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下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早上起來,依然飄著大片雪花,天地都是白茫茫的一片,雷天宇帶好資料,下去給車子裝好防滑鏈,慢慢開出停車場。
今天的交通狀況實在不宜開車出門,每一輛車都小心翼翼地爬行著,本來還算寬闊的馬路上擠了滿滿幾行,交通警察已經上班了,吹著哨子忙著指揮來往車輛,雷天宇焦急地敲著方向盤,不斷地伸頭去看,偏偏他前面是一輛龐大的公共汽車,擋住了他全部視線,能看見的只是裡面滿滿的人。只能像個呆子一樣,乖乖地等前面的車挪動一點自己再跟上。
本來只需要一個小時的車程,今天卻花了將近兩個小時才到。雷天宇很遠就看見空曠的一片地上,豎立著三棟樓房,兩棟是已經造好的毛胚,還有一棟是半截樓,斷裂的鋼筋橫七豎八地朝向天空,停在半空的吊車上積滿了白雪,所有黑洞洞的窗口都讓人有齒冷的感覺。
他把車子開到大門口,簡陋的磚頭圍牆入口用兩片竹排草草地擋住,按了半天喇叭才有一個人縮頭縮腦地從依著圍牆建的工棚裡跑出來,揉著眼睛問:「幹啥的?」
「我是律師,受廣廈房地產開發公司委託,來見……」雷天宇還沒有說完,那個人就歡呼著叫了起來:「知道知道!是來找韓立本那老東西算帳的吧?昨天有人說啦,大伙都說這雪下的,你不得會來了……我這就給你開門!」
他跑過去搬開竹排,雷天宇開車進去,在旁邊停好之後下車,笑笑:「謝謝你。」
「嘿嘿,謝啥呢。」那人一張黑臉都憋紅了,憨憨地笑,「應該是大夥兒謝謝你,這下子我們回家過年的錢有盼頭了……嘿嘿。」
雷天宇舉目四望,白茫茫的大地上沒有任何腳印車轍,貼著牆角蓋的一溜應該就是工棚,只有最靠邊的一間象模像樣,有門有窗,水泥外牆,門窗還刷了油漆,別的都是和圍牆一樣,用磚頭草草壘起來的,頂上蓋著蘆席,用磚頭壓著,積了厚厚的雪,被風一吹,四角揚起又落下。
「請問韓先生……」
「他就在那裡面!那老東西,住的最好的地兒了!」他往地上吐了口唾沫:「什麼玩藝兒,仗著遠房哥哥認識人,就好像這天下是他的了,呸!」
看來僱主和雇工之間永遠有不可調和的矛盾,雷天宇心裡想著,禮貌地再次笑了:「謝謝,我這就去找他。」
「哎哎!您僅管去,車子我給看著,保證沒事,有的人手太賤,管不住。」
雷天宇快步走向他指的那棟房子,敲敲門,過了一會兒才聽見有人說話,他皺皺眉頭,推門進去,一股冷風夾著雪花隨著他的進入也襲進了房間裡,裡面的人正坐在椅子上抽著煙打電話,立刻嚷了起來:「關門關門!懂不懂規矩!」
冷冷地關上門,雷天宇打量著房間,生了暖爐,熱氣騰騰地燒著開水,俗氣的裝飾,傢俱倒很齊全,辦公桌泛著黑紅的漆光,靠牆還擺著沙發,坐在老闆椅上的是個五十幾歲的男子,身材矮胖,正在口沫橫飛地講著電話,粗大的手指上戴著足有一個指節寬的金燦燦的戒指,看他進來,只是瞥了一眼,繼續對著手機大聲地說話,回音嗡嗡做響。
耐心地等他終於關上手機,點了根煙,眼皮都不抬地問:「有什麼事啊?又是來問房子什麼時候蓋好的?我不是說了嗎?跟我說沒用,你去問外面那幫窮梆子去,是他們不開工,我也沒辦法。」
