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山機場一隅,一名高大的男子端坐在機場偏廳的客椅上,一副黑色墨鏡遮去了他一半的臉龐,但另一半露出來的臉,部明顯的透出蒼白。
在他身旁放著一隻輕便的行李,而替他去櫃檯劃位的男人在確定班機後,立刻轉回至他身邊。
「堂主,飛機一點半起飛,兩點就可以到達了。」男人低聲道。
「嗯。」他點點頭,收下機票與證件。「你回去吧。」
「這……」男人猶豫了一下。「堂主,你身體不舒服,讓我跟你一起去吧;如果有什麼狀況,也好有照應。」
「不必。」
「堂主……」
「回去。」
他冰冷又堅硬的語調,讓男人只好聽話的離開。
高大男人的表情未變,藏在墨鏡後的雙眼仰望著班次顯示板。
好快,一年又過去了,不知道那裡……會不會有改變?
他冥想著去年見到的種種,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的神志漸漸拉回,旋即就聽見機場廣播登機的聲音。
他的神情再度回復漠然,緩緩站起身,提起行李往登機門走去。
* * * * *
又是半年一次的班上團體旅遊。
從大一開始,班上愛玩的同學就建議,每涸學期末規畫出一個旅行區域;到大四畢業的時候,一定要把台灣全島給走透透,這樣才不枉費自己生在台灣、長在台灣、是土生土長的台灣人。
身為班上的一分子,就算她不太喜歡和團體一同活勤,但是三年多下來,她總算有盡本分,在大四的最後一年寒假,她在活動組長的遊說之下,答應了這次的東部之旅。
為了不讓大家一開始就接受火車的顛簸之苦,所以在不超過預算的情況下,活動組決定讓大家先來個空中之旅;於是乎,請眾家同學,在今天的中午十二點,準時在松山機場大廳集合。
她準時到了,不過,班上同學似乎還不見人影;是她記錯地方了嗎?
距離登機時間還早,她也不急著找到同學,反而在機場裡走走晃晃。鮮少搭國內班機的她,對松山機場的瞭解還真的不多。
她背著自己的行李,朝著機場的大廳開始走動,意外的,她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視線定焦在那個男人身上。
他……很不對勁。
雖然他坐著,上身卻很挺拔、腳也長,他一定很高,寬闊的肩沒給人壯碩的感覺,只覺得堅實穩固,臉上掛著一副墨鏡;整體上來說,他是個很酷--也很耐人尋味的男人。
可是,他的臉色,似乎蒼白了些。
他木然的抬著頭,明顯的盯著前方的顯示板。
機場大廳裡明明站了滿滿的人,但是唯獨他的四周,明明有著空位,卻沒有人過去坐,寧願閃到一旁站著,沒形象的靠著柱子,也不坐那些空位。
奇怪了,難道他臉上寫著「生人勿近」四個大字嗎?不然為什麼其它人都站在一定的距離之外?
她站在他坐的位置的左後方,略帶好奇的打量著他。
他一動也不動,直到該登機的廣播敲起,他彷彿乍然回神,而她也被尋來的活勤組長給找到。
「溫雨華,妳幹嘛躲在這裡?集合的地點在正門口耶,不是側門。」活動組長喘著氣,因為找她累的半死。
他因為廣播聲的結束而站了起來,往登機門的方向走去;他真的很高,身形修長挺拔,他應該是健康爽朗的,卻不知道為什麼,走路的姿勢卻顯得有些慢、有些不穩……
「溫雨華?」
「噢。」她轉回眼。「是你。」
「對啊,不然妳以為是誰?」他總算喘完氣。「快跟我走吧,就差妳一個,登機時間快到了。」不由分說,他拉著她就往集合地走。
溫雨華悄悄掙開他的手,然後快步跟上他的速度,和自己的同學會合。
突然想到剛剛那個男人,似乎和自己搭同一時間的班次,會不會也和自己搭同一架飛機呢?
不知道為什麼,她居然會對一個陌生男人起了莫名的好奇。
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 * * * *
一上飛機,四十個同學們幾乎佔據了整架飛機,幸好國內線的班機一架不只有四十個座位,否則他們簡直可以算是包機了。
不過,一架飛機有四十個人算他們的,不用說,機上的聲音也全是這群嘰嘰喳喳的准大學畢業生;但礙於他們實在「聲勢浩大」,連空中小姐也只好微笑、友善的請他們稍微降低音量,不敢惹惱他們,否則萬一在空中發生什麼慘絕人寰的阿里不達事件,機上的航空人員才哭訴無門哩!
