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棄從夢中驚醒的時候,床頭櫃上的電子鬧鐘正指著六點半,起初他有些迷茫,呆呆看著頭上的天花板,搞不清楚到底剛才是夢境,還是現在。
思考能力逐漸地回來,他終於確認了,剛才只是一個夢,現在躺在舒適大床上蓋著軟被,有著一份優厚月薪工作,吃喝不愁的人才是他,那個在孤兒院裡長大,擔心著下一頓飯能不能到嘴的『他』只是一個夢。
他就這麼光著身體走進浴室,讓溫熱的水把自己從頭到腳淋了個透,才算完全清醒過來,順手扯下大浴巾擦著身體,把濕漉漉的頭髮全都攏到後面去,水氣迷濛的鏡子裡映出一張清秀蒼白的臉。
「都過去了……」他低聲地說,像是和誰賭氣一樣,用力地擦著身體,用力太大,皮膚都泛紅了,眼睛也濕濕的,漸漸的,他的動作慢了下來,對著鏡子裡的自己大聲地又說了一遍:「都過去了!」
早上八點二十五,凌棄準時走進龍騰集團大樓,大堂接待處的小姐們滿面笑容地向來往的同事們道著早安,看見他的時候聲音更是甜了三分:「凌助理早!」
「你們早。」凌棄自從進了門臉上就掛著標準的微笑,很早以來他就明白了俗語伸手不打笑臉人,這個微笑也一直伴隨著他過了很久,任何時候,都不要他刻意去做,嘴角總是習慣性地上揚,做出恰到好處的笑容來,完美得用尺子去量也不會有什麼瑕疵。
深灰色的手工西裝,銀灰色的領帶,雪白的襯衫,梳得一絲不苟的髮型,擦亮到可以當鏡子用的皮鞋……一切的一切,在年輕女孩子的眼裡,都只能為看見一個風度翩翩的貴公子而讚歎不已,眼睛裡冒出粉紅色的星星來,誰又會知道,五年前的他,是一個走在大街上都不會有人多看一眼的普通窮學生?誰又會知道,當時大學的女同學,根本就把自己的名字和他聯繫在一起視為一種恥辱。
走到高層專用電梯門口的時候,凌棄在心裡暗叫了一聲糟糕,怎麼會碰上財務科的方明浩,那個公司裡出了名的刻薄鬼!他不是每天都會提前半個小時到公司來嗎?
但是已經碰見了,當然不能表示出心裡的厭惡,凌棄把臉上的笑容加深,禮貌地招呼:「早!」
方明浩淡淡地點了點頭,算是打招呼,他外形斯文,穿著雖然不是高檔名牌,但卻很講究搭配,看上去十分和諧順眼,就是一塵不染,乾淨得讓人心生恐懼,膚色白皙,像是一輩子沒有曬過太陽似的,戴著無框眼鏡,下巴時常神經質地繃緊,細長的丹鳳眼總是斜著看人,顯出一種骨子裡的清高和對別人的不屑。
如果他不開口的話,肯定可以列為公司十大黃金單身漢之一,但是很少有人能受得了方先生的頭十句話裡的刻薄,可能是工作,可能是談吐,可能是衣著,可能是……反正無論是誰,在方明浩的眼裡都會有這樣那樣的缺點,而且,他還會把這缺點加大十倍用嘲笑的口吻說出來,現在的OL們大多是心高氣傲,被公司的男同事們捧在手裡長大的,哪裡會有人受得了他。工作上也是一樣,要是被他抓到一點錯處,不用諷刺挖苦的語調教訓你整整一個小時不會罷休,當然效果也是明顯的,凡是被他『說』過一次的人,絕對不會再犯第二次同樣的錯誤。
電梯門緩緩地開了,兩個人並肩走了進去,凌棄一直盼著有另外的人來好把氣氛緩和一下,但是很倒霉,電梯門合上的時候,裡面還是只有他們兩個人。
按下了通往頂樓的按鈕,凌棄退到一邊,給方明浩讓出地方來,暗自企盼著他不要和自己說話,可惜天不從人願,方明浩按過按鈕之後,側過頭來開了口:「領帶的花樣不錯。」
「是嗎?謝謝。」凌棄有些受寵若驚,他曾經被方明浩笑過兩次,才知道自己那些從書本上硬啃下來的紳士著裝要點其實只是些皮毛,從那之後他又開始努力看一大堆書,海馭遠知道之後親自帶著他去採購了兩三次,花了六個下午給他講禮儀課,才把他培養成現在無可挑剔的高品味好男人。
「你還真下了本錢呢。」方明浩的笑容說不出什麼意思,「也對,好不容易熬出頭了,就算是補償,也得對自己好一些不是嗎?」
凌棄臉上還在笑著,心裡卻被狠狠刺了一下,方明浩的話裡話外,又在影射他是孤兒這個事實,他還真得會找人的弱點下手!