「我是海天律師事務所的雷天宇律師,受廣廈房地產開發公司的委託,我的來意,相信韓先生你已經知道了。」雷天宇彬彬有禮地說。
韓立本耷拉的眼皮立刻睜了開來,懷疑地看了他半天,搓搓手站了起來,尷尬地笑:「哎呀,請坐請坐,這麼大雪天……先喝杯茶。」
他熱情地親自去爐子上倒了茶水,茶葉是一起放在壺裡燒的,倒出來一種黃濁的顏色,雷天宇出於禮貌說了聲謝謝。
「招呼不周啦,條件艱苦一點,雷律師不要客氣,喝,喝。」韓立本又忙著敬煙,雷天宇搖手說不會,好不容易才推了過去。
剛一切入正題,韓立本的態度就好得讓人吃驚,拍著胸脯保證:「沒問題!一定不會耽誤工期!我昨天前天都和周老闆說過了,要他不要擔心,這個局面,我掌得住!房子一定會按時交工的,質量上保證一點都挑不出刺來!絕對沒有問題!」
雷天宇揶揄地笑笑:「韓先生的保證我當然相信,不過韓先生剛才自己也說,你也沒有辦法的嗎?」
「哈,哈哈哈……」韓立本掩飾地一笑:「那是氣話,開玩笑開玩笑的啦!這幾天都是來問這事的,煩都煩死了!說句氣話嘛,我哪會耽誤工期呢?合同上白紙黑字都寫著的,我不是給自己找事麼?都是那群工人可惡,這活兒還沒幹完就想先拿錢,哪有這麼好的事是不?當時都說得明白完工後才給錢,現在又不認帳了……雷律師你放心,也回去告訴周老闆放心,我有辦法!沒事!一定按期交房子給他!」
他口沫橫飛地說了半天,雷天宇一直靜靜地聽著,最後插上一句:「我此來,還有一個目的,為工人們提供法律援助,如韓先生所說,他們罷工是因為勞資問題,那麼,既然已經發生勞動爭議,他們當然有權利申請委員會的勞動仲裁,我希望,可以幫幫他們。」
「哎……哎哎!雷律師雷律師!不用了不用了!」韓立本急忙站起來擺動著手,「何必這樣哪,把事情鬧大也沒有什麼好處,他們一幫子窮鬼,也沒錢雇你打官司,這是何必呢,勞心吃苦也沒有錢賺,周老闆那裡我不是已經保證了麼?這事我能解決啊,不用什麼委員會又是什麼裁……請坐請坐,認識就是朋友了,給個面子吧?中午留下來喝兩杯?」
雷天宇毫不動搖地推開他阻攔的雙手:「韓先生,法律援助是不需要付錢的,這是我的義務,同樣,你的工人們也有這個權利。」
「說得這麼嚴重……哎呀呀,好,你坐,我去找幾個人來跟你說說還不成麼?一說你就明白啦,都是小事,明天我就能解決!就能開工!我說了你不信,叫個別人來說你總信了吧?」
「哦,那就不必麻煩了,我自己會去的。」雷天宇淡淡一笑,「韓先生不要多心,我只是想在沒有打擾的情況下詢問真實情況。」
說著,他拉開門,迎著寒風捲起的雪花,走了出去,逕直走到正縮著脖子抄著手站在他車子一邊的那個人面前,笑著說:「能找個地方,談談情況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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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該說你沽名釣譽還是好大喜功啊?」江雁離把報紙拍到雷天宇桌子上,毫不客氣地坐了下來,「我們事務所又上報紙了。」
