「巖笙集團」。
「好小子,你真是個工作狂,連休息都捨不得啊。」
溫季茂似乎先一步收到接機人的通知,急忙下樓來等著。他熱切的緊握住言谷嶢的手,邊說邊將他往大樓門口拉。
「既然你這麼急,我就不讓你休息了,先參觀公司,一會兒再帶你到門市去看看,那裡的裝潢你一定會喜歡。」他越說越起勁,谷嶢倒是越聽越糊塗。
「什麼門市?你跟『桑亞』約都還沒簽,先斬後奏你不怕兩頭落空啊。」
「不怕,有你在我什麼都不怕。」季茂胸有成竹的說。
看他這麼興致勃勃,言谷嶢也不好掃他的興,但還是覺得小心為事較恰當。
「你還是沒變嘛,以為你成了總裁應該會謹慎些,還是跟個孩子似的,什麼心思都讓人一眼看穿了。」
「那是在你面前才這樣,平時對著這些下屬,我可是不苟言笑、非常嚴肅冷漠的。」溫季茂說著立刻收起笑臉,擺出一副總裁的架式。
「得了你。」谷嶢笑著拍拍他的肩說:「你還是別擺出那可笑的模樣,否則我什麼事都別做了。」
「你這才知道我的身不由己啊,說起來我真羨慕你呢!」季茂感歎的說。
「羨慕?有這樣的生活你還不滿足,真是該遭天譴。」
兩人一前一後進了電梯,言谷嶢轉身望著那透明的玻璃帷幕,眺望台北的街景。
「生在這樣的家族,我是沒得選擇,因為一出生就比別人多了許多東西,自然得捨棄一些屬於平凡人的快樂。你說,這樣的人生真的幸福嗎?」
「怎麼回來之後變得這麼多愁善感啊,真不像你。」
「是啊,可能肩上的責任多了,覺得有些力不從心。不過,你來幫我,我肯定就不藥而癒了。」他又恢復笑臉說。
「我什麼都沒承諾你,當心希望越大失望也越大。」言谷嶢撇清立場說。
「那我們什麼都別說,等你看完之後再說。」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裡,季茂不但帶谷嶢參觀了「巖笙集團」內部所有的重要部門,介紹各級主管認識他,還帶他參觀了準備拿來作為銷售「桑亞」服裝的旗艦門市。
地點是坐落於最熱鬧的商圈中心,轉角的兩面除展示櫥窗外也全是透明玻璃的牆面,挑高的天花板因為采光好更顯得寬敞,而且充滿歐洲的優雅風格,明亮的水晶藍地板,讓人有種置身海洋的舒適安逸。
而這些都是「桑亞」一貫的設計風格,不必請「桑亞」的總裁親自視察,言谷嶢一看,就知道這份合約已是囊中之物了。
「怎麼樣?你說他們會不會滿意?」溫季茂熱切的期待他的答案。
「我只能說,這是我見過最符合『桑亞』風格的門市了。」
「好,有你這句話我就安心了。走,我們找個地方好好給你接風洗塵。」
季茂拍拍谷嶢的肩,兩人坐上車,朝霓虹閃爍的街頭駛去。
*****
溫季若推著行李車走出入境大廳,低頭快步的穿過大廳,朝出口走去。
她這樣躲躲閃閃不是沒理由。因為上次回國那接機的龐大陣仗,真是讓她丟大了臉。
所以這回她誰都沒說,悄悄的一個人從日本飛了回來。
當初她之所以捨米蘭而選擇到日本學服裝設計,為的就是賭一口氣。
因為「巖笙集團」是著名代理歐洲名牌的公司,多年來一向奉歐洲上流社會的品味為圭臬,深深引以為傲,身為「巖笙集團」的千金小姐,若想朝設計這行發展,當然得以歐洲的高級品脾為學習目標。
但從小有主見的溫季若就是反其道而行,選擇了充滿個性又著重實穿的日系設計風格。
她招了一輛計程車,將行李全塞進車箱。一坐進車裡就拿掉棒球帽,整理那一頭黑亮的長髮。
「司機先生,麻煩你到晨曦山莊,謝謝。」她禮貌的交代目的地,發現司機正用好奇的目光盯著她看,於是又問:「有什麼不對嗎?」
