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著雨,外面灰濛濛的一片,傑恩把目光從窗戶上移開,露出和他稚氣的面容極不相稱的一絲寂寞,天氣對於他這個幾乎從來不出門的人來說,又有什麼關係呢?即使是天上下刀子,下火球,下酸雨,只要呆在這個小小的房間裡,他,就是安全的吧?
從來就知道,自己和父親,對於這個星球上,不,甚至對於這個星系的人來說,是不一樣的,很小的時候,從老舊的電視中看見的別人的樣子,父親偶爾帶自己出門時那小心翼翼,幾乎是把全身都包起來的裝束,他們的房間裡,從來沒有來過一個外人的事實,還有就是父親告訴他絕對不可以外出時,那眼眸中一略而過的驚恐。
隔壁房間傳來父親低低的咳嗽聲,夾雜著一兩聲微弱的乾嘔,傑恩飛快地從椅子上跳下來,小心翼翼地端起仍然有些發燙的杯子,走了進去。
「爸爸,喝點牛奶吧。」他慢慢地把杯子端到仍坐在電腦屏幕前工作的父親面前,「你從早上就什麼都沒吃了。」
科納爾微微地側過了臉,微笑地看著兒子和自己一樣俊美的臉,那雙碧藍的眼睛裡盛滿了慈愛和溫柔,輕聲地說:「不要緊,我沒胃口,吃不下東西。」
傑恩沒有再說什麼,只是象小時候一樣,爬上了他的膝蓋,悶悶地把臉埋進了他的肩窩裡,雙手摟住他,怎麼也不鬆開。
給兒子無聲的撒嬌弄得沒有辦法了,科納爾只好歎了口氣,拿起杯子,慢慢地一口一口,把尚有餘溫的牛奶喝了進去,人工合成的奶粉總帶著一股化學藥品般的甜味,但是對於他們父子來說,這已經是一種奢侈的享受了。
喝完牛奶,他笑著拍了拍兒子的背:「還不下來,你都那麼大了,爸爸已經抱不動你了啊。」
傑恩這才乖乖地從他身上跳了下來,伸手拿過杯子:「爸爸,今天中午你想吃什麼?我去做!」
「呵呵,隨便吧,還有一點就完成了,等到這次的酬勞拿到手之後,爸爸就給你買好吃的。」科納爾笑著說,隨即又專心地投入到自己的工作中去了。
等他再次被打斷,是室內的自動感應燈突然亮起來的時候,老舊的燈不是那麼靈敏了,在短暫的閃亮之後照例會一下陷入黑暗,接著再次閃亮,這個過程反覆三五次之後,才正式嗡嗡地運行起來,室內充滿了白色無機質的光明。
「爸爸?」傑恩端著一盤加溫過的麵包和生菜沙拉走了過來,「吃飯了。」
「嗯,你先吃吧,我還有一點就完成了。」科納爾心不在焉地說,傑恩放下盤子,從後面繞住了他的脖子,低聲地說,「我已經吃過了啦爸爸,都熱了三次了,你就先吃嘛,我來替你做。」
說著他硬是把父親拉離了座位,自己坐了過去,熟練地開始操作,在鍵盤敲打聲中科納爾舒展了一下自己因為久坐而僵直的腰背,開始吃遲到的午餐。
有那麼一段時間,房間裡沒有人開口說話,直到科納爾吃完飯,打算接手的時候,傑恩才抬頭,笑了笑說:「爸爸,你先睡一會兒吧,我可以的。」
科納爾怔了一怔,隨即又放心地笑了:是啊,你長大了……爸爸是該放心了。」
「嗯?」
沒有理會兒子的詫異,科納爾向窄小的房間走去,慢慢地躺到床上,熟悉的眩暈很快籠罩了自己,還有多久呢?這個身體還能支撐多久呢?可是,傑恩還小,他不可以就這麼走了,把兒子一個人留在這個陌生而敵對的地方……
喬啊,給我力量吧,為了我們的兒子,讓我再活一年,一年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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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天本來象傑恩生命裡的其它一天一樣,是個很平靜的日子,早上醒來的時候,就可以聽見父親在隔壁房間裡工作的鍵盤聲,因為不能出門,科納爾靠著在網路上給人處理某些數據謀生,鍵盤敲打的聲音在這個家裡是從早到晚都響個不停的,他起床之後,看見桌上父親給他留下的早飯,照例有一杯牛奶。
吃過早飯,清洗碗碟,他無聊地趴在窗戶上,看著空中往來的陸上車,電視早就壞了,家裡僅有的書也被他翻爛了,除了這麼發呆以及在父親實在疲勞的時候去替換他,傑恩找不到別的事情可以幹。
父親又劇烈地咳嗽起來,這次好像不同尋常,是一種撕心裂肺,幾乎要把心臟也一起咳出來的猛烈,傑恩突然感到了害怕,猛地從椅子上跳下來奔了過去,正好看見從科納爾捂著嘴巴的手指中,鮮紅的血大股大股地湧了出來!