雷天宇笑笑,把報紙放到一邊:「不過是舉手之勞,哪裡就想上報紙了呢,你給我的兩個選擇好像都不怎麼樣啊。」
江雁離狠狠地說:「你活該!放著案子不去接,跑去幹這個,我已經罵過周彬一頓了,他當我們海天是什麼?他付錢也就算了,沒油水的事也讓你做,這種小事隨便找個新手去做不就得了,還躲躲閃閃地,叫你親自出馬,昨天我上庭的時候還碰見老同事打趣你!說你錢賺足了,現在改追名逐利了!」
「哦?」雷天宇笑著從卷宗裡抬起頭,「還罵了周先生一頓?雁離啊,你們關係特別交情非淺嘛?是不是?」
「少胡說啊,我警告你,破壞我的名節害我嫁不出去我告到你坐牢!」江雁離捲起報紙就砸了過去,雷天宇急忙閃到一邊滿口告饒:「好了我錯了我改了!江大小姐,江大律師!我錯了我誹謗我胡說……」
正在鬧著,有人敲門,江雁離立刻跳回到沙發上坐好,雷天宇也坐直身體,揚聲說:「請進。」
進來的人居然是周彬,雷天宇一怔之下,意味深長地看了江雁離一眼,低聲說:「曹操來了。」
江雁離當然明白他什麼意思,輕哼了一聲,站起身來:「我還有事,少陪了,周先生。」
周彬還是和以往一樣,寬厚地笑笑:「雁離,今晚有沒有空一起吃個飯?我在皮亞諾訂了位子。」
大概大小姐心情又不好了,冷冷地斜了他一眼,慢條斯理地說:「這算什麼?連半天的時間都沒有,張嘴就約晚飯?拒絕呢,怕駁了你周先生的面子,以後見面難堪,答應呢,又不甘心,你怎麼就知道我今晚沒有別的事要做了,一定得答應你?」
周彬愣了愣:「那……如果你有事,就算了,你哪天有空呢?我改訂。」
江雁離根本連看都不看他,拉開門直接走了出去,雷天宇無奈地攤開雙手:「又不知是誰得罪她大小姐了,連累周先生當了池魚。」
「咳,總之是我運氣不好,正撞在槍口上。」周彬笑了笑,竟有幾分甘之如飴,「不說這個,等會兒我給她賠罪去,長話短說吧,雷主任,有個案子我想委託你起訴。」
雷天宇有些意外地問:「貴公司最近真是多事之秋,這次是什麼案子?」
周彬聳聳肩:「老案子,韓立本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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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來到工地,已經是隔了將近一個月,城市裡到處瀰漫著元旦剛過去,春節就要來臨的喜慶氣氛,這裡的氣氛卻是相當壓抑沉悶,甚至還有些淒涼。
和上次不同的是,工人們已經開工了,幾天前勞動仲裁委員會做出了裁決,要求立即支付拖欠的工資並且按照勞動法規定,比照侵害勞動者合法權益,給予賠償,如果當事人不服,可以在十五天內起訴,結果在前天,建築隊的老闆韓立本攜款潛逃了。
廣廈和承建商之間緊急磋商的結果是:起訴韓立本違約,為了不耽誤工期,先撥款償付工人一部分工資,賠償金則等法庭對韓立本的判決下來之後一起執行,亂成一團的工地這才平靜下來,如常開工。
雷天宇特地選了工人吃過飯之後的短暫休息時間前來,車子剛停下來,站在工棚前的幾個人就奔了過來,看清是他之後發出一陣歡呼:「這不是雷律師嘛?他來幫我們打官司告那個姓韓的老傢伙了!」
