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過了幾天了?是五天還是六天?路易不清楚,他過著隨心所欲的日子,困了就睡覺,餓了就隨便吃一點東西,反正什麼事情也沒有,大多時候他不是在床上躺著就是坐在凳子上發呆,什麼也不想,慢慢地看著太陽的影子從一邊移到另一邊,或是出神地看著那不大的天窗,看著白色的雲彩一朵朵地飄過去,聽見外面吵鬧的聲響,猜測著發生了什麼事,時間也就這樣過去了。
到了晚上,醒著睡不著的時候,他還可以從窗口看著夜空,猜測著那一顆是他的家鄉提爾納裡,自從父親去世之後,他從來沒有這樣認真地看過星空,忽然發現,星星很美啊,比那些人工造出來的景致不知要美多少倍。
他基本不出去,只是在食品吃完的時候到最近的一家超市去買了麵包和生菜,本來還想買那種廉價的人造黃油,可是考慮到沒有冰箱遲早會壞掉,就算了。也沒有人來找過他,地下室的門整天都是靜靜關著的。
這一天,從陽光照在牆上的時間來看,應該是下午的時候,他剛剛醒過來,還不打算起床,正睜著眼睛看著天花板上的一塊污漬,想著到底像個跳舞的人還是一頭野獸在覓食,就在這個悠閒的時候,門被敲響了。
路易驚慌地坐起身來,是誰?
「上尉?維克裡希上尉,你在嗎?」是房東的聲音,「對不起,樓上新搬來的一位房客,他想請大家去他的房間開個PARTY,特地來邀請你。」
這時代怎麼還有這麼好熱鬧的人,路易嘀咕著,但是既然人家已經來了,避而不見似乎不好,他只好飛快地起身穿上長褲,連鞋也顧不上穿就跑到了門口,一邊開門一邊說:「真是抱歉,我有些不舒服,所以不……」
在打開門的瞬間,他的話梗在了嗓子眼裡,除了房東之外,門外的另一張秀麗的臉屬於帝國的第二王子,羅蒙·巴恩斯。
「你那裡不舒服呢,我親愛的上尉?」他和藹地笑著,那笑容就像貓看見了爪下的老鼠。
路易還沒有最初的驚愕中恢復過來的時候,他已經對房東說了聲:「多謝。」一手推開門,像是進自己家一樣地長驅直入。」你們認識嗎?」傻乎乎的房東問著,路易哪有心思去敷衍他,連話都不說,把門關上,回身面對著羅蒙。
狹小的空間裡,兩人之間的氣氛十分微妙,路易固然是一副戒備的樣子,羅蒙看樣子也在煩惱著什麼。
最終,路易決定長話短說,他指著門,簡短地說:「出去。」
「這麼對待客人好嗎?」羅蒙不以為然地說,「嘖嘖,你住的地方還真是難找,人又不是老鼠,為什麼會住在地下室裡呢?」
路易冷笑著:「人也不是禽獸,可是有的人連禽獸都不如。」
「不錯,有進步,會頂嘴了。」羅蒙湊近他,「看樣子是有什麼事情讓你有了信心,是什麼?告訴我好不好?」
「我和你沒有什麼好說的,王子殿下。」路易硬邦邦地說,「請你出去,」
「我現在可不是什麼王子殿下,我是一個學藝術的大學生,因為窮,所以來找便宜的房子,現在我是在拜訪我的鄰居們,你,上尉,就是其中之一。」羅蒙秀麗的臉上帶著溫柔的微笑,不瞭解他的每個人都會把他看成一個天使。
路易卻對他已經到了深惡痛絕的地步,他厭惡地扭過頭:「不管你是誰,離開我的房間!」
「火氣這麼大,慾求不滿嗎?」羅蒙開玩笑地說,「你真的不想知道……你走後發生的一切?包括你未來的命運?」
路易緊閉著嘴,像個蚌殼一樣。
「哎,真倔,告訴過你多少次了,想要就說,不要等,還是不聽,」羅蒙不理他到底聽不聽,自顧自地在凳子上坐下,「發現你不見了,蓋恩德那傻小子幾乎把整個帝國都發動起來找你,他先是確定了你不會離開,接著就派人挨著區找,要不是無意發現房產管理局有你簽的合同,還真是找不到呢。」