「是啊。」他輕鬆地笑著說,「和暴發戶露富一個道理嘛,以前苦得夠了,現在有了機會,當然要補回來,方先生你這種蜜罐裡泡大的人是看不慣的啦。」
方明浩出身良好,父母聽說是大學的教授,母親還出身名門,凌棄不得不承認,他舉手投足間那種自然而然的良好教養是他怎麼訓練也培養不出來的,海馭遠也曾善意地點著他的鼻子親暱地說過:「小凌是很優雅了沒錯,可是小凌的優雅是為了在公眾場合不丟面子而練出來的。」
細長的丹鳳眼中閃過一絲幾乎是凶狠的光芒,方明浩剛想說話,電梯已經到了財務科那一層,門開了,他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凌棄保持著微笑,斜倚在電梯壁上,看著電梯門再次合攏。
**********
從八點三十坐到位子上開始,凌棄就像每天那樣忙得連喝口水的時間都沒有,名義上他只不過是副總裁的助理,實際上海馭遠幾乎把所有的事都交給他處理,而同樣的,海馭遠名義上是副總裁,可是坐著總裁位置的海先生已經有一年沒有回國了,在瑞士呆得很好,公司的事,自然是更不過問。
所以,就算說龍騰公司是凌棄在主管,也沒有什麼不對。
這幾年來,海家和他自己的變化都不小,他畢業之後,拒絕了好幾家公司的聘請,也拒絕了保送上研究生的機會,對於已經到手的留學機會更是不屑一顧,逕直回來進了龍騰,在基層作了一年,正趕上公司高層的權力和平過渡,被調到了海馭遠身邊,海先生正式宣佈出國休養,海馭遠接替了一位叔伯的位子,坐到了副總裁的位置上,離最高的那個位子只有一步之遙了。
海馭遙還在混著黑幫,領著一幫弟兄們打打殺殺,收保護費開夜總會地下賭場,除了販毒可以說是無惡不作,幾個海家的老臣子提起來就痛心疾首,他們堅持認為,本著長子繼承的原則,海家的一切都應該是海馭遙的,只要海先生還沒有最後說死家業由誰繼承,那麼,海馭遙就還有機會,只要他有朝一日浪子回頭,那麼海馭遠就得乖乖地讓出位子來。
他們這麼堅持的後面,還有一個重要的因素,那就是海遺珠的婚事。
二十一歲的海遺珠已經長成讓男人神魂顛倒的傾國美女,還是喜歡飆車,過了十八歲之後有了駕照不怕被警察查了,卻開始喜歡在夜裡出去,回來的時候人還是好好的,車子上通常有這樣那樣的傷,甚至有的時候是坐保鏢的車回來的。
她對資助福利院的事也還是那麼熱心,等到她滿了十八歲可以動用部分遺產的時候立刻成立了一個基金會,所有的一切走上正軌之後,她還是喜歡像從前一樣,偷偷地跑到福利院去看孩子們。
很難說海遺珠是喜歡海馭遙還是海馭遠多一點,平時根本看不出來,一樣地親親熱熱叫著大哥二哥,很自然地挽著手臂笑鬧,出去玩的時候喜歡和海馭遙多一些,在家裡安靜的時候陪著她的又多是海馭遠,弄得一群保持中立的叔伯們拿著注不知道該往哪個門下。
海先生之所以遲遲不下決定也是這個原因,在沒有摸透海遺珠的心思之前,什麼都沒用,憑海遺珠的身份,家產,和海家的糾葛,基金會那一班忠心臣子,自己培養出來的力量……都說明了一點,能娶到海遺珠的那一個兒子,才會是海家正式的繼承人,如果她抽走所有資金和手下,海家的台,也就倒了一半。
凌棄是完全站在海馭遠這邊的,在他看來,海馭遙簡直就是自甘墮落,明明是從小受的一樣的教育,可是海馭遠就成長為高貴儒雅的世家貴公子,而海馭遙,諸如粗俗,沒教養,下流,野蠻,獸性……之類的詞彷彿天生就是為他而設的,如果他是海遺珠的話,就算是瞎了眼睛,也不會選海馭遙!
