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天上班,小泉千秋將所有的事情移交給富美後,又被森山和正叫進辦公室。
「森山先生。」她走進門,東條堅一看到她就不自覺拉開距離,像遠離什麼病菌。
她暗自忍住笑,在心裡感謝亞織的惡作劇讓她省掉一場麻煩。
「坐一下,我馬上好。」森山和正迅速回復幾張邀請函,然後交由東條堅去作時間分配。
等東條堅離開後,他走到招待客人的沙發上,坐在千秋對面。
「妳還是不肯留下嗎?」
「不。」她堅決搖頭。
「那麼,至少妳要告訴我,以後有什麼打算。」森山和正彷彿在幾天內蒼老了不少。
「暫時沒有,我會先休息一陣子。」至於以後……那必須考慮到緒之的感受,等見到緒之,再找他談談吧。
森山和正深思地望著她。
「妳打算徹底離開,不再和森山家的任何人聯絡嗎?」想到她將可能永遠不再出現,森山和正莫名有股火氣。為什最近所有人都要和他唱反調?!
「如果有必要聯絡,我就會聯絡。」千秋保守地答道。
「那麼我又該怎麼找妳?」森山和正不得不主動問,因為千秋根本不會告訴他。
千秋猶豫了下,在紙條上寫下自己的手機號碼。
「如果真的有事,就打這支電話找我吧。」這支手機是緒之辦給她的,知道號碼的也只有他,現在則多了森山和正。
收妥號碼後,森山和正遲疑地再度開口:「千秋,妳……妳恨我嗎?」
「不恨。」她搖頭。
「是我愧對妳們母女。」如果當時他多照顧她們一些,或許千秋的母親也不會這麼早過世;但當時的他政治前途看好,他實在冒不起任何醜聞的風險。
「那是母親的選擇,你沒有對不起任何人。」千秋平靜地說。「謝謝你照顧我六年,又給了我六年的工作,再見。」站起身,恭敬的一行禮,而後,她轉身緩緩離開了辦公室。
一直到門被關上了,森山和正這才發現他一直屏著氣等待,只是等到她走了,卻仍然沒有等到她喚出那句──爸爸。
下班時分,人潮齊出大樓、湧上街頭,一瞬間,街道上迅速擠滿了通往各個方向的人。
工作這麼多年,小泉千秋還是第一次這麼準時下班。
走出大樓門口,她忍住想回頭望的衝動,舉步往回家的方向走。
一直以為她不會捨不得,可是真正到了要離開的時候,她心裡卻誠實地反應出──她真的不捨。
「千秋。」
躊躇的腳步一頓,她迅速抬頭。
來人張開懷抱,她沒有猶豫,直直衝進那堵胸懷,臉龐緊緊偎在他肩頭。
「早知道會這麼受歡迎,我應該每天都來,這樣說不定每天都能抱到妳。」來人喜孜孜地說。
「你想的美!」千秋轉憂為笑。什麼離情,都被他這句話給破壞光了。
「是很美啊。」他低頭凝望著她,意有所指地道。
千秋本來沒意會,後來突然想通,忍不住瞪大眼,又臊紅了雙頰;罵不出口,只好化為行動,揍了下他的後背以示教訓。
「噢。」他畏縮了下,裝出不堪受虐的表情。「我特地從大阪趕來陪妳,妳就用一個拳頭報答我嗎?」
「你也可以不要來呀。」她作出高傲的表情,一副不需要他的模樣。
「不來?然後讓妳有悔婚的機會?不了,謝謝。我寧願辛苦一點,也絕對不做因為一時偷懶,就失去老婆的蠢事。」他捏捏她的鼻子。
「我才不會悔婚,只怕有人不敢娶。」她斜睨著他。「我記得,有人還沒有讓我心甘情願,大概新婚之夜是不打算過了。」
「誰說的?!屬於我的權利,我一分一毫都不會放棄。」他摟著她往她家的方向走。「從現在開始一直到蜜月,我一天二十四小時都會和妳在一起,所以妳放心吧,我一定會讓妳願、意。」
「那你公司呢?」
「自然有人代勞,妳不必擔心。現在妳先想,晚餐要吃什麼?」他摟著她一同走。
「我本來想回家,一個人煮麵吃的。」現在多了一個人,不知道家裡的面夠不夠?