他看了路易一眼:「當然,大哥也很著急,但是他沒有表現得像蓋恩德那麼瘋狂,這傻小子,一開始,他知道是妮蔻拉帶你離開的,所以就去問他,妮蔻拉什麼也不告訴他,他就發了急,差點要動手,還好他也知道對女孩子動手是太野蠻人的行為,只是口頭恐嚇了一下而已,臨走的時候還砸了牆一拳,弄得我還得賠償損失。」
「那麼你還等什麼?」路易忍不住譏諷地問,「現在你不是已經發現我了嗎?你可以要他來把我捉回去啊,或者這樣的小事,也用不著王子殿下們出場,隨便找幾個人不就可以了嗎?你們還是可以一如既往地玩弄我,把我關在什麼地方的秘密別墅裡,對外人就說我不知下落了,然後,我不又可以成為你們的性玩具,你們又可以白天黑夜地操我了!」
羅蒙交叉著兩手,帶著依舊很溫柔的笑容聽他把話說完:「路易,我知道你生氣,可是,事情不是像你想得那樣,我們是真的很擔心你,蓋恩德那傻小子不用說了,每天辦完了公就往外面跑,開著車漫無目的地兜風,說是希望能在無意中碰見你,不到三更半夜他是不會回來的。大哥呢,雖然嘴上不說,還是每天去最高法院,像從前一樣一絲不苟地工作,但是,我知道,他每夜都要認真地看關於你的材料,關心調查進行到什麼地步了,我天天可以聽見他在房間裡踱步,睡覺也是打個盹兒就醒過來,他說,你有他的電話號碼,萬一你打過來,他沒有接到,那會是他終身的遺憾,有時候他也會歎氣,說是他的錯:『如果那時候我不顧他的反對,硬把他帶回來就好了,就算他會恨我,也比現在不知道他在哪裡好!他一個人,沒有熟人,沒有朋友,沒有錢,身體還不好,什麼人,什麼地方都不認識,萬一出了什麼事……』大哥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擔心過一個人,你知道的,他是王太子,這整個帝國將來都是他的,以前,他從來不為任何人,任何事在乎,認為那沒有必要,世界上沒有什麼東西是不可放棄的,但是,現在,他變了,是為了你。」
路易諷刺地說:「你的意思是,一個高貴的王子愛上了下賤的性奴隸?我真佩服你的想像力,是啊,在那些俗氣的言情小說中,常有這樣的描寫,但是我不相信這種天方夜譚。是啊,他怎麼會關心我的感受,我恨不恨他,他也會在乎嗎?」
羅蒙深深地看著他:「路易,現在的我們,已經顧不上去取得你的原諒了,我們首先考慮的,是你的安全,如果你沒有走,還是住在皇宮裡的話,就可以知道,我們是用怎樣的心情來道歉的。我們會做我們能做的一切來補償你,對於我們給你造成的傷害,我知道已經無法補救,現在,我們已經不敢奢望你會和我們重新開始,我們只希望,以兄弟的身份照顧你的一生。」
路易的火氣湧了上來,他冷笑著說:「不可以補償嗎?當然可以,誰說不行的?世間的每一件東西都有價錢,看你出不出得起了。想要補償我嗎?把銀河帝國給我啊!想要我的原諒嗎?讓我上了你們我就原諒你們!」
他憤怒地看著羅蒙:「做不到吧?做不到的話就不要來打擾我!讓我走好了!」
羅蒙站了起來:「我會考慮一下,但這不是我一個人能做主的,啊,蓋恩德說今天晚上想請你吃頓飯,餐廳已經選好了,希望你無論如何能賞臉,他晚上八點來接你。」
「我沒這個福氣。」路易厭惡地說,「請他不用費心了。」
「接不到你,那傻小子可是會在門口等一夜的。」羅蒙的聲音裡充滿了對弟弟的疼愛,「還有,這地下室潮氣太大,對你的身體不好,我在上面有一套房子,如果你願意的話……」