他會選海馭遠,無論什麼時候,都會選海馭遠……
開門的聲音忽然把他驚醒,抬眼看去,正是海馭遠,站在辦公室和他相鄰的那道門口,微笑著敲敲門:「小凌,下午茶時間喔。」
像是自己做了什麼虧心事一樣,凌棄的臉騰地紅了,急忙低下頭裝作看文件,力持鎮定地說:「我很忙……副總您請慢用吧。」
「小凌又在用這種辦法抱怨我的失職了嗎?」海馭遠含笑走過來,一直走到了凌棄身邊,低頭看著他正在嘩嘩亂翻的文件,「這個等會兒再做也一樣,來吧,知道你中午又沒吃飯……是想讓我擔上一個虐待員工的罪名嗎?」
凌棄的心忽然跳得很快,很急,離得這麼近,可以嗅到海馭遠身上淡淡的男士剃鬚膏味,和他自己用的是一個牌子,很清爽的薄荷香味。
「來吧!」海馭遠笑著拉他起來,姿勢十分曖昧,幾乎把他一邊肩膀都攬在懷裡,凌棄頓時全身僵硬,一點反抗的力氣都沒有了,任憑他帶著走向門邊。
一門之隔的副總辦公室,陽光明媚,滿室飄香,寬大的辦公桌上放著一整套茶具,羊脂般的細陶瓷,繪著玫瑰花樣,伯爵紅茶的味道慢慢地散發開來,襯著蕾絲邊餐巾的銀托盤上放著鬆糕,餅乾,青瓜三明治,提拉米蘇蛋糕等點心,光是看就叫人胃口大開。
把凌棄按在椅子上坐好,海馭遠親自給他倒了一杯茶,加了牛奶和砂糖之後送到面前,笑容象春風拂面一般溫和:「嘗嘗看,這是遺珠剛送給我的紅茶,我知道你喝慣了這個味道。」
凌棄笑了笑,端起茶杯,慢慢地喝了一口,其實他有個習慣,喝紅茶的時候什麼都不加,像中國茶那樣品味紅茶最純粹的味道,但是海馭遠既然一直這麼認為,就讓他繼續認為下去好了。
記得第一次在海家喝下午茶的時候,他是這麼喝的,縱然心裡不喜歡加了牛奶和糖的茶,面上還是笑著說喜歡,於是海馭遠也就記在心裡了吧?
濃郁的紅茶味道在嘴裡慢慢散開,凌棄微微閉了閉眼,享受著徹底的放鬆和寧靜,一天下來,也只有這個時間他會從繁忙的工作裡暫時抽身出來,什麼都不必想,什麼都 不必做……
房間裡一片寂靜,瀰漫著溫馨寧和的氣氛,還有幾分浪漫,對面的海馭遠也在慢慢喝著自己的那一杯,用小巧的銀勺優雅地攪了幾下,注意到凌棄在看他,隔著桌子向他舉了舉杯子,然後笑了。
如果可能,凌棄願用所有的一切換取時光就此停住,讓他的生命裡只有這一瞬間,和海馭遠在一起的這一瞬間……
**********
週末的下午,別的同事都是歡天喜地,唯獨凌棄顯得不太開心,除了回福利院和呆在家裡之外,他似乎沒有別的選擇。
「怎麼樣?明天到家裡來玩吧?」下午茶的時候,海馭遠微笑著問,「你也好久沒回來過了。」
凌棄笑著搖搖頭,低下頭去喝茶:「謝謝,不用了,副總還是抽出時間來陪大小姐吧。」
「又犯規了啊小凌,遺珠可是最討厭你們喊她什麼大小姐的,這個三明治不錯,再來一塊?」
凌棄順從地接過來,卻沒有往嘴裡放:「規矩就是規矩,既然她聽不見,我叫幾聲大小姐想來也不礙事,總不會……」說著一笑,「副總會去打我的小報告吧?」
「呵呵,當然不會……」海馭遠被逗笑了,「小凌怎麼會這麼想我呢。說真的,明天過來玩吧?還是……你另外有了約會?」
凌棄的心忽然亂跳了幾拍,他依舊低著頭,含糊地說:「沒有……」
「我倒忘了,小凌今年也有二十四了吧?是該交女朋友了,上學的時候忙著學習看你也沒有心思,現在是時候了。有沒有什麼人選啊?」海馭遠非常感興趣地問。
「沒有。」凌棄嘴裡忽然一陣苦澀,他強笑著說,「怎麼會有人看上我呢。」
海馭遠伸過手來在他手臂上安慰地輕拍了兩下,開玩笑地說:「誰說沒有啊,我們小凌可是非常優秀的男孩子,不知有多少女孩子排著隊追你哪,要不要我和遺珠給你留心一下?找個好女孩早點成家吧。」
凌棄不想就這個問題再談下去,匆忙說:「副總,您和大小姐……進行得怎麼樣了?」
海馭遠非常驚訝地看著他,笑著問:「怎麼想起問這個來了?」
凌棄這才覺得自己的問題實在是有些過分,他的臉一下子紅了,手中的茶杯一斜,差點倒到身上,不安地說:「對、對不起!」
「沒事沒事,說說怕什麼,你別這麼緊張啊。」海馭遠看著他的樣子,反而笑了,「我和遺珠……唉,還不就是那個樣子……」
他舒適地向後靠著高高的椅背,目光停留在自己辦公桌上一幀三人的合影上,唇角不自覺地泛起甜蜜的微笑,像是在回想什麼美好的往事一樣,本來冷冽的眼神變得異常的柔和,過了一會兒近乎歎息地又說了一遍:「還不就是那個樣子……」