聽到這句話雷天宇暗暗皺眉,其實這不是他這次來的主要目的,事先他也沒想過要代理民工的訴訟,畢竟這和寫一份書面申請不同,花的時間精力要多上很多,但是,望著他的一雙雙信任期待的眼睛,讓他說不出任何拒絕的話來。
「都讓開!讓開!」最初幫他開門看車子的那個叫韓鐵強的中年人撥拉著人群,「都一邊去!七嘴八舌,人家雷律師聽誰的?!當時你們是怎麼說來著?不要經官啊,事情鬧大了不好啊,都是老鄉做人要有良心啊……都縮著頭不出聲!現在那老東西跑了你們著急了?!幹活去幹活去!」
他吆喝著走到雷天宇面前:「嘿嘿,雷律師,又勞駕您跑一趟,大夥一聽說那老小子跑了,都急啦,今年這個年是過不去了,家裡老老少少,都等著拿錢回去辦年貨呢,出來忙了一年,兩手空空,怎麼有臉回去啊!韓立本那個老小子祖宗缺德,幹出這種不要臉的事,這是逼著一家人手拉手去死啊!我跟大家說什麼來著?我說不能!有政府有法律呢!哪能讓我們勞動人民吃虧上當!這不,好人還是多啊,連上面的公司都專門撥了錢給我們過年關不是?所以我們也得賣點力給人家好好幹活!咱們能幹啥?還不就是蓋房子嗎?照我說的,都好好幹,少想些歪點子,抓韓立本討公道的事兒,交給人人家干就行啦,你們能幫上點啥忙?」
看著他本來只是給自己打個招呼,最後竟成了面向所有人的演講,雷天宇不禁笑了,拍拍他的肩膀說:「我可以幫你們起訴,大家也不要著急,你們應得的錢,不會少的。」
「哎,哎!」韓鐵強連聲答應著,「你們都聽見了!沒事!跑不了韓立本老狗蛋的!都好好幹活,把房子蓋起來,高高興興回家過年去!」
人群哄然應著散開了,他轉身對雷天宇說:「雷律師,沒說的,你想問什麼儘管問,問誰都行!我幹活去了啊。」
雷天宇微笑著點點頭,看他走了,還沒想自己下一步該是找建築隊的代理人瞭解一下工程進度和違約可能還是乾脆先詢問工人,韓鐵強卻又跑了回來,搓搓手,問:「雷律師,還有一件事,你看能加進那個……起訴裡不?」
「什麼事?」
「我們隊裡有個泥瓦匠的幫手,兩個星期前,就是剛開工的時候出了事,從腳手架上摔了下來,腿給摔折了,韓立本老小子就給了三百塊錢打發他走,是我們看不過,鬧騰了一陣,又加了八十塊錢,小伙子挺可憐的,也沒地方去,躺著也沒法動彈,就還住在這裡……我昨天打聽過,這事兒……也能賠償是不是?」
「當然,如果出現勞動意外,是可以要求報銷醫藥費用的,應該算是工傷了,不過我可以和他本人談談麼?」
「我就是說這事哪!小伙子老實得要命,打了他都不知道吭一聲,說要打官司,臉都嚇白了,我這就領您過去,順便給他送碗飯,唉,都是在外面打工苦錢的窮人,能幫還是幫啊,雷律師您是不是覺得我這個人嘴碎,愛惹事?我屋裡那口子沒少說過我:「鹹鹽少吃,閒話少講!」就是改不了的個管閒事的脾氣!」
「不會不會,我覺得你挺熱心的。」雷天宇微笑著說,跟著他往工棚裡走。
「是不是?!咳,婆娘家沒見識,幫別人忙,別人也會幫你忙,都顧著自家那成啥啦。」他手裡端著個裂了口的搪瓷缸子,都掉瓷渣了,裡面裝著大半缸的米飯和一些大片菜葉子,最上面還有一塊油膩的帶皮肥肉,冷風一吹,怕是都涼透了。