「沒關係,不夠的話,我有買。」他剛開車到她的門口,將買來的食物放下後,再去停好車,最後才出來接她。
「你又想在我家打地鋪?」
「妳又不肯讓我上床,我只好打地鋪了。」他可憐兮兮地道。
她差點想捶死他。這人!她不該覺得訝異的,他根本無時無刻不在逗她;最後想到這幾天做的事,她突然漾出一抹笑意。
「可是,只怕我家現在連給你打地鋪的地方都沒有。」
「什麼意思?」他懷疑地問。
「你自己看。」回到家門口,她將門口堆的購物袋丟給他,然後打開門,讓他先進去。
「不會吧!」源緒之呆呆站在門口。
客廳堆了她封箱的書三箱,然後是兩箱雜物,幾組折疊式傢俱,最後是兩大行李箱的衣物;除了床,和他現在所站的門口位置,她家已經沒有什麼閒置的地方,更別想要有一整片的地板來讓他睡了。
「抱歉了,今晚沒地鋪讓你打。」她快樂地說,接過他手上的購物袋,翻看裡頭的東西。
嗯,加上她冰箱裡剩餘不多的存糧,足可做成夠他們吃的湯麵還有剩,晚餐不成問題了。
源緒之緩緩回神,望著她在流理台前忙碌的背影。
「我們吃完晚餐就搬。」他決定。
「今天就搬?!」她訝異地回頭。
「對。」他點頭,迅速想了想。「先帶一些妳平常會用到的東西,至於其它的東西,明天我會請人開貨車來載。」
「可是……」她望著自己屋裡。
這裡的東西雖然不名貴,但都是她自己一點一滴建立起來的,不在這裡看著,她怕有遺漏……
「只要我們在離開前把東西全打包好,我會讓人在搬走後,再仔細檢查一遍,確定沒有遺漏。」他看出她的猶豫,舉步走到她面前,雙手攬住她的腰。「放心,妳的東西,我們一定會帶走。」
「這些東西……並不值錢。」她抬頭望了他一眼,再望向屋裡。
「但是,它們卻陪伴妳好多年。」他低首,輕輕在她耳畔說:「不管以後用不用得著,我們都帶走;如果真的用不著,我們可以趁空閒的時候,將它們做成飾品、寫上字,佈置我們以後的家。」
「真的?!」他形容得好美!
「當然是真的。」他笑。「只要妳高興,我們的家由妳佈置。」而且如果一個不夠,他還有好幾個家可以讓她玩。
「謝謝!」她抱住他,心裡很感動。他懂得她心裡的感受,懂得她細微的心思,不笑她,反而主動替她留住一些什麼,不因為她這些用品不值錢就勸她丟掉,即使他明明知道以後她再用到這些東西的機會少之又少……
「不要謝,只要心甘情願嫁給我就好。」他感性地道。
「呃……再說。」瞄了他一眼,她忙轉身去煮麵。
呼!一時不小心,差點被他拐去。
「千秋,妳真是不好拐。」錯失一次絕佳的機會,源緒之扼腕地抱怨。
「哪有,我都答應要嫁你了。」她就是太好說話了,才會在短短工個月內戀愛、嫁人。
「可是妳不肯跟我過新婚之夜。」他哀怨地道。
「總要給你一點考驗呀,不然我太早變成你的,你就不會珍惜了。」水開了,她放面進去,一邊咕噥地回道。
「謬論。」他不客氣地批評一句,但還是接受了她的為難,繼續想辦法拐得她的心甘情願。
她在煮麵,他努力從堆滿箱子的榻楊米上清出一小塊空地,足夠他們兩個坐下來,好好吃一頓晚餐。
「你把婚禮訂在什麼時候?」在吃麵的時候,她突然開口問。
「大後天。」今晚回到奈良,他們都需要休息,明天去拜祭千秋的母親,傍晚
飛北海道,後天他會帶她熟悉他們在北海道的家。最後等那幾個人到場,大後天正好舉行婚禮。
「蜜月呢?」
「也在北海道。」他們會在那裡度過幾天無憂無慮的假期,當然啦,如果那四個觀禮的傢伙肯主動消失是最好,否則那幾天,他肯定得帶著千秋與那些人玩捉迷藏。
看來,他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她只需要跟著他就好;但是,還有一個問題──
「那,你跟森山愛的婚約呢?」
「我跟森山愛沒有婚約,跟我有婚約的是妳。」他糾正她的說法。「半個月後是婚期,到那時候再說。」
他吃的盡興,彷彿一點都不擔心。
這讓千秋心裡更懷疑了。
緒之到底在打什麼主意?