嘴裡剛才淡淡的苦澀突然瘋狂地擴散開來,一直蔓延到了心裡,凌棄大口地喝著加了牛奶的紅茶,是不是沒放糖?為什麼越來越苦,越來越澀……連胃都抽搐了起來。
早就知道的!早就清清楚楚地知道的!自始至終,海馭遠心裡都只有海遺珠一個人,那個美麗嬌貴的公主,那個善良可愛的女孩子……也只有那樣的女孩子,才會得到海馭遠真正的愛情,佔據他全部的心。
沒錯,海馭遠喜歡的是女孩子,很正常的,會得到所有人祝福的愛情,而不像自己,始終懷著一份污穢的愛情,在黑暗中喘息著,窺測著,為每一眼,每一個笑容而激動不已……
凌棄忽然很想笑,為自己這份永遠見不得光的所謂愛情,為了自己執著的骯髒的念頭,他強力忍了下去,匆匆地喝著紅茶,胡亂地把手裡的三明治塞進嘴裡,什麼味道都沒有嘗到,只是囫圇吞了下去。
電話忽然響了,海馭遠從沉思中驚醒,拿起話筒,只聽了一下就笑逐顏開地說:「遺珠啊,是我……嗯嗯……和小凌喝下午茶吶……你一個人在家裡嗎?……嗯,嗯,我知道了……要不要給你帶什麼回去?……哦,你和大哥約好了嗎?……這樣啊……我沒關係的……好,我不等你了,但還要早點回來啊聽見了嗎?……好——好——又說二哥煩了是不是?呵呵……跟大哥出去我有什麼不放心的?……就這樣?好,拜拜。」
放下話筒,他臉上的笑容消失了,有些黯然地歎了一口氣,隨即又恢復了平常的樣子,笑著對凌棄說:「還要點紅茶嗎?」
**********
這一年的冬天,特別的冷,還沒到一月,就連著下了好幾場雪,化成的冰結在屋頂上,被無力的陽光一朝,閃著冷冷的光芒。
海家每年慣例的新年舞會,近年來也改了過去莊重的基調,海先生不在國內了,一班老臣子在這種場合也只是露個臉就離開,反而是年輕人們藉著這個機會可以大大地玩鬧一番,通常是要玩個通宵,第二天中午才離開的,海家莊園在新年的夜晚就是狂歡的世界。
可是今年的氣氛有些不同往常,接連發生了好幾件事,雖然表面上看不出絲毫異樣,可是事情終究是發生了,就像冰塊下的暗流,雖然河面上很平靜,但冰下的洶湧澎湃還是存在的,誰都無法忽略。
首先是海遺珠和海馭遠大吵了一架,說是吵架似乎不太合適,因為自始至終都是海遺珠激動的聲音從緊閉的房門裡傳出來,而根本聽不見海馭遠的聲音,過了一個小時,兩個人才出來,面色平和,像是已經和解了,可是凌棄還是敏銳地感覺到他們之間微妙的裂隙,比如說,那之後一個月,海遺珠都沒有到公司來找過海馭遠,偶爾問起,海馭遠就笑著說最近比較忙,是他讓遺珠不要來的之類之類搪塞過去。
他有些擔心,打聽了很久之後,才從也是他們福利院出來,現在擔任海家守衛的一個人嘴裡聽到點消息,據他說,在吵架的前一天,徐楓曉來過,起初什麼事都沒有,一起吃了飯,談談天,看天黑了海遺珠就留他住下,晚上海馭遠回來了,過來看他,過了一會兒,他和另一個同事忽然聽見徐楓曉住的房間裡一陣混亂,急忙衝進去,卻看見海馭遠站在那裡,氣得臉色鐵青,徐楓曉跌倒在地上,臉上還有一個明顯的掌印,看見他們進來,徐楓曉一言不發,跳起來抓了桌上的水果刀就往自己脖子上刺,三個人一擁而上,拚命制止,糾纏當中,不知怎麼的徐楓曉就暈了過去,海馭遠嚇得臉都白了,緊緊抱著他不敢鬆手,一直等到醫生趕來,把徐楓曉救醒。他還坐在床邊,守了一夜,確定徐楓曉沒事了才離開。
凌棄起初不敢相信,徐楓曉會因為什麼事和海馭遠頂撞起來呢?他脾氣是很強,愛鬧彆扭,但是,無論怎麼樣,畢竟那是海馭遠啊,就是再過分的要求,他也不可能正面去對抗海家的。
何況,海馭遠一向待人寬厚,不會有什麼非分要求的。
「聽說,楓曉喜歡一個男人。」接下來的話把他嚇了一大跳,「二少爺的意思是,在大學裡玩玩可以,工作了還是要好好找個老婆成家,勸他收心,楓曉不知吃錯了什麼藥,死也不肯答應,一來二去兩人就談崩了……凌棄,你說,楓曉是不是中什麼邪了?從小我們都是一起長大的,他那麼聰明懂事,也沒看出來有什麼變態的地方啊,怎麼就會……就會去喜歡男人呢!雖然我們都是好兄弟,不該說他不對,可是這件事,二少爺也沒做錯啊,要是我親弟弟出這種醜事,一巴掌算什麼,我把他的腿打斷了都嫌輕!」
他後面的話凌棄根本沒聽進去,滿腦子都是一個念頭:徐楓曉……自己認識的那個徐楓曉……居然……喜歡男人!