寒假的旅遊旺季,加上中國人最大節日即將到來,再加上不久後要爆發的選戰熱潮,因此不論是國內還是國外航線,幾乎班班客滿,坐無虛席;而他們能在這種時候還以團體價硬拗到航空公司四十個機位,也真是不容易了。能當活動組組長的人,果然神通廣大。
不過,雖然他們四十個人能同時上飛機,可不代表他們四十個人的位置能劃在飛機的同一邊、同一區。
基本上,他們全班一同登機沒錯,不過一上飛機,就各自找各自的位置去了。
溫雨華拿著機票,尋找9A的位置。嗯,不錯,第九排,不算太后面。
她很快走到自己的位置,卻意外的發現她身旁的位置已經有人坐了。
是他?!溫雨華訝異了下。
他的長腿盤踞了進去靠窗座位的通道,而他又正在閉目養神,溫雨華突然猶豫著自己是不是該請他讓一點空間。
後面排隊的人不斷往前,她只好盡量往他的方向靠,還得努力的維持不要碰到他,呼!好辛苦。
在注意距離時,她也低頭看著他。他的臉好蒼白。
「怎麼了?」看她一直沒坐下來,活動組長再度跑過來問。
「沒什麼。」她略微移開,不想跟同學靠太近。
「還沒找到妳的位置嗎?」他瞄了下她手上的機票。「9A,不就在這裡嗎?喂,讓開一下好嗎……」
溫雨華及時將「熱心」的活動組長兼同學開明,沒讓他的手碰到正在閉目養神的男人。
但是來不及了,男人皺著眉張開眼。
「喂,你擋到路了。」見男人醒了,男同學再度喊道。
男人懶懶的抬望了她一眼,然後將比腳縮回了點兒。
「好了,妳可以進去坐了。」同學很高興地道,一臉邀功。
「謝謝。」溫雨華微慍的蹙起眉,白了多事的同學一眼,然後坐進自己的位置。
男人再度閉上眼,舒放雙腿。
等人坐定,機上廣播立刻傳來即將起飛的訊息,請乘客繫好安全帶,飛機開始緩緩移動。
溫雨華望了眼窗外,繫好自己的安全帶後,又看向身旁的男人;他沒有動、也沒有系安全帶。
她遲疑了下,在空姐正走來、還來不及吵醒他之前,她伸出手,幫他把安全帶繫上。
他驀然睜開眼。
「要起飛了。」她眼神有些驚怯,但口吻很平靜,在繫好安全帶後,她就收回了手。
「謝謝。」他的聲音有著不尋常的低啞,令溫雨華原本準備當陌生人的決定再度粉碎。
「你……你生病了嗎?」她輕輕地問。
近幾年來,台灣的冬天日夜溫差愈來愈大,不冷,可是日與夜交替之間,一不小心就會染上難治的流行性感冒,他……該不會也是吧?
「沒事。」他回答的很硬,繼續將眼閉上。
他真的有點冷漠,可是生病時還拒絕別人的幫忙,就有點逞強了。
飛機定位在起飛點上,引擎聲突地轟然響起,整架飛機立刻向前直衝,機上的人都感受到那股沖飛的離心力。
一分鐘後,飛機衝向空中,突升的氣流令全機的人都覺得有點窒息感,溫雨華一直注意著身旁的男人。
嘔吐袋……溫雨華才瞄準面前的物品置放位置,她身旁男人放在扶手上的雙手突然緊握成拳,原本冷淡、沒有表情的臉,變成強忍的扭曲。
溫雨華拉開嘔吐袋,一手拿著,一手扶著他的肩,將他的臉往前壓,讓他的嘴對準嘔吐袋。
「吐出來,你會舒服一點。」
他強忍住。
她的手碰著他頸部裸露的肌膚,真真切切感受到了他的體溫--好燙!
溫雨華咬著下唇,看著他跟自己掙扎,這男人,就連病著的時候,也要這麼逞強嗎?