第二次跟他來到奈良,一到家他就催她去梳洗休息,然後自己不知道在忙什麼地待在書房老半天。
隔天早上,他七點半就叫她起床,吃過早餐後開始收拾行李。
「不是搭傍晚的飛機嗎?」千秋疑惑地問。
「沒錯,傍晚的時候,我們出發到北海道,但現在要先去一個地方。」他邊回答邊繼續打包。
「要去哪裡?」
「到時候妳就知道。」他吻了她臉頰一下,然後牽起她往外走,搭著私人飛機往南飛。
一個小時後,千秋終於知道他要去哪裡了。
「你……怎麼知道?」望著熟悉的墓碑,她眼眶含淚,鼻頭微酸。
「我調查了一下,希望妳不會生氣。」他由背後環住她的腰,感覺到她內心的激動。「我想,在出嫁前,妳一定會希望讓妳母親知道,妳將要嫁的是一個什麼樣的男人。」
「緒之……」
「今天妳可以哭,但是明天就不行哦,因為明天我們就要結婚了。」他含笑地道,然後放開她去擺上鮮花素果。
望著斑駁的墓碑,彷彿看見母親生前抑鬱的面孔。是她一直沒有來掃墓,所以讓墓碑凋落。
緒之燃起香,交給千秋。
「如果有話想對她說,就儘管說。」在今天來之前,他已經先來過一次,同時也將墓地整個清掃過,才能夠有現在的乾淨。
由此可知,千秋一定很少來。
「媽,對不起,一直沒有來看妳。」在森山家的時候,因為是寄人籬下,她能吃飽已是萬幸,怎麼可能再有其它要求?
後來工作了,卻為了還學費、也為了生活費而拮据,根本沒有多餘的錢回到福岡,她不是個好女兒……
千秋哭了。不是放聲大哭,而是拚命忍著哽咽,淚不斷流,連呼吸也無法順暢。
緒之看到了,就伸手一把摟她人懷。
「難過可以大聲哭,我在這裡。」他低喃著安慰。
她在他懷裡搖著頭,並不想哭,但淚卻愈流愈凶;後來,不知道什麼時候,他拿走了她手上的香,讓她的雙手可以緊抱住他的身體,臉頰貼著他的胸口,盡情哭泣。
有些傷口,不用大量的淚水沖洗,永遠無法被消毒,進而重新結痂,開始癒合。
千秋一定很愛她的母親,才會因為無法來拜祭而耿耿於懷。
她哭了好一會兒,激動才漸漸緩和,身體不再顫抖得那麼厲害,她沒有再流淚,只是依著他,乏力地調整自己的呼息。
「聽說,中國古時候有個孟姜女,為了尋找自己被抓去當民工的丈夫,哭倒了
萬里長城;以前我還覺得這種傳說太誇張,不過今天……我完全相信了。」等她呼息恢復平順了,他才低低開口,手上的香已經燒掉了三分之一。
「誰叫你惹我哭。」她不好意思地往他胸口摩蹭,想藏住臉,卻只碰到一大片淚濕。
「所以,女人的淚水,如果連城牆都能夠哭倒,也就難怪可以融化男人的心了。」像他的就是。
「你太自負,不可能被任何一個女人的淚水融化。」她皺皺臉,才不信。
「我當然不會被任何一個女人的淚水融化。」他語氣自負又驕傲,但隨之低下語調,「只除了妳。」
「很中聽的話。」她點點頭表示讚賞,然後不管自己是不是眼睛腫的像核桃,還是離開他的懷抱,拿回自己的香。
面對母親,她神情沉靜了下來,恭敬地三拜後,將香插入香爐中。
等他也照做後,她與緒之並肩站在一起,這才又開口:
「媽,昨天我正武離開了森山家,以後也許不會再回去;而明天,我就要結婚了,他是我要嫁的男人,源緒之。」
她才說完,荒涼的墓園裡突然吹來一陣風,涼涼的,卻不帶一絲冷意。
「媽,妳會滿意緒之做妳的女婿嗎?」她低問。