和自己喜歡海馭遠一樣,喜歡男人!
那麼,海馭遠對這種事,是很厭惡的了?厭惡到居然忘記了風度,而打了徐楓曉……從來海馭遠在他們面前都是一個溫和的兄長,總是寬容地笑著,即使他們犯了什麼錯,最多也只是搖搖頭,說一句:「下次要注意啊。」別說動手了,連大聲斥責都沒有過一句。
這樣的海馭遠,居然會打徐楓曉……
是因為,楓曉是同性戀?他知道社會上對同性戀地不能接受,可是,沒想到,海馭遠會這麼排斥……
心忽然好痛……痛得喘不過氣來……
第二件發生的事,是在新年的前三天,海馭遙帶著海遺珠去飆車,兩人玩得太開心了,最後甩掉跟隨的保鏢,跑去夜市大排擋吃夜宵,也許是海遺珠太漂亮,也許是海馭遙太囂張,也許是有意的黑道尋仇,也許是……反正是旁邊一桌子喝酒的十幾個人忽然從桌子下面抽出西瓜刀鐵棍,惡狠狠地就衝過來開打。
海馭遙究竟是混黑道的,身手了得,一邊護著海遺珠退到小店的門面裡面,自己擋在門口,以一擋十,藉著酒勁,把十幾個人打的斷手折腳,滾了一地,最後聽到警車來了,急忙拉著海遺珠往外跑,就在這時候不知道什麼地方射了記冷槍,他回身撲倒海遺珠,子彈從右胸穿了進去,就是這樣他還咬牙堅持帶著海遺珠跑到停車的地方把她塞進了車裡,吃力地對她說了一個字:「走!」才暈了過去。
海遺珠開車帶著昏迷的海馭遙到家的時候,白衣上全是海馭遙的鮮血,海馭遠一邊下令趕快搶救大哥一邊焦急地擁著她問到底出了什麼事,她只是一個勁兒地搖頭,連話都說不出來,海馭遠只好抱著她一起坐在手術室外面等結果,還好,手術做得很成功,醫生最後出來宣佈海馭遙已經脫離危險的時候,海遺珠才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海馭遠第二天就命人把海遺珠開回來的車銷毀掉,保險槓已經徹底完蛋了,輪胎上還有疑似血跡的東西,當然,沒有人會把這些和晚報上登載的某處停車場遭遇車禍的無名男屍聯繫起來。
再過兩天,就是新年了,海家上下,不要說是喜慶了,簡直可以說是一片愁雲慘霧,今年的新年舞會,氣氛想來也不會太好。
依舊是燈火輝煌,依舊是衣香鬢影,海家莊園的新年舞會如期開始了,一輛輛的車子沿著山路開進大敞的鐵門,紛紛揚揚灑下的雪花轉眼就被碾得無影無蹤,滿庭院的樹上都被紮了綵燈,亮閃閃的,像是到了一個童話世界。
海遺珠穿著白色晚禮服,白色兔皮披肩,微笑著和一身白色晚禮服的海馭遠一起站在門口迎接客人,精心的化妝也掩不住她臉色的蒼白,海馭遠好幾次低聲問她要不要進去休息一下,都被她堅決地搖頭拒絕掉了。
海家大少爺受傷臥床,不能出席的事在賓客之間飛快地傳播開了,每個人說話的聲音都低了八度,竊竊私語地交換著自己的小道消息,凌棄從人群中穿過,眉頭越皺越緊,幾乎一半的人都在懷疑,海馭遙挨的冷槍是不是來自海家內部,簡單地說,就是很可能海馭遠為了除掉這個情敵兼競爭者而僱傭了殺手。另一半人的看法則正好相反,都認為這只不過是海馭遙的苦肉計,為了最終獲得海遺珠的芳心,反正他本來就是混黑道的,找一兩個槍手自然是非常容易。
在這種情況下,隨著樂隊第一首曲子的開始,海家的新年舞會也正式開始了。