路易傲然地說:「謝謝關心,這是我自己的房間,我付了房租,所以我住得很舒服,很安心,至於我的身體,現在再也不是你的責任。」
羅蒙知道再說什麼也於事無補,他繞過路易的身邊,走到了門口,又回頭說:「路易,今天晚上會很冷,多穿一點。」
路易貼著他的鼻子狠狠地關上了門。
***
晚上差不多是八點的時候,有人敲門,路易早就準備好了,打開門,毫不意外地看見蓋恩德的臉。
「路易,你好。」蓋恩德有些不知該說什麼話的樣子,「我……我可以進去嗎?」
「完全不必,」路易早把軍服外套穿得整整齊齊的,準備好了隨時可以出門,他一開始是不想去赴這個約,但是羅蒙說得沒錯,要是他不去的話,蓋恩德肯定會在門口一直等著他,說不定還會做出什麼驚世駭俗的事情來。他當然不在乎,可是自己還得在這裡住下去呢。
他走出門,板著臉說:「你不是來接我的嗎?」
「啊?是啊!是啊,當然是的,」蓋恩德一臉不能置信的樣子,他大概以為得費一番口舌才能帶路易出來呢。
「走吧,我不想多花時間。」路易簡單地說,走在了前面。
門口停了一輛新款的陸上車,現在天已經黑了,所以沒有引起太多注意,否則的話,在這個地區,出現這麼豪華的車子,不引起圍觀才怪。
蓋恩德慇勤地拉開車門,路易坐了進去,他興高采烈地坐到司機座上,忽地一聲把車子開了出去。
「今天,我請你去一家很有名的餐廳吃飯,那裡的口味很好,」他對路易說,「位子不容易訂呢,你喜歡什麼酒?他那裡的酒也是很有名的,不但品種多,而且年代也很久,兩三百年前的好酒都有貯存,還有那裡的氣氛,由專人負責演奏音樂,啊,你一定會喜歡的。」
他偷眼打量著路易的表情,發現他正在專心地看著外面的夜景。
「吃晚飯之後,要是你不太累的話,我也可以帶你去帝國雙子塔,那是帝都最高的建築了,在上面看下來,所有的東西都一覽無餘,晚上看夜景更是特別美,當然,這時候已經關門了,可是沒關係,只要你喜歡,我可以把車子開上去,這是最新型的陸上車,比妮蔻拉的那輛還好,飛行高度可以達到五百米,才上市的哦。有了它,以後帶你在帝都裡觀光就更容易了。」
路易靜靜地坐在他身邊,什麼也不說。
車速果然比妮蔻拉送他來的那天快得多,路邊的街景飛快地變換著,更多的燈光,更熱鬧的街道,更喧嘩的人群,帝都的夜生活果然燦爛多姿,在提爾納裡這個時候,怕是除了年輕人之外,都已經早早地在家裡休息了吧。
蓋恩德有一搭無一搭地說著話,路易一概裝作沒聽見,他也感到有些沒趣,漸漸地住了嘴。
車子減慢了速度,停在了一家很古典的餐廳門口,居然還有穿筆挺制服的侍者前來打開車門,蓋恩德親自繞過來打開車門,等路易下了車之後,他剛想挽住路易的手臂,被狠狠一瞪,老實地縮了回去。
「歡迎光臨,巴恩斯上校。」侍者笑容可掬地說,「您的位子已經安排好了,請跟我來。」
一進餐廳,路易有些不適應,裡面的光線是很柔和的暈黃,主要的照明其實來自桌上的蠟燭,一色白色的長蠟,閃著小小的火焰,雪白的桌布,古典的水晶花瓶裡插著大束的玫瑰花,餐廳的頂端,放著一架白色的三角鋼琴,這古老的樂器正由一個長髮披肩的少女演奏著。
「這邊來。」蓋恩德溫柔地說,路易跟著他走到離演奏台相當近的一個靠窗口的位置,侍者拿掉了訂座的牌子,恭敬地把菜單遞上:「兩位現在準備點菜了嗎?」
閃爍的黃色燭光下,路易的臉孔更顯得俊美,他專注地看著菜單,在心裡歎了一口氣決定屈服,抬起頭來的時候,發現蓋恩德正呆呆地看著他,不僅微微惱怒地問:「你在看什麼?」