「爸爸!」傑恩嚇得幾乎哭了出來,手忙腳亂地拿過毛巾,卻不知道該往什麼地方擦,科納爾抬起略略有些渙散但仍舊清澈碧藍的雙眸,用另一隻手拿過了毛巾捂在嘴上,緩緩地說:「不要緊……遲早的事情了……」
「爸爸……」傑恩全身顫抖著抱住父親的手臂,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是恐懼地叫著:「爸爸……爸爸……」
「不要怕,沒事的……不要怕……」科納爾用微弱的聲音說著安慰的話,手輕輕地摸著兒子耀眼的金髮,「起來吧,爸爸去漱個口。」
他吃力地支撐起身子,盡量平穩地向衛生間走去,擰開水龍頭,看著鮮紅的血液在水中迅速變淺消失,打著旋兒流下去,心卻是越來越往下沉去。
真的……沒有時間了嗎?
我就要去見你了嗎,喬?
可是我們的兒子,他才十五歲啊,他要怎麼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上生活下去?
看著鏡中蒼白的臉,科納爾痛苦地閉上了眼睛,難道我們終究無法擺脫這樣的命運嗎?
「爸爸?」背後傳來兒子小心的呼喚,科納爾急忙草草地擦了一把臉,順勢掩去奪眶而出的淚水,鎮定地回頭問:「怎麼了寶貝?」
傑恩忐忑不安地看著他的臉:「你真的不要緊嗎?要不要去……那個醫院,或者去……買、買……藥……」他盡量回憶著自己從電視裡看來的,對這個世界裡有人生病之後的處理方法,可是,腦子裡還是空空的,該怎麼辦,一點主意都沒有。
「不用了。」科納爾伸長手臂把兒子拉到懷裡,已經到自己的胸口了呢,也許等到十六歲的時候,他就會長成男子漢了吧?只是自己,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看到那一天了。
「可是!」傑恩著急地說,「出了好多血。」
「你聽我說,孩子,我跟你說過很多次了,我們,和這個星系的人是不一樣的。」科納爾低聲地說,「如果我們被發現了,那麼等著我們的,可能是你無法想像的災難……所以我的孩子,絕對不要想出去,除非你想讓我們死掉,以最悲慘的方式。」
懷中的身體尚未完全發育成熟,青澀得像春天的小樹,微微發著抖,科納爾情不自禁地把兒子摟得更緊,他還能保護這孩子多久?難道真的一點時間都不留給他了嗎?
「可是……」傑恩仍堅持著要說些什麼,而科納爾也在同時在心裡做了一個可以影響傑恩一生的決定,他放開了手,微笑著說:「不用擔心,爸爸有個老朋友,我會托他帶藥過來,爸爸不會有事的。」
儘管對父親的話不是很相信,傑恩也明白,現在自己說什麼都沒用了,他抬頭看看父親的臉,輕輕點了點頭。
又過去了三天,科納爾提到的,那位「會帶著藥過來的老朋友」卻始終沒有出現,傑恩有些急了,科納爾卻輕描淡寫地說:也許他被什麼事情耽誤了,也許藥品不好買。
用了各種理由搪塞過去,對傑恩幾次提出的要出去買藥的建議,總是用最堅決的態度予以否決。
「傑恩,你是爸爸唯一活下去的動力了,如果你出了什麼事,爸爸一定會受不了的你明白嗎?所以,絕對不要出去,絕對不要冒這個險……如果我一旦發現你不見了,爸爸會立即從窗戶裡跳出去的,聽見了嗎?」他最後一次乾脆用了自己的生命作為威脅,傑恩只好徹底打消了這個念頭,可是看著父親白天夜裡,好幾次地咳出大口大口的血來,他心驚肉跳著,不知道到底該怎麼辦。
終於,這天中午,當他正和父親一起吃飯的時候,自從他記事起就沒響過的門鈴,突兀地響了,暗啞的聲音把兩個人都嚇了一跳。