每年都是由海馭遙和海遺珠跳第一支舞,海馭遠接手跳第二支,然後大家自便,今年的這種情況,只好由海馭遠開場了。
「遺珠。」他握住了海遺珠冰冷的小手,體貼地問,「真的不要緊嗎?其實跳不跳舞也沒有什麼的……說一聲讓他們自己玩吧,我陪你在這裡坐坐。」
「我沒事,二哥……」海遺珠笑了笑,「這也是職責,不是嗎?走吧,我們去開場跳第一支舞。」
海馭遠輕歎一聲,吻吻她的額角,挽起海遺珠的手走向舞廳中心,在水晶吊燈下站好位置後,優雅地彎腰行禮,執起她的手輕輕一吻,海遺珠臉上綻開絕美的笑容,也屈膝為禮。
本該適時響起的音樂卻沒有動靜,取而代之的是一陣小聲的議論和驚呼,海馭遠站直了身體,微慍地向聲音發出的地方看去,人群波浪一般地分開,現出中間一個高大的身影。
海馭遙穩穩地邁著步子走向舞池中央,一身黑色晚禮服,充分體現出他完美的身材,白色襯衫配著黑色領結,永遠的最佳搭配,俊美的臉龐雖然有些蒼白,但是絲毫無損他的驕傲自信,他微昂著頭,神采飛揚地走向站在中間,已經呆了的海遺珠。
微微一躬身,低沉然而張狂的聲音傳進了每一個人的耳朵裡:「我有這個榮幸可以與你共舞嗎,公主殿下?」
「大哥?!」海遺珠的明眸裡閃出驚喜的火花,不顧一切地撲了過去,海馭遙的身體輕微地踉蹌了一下,她才驚覺,擔心地扶住他的手臂:「你的身體……不要緊吧?」
只是稍稍挑了一下眉頭,海馭遙笑得和以往一樣囂張:「只是給穿了個洞而已,什麼大不了的,這可是一年一次的新年舞會,我怎麼能讓美麗的小公主掃興呢!」
他忽然轉向在一邊微笑不語的海馭遠:「抱歉搶了你的風頭啊,老二,我和遺珠跳第一支舞你沒什麼意見吧?」
「大哥說哪裡的話,本來就是應該的。」海馭遠很有風度地退後,臉上始終掛著溫和的笑容,「請。」
海馭遙微一頷首,樂隊心領神會地開始奏響了第一支華爾茲的曲子,他強壯有力的臂膀牢牢圈住海遺珠的細腰,白色的裙裾花一般地散開,在舞池中,在所有人的注視下,翩翩起舞。
在那高大帥氣的青年和嬌小美艷的女孩剛邁出第一步的時候,凌棄就不想再看下去了,他的目光本來始終是停留在海馭遠身上的,看著他從頭到尾的不動聲色,看著他始終掛在臉上的溫和笑容,看著他後退時的磊落謙讓,不知為什麼,心又開始痛了起來,就像是不能呼吸時的那種痛,不太厲害,但是沉沉的。
他悄悄離開大廳,走到外面的陽台上,因為有落地長窗封閉,所以儘管外面風雪滿天,陽台上還是很暖和,疏疏落落地擺設著盆景鮮花,和室外簡直是兩個季節。
本來以為這個時候人都應該聚集在大廳裡,可是他一出來就看見不遠處有一個熟悉的身影,拿著一杯酒輕輕搖晃著,出神地看著外面飄落的大團雪花。
「楓曉?」他不確定地問。
那個身影動了一下,緩緩地回頭,向他舉了舉手中的酒杯,可不正是徐楓曉!穿著普通的深色西裝,臉色還好,看不出有什麼異樣。
凌棄移步走了過去,和他並肩站在一起,也看著窗外的雪花飛舞,聽著大廳裡傳來的細碎的音樂,想說什麼,卻陡然發現無從開口。
過了很久,第一支舞已經跳完了,可以聽見大廳裡面響起的如雷掌聲,緊接著音樂再度響起,現在應該是海馭遠和海遺珠的第二支舞了,凌棄的心又在隱隱作痛,難道海馭遠這一輩子都要屈居在海馭遙之下嗎?!難道他真的就只能是老二了嗎?!