「啊,啊?!沒有什麼。」蓋恩德慌忙打開燙金的菜單,假裝看上面的菜色,「唔,就要今天的招牌菜,這個野鹿肉好像很不錯的樣子,還要一份奶油兔肉湯,還有……」
路易皺著眉頭繼續看自己的那一份,眼花繚亂的手寫花體字就讓他無法辨認,何況寫的是什麼東西他也基本不知道,還有後面的價錢,簡直不是他能負擔的起的。
「就來個1969年的紅酒吧。」蓋恩德點完了菜,微笑著說,「路易,你看看吧,喜歡吃什麼就點什麼,我請一次客,可不能讓你餓著回去。」
路易冷淡地對侍者說:「請給我一份清湯。」
「是的,還有呢?」
「生菜沙拉。然後來個牛排。」路易合上了菜單遞還給他,「就這麼多了。」
「請問您想喝點什麼?」侍者禮貌地躬身問。
「清水就好了。」
「等等。」蓋恩德叫住了侍者,小聲地說:「路易,真的,這裡別的東西也很好吃,要不然再給你點一隻龍蝦?」
路易碧藍的眼睛毫不畏懼地看著他:「我不記得曾經請你為我做主。」
蓋恩德摸摸鼻子,沒有辦法地說:「好,那就這樣了。」
「嗯,路易,你還是打定主意要回去嗎?」蓋恩德小心翼翼地問,「我們都很想你留下來住一段時間,你知道,父王他也很想你。」
路易環顧著四周,居然給他發現了好幾對男同性戀人,和普通的情侶一樣,對面坐著,含情脈脈地看著對方,小聲地說著甜言蜜語,有的還在桌布的遮掩下偷偷地握著手。
「我不想談這個。」路易漫不經心地說,「我是來吃飯的,不是來談話的,如果你真的有什麼要和我談的話,我們現在就走,到別的地方去談好了。」
「好好好!聽你的,我不談就是了。」蓋恩德立刻投降。
這時候侍者已經送上了前湯和沙拉,路易這邊樸素的菜色顯然是比不上蓋恩德的。但是他一樣吃得津津有味,這是幾天來除了麵包和鹽之外,他吃過的最正式的一次了。
「好吃嗎?」蓋恩德徵求他的意見。
「是的,沙拉很爽口,湯也很清淡。」路易實事求是地說。
「是吧?味道不錯吧?」蓋恩德很高興地說,「知道你會喜歡的,這裡很出名呢,而且對客人挑剔得厲害,我知道曾經有一位上將都被拒絕過,不過啊,大家都認為,這裡是情侶約會的好地方。」
路易絲毫沒有動氣,是啊,我是個微不足道的小小軍官,要不是沾了你的光,也可能一輩子都不能到這樣的地方來吃飯,但又有什麼關係呢?在那裡吃飯還不是一樣,要是你嘗過了挨餓的滋味的話,就是最普通的麵包,也會吃得津津有味的。
想起以前的自己,也曾經這麼虛榮過,到了提爾納裡最著名的餐廳去吃一頓,花掉幾乎半個月的飯錢,但是並不因為它貴,肚子的感覺就有什麼不一樣,同樣的,不因為在高雅的餐廳裡用餐,食慾就會旺盛。好胃口不是這樣來的。
「嘗嘗牛排吧,」蓋恩德熱心地給他介紹,「這裡的肉排都用特製的方法先炮製過,肉很嫩是不是?又沒有生腥氣,還有醬汁也是秘方,連皇宮裡的廚子都做不出這個味道來。」
路易用很熟練優雅的姿勢切下了一塊牛排,放進嘴裡,味道是很不錯,但是,好像在加點什麼會更好吃的樣子,他用目光在桌上搜尋,忽然看見了放在一邊備用的果醬,不假思索地拿起來看了看,是草莓醬。
腦子還沒有多加思考,胃已經自動地發出指令,他完全是很自然地把草莓醬澆了一大片在牛排上,然後再切了一塊放進嘴裡,果然,這下好吃多了。
蓋恩德和侍者都目瞪口呆地看著他,路易吃了兩塊才發現自己的不對勁,以前他並不是那麼愛吃果醬的啊,是不是這幾天餓壞了,所以變了口味,連這麼膩人的東西都喜歡起來?