小時候,媽常說要替她選一個好丈夫,讓她可以一生無憂,可是……她卻等不到那天。
「伯母,我是源緒之,前天妳已經看過我了;今天我帶千秋來看妳,也是希望當著千秋的面,妳能同意將她嫁給我。」源緒之恭敬地道。
「你來過了?!」難怪這裡那麼乾淨,而同一個墓區,有些墓地前卻凌亂不堪。
不過緒之沒有回答她的問題。
「我知道伯母是台灣人,那麼,我以中國人傳統的方式問妳,如果妳願意將千秋嫁給我,請妳應茭。」他以標準中文道,然後拿出擲菱,三拜後,將茭在墓碑上回過一圈,擲向半空中。
一上、一下,標準應茭。
「如果妳滿意我當妳的女婿,請再應一茭。」
一上、一下,第二次標準應茭。
「若是妳願意讓千秋嫁給我,請再連應三茭。」
緒之問的很虔誠、也很仔細。
於秋震驚地摀著嘴,掩去聲音。
他是個日本人,卻對中國的習俗那麼瞭解;他替她來掃墓,知道她的遺憾,細心的在婚禮之前,先帶她回來看母親;最後,在她母親的墓前,以最大的誠心,請求同意讓她嫁給他。
什麼樣的男人,會為一個女人做這些事?
如果在今天之前,她還懷疑他對她的真心有多少,那麼此刻後,她永遠都不必再懷疑了。
如果他不愛她,不會事事為她著想;如果他不夠在乎她,他不會在這麼短的時問裡就瞭解她這麼多,注意到她的心思,知道她心裡的遺憾,進而帶她來這裡。
他沒有因為母親過世了,便不將她放在心上;反而因為明白千秋重視母親,所以特地來,希望求得她的同意。
他做了這麼多,只是為了讓她沒有遺憾,能當個快樂的新娘……
想到這裡,千秋再也沒有為難他的念頭。因為她知道,他是真心珍惜她,真真確確將她放在他心上。
「謝謝伯母同意。」終於,擲了六次,總算換得三個應茭,緒之真是提心吊膽地差點冒冷汗。
「你該改口了。」她也看到了,見他鬆了口大氣,她忍住笑。
「改口?」收起擲茭,他回過頭看她,又是那副自信的模樣。
「你要娶我,不是嗎?」她問。
「對。」無庸置疑。
「那麼,她是我母親,以後自然也是你母親;難道,你還要稱自己的母親為伯母嗎?」虧他聰明一世,居然在這時候秀逗。
「當然不。」他答得更順,隨即轉身對著墓碑說:「媽,謝謝妳同意。」
「媽,這就是我要嫁的男人,平時精明,但偶爾就會笨一下。」
「我笨?!」他不可置信地瞪著她。
但她才沒理他,只是一徑對著自己的母親說話。
「可是,我相信他會照顧我,也會對我很好,所以,我願意嫁給他;而且,心甘情願。」
緒之才要扳過她的身子,但一聽到她最後一句,他動作一頓。
「心甘情願?」
「嗯。」她轉過頭來,笑睇著他。「心甘情願。」
「那意思是,我不會在新婚之夜孤枕獨眠了?!」他眼睛一亮。
她臉一紅。「你、你含蓄一點好不好?」這裡還有她母親在耶!
「太好了,耶!我有新婚之夜可以過囉!」他才不管,一把抱起她,開心地轉了個圈,樂不可支地笑得像個呆子。
阻止不了他,千秋也只好由著他去了。
媽,妳瞧,這就是我所要嫁的男人;他有時候很呆對不對?
悄悄地,她在他懷裡,偷偷地對墓碑說。
但,他卻也很縱容她。她提出的要求,他認真放在心上了,也不打算在新婚之夜強迫她。
墓前,忽然又吹起一陣微風,沁入千秋的心,有一種特別的溫暖。
她知道,那是母親對她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