「楓曉……你身體沒事吧?」忽然想起來該關心一下的,凌棄不加思索地開了口。
好像很奇怪他怎麼會問這種事,徐楓曉側過臉來看了他一眼,自嘲地說:「你也知道了?難怪今天看見我的人躲都來不及。」
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凌棄歎了一口氣:「你來真的?」
徐楓曉笑了:「什麼真的假的,愛上了就是愛上了。你在懷疑什麼?」
「我在想,以你的脾氣,很可能……這根本就是一個借口。」
徐楓曉猛地轉頭看著他,黑眸在暗夜中也是閃閃發亮,抿緊了嘴,凌棄毫不退讓地直視回去:「難道不是嗎?我知道,你一直不喜歡大小姐……你心目中一直認為她只是在利用你,控制你,其實二少爺也很多次地提起過我的婚事,被我拒絕了,也沒有怎麼樣嘛,要是這個原因,你何必要用如此拙劣的借口呢?!直接說『不』就可以了,你這麼一鬧,所有人全都知道了,將來你要怎麼辦?!」
他說話的時候,徐楓曉臉上的表情逐漸和緩下來,慢慢地把頭轉了回去,低聲地說:「看樣子,我在你心目中,居然是一個用謊言來達到目的的人啊……」
「這……楓曉,我不是這個意思,對不起。」凌棄心裡一驚,有些手足無措。
「不用道歉了,呵呵……」徐楓曉把額頭抵在玻璃上,輕得像是在自言自語,「我決不會拿自己的感情開玩笑的,更不要說做交易了,以前可能我說過很多謊話,可是這一次不是……我是真的愛上他了……真的……愛上一個男人……」
他保持著那個姿勢不變,聲音卻高了起來:「你看不起我也好,鄙視我也好,現在往我臉上吐口唾沫罵我變態也好,我都不在乎,或者凌棄,你還是把我當成是你的兄弟,千方百計地給我找理由開脫,我很感謝,但是很遺憾,事實就是如此,我不是找什麼借口,我就是愛上了男人!……你可以走開了,讓我一個人呆著吧。」
「傻瓜!」凌棄控制不住自己地過去緊緊摟住了他的肩膀,用力地搖了幾下,「你喜歡男人有什麼關係?!難道我們就不是朋友,不是兄弟了嗎?!你也太瞧不起我了!我只是在擔心你!這你都看不出來嗎?!還是當律師的呢!」
徐楓曉把臉埋在他肩窩裡過了一分鐘才抬起頭來,眼眶濕濕的,笑著說:「我知道啦!快放開手!被人看見,你跳進黃河都洗不清了!」
「該怕的人是你吧?!聽說同性戀更容易吃醋,要是給你那一位知道,回家你還想有好日子過嗎?!」
「他?」徐楓曉嘴角一挑,自信滿滿,「不會!」
凌棄笑著,好奇心也被勾了起來,悄聲問:「他……是怎麼樣的人?」
徐楓曉的臉突然紅了,凌棄再三追問,才吞吞吐吐地說:「他……是我的學長,現在在一分檢當檢察官……個子很高,很帥,家務很拿手,也很會做菜,喜歡嘮叨,對我……很好……」
他仰起臉,看著像從天堂撒下祝福的雪花,歎息著說:「從來沒有人……像他對我那麼好過……」
徐楓曉臉上幸福的笑,是凌棄自認識他以來從沒有看見過的,那是一種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是被愛著,被寵著,完全不用去懷疑,只要張開雙手就可以得到幸福的笑容。
「祝賀你。」完全是真心的祝福,可是凌棄說出口的時候心裡卻酸酸的,他用力控制著自己臉上的笑容。
徐楓曉很坦然地接受了他的祝福,猶豫了一下又問:「凌棄,你真的……要跟著二少爺一輩子?」
「嗯?」凌棄不明白地看著他,「我現在的工作待遇很好,如果跳槽不一定會有同樣的條件,再說……龍騰需要我們出力,福利也不錯……」
「這不是重點!」徐楓曉打斷了他的話,「我的意思你也明白!我是說——我是說你應該知道的!海家是在利用我們,讓我們死心塌地地為他們出力,甚至賣命!」
「應該?」凌棄苦笑一聲,「這世界上應該的事情很多,何止這一件?是不是我和你,還有大家,都『應該』是被拋棄的呢?楓曉,就算是大小姐對我們的幫助,其實也不是『應該』的,每個人做每件事,都是想要得到回報不是嗎?我們受到幫助的時候,也很清楚,自己是要付出一點的,也許你很不服氣,可是我已經認命了。」
徐楓曉銳利的目光看向他的眼睛:「我不相信,凌棄,你可以騙得了別人,但騙不了我,你那麼聰明,不可能不知道其中的厲害關係,只是我會說出來,而你不會。你是真的心甘情願,我明白,可是,為什麼?!」
凌棄被他的目光看得無所遁形,一切推脫之詞都變得蒼白無力,根本沒有辦法說出口,正在慌張的時候,通往大廳的門開了,一個聲音笑著說:「我出去透透風,這空調,熱死人了。」
伴著說話聲,一個高大的身影閃現在門口,隨即又把門在身後關上,僅僅是幾秒鐘的功夫,透過大廳裡的燈光,兩個人還是看清了他的面目。
竟然是海馭遙!他不在大廳裡,跑到陽台上幹什麼?!