他推開工棚的門,雷天宇彎著腰走了進去,黑洞洞的工棚,連個透氣的窗戶也沒有,不過空氣流通照樣良好,寒風肆無忌憚地在磚縫裡來回穿梭,屋子裡的氣溫和外面相差無幾,靠牆一溜磚壘的通鋪床,被子亂七八糟地堆著,一股人身上的油汗臭、腳臭、腋臭甚至大小便的臊臭組合在一起的濃重氣味差點讓雷天宇閉過氣去。
他還在努力適應的時候,韓鐵強已經大步走了進去,腳下叮噹作響,也不知踢到了什麼東西,走到最裡面靠牆的地方,大聲說:「徐子!別睡了,起來吧,我給你送飯來了,發錢了,大家今天有肉吃!哎唷那個搶啊,我好不容易才給你留了一塊!快吃。」
床上的一個被窩筒忽然蠕動起來,艱難地從最上面露出一個頭,接著是上半身,打了結粘在一起的頭髮也不知多久沒洗了,遮住了半張臉,一坐起來就聞到被子裡散發出一股異樣的惡臭,低著頭,接過韓鐵強手裡的碗,含糊不情地說了句什麼,聲音嘶啞到幾乎聽不見。
「別客氣啦,吃吧吃吧,大家沒錢也還沒窮到多張嘴都養不活,告訴你件好事!那位雷律師,上次的那個!這次要幫我們打官司啦!看韓立本那老小子還跑!跑得出政府的天下麼?」韓鐵強興致勃勃地說,「你的事,我也跟律師說啦,能幫忙!這得算工傷,得給你什麼報銷的,這下可好了吧!不用每天愁眉苦臉的了。」
那個人沒說話,只是搖了搖頭,韓鐵強卻急了:「為啥不啊?看你也是個男人,這麼沒膽!又不是要你去幹啥,把情況源源本本地說出來就行了,人家律師不要錢白幫忙的!說話啊?為啥不行?不行也得行!我都把你的名字添上去啦。」
亂蓬蓬黑髮下的腦袋又搖了搖,傳出了相對來說,比較清晰的一句話:「訴訟法規定:民事案件中,如果有民事能力的當事人放棄起訴,其他人不得代理訴訟。」
如五雷轟頂一般,雷天宇徹底傻了!呆呆地站在原地,全身都像灌了鉛一樣沉重,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喲呵!看不出來你平時悶聲不哈,還能說出兩句來呀,今天你可是關公門前舞大刀,你知道這是誰啊?這就是替我們打官司的雷律師啊!人家可是城裡有名氣的大律師!你在人家面前,半瓶醋光蕩著胡說些啥起訴呀案件呀,也不怕丟臉丟到姥姥家去。」
「是嗎?」依舊是沙啞的聲音,「原來是雷律師……今天真是班門弄斧,出洋相了……」
他再一次低下頭,黑髮遮住了臉的大半部分,緩慢地,吃力地撐起身體靠坐在牆上,雙手捧著裝飯的缸子放在懷裡:「韓哥你忙去吧,我沒事。」
「我是該上工去了,你和雷律師好好談啊!」
韓鐵強走了,終於,房間裡只剩下他們兩個人,雷天宇呆呆地站著,喉頭發緊,哽咽了半天,終於顫抖著說出令他痛徹心肺的這個名字:「曉曉!」
這個名字說出口的同時,一股血腥氣也衝上了他的咽喉,雷天宇幾乎都可以聽見自己心臟血管破裂的聲音,他不顧一切地撲了過去,緊緊地抓住了徐楓曉的肩頭把他硬轉過來對著自己。
顫抖著手拂開遮住臉的亂髮,雷天宇又一次地停止了呼吸:不是徐楓曉還是誰?!他的寶貝,他的戀人……他捧在手上疼在心裡的寶貝,他發誓要照顧一生一世的戀人……他用全心去疼惜的寶貝,他要與之永遠在一起的戀人……為什麼會變成這樣?麻木冷漠的臉,混濁黯淡的雙眸,這還是曉曉嗎?這還是從前那個曉曉嗎?!