飛機平穩的升空,他沒有吐出來,在飛行平穩之後,他的表情也漸漸舒緩,沒了剛才的痛苦。
嘔吐袋沒用上,他的頭靠回椅背上,溫雨華順勢放開了自己的手,也將嘔吐袋先放一邊--希望待會兒飛機下降的時候不會用上。
空中小姐送來點心,他的眼睛連張也不張,她只好開口替他點了不會甜的飲料--咖啡,難喝總比催吐好。
「你有帶藥在身上嗎?」溫雨華問。
他沒有理她。
見他不回答,她翻著隨身的包包,拿出一顆退燒藥。
「你發燒了,吃一顆退燒藥。」她將開水及藥都拿到他面前。
別問她為什麼身上會帶這種藥,誰都知道出門在外什麼事都可能發生,她的隨身急救包只不過比別人齊全了點而已。
「妳!」他為她一再的吵他而怒張開眼。
「吃下它,你會好過一點。」她神情堅定。
「不必。」他再度閉上眼。
她建忙開口:「你明明發燒了,難道要這樣一直燒下去嗎?這是退燒藥,至少可以讓你的體溫緩和一點、身體好過一點,你別跟自己的身體過不去好嗎?」
他閉眼不理。
溫雨華不管,直接將藥塞進他的唇縫裡。
「妳!」他再度怒眉而視,她卻趁機將藥推進他嘴裡。
「喝水吞下去。」她將水湊近他唇邊。
他不甘不願的喝了下去,將嘴裡的藥給吞了進去。
溫雨華柔柔的笑開。
「這樣就好了呀,吃藥不是什麼很難的事嘛,有病就要吃藥,你不必那麼堅持的。」
「別再理我。」他低低的語氣不必威脅,也能讓人感覺出其中的命令之意。
「悉聽君意。」他吃下藥了,她也樂的輕鬆,回頭吃她的點心。
他繼續閉眼休息,沒理會那介多管閒事的女人。
餵他吃了退燒藥、沒讓他在飛機上沒形象的吐了滿地,就他和她還是陌生人的身份而言,她已經太仁至義盡了,應該不必再管他了吧。
但,偏偏她一邊嚼著點心,還是一邊注意他。
他拿下墨鏡了,但整個人沒變得可親,反而更冷漠。
有人天生就冷漠、全身散發著「生人勿近」的氣息嗎?
奇怪,她的個性一向被評為冷靜、理智,做事絕對有分寸、不惹麻煩,怎麼現在她會對一個陌生男人起這麼大的好奇心?
或者,該說是「關注」。她一向不多事的……
平穩的飛機突然劇烈搖晃,飛機上所有的人全嚇了一跳,喝了一半的飲料差點吐出來、剛咬進嘴的點心差點梗住喉嚨--
「各位旅客請不要慌張,我們現在正經過一涸個亂流,請各位旅客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扣好安全帶,我們很快就會飛行離開這裡。」
機上廣播這時傳來空中小姐沈穩又甜美的安撫聲音,讓機上緊蹦與慌亂的人聲降到最低點。
搭過飛機的人或多或少都遇過這種狀況,而通常飛機在飛過這團混亂的氣流後,一定能再度恢復平穩的往目的地飛去;小小的亂流,其實並不值得擔心,可是,對他來說,這團亂流無疑是雪上加霜。
原本就頭痛、發燒,管平衡的小腦早就失去作用,現在又遇上讓飛機左晃右蕩的氣流,他腹部翻湧的酸意更重了。
「不要想、不要去感覺,維持自己的身體貼在椅子上,不要晃動就好。」她忽然輕聲在他耳邊低語。
頭暈目眩、噁心欲吐的感覺,真的很不好,他怎麼會讓自己陷入這種無助的情況裡?
而,一個小妹妹似的女人,居然因為同情而對他伸出援手,他唐文權什麼時候需要別人的同情?!
偏偏她一副慈母關愛的模樣,讓他胸中的不悅愈來愈多。
只不過是一場小感冒,他絕對不可能被它打倒。
該死,但他真的覺得非常不舒服;或許,不讓阿蒼跟來是錯的,至少有阿蒼在,不會輪到這個小妹妹出場。
飛機的晃動沒有再加劇,但也沒有減輕的跡象,五分鐘的飛行距離對他來說像過了半輩子,他額上冒出冷汗。
溫雨華一手從他身前攬著他,一手拿著面紙小心的擦著他的汗。
「別擔心,這股亂流很快就會過去的。」她低低的聲音似乎有種安定的力量,讓他憤然的心能漸漸平靜。
他一直閉著眼沒有說話,而她就這樣半摟著他、照料著他,直到亂流過去,飛機再度恢復平穩,機上的氣氛不再警張。
頭痛,似乎好了一點點;噁心的感覺也不再那麼重,他張開眼皮就看見她開心的表情。
「好一點了嗎?」她輕問,很仔細的看著他的表情。
他沒回答,只是低頭望著她放在他胸前的手臂。
溫雨華連忙收了回去,坐正後垂眼不再看他,任空姐收走托盤上沒吃完的點心。