兩人面面相覷的時候,海馭遙也看見了他們,很傷腦筋地皺起眉頭說了一句:「他媽的,原來有人啊。」
說完,他高大的身體猛地一歪,再也支持不住地倒在了地上!
凌棄和徐楓曉本能地跑了過去,一邊一個想把他架起來,可是海馭遙的身材擺在那裡,他已經耗盡了力氣,根本不可能自己移動,光憑他們兩個人,是沒法支撐他的。
「算啦!你們這兩個書獃子。」海馭遙連呼吸都帶著一股血腥氣,「小四眼,你進去找我的手下……就找楊剛吧,剛才看見他在餐桌那邊,讓他帶幾個人過來,其餘的人出去接應,記住要他慢慢過來,驚動了客人我饒不了他!去吧!」
徐楓曉趕快起身離開了,海馭遙全部的體重都壓在凌棄肩上,逼得他也不由自主地坐在地上,只能盡力支撐著海馭遙半坐著,不至於完全躺下來。
「大少爺……你怎麼了?」儘管心裡厭惡這個人,但是也不得不敷衍地問一聲。
「再叫我大少爺我就揍你一頓。」儘管沒什麼力氣,海馭遙威脅人的毛病還是依然如故,「怎麼了?快掛了!」
他的頭靠在凌棄肩上,呼出的氣息一陣陣地噴過來,凌棄不習慣地側過頭去,忽然感覺到不對頭,下意識地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驚道:「你發燒了!」
「嗯哪,好像退燒藥的效果退了。」海馭遙爽快地承認,「還害老子出了一身汗,切!」
離得這麼近,在淡淡的男士香水下面,凌棄聞到了越來越濃的血腥氣,他不安地動動身體,無意中看見自己的胸袋裡裝的白色手帕上居然是一片觸目驚心的血紅,差點叫出聲來。
「怎麼?」海馭遙覺察到他繃緊的身體,順著他的視線望去,不由得笑了:「喲喝!又流血了,叫他們把繃帶給我紮緊一點就是不聽,還好,要是剛才弄到遺珠裙子上可就成了往後二十年的新年笑談了。」
「大——呃……」被海馭遙凶狠的目光一瞪,凌棄都說不出話來了,「為什麼……不好好養傷呢?你應該多休息啊。」
如果你不出席的話,那麼海馭遠就可以和海遺珠,未來的海夫人跳第一支舞了吧?吸引全場眼球的人,也將是一直站在哥哥後面的海馭遠了吧?
「不來不行啊。」海馭遙懶洋洋地把兩條長腿舒適地伸直,「一年才一次,總不能讓小女孩失望吧?」
憤怒狠狠地咬著凌棄的心,他簡直想立刻把海馭遙扔到地上再狠狠地踩上幾腳,什麼不能讓小女孩失望!完全是借口!這麼白癡的理由虧你也能想出來,你還不是為了自己!鞏固自己的地位,藉以宣揚你在海家無可替代的長子身份!真正失望的應該是海馭遠,你又何嘗照顧過他的心情!
海馭遙頹然地把半個身體都靠在他身上,過高的體溫,胸口還在不停滲著鮮血的傷口,還有剛才勉強自己的那一支舞,完全透支了他的體力,虛弱的他,現在連一根手指都抬不起來了,凌棄勉為其難地坐在地上支撐著他,滿腦子想的卻是:剛買的名牌西裝這下子徹底毀了!
「回頭賠你一套。」肩上的海馭遙忽然冒出這麼一句,倒嚇了凌棄一跳,「你說什麼?!」
「你不是在擔心你的西裝嗎?我說回頭賠你一套。」海馭遙理所當然地說,「或者你自己去買,帳單寄給我就行了。」
「我……我才沒有擔心什麼西裝!」凌棄被說中了心事,暗暗吃驚。
「別騙人啦,你的家底我還不知道,什麼都要最好的,拼了命地講究,就怕別人看不起……嘴硬可要吃虧的。」
凌棄氣得真想扔了他站起來拔腿就走,但是他不敢。
偏偏海馭遙又來火上澆油:「不行啊?那連領帶一起賠你總可以了吧?看樣子也是名牌貨哩!為了參加一個舞會,你可真捨得投資啊。」
如果不是這時候徐楓曉和楊剛回來了,凌棄很難說自己會做出些什麼將來會後悔的暴力事件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