他心裡這麼想,臉上可沒有絲毫表現出來,反而冷冷地問:「有什麼不妥嗎?」
「沒,沒有啊,」蓋恩德乾笑著,對侍者說:「再去拿一瓶草莓醬來……那個,路易,你想要吃麵包嗎?抹上草莓醬會很好吃的。」
這還用你說,笨蛋,我當然知道果醬是用來抹在麵包上的。路易在心裡暗罵,表面上卻冷淡地說:「我一直習慣這樣吃,不用再拿多,這些夠了。」
「那個……路易,吃晚飯我們再到處逛逛吧,」蓋恩德用餐巾抹抹嘴,熱切地看著他:「好幾天沒見到你了,我有一些話……想跟你說。」
看見路易不友善的目光,他急忙說:「當然不是現在,現在先吃飯,免得影響消化。」
「我沒有什麼要和你談的。」路易漠然地說,「你只要告訴我,什麼時候我可以離開就行了。」
「我們非要談這個嗎?」蓋恩德抱怨地說,「你明明知道,我是不希望你走的,再說,你別聽妮蔻拉那傢伙的,她們都是一些唯恐天下不亂,天天等著看我們出洋相的傢伙!」
原來這也牽涉到宮廷的鬥爭啊,路易想著,不過沒關係,管他是什麼用心,只要最終的目的是幫助自己離開這裡,就算被人利用了又怎麼樣!
「你大概已經知道,芙丹瑞已經動身來這裡了,她啊,也是起哄的一個,不過,」蓋恩德賭氣地握緊拳頭,「在沒有確定你的心意之前,我是不會讓她登陸的!」
路易不動聲色地拿起餐巾,抹著嘴角剩餘的草莓醬:「我現在不想談這個問題,抱歉,我要去一下洗手間。」
「我陪你去。」蓋恩德立刻起身,路易皺起眉頭,「不用了。」
他走出餐廳,並沒有去標著洗手間標記的小走廊,而是徑直走到了櫃檯前,直截了當地說:「我是第二十七號桌的客人,我來結賬。」
「上尉?您嗎?可是巴恩斯上校說過今晚由他來結賬。」
路易微微地冷笑:「那是當然,我只付我自己的那一份。」
侍者很快地算好了帳,把單子遞給他:「一共是二百一十三圓整。」
路易飛快地掏出現金付了帳,拿過帳單裝進口袋裡,真是的,一頓飯,比他的房租還貴,但是沒有辦法,他不想欠蓋恩德的情,一點也不想。
無論將來怎麼樣,在這個時候,我希望能和他,站在同樣的高度,面對面地,平等地站著,而不是只能仰視,我知道這樣很難,要付出一定的代價,可是,我的驕傲,是無價的。
他剛要回到餐廳裡,忽然一陣難受,好像有什麼東西在胃裡翻攪了一下,滿口酸酸的液體湧了上來,他捂著嘴疾步跑進洗手間,剛趴到水池邊就『哇』地一聲吐了出來,剛吃進去的東西帶著胃液全都吐光了,最後只剩下苦澀的膽汁。
翻江倒海地一陣嘔過之後,他喘著氣擰開水龍頭漱口,望著鏡子裡自己蒼白的臉色,不僅自嘲地說:「真是的,該說我是窮人賤命嗎?難得吃一頓好一點的,又全吐了,那麼貴的東西,全倒了下水道……還是說,我一看見他們就想吐呢?」
用冷水洗過臉之後,他感覺好多了,怕蓋恩德等不到他真的找來,草草地收拾了一下,走回餐廳,果然,迎面就碰上了蓋恩德。
「怎麼這麼長時間?……路易你的臉色很難看,沒事吧?」蓋恩德立刻動手扶住他,關心地問:「不舒服嗎?」
「我有點累了。」路易不習慣地掙開他的手臂,這一次蓋恩德沒有順著他,立刻又把他扶住了,還變本加厲地伸過手臂攬住他的腰,「怎麼就累了?是身體不好吧,我送你回去休息?」
路易微沉著臉:「放開我!」要不是顧忌著是在大庭廣眾之下,他早就甩開蓋恩德的手了。
「好好,先回到座位上再說。」蓋恩德好聲好氣地哄著他,穿過走道回到他們的桌子,路過的桌子旁,好些情侶都會意地向著他們微笑,有的還在竊竊私語。
他們一定也把自己和蓋恩德看成是一對情侶了,路易難堪地想,誰知道在這溫情脈脈的面紗下,蒙著的是怎樣的罪惡呢!