「小姐,你是明星嗎?」
「為什麼這麼問?」季若側著頭,將長髮攏向一邊,她嘴角的微笑一如午後陽光般閃亮。
「因為你不但長得很漂亮,而且還住在晨曦山莊,那裡都是明星和有錢人住的地方。」憨厚的司機不時從照後鏡裡打量著她。
即使脂粉未施,溫季若那張白瓷鵝蛋臉上的娟秀五官,還是令人頻頻顧盼。
只見她蛾眉淡掃,水靈的眸子映著陽光,正如湖水波光粼粼;高挺圓潤的鼻,懸著小巧微翹的櫻桃嘴;長髮如黑瀑般披洩在肩上,怎麼看都是精緻古典的小美人。
但季若不愛聽人稱讚她美,所以臉上總是不上妝,穿衣則是簡單就好。可她那股天生的明星氣質,越是樸實無華,就越是如鑽石般閃閃發光。
季若聽了司機的揣測,開心的笑著說:
「我不是明星,我到那兒只是看個朋友。」
她撒了一個小謊,因為不想讓這話題繼續。而後她索性找了些無關緊要的話題和司機閒聊起來,一個小時的車程很快就過去了。
車子在家門口停好,好心的司機幫她將行李搬下車,她連聲道謝的送走了車,才按了門鈴。
「請問你找誰?」
「福伯,是我啦。」她朝老管家揮揮手,開心的跳著。
「妳是……小姐!你怎麼回來了?來來,先進來,行李我來拿就行了。」
福伯先拉她進門,充滿關心的瞧了又瞧。
「福伯,你幹嘛這樣盯著人家看?」一抹紅霞飛上她白晰的雙頰。
「你怎麼這麼瘦!日本的東西吃不慣是吧,等一下叫玲姨煮頓好的幫你補一補。」
「哎,我這趟回來就不走了,要補,多的是時間。」
「不走啦。」福伯高興的笑瞇了眼。
「嗯。爸媽呢?我回來的事他們都不知道,等會兒一定嚇他們一大跳。」季若轉轉靈活的大眼睛,頑皮的像個小女孩。
「快進去吧,家裡有客人,所以他們都在。」
「客人?誰呀?」
「好像是安排給你相親的,如果不想見,那你就從後門進去吧。」
「幹嘛走後門。我就是想瞧瞧他們幫我找的是何方神聖,有什麼本領能馴服我。」她戴上棒球帽,邊跑邊跳地朝大宅去。
踏上階梯,連門都沒敲,她倏地開門就向裡鑽。
「爸媽,我回來了。」
她往大廳口一站,那被緊身T恤和深藍牛仔褲包裹的姣好身材,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所謂的所有人,其實也只有溫家兩老和那準備相親的男人。
「若若,你怎麼一聲不吭的回來了呢?出了什麼事啦?」母親心裡急切,但舉止還是優雅緩慢的走向她。
「沒什麼事,畢了業當然就回來了。」她說的理所當然,但是聽在行事一絲不苟的父親耳裡,自然是莽撞了些。
「這麼大的事你怎麼都不提?再怎麼說,也該派個人到機場接你才是。」
「我就是不要人接,搞得跟遊行一樣,丟臉死了。」她最會用撒嬌來平復父親的怒氣了,「反正我到家啦,你就別生氣了。」
父親緊蹙的眉頭頓時舒展開來,一撇眼,才想到忘了介紹客人。
「來,給你介紹,這是塗伯伯的兒子,剛剛從美國回來,現在在大學教法律。塗寧,這就是小女季若。」
「溫小姐,你好。」他伸出手,季若也禮貌的回應。
她盯著他看了好一會,才開口問:「恕我冒昧,你是不是留德的?」
「是,你怎麼知道?」他鏡片後的眼睛睜的好大。
「從那一絲不苟的髮型,保守古板的西裝,到法官似的談吐,一看就知道了。」季若一屁股在皮沙發上坐下來。
「若若,你太沒禮貌了。對不起,塗先生,她年紀小說話沒分寸,你別介意。」母親趕緊上來打圓場。