「曉曉……曉曉……」他似乎已經不會說別的話,只會捧著徐楓曉的臉,一遍遍地叫著他的名字,心疼得緊縮起來,天上地下,再也沒有別的事能讓他回頭,他全心所在,只有一個曉曉。
相比之下,徐楓曉卻十分平靜,目光低垂,木然地任雷天宇扳著他的臉,沒有任何反抗掙扎的慾望,只是逆來順受地任人擺弄著,像個木偶。
雷天宇終於稍稍平靜了一點,他放開手,徐楓曉立刻把頭垂下來,用額前的亂髮擋住了臉,微微咬了咬嘴唇,從後面的衣服下面摸出一把鐵勺子,直接插進了飯缸裡,慢慢地攪動著。
「曉曉……」雷天宇在床前半跪下,溫柔地向上看著他,「你還在生我的氣?」
徐楓曉不回答,繼續攪動著飯,白色的米飯混合了紅濁的菜湯,變成奇怪的顏色和形狀。
「別吃了,我帶你回家,好不好?」雷天宇愛憐地看著他,「什麼都不問,對不對?我知道,我什麼都不問,只要你回來……對了,你的腿……怎麼樣了?」
他說著就要伸手去掀被子,卻被徐楓曉騰出一隻手猛地按住,雷天宇驚訝地抬頭,正好對上徐楓曉的黑眸一閃,裡面蘊藏的感情讓他看不懂,是哀傷?還是失望?
「曉曉?」他不解地問,「怎麼了?」
徐楓曉緩慢地縮回手,專心地攪著飯,什麼也沒說。
「我送你去醫院?出事之後看過醫生嗎?」雷天宇努力地想讓徐楓曉開口,「醫生怎麼說的?拍了片子嗎?哪裡骨折?嚴重不嚴重?曉曉,說話啊,和我說句話,好不好?」
徐楓曉終於有了反應,他慢慢地看了牆一眼,說話的聲音很輕,不仔細聽根本都聽不到:「雷律師,我不會起訴韓立本要求賠償的,你可以不必費心了。浪費你的時間,對不起。」
「你在說什麼啊,曉曉,這是你的正當權益,我當然會為你討回來!」雷天宇奇怪地看著他,「你怎麼了?你都不懂得要先簽勞動合同嗎?拖欠工資,工傷賠償,這些問題的解決辦法,你難道都不清楚?曉曉,你和那些民工不同,你是懂法律的啊,怎麼還會這樣呢?!」
「我看不出有什麼不同來。」徐楓曉依舊緊盯著牆面上的磚看,「雷律師,你不用再說了,如果你是為案子而來,我不會起訴的……有句老話,我覺得很有道理,叫:『……冤死不告狀,窮死不借錢……』」
雷天宇愣了一會兒,無奈地歎了口氣:「好,我不說了,那麼,我們這就回家好不好?曉曉?」
「家?我早就沒有家了。」徐楓曉簡單地說,低下頭,開始把飯往嘴裡送,雷天宇一看見那簡直和泥土顏色沒什麼兩樣的飯粒,心中一酸,伸手拉住了他,柔聲說:「曉曉,別吃這個了,你再忍一忍,回家我馬上給你做飯,你想吃什麼?還是我們路上去飯店先吃點墊墊?怎麼都好,我們回家吧?」
「雷律師請你放手。」徐楓曉生硬地說,用力一掙,手是掙開了,勺子裡的飯卻灑了被子上到處都是,他把勺子放回缸子裡,伸手揀起被子上的米粒,一粒粒塞進嘴裡,被子髒得已經看不清原來的花色,從裡到外,散發著難聞的惡臭。
「曉曉……」雷天宇驚愕地看著他的一舉一動,不知所措。
「我已經說過,跟你沒關係了吧?」徐楓曉冷冷地笑了,「還是我……說得不夠清楚?讓你以為我是在拿架子吊你胃口?很抱歉了,雷律師,我只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民工,沒那麼多心思,你也只把我當成是一個普通民工好了,這種人,市裡還不知有多少,你要一個個地關心過來,只怕你沒這個時間。」