蓋恩德拉開椅子讓他坐下,抬手招來侍者要結賬,不一會兒侍者拿著賬單過來了:「這位上尉已經為自己結了帳,這是您的,一共是七百八十圓整。」
一邊拿出一張卡給侍者去刷,蓋恩德一邊抱怨:「路易,你真是的,不是說好我請客嗎,你怎麼去結了帳呢?」
路易喘了一口氣,冷靜地告訴他:「如果你出錢的話,我是不會來的,我說過,我們是平等的,記得嗎?」
「你……」蓋恩德想要說什麼的樣子,又忍住了,拿過侍者還來的卡,「走吧,我送你回家。」
***
一直到他把車子開到街道上,蓋恩德才開口:「路易,我不是那種紈褲子弟,今天請你吃飯,用的也全是我自己的薪水,平時我不太花錢,多少也攢了一點,但是和你想像中那種一擲千金,還是有區別的,你不要誤會我,好嗎?」
「尊敬的王子殿下。」路易疲倦地倚在座位的靠背上,「這沒有什麼可說明的,我花的錢也是我自己的薪水,在這一點上,我們沒有不同。」
「可是,我只想請你吃頓飯而已啊,」 蓋恩德不服氣地說,「並沒有什麼別的意思。」
「這種請客的方法,通常是應用在朋友之間,或是交際上,我和你既沒有什麼交際,也不是朋友,如果要你請客的話,太奇怪了。」路易很殘酷地撇清關係。
蓋恩德微怒地轉向他:「你非要這麼說話嗎?路易,就算以前我做錯了,現在的我,也只是想補救而已,你不要作出一副滿身是刺的樣子來好嗎?你為什麼就不能接受我的好意呢?」
路易本來是閉著眼睛的,聽見他的說話,慢慢睜開了眼睛,清涼如泉水般的眸子掃了蓋恩德一眼,冷冷地說:「停車,我想吐。」
「嗯?啊,好。」蓋恩德手忙腳亂地把車靠路邊停下,路易打開車門走了下來,回身對著蓋恩德嚴肅地說:「尊敬的王子殿下,我想,以下官這樣卑賤的身份,不配和您同坐一輛車,現在,下官會自行回去,您不必擔心會弄髒您的車!」
「路易?你又怎麼了?」蓋恩德急得汗都出來了,「從這裡回去?你要走回去嗎?」
「看來王子殿下不太深入民間,否則您就會知道還有一種叫做公共巴士的交通工具是為我們這些平民準備的,價格相當便宜,而且晝夜不停,再方便不過了。另外,下官對您的好意深表感謝,但是下官沒有這個福氣可以享受,您盡可以去請別的人,相信像下官這麼不識趣的人是不多的。最後一點,下官覺得,有一些事情是無法補救的!」
他斬釘截鐵地說完,回身大步向公車站走去,蓋恩德跳下車子一邊喊他一邊追,路易充耳不聞,也不知哪裡來的力氣,走得飛快,到了公車站,正好一輛懸浮車要開了,他不假思索地跳了上去,隔著車窗冷漠地看著蓋恩德追在後面的身影。
你以為你只要付出,我就一定得接受嗎?