接著父親也說:「男人本來就該穩重踏實,這樣的人才有能力組織一個完整的家庭。」
季若沒有反駁,只是揚著下巴用她迷人的笑臉說:「我累了,先上去洗個澡,不陪你們聊了。」
「若若……哎,這孩子還是這麼任性。」
母親的聲音在身後迴盪著,她一進房間就直鑽上床,用棉被將自己的身體裹住。或許真是累了,在這樣溫柔的包裹下她竟睡著,直到哥哥季茂回來將她喚醒。
「怎麼搞的你,一聲不吭的跑回來,到底是畢業還是被學校開除了?」季茂打趣的坐在床邊,望著她嬌俏的小臉蛋。
季若沒有解釋,翻身下床打開行李,將捲成桶狀的畢業證書遞給他。
「我可是第一名畢業的。」她驕傲的說。
「這麼光榮的事怎麼提都不提,至少得去參加你的畢業展示會啊!」
「我就是不要你們來,每次都搞得像競選晚會,根本就不會好好欣賞人家的作品。」
「怎麼不欣賞,你不知道我盼你畢業盼了多久。」季茂一副興高采烈的模樣,讓季若直覺得自己似乎被設計了。
「看你那副諂媚模樣一定沒好事,不管你說什麼,答案都是No。」
「我都還沒說呢。」他搖頭抗議。
「你跟爸媽都是同一陣線的,我不在就設計我相親,現在回來想逼我少數服從多數啊,我不依。」季若一旦拗起來,可真是比石頭還硬。
見她坐在床上直搖頭,做哥哥的趕緊表明立場--
「你是說塗寧的事?天地良心,這件事我是從頭反對到底,從沒投過一次贊成票,那都是老爸老媽的意思。」
「真的?」
「不信我發誓。」季茂舉起手做發誓狀,季若當場笑了出來。
「算啦,反正我已經給那小子一記悶棍,他應該知難而退了。如果不是這件事,那你盼我畢業圖的是什麼?」
季茂沒開口前先起身,慎重其事的模樣讓季若都不免認真起來。
「我以最大的誠意邀請你成為『巖笙集團』的專屬設計師,我計畫為你設計一個品牌,以台灣為基地反攻全球市場。」
季若聽完立刻報以熱烈的掌聲,季茂以為她在開玩笑,連忙想解釋,但季若卻先一步開口說:
「謝謝你的好意,但是我已經有了別的打算。」
「有別的集團找上你?」
「不是,我既然不會跟『巖笙』簽約,當然也不會跟其他的任何一家公司合作。當初我之所以選擇去日本學習,就是不想被這些大企業控制,我要創造一個屬於我自己和消費者之間的品牌。」
「可是……」
「我早知道你會有這種要求,所以呢……」她又俯身去拿幾本壓在行李箱底層的設計簿,交到季茂手上,「這些是我同學的作品,他們的設計風格完全符合『巖笙』的經營方向,你可以找他們談談。」
「可是我從頭到尾只中意你一個人。」季茂遺憾的說。
「Sorry。」
季若對她哥哥歉意的一笑,她不想、也不會為了任何人跟自己的夢想妥協,因為那是她從小的願望,只要還有一口氣,她一定要盡力將它實現。
「那麼說將來我們可能打對台囉!」季茂說。
「你可千萬別手不留情啊,如果要請幫手,現在還來得及。」她一副未戰先勝的驕傲樣兒,嬌俏的神情真是可愛極了。
「你放心,幫手我已經找好了。」
「是誰?哦……我知道,是你在巴黎唸書的死黨,叫什麼言……」
「言谷嶢。」季茂一副與有榮焉的表情,看的季若直想潑冷水。
「幾年前就聽你說他怎麼怎麼厲害、怎麼怎麼有本事,可到現在,我卻連個影都沒瞧見呢!」
「別急,就快見著了。」
「走著瞧吧,看來台灣的服裝界就要掀起一陣大風暴了。」
她慧黠的雙眸閃動蓄勢待發的熱情,望著哥哥,她笑的更開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