他說完就重新舀起一勺飯塞進嘴裡,埋著頭,吃得又快又急,還沒嚼兩口就整個往下吞著,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雷天宇不敢再說話,怕嗆著了他再出什麼事,在一邊提心吊膽地看著。
前後只花了不到五分鐘的時間,徐楓曉就把缸子裡的飯一掃而光,最後拿起那塊帶皮的肥肉,放在眼前看了看,才一口塞進嘴裡,微閉著眼,心滿意足地咀嚼著,嘴唇上閃著油脂的光膩,
「味道真好……」他終於蠕動著喉結把最後一口嚥了下去,舔著嘴巴滿足地歎了口氣,「還是有錢好啊,連我這吃白飯的人也能沾到光。」
他睜開眼看見雷天宇那一臉不忍,忽然噗哧一聲笑了:「雷律師,你何必呢,好像我現在是水深火熱,只等你來挽救一樣,你覺得我現在很苦,我還覺得現在很好呢,躺在床上,什麼都不用去多想,不工作也有飯吃,雖然你認為這些飯菜難以下嚥,我還覺得是好東西呢,再說,管他滋味如何,吃飽肚子餓不死人,就行了,講究到最後,也不見得能多活兩歲。是不是?」
雷天宇心情沉重地看著他:「你為什麼要來當民工?曉曉,憑你的能力,你完全可以……」
「我又有什麼能力了?」徐楓曉打斷了他的話,自嘲地笑了,「只不過是一個刑滿釋放份子……什麼都沒有……還有,雷律師你剛才的話有歧視民工的嫌疑,民工怎麼了?我們不一樣是在建設這個城市?我一樣是靠自己吃飯,賺的是完全清白的錢,這叫什麼?用勞動的汗水洗刷自己以前的罪惡?在裡面,政府不都是這麼教導我們的麼?」
他吃力地把身子向下挪動著,用手臂撐起全身的體重,還在笑著:「抱歉浪費了你的時間,我知道律師的談話時間都是要收費的,你不是來外調的嗎?我也該睡了,看我過的日子還不好嗎?整天吃了睡,睡了吃……」
雷天宇忽然伸手抱住了他,把徐楓曉的頭緊緊按在自己胸口,讓他聽著自己一陣急過一陣的心跳聲,過了很久才說:「回家吧,曉曉,我求你。」
徐楓曉毫無反抗地任他抱著,聞聲只是淡淡地說:「請放開我。」
「你叫我怎麼能放手!」雷天宇終於忍不住地吼了起來,「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你知道我這一年一直在到處找你嗎?我只以為你是生我的氣,不願意見我,我哪裡會知道你竟然這麼作踐自己!曉曉!曉曉!你要折磨死你自己,也折磨死我嗎?!曉曉!你恨我,要打我罵我都可以,你不要這樣虐待自己啊!……你還要我放手,我能再一次放手嗎?放了手,你又跑了……這一次讓我再到哪裡去找你啊?!曉曉!曉曉!……曉曉……」
兩滴眼淚從他的眼中落下來,滴在徐楓曉的臉上,他像被燙著一樣,微微一縮,臉上的表情還是那麼平靜,甚至是麻木,聲音也沒有任何變化:「你還是放開我比較好,免得弄髒了衣服。」
雷天宇心疼地抓住他的手:「別轉移話題,曉曉,不管你答應還是反對,我都要帶你走,別怪我,我不能再看著你這樣下去了,就算你會恨我一輩子,我今天也要帶你走!我早該在一年前就帶走你,那樣今天什麼事都不會有了,你更不會吃這麼多的苦……」
「恨是很花時間精力的事,我沒這麼多餘,更別說一輩子了。」徐楓曉冷淡地說,「雷律師,你當然可以帶我走,我沒有力氣反抗,也沒有辦法求救,我是一個人,沒人會注意我的失蹤……我的死活,完全由你掌握……可是,你不要忘了,這是犯法,你一個堂堂的大律師,好不容易才坐到這個位子,不要為了我這麼條賤命,觸犯法律,太不值得了。」