你錯了。
現在的我,終於有了拒絕的權利……
***
轉了幾趟車,路易終於回到了家,出乎他的意料,蓋恩德沒有在門口等他,他本來以為還要花一番代價才能打發他走呢,現在倒是用不著了。
羅蒙說得沒錯,夜晚的帝都,的確很冷,其實,有一段時間是可以用人工來調整溫度,始終保持恆溫的,但是有反對人士說,這樣對自然和健康不利,所以,現在的帝都遵循著自然界的變化,春夏秋冬,冷暖雨晴。今天的夜裡,溫度就低得很,一開始坐在車裡,路易不怎麼覺得,一旦自己在外面走動,就真切地感受到寒冷了,透過薄薄的軍服外套和襯衫,寒風一個勁兒地往骨髓裡鑽,他冷得發抖,好幾次都想用雙臂抱住自己,明知道這樣是無用的,還是想多給自己一點溫暖。
洗了個冷水澡之後,他擦著濕淋淋的頭髮走出浴室,小心地把軍服掛起來,預備下一次出門好穿,襯衫也洗過了掛在浴室裡晾著,他只穿著背心短褲,準備等頭髮幹些就上床睡覺了。
門上忽然響起了輕輕的敲擊聲,他一驚,遲疑地問:「誰啊?」
「路易,是我,」聲音也很輕,像是怕驚動了他。
是羅蒙,路易沒好氣地說:「我睡覺了。」
「我知道,剛才傻小子來電話,說是要我來看看你,沒事嗎?他說你身體不太好。」
路易煩躁地扔下毛巾,走到門口,隔著門說:「我沒事,請他,還有您都不要擔心了。」
「那就好,」羅蒙舒了一口氣的樣子,「路易,不要太倔強了,我們並無惡意,都到了這個時候了,難道我們還會有那種想法嗎?如果你真的想走,我們也不會留難你,你隨時可以離開,但是,你確定嗎?你確定你自己的心意嗎?」
「您剛才說下官隨時可以離開?」路易不相信地說,「可是現實正好相反。」
「我們不想你後悔,更不想我們自己後悔,就像父王那樣,一輩子活在失去愛人的痛苦當中,我知道,我不可以就這麼放開你。」
說得越來越離譜了,真的好像對著情人說話一樣,路易諷刺地想,他何德何能,由一個下賤的,任人玩弄的性奴隸變成了王子三兄弟們爭相寵愛的心上人,好大的變化啊,他真的要以為之前的事只不過是他自己的一場惡夢了。
「路易,你在嗎?」羅蒙輕聲地問。
「還有什麼事?」路易沒好氣地問。
「沒有了,只是想聽聽你的聲音。」
「如果王子殿下願意的話,可以去買一打男妓來欣賞,他們的功夫肯定比下官要強,不論在什麼方面。」
羅蒙輕歎著:「我知道,可是那都不是你,就像夜空裡有那麼多美麗的星星一樣,我所珍愛的,只有你的雙眸。」
路易身上一陣惡寒,差點又吐了。
「路易,我會一直等下去的,真的。」
「我想睡覺了。」路易抱著自己的雙肩,感覺皮膚像冰一樣冷,再不上床怕是撐不住了,不禁開始後悔為什麼要和這個傢伙說那麼長時間。
「好好休息。」羅蒙柔聲說。接著聽見他上樓的聲音。
路易三步兩步地跳回床上,拉過被子沒頭沒腦地把自己給包了起來,還冷得直打哆嗦,一直到朦朧睡去,身上還是冷冰冰的。
***
夜裡路易被凍醒了,不知為什麼,像掉進冰窖一樣,渾身寒顫,他顫抖著把被子裹緊,還是無濟於事,寒氣像從骨頭裡散發出來的那樣,他無助地蜷在被子裡,只有咬牙等待著天亮。
天還沒有亮,他就開始發燒了,剛才的寒冷忽然變成了燥熱,把被子全掀開了也還是熱,手心滾燙,全身漸漸像火燒起來一樣,卻一滴汗也沒有,他知道不妙,掙扎著下床擰了濕毛巾蓋在額頭上,從廚房裡端了一大杯水,勉強著喝了下去。
剛躺到床上還沒有五分鐘,胃裡一陣翻騰,剛喝下去的水『嘩』地全倒了出來,他趴在床邊乾嘔著,暗自驚心,這一次,怕是真的病了。
怎麼會呢?為什麼會在這個時候生病呢!他從來身體都是很健康的啊!為什麼在這個鬼地方生病呢?真的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了。
想要喝點水補充水分好發汗退燒,他無奈地起身又去廚房倒了水來,不敢喝得那麼快,一口一口,慢慢地嚥著,當然是喝熱水比較好,可是他租房子的時候已經言明既不要熱水也不要電了,現在根本沒有辦法。
這次沒有再吐了,他迷迷糊糊地繼續睡,希望醒過來的時候燒就能退了,他的健康保險卡沒有帶在身上,如果就這樣去買藥的話,肯定會花上一大筆錢的,現在的他,根本沒有這個預算。
真的,為什麼會在這個時候生病呢?連神也在捉弄他嗎?等他回到提爾納裡之後,就是生一場可以躺個半年的大病都沒有關係,可是在這裡,他病了怎麼辦?連他自己嘔吐的髒東西都沒有辦法收拾,一個可以信賴的人都沒有,一個可以伸出援手的人都沒有!
這一切的元兇,還口口聲聲地說著動人的話,聲稱要補償他,他寧願下地獄也不要再和這些人有瓜葛了!