他伸出手拿起裝開水的杯子,將剩餘的開水喝了進去,緩和腹部的酸味;頭一偏,看見她正有點擔心的望著他。
「我沒事。」他沙啞地道。
看來這次的感冒真的來勢洶洶,讓他連聲音都變了。
溫雨華遲疑了下,還是伸出手去摸摸他的額頭。
他的體溫有明顯的下降,雖然還沒完全恢復正常,可是至少摸起來不再燙人。
「你有帶藥嗎?」她問。
「什麼藥?」他對「藥」沒興趣。
「感冒藥,你--不會沒去看醫生吧?」她看著他,突然覺得這很可能會是個事實。
果然,他回了一句。「沒什麼好看的。」不過是場小病。
溫雨華一張平和的小臉突然變得嚴肅。「如果不小心注意,一點點小病也會變成滔天大病,你是個成熟的男人,應該懂得照顧自己。」
他瞥了她一眼,不搭理的繼續閉他的目、養他的神。
溫雨華頓時氣悶!這男人的脾氣跟他所展現出來的氣質一樣:僵硬、無人氣。
幾分鐘的平緩飛行、加上稍微退燒後,唐文權恢復了一點神志,也覺得好過多了;不過,飛機很不合作的在這時候選擇轉彎。
該死!他無聲暗咒,閉起眼,身體再度緊靠著座椅。
「各位旅客,我們即將抵達目的地,花蓮機場。清各位旅客緊好安全帶,在位置上坐好;我們現在開始準備降落。」機上廣播再度傳來甜美的聲音,坐在靠窗座位的旅客不由得全把視線望了出去,等著看窗外的好山好水。
飛機在空中轉了個大弧度的彎,美麗的海岸線一覽無遺,在轉進陸地後,機身開始下降。
他輕袖口氣,將呼吸悶在胸腔裡不動,咬住唇不讓自己腹部再度湧起的酸意冒上喉嚨,雙又手緊緊的握住扶把。
溫雨華一直注意著他,在他忍受著飛機急速下降的不適時,她衝動的覆住了他放在扶把上的手。
她的體溫,從手心傳延他手背。
他張開眼,一偏過頭,就看,見眼裡的暖意。
「飛機很快就會降落,你快可以解脫了。」她悄皮地道。
不經意地,他被她這句笑語引出了一點點笑意;雖然笑容還未來得及形成,就被扼殺在有著剛硬線條的唇角。
突來的笑意連唐文權自己都嚇了一跳,飛機晃動了一下,她覆住他的手也緊了下,似乎在安撫著他,他並不孤單。
砰、砰!機輪安全著地,快速的往前滑行。
溫雨華望向窗外,飛機已經平安著地,視線轉了回來,機艙裡開始聽見此起彼落的扣環聲--安全帶逐一被解開。
「為了各位旅客的安全,在飛機尚未完全停止前,請各位旅客在自己的位置上坐好,不要解開安全帶。」
儘管機上廣播是這麼提醒,可是眾人依然故我,甚至站立了起來,不理會空中小姐的勸說。
好奇怪,似乎身為客人--不論是哪一種客人,都有種老大的心態,對別人的勸告不予理會,對店家派來的服務小姐鮮少有真正的尊重。
見幾位乘客不聽勸告,為了避免爭執,空中小姐只好在他們身旁不遠處守著,以防有事發生。
很不幸的,那幾個勸不聽的人裡就有她可敬的同學,叫溫雨華想不注意都難。
真可恥,是受過高等教育的大學生、又是就讀法律系的人,到生活該有的基本禮儀居然這麼智障,真讓人懷疑他所受的教育都到哪裡去了。
一貫的,溫雨華對同學的事不多理會,反而一徑關心她身旁這個陌生人。
順著他低垂的眼看過去,是她覆住他手的位置。
溫雨華立刻把手收回。
「到了。」她說道。
他點了下頭,然後看見一群人爭先恐後的往機門衝去;他沒興趣去人擠人,仍在他的位置上坐了個四平八穩。
「雨華,走了,該下飛機了。」活動組長朱立明嚷道。
「你們先下機吧。」她淡淡地道。
朱立明看了那個不動如山、長手長腳的「老男人」一眼。
「我們是同班同學,出來團體旅遊當然要一起行動,如果妳出不來,那我抱妳出來好了。」說完,他還很不知恥的把手臂伸長。
溫雨華縮開了他的碰觸範圍。「我自己會下機,不勞你費心。」
「雨華,別這麼冷漠嘛--」
唐文權突地站了起來,把朱立明嚇的往後跌了兩步,倒進邊篷的座椅。拿起自己的行李,唐文權連看都不看他,就往機門走,溫雨華立刻也拿起目己的包包隨後下機。
朱立明呆呆的看著美麗的同學跟著別人走了,而自己還跌坐在椅子上;眼看機上的乘客都走的差不多,他趕緊跳起來,在空中小姐列隊的目送中,成了最後一個下機的麻煩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