雷天宇微微地笑了,抬起他的臉,凝視著徐楓曉黯淡無光的眸子:「曉曉……值得的,為了你,什麼都值得……我答應你,只要你身體一好,能自己走路了,你馬上可以去告我非法監禁,我說話算話,就算是坐牢,也只是我欠你的,我心甘情願……曉曉,你這麼聰明,應該知道,這是報復我的好時機,你想一想,利用我也好,報復我也好,對你,都沒有任何損失的,對不對?」
他站起來,環顧了一下四周:「我想,你也沒有什麼要帶走的東西了,我們這就走吧?」
徐楓曉沉默了一會兒,冷冷地說:「誰說沒有?」
雷天宇驚喜地抓住他的手:「你願意了?曉曉?!」
徐楓曉不動聲色地抽回手:「我有條件。」
「你說!什麼都可以!我什麼都答應你!你說!」雷天宇迫不及待地湊過去,一臉期待。
徐楓曉咬著嘴唇,好像是下了決心一樣,慢慢地說:「我……想有個私人的空間,你讓我睡貯藏室也好,廁所也好……請給我一個單獨的房間。」
「沒問題!你還住原來的房間,我一直保持著原來的樣子,都沒有動過,東西都很全的。」雷天宇興奮地說,「還有嗎?」
「還有請你不要隨便碰我,我不習慣。」徐楓曉的語調突然轉冷,雷天宇吃了一驚,但還是爽快地答應了:「好,我不碰你……除非你遇到危險的時候,好不好?要我眼睜睜地看著你摔倒,我做不到。」
徐楓曉沒有理睬他,繼續說:「最後,我要帶自己東西過去,衣服,被褥……」
「曉曉……」雷天宇溫言勸說,「這個就算了吧,家裡什麼都有啊,不會缺了你用的。你想要什麼,我也可以買給你啊。」
「那和我無關。」徐楓曉毫不動容地說,「這些全都是我的,我花錢買的,剛來工地的時候,沒有被子蓋,晚上就只好蜷著身子靠牆睡……這被子,還是一個老鄉看我可憐送我的……今天不要了,將來,再叫我去哪裡弄呢?你這麼有錢,不會知道連被子都沒有是什麼滋味!」
雷天宇歎口氣,想想既然徐楓曉已經答應了,沒必要在這樣的小事上斤斤計較,等到了家再說吧,到時候慢慢地勸他哄他,自然能解決,要是現在鬧僵了,反而不好,於是也點點頭:「好。」
徐楓曉像是滿意了,垂著頭說:「床底下有我的一個尼龍袋,東西裝進去,不會弄髒你的車的。」
「說這些幹什麼。」雷天宇溫柔地擁著他,「車還是你買給我的,六年了,我一直在用,還和新的差不多呢,等哪天天氣好,我們出去兜風,嗯?好了,我幫你收拾東西吧。」
「不用!我自己來。」徐楓曉推開他,吃力地掀開被子,露出下半身來,穿著一件黑灰色的褲子,左腿從膝蓋開始被剪開了,褲腿散著,下面的小腿用幾根布條胡亂地綁著兩塊木板固定了傷處,腳上還蓋著一塊本來該是白色,現在卻是土黃色的紗布,難以形容的臭味撲鼻而來。
「不行!你給我老實坐著!」雷天宇額上的青筋又開始跳了,他不由分說地伸手過去一把橫抱起徐楓曉,小心地放到另一邊:「我來收拾,你看著就好,等會兒,我們先去醫院!」
「我已經在私人診所看過了。」徐楓曉立刻反對,「他說沒事,只要等著骨頭長起來就好了,不用再去醫院。」
雷天宇強壓著怒氣:「曉曉!聽話!這已經化膿了啊,你還不去醫院,要鬧到截肢才去嗎?!這是你自己的腿啊!我情願自己斷手斷腳都不願意你受一點傷害,你還不明白嗎?!曉曉……現在什麼事都不要說了,先給你看病,好不好?你就聽我一次吧!曉曉!」
他再也說不下去了,轉身胡亂地疊起徐楓曉的被褥衣服雜物,一股腦兒地塞進大大的尼龍袋裡,等到他全部裝完了,再次轉回身來面對徐楓曉的時候,他才低低地說了一個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