連著作了噩夢之後,他醒來了,從窗口的日影來看,已經到了黃昏,燒倒是退了一些,身上也不那麼燙人了,但是全身的骨頭和肌肉,無一不酸痛得要命,就像被人毒打過一頓一樣,一點力氣都沒有了,連坐起來上衛生間都費盡了全身的力氣。
路易躺在床上,靜靜地看著天色漸漸地暗下去,直到天黑。
門又被敲響了,還是羅蒙的聲音:「路易?你在嗎?是我,我只想問問你怎麼樣了,今天沒有見到你出來,我很擔心你。」
路易想說話,喉嚨乾啞得說不出來,勉強起身喝了一口杯子裡剩下的水,嗓子裡像被刀割的一樣難受,卻總算能夠開口了,他憤怒地吼了起來:「滾!不要你假好心!」
羅蒙歎了一口氣:「我知道你心裡恨著我們,可是,路易,你知道嗎,我們都很為你擔心,因為是我們把你弄到目前這個地步的,不能不對你負責,開門好嗎?」
路易就算現在想給他開門,也沒有這個力氣了,他索性不理睬,昏昏沉沉地又倒回枕頭上,剛才出的汗已經把枕頭和薄薄的褥子都濡濕了,現在躺下去,一身的冰冷。
羅蒙又敲了一會門,聽見他什麼動靜也沒有,就離開了,半夜裡,路易又開始發燒,這一次更加厲害,他陷入了可怕的夢魘之中。
他身處在一片火海當中,無論怎麼樣努力也無法逃脫,灼人的熱焰團團圍繞著他,燒著了他的頭髮和衣服,他的皮膚開始乾裂,一片片地掉下來,他開始呼救,卻沒有人答應。
然後,是父親,早已經在天堂的父親,站在火焰的那端,憂鬱地看著他,臉上是無能為力的哀傷,路易向他伸出手去,叫著爸爸爸爸,可是,父親的影子慢慢地淡了,消失在火焰當中。
忽然,他開始在一片無邊無際的大沙漠中艱難地跋涉,好像已經走了一輩子那麼累,喉嚨裡乾渴的像有把刀子在割,火辣辣的太陽在頭頂無情地照射著他,他深一腳淺一腳地在沙漠裡走著,好不容易看見了綠色的影子,使出全身的力氣奔到前面,綠洲裡的水一到了他手裡就變成了滾燙的沙子,他絕望地四下張望,卻看見了那三個人。
他們舒適地坐在一角,面前擺放著無數的水果和飲料,蓋恩德誘惑地拿一杯水慢慢地倒在地上,路易貪婪地看著水分迅速地被沙子吸乾,消失的毫無蹤跡。
「過來啊,」他們臉上掛著可惡的笑容,「過來這一切就全是你的了……你要什麼都行,過來啊……過來吧……」
羅蒙又拿起一杯水,使勁地潑到他的臉上,路易不顧一切地用舌頭舔著水珠,可是太少了,根本不夠,他反而更渴了!
「想喝水嗎?」他懷心眼地問,「跪下,爬過來,求我們啊,求我們就給你水喝,你要多少有多少,全看你的表現了,跪下啊。」
路易的膝蓋在顫抖,他幾乎要放棄了,但是,終於在最後的一分鐘,他鼓起了最後的力氣,轉身就跑,不辨方向,跑到哪裡都好,只要不再看見他們了!他情願渴死在沙漠裡,也不願向人卑躬屈膝地哀求什麼。
有什麼東西牢牢地抓住了他,路易驚慌之下開始拚命地掙扎,可是,他微薄的力量根本沒辦法去抗衡,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被什麼東西捆綁似的困了起來。
「救命!救命!」他以為自己是在大聲狂喊,實際上他只是在無力地申吟,「救救我……救命……救救我……」
耳邊傳來一陣說話聲,路易什麼也聽不見,就是聽見了,他也沒有力氣去知道他說的是什麼,只是本能地向這個聲音靠過去,只要有人,就可以救自己吧,不管是誰,救救我……求你救救我……
在那個聲音的撫慰下,他稍微安靜了一會兒,接著,就是清涼的水湧進嘴裡的感覺,他急不可耐地吸吮著,索求著,終於暫時緩解了身體的乾渴。
然後,他又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