「有人……爸爸,有人……」傑恩全身都僵直了,一想到要和除了父親之外的人見面,而且還是和自己完全不一樣的那種人,心裡就害怕得亂跳,他這才知道自己對外面未知的世界到底有多恐懼,如果自己不聽父親的話,偷偷跑出去了,只怕什麼都沒幹,就會被自己的恐懼嚇倒。
「不要緊的,大概是他來了。」給兒子一個安慰和鼓勵的笑容,科納爾拍拍他的手,「去開門吧。」
「我嗎?」傑恩不願意在父親面前露出膽怯的樣子,但是害怕還是藏不住的。
「沒錯,去吧,開門前,先問他是誰,以後也要這麼做,這是常識。」科納爾鼓勵地笑著,傑恩終於離開了位子,慢慢地走向門口,門鈴還在響,像是外面的人已經確定了,不管多慢,一定會有人過來開門的。
終於走到了門邊,傑恩生平第一次,要和除了父親之外的人說話了,他的手心裡捏出了汗,情不自禁地又回頭看了看父親,然後鼓起自己最大的勇氣問:「誰?」
就一個字,似乎已經耗盡了他全部的勇氣和力量,傑恩簡直想轉身就跑,撲進父親懷裡,幸好傳聲器裡很快就有了回答:「您好,請問科納爾·林瑟·海德博格閣下是住在這裡嗎?」
傑恩猶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打開了門,像是地穴中謹慎地伸出頭去打量外面世界的小動物一樣,露出一隻眼睛看著外面的人。
是個身材高大的標準阿爾法人,水藍色的頭髮標誌著他大概只有二十歲左右,穿著一身平常的裝束,白到幾乎發藍的皮膚,一雙似乎可以看進人心裡去的棕色眸子正含笑看著自己,再一次地問:「請問,科納爾·林瑟·海德博格閣下住在這裡嗎?」
「是——是的,他是我父親……」傑恩由於緊張說不出話來,又回身求援地看了父親一眼,科納爾仍舊沒有說話,只是微笑而鼓勵地看著他。
一時傑恩不知道現在該幹什麼,好像在印象中兩個人就這麼站在門口是不對的,自己應該先問他叫什麼名字嗎?可是他沒有問自己的名字,這樣會不會太不禮貌了?還是自己應該等他先開口呢?
他正在煩惱的時候,這個男人又說話了:「我可以進去嗎?」
「啊,當然的,您請進。」傑恩結結巴巴地說,身體讓開,男人走進了房間,頓時,狹窄的房間好像更小了。
科納爾繼續微笑著看著這個人向自己走來,點了點頭算是打招呼,而來人卻很恭敬地鞠躬行禮:「閣下,您好,我奉克蘭·史坦因老師之命,前來問候。」
有些驚奇地打量著面前這個年輕人,科納爾沒有把心裡的疑惑說出來,笑了笑說:「他……還好嗎?」
「老師很好,多謝閣下的關心,但是老師因為某些原因不能親自前來,希望閣下諒解。」
傑恩悄悄地走進來,聽著父親和這個陌生人之間的談話,藍色的眸子緊張地轉動著,科納爾稍微說了幾句,抱歉地笑了:「啊,對不起,竟然忘了招待你,家裡只有茶,你要加糖還是牛奶?」
「不用麻煩了,閣下,老師已經為閣下安排好了醫院,我是來接閣下入院的。」他說話雖然恭敬,但是忽然帶出一種不容人拒絕的威嚴,直接說,「車子在樓下等,我們最好現在就動身,閣下您有什麼必須帶的東西嗎?」
科納爾愣住了,下意識地問:「這是他的安排嗎?」
「是的,閣下,老師要我轉告您,請不必多慮,一切都有他負責。」他看了看科納爾蒼白的面容,很客氣地說,「閣下的身體,似乎不是很好,還是入院治療比較妥當。」
「可是……我不需要……」不知怎麼的,科納爾有些不知所措,「我只想托他買一些藥品,並不想住院……」他不由自主地看向在一邊發呆的兒子,如果他住院了,傑恩要怎麼辦?他根本就沒有一個人生活下去的能力啊!
「閣下。」聲音忽然低沉下來,帶著些許的溫柔,「老師非常掛念您……真的,非常掛念……他明白您的心情,但是,也請您體諒老師的心情,請隨我入院治療吧,這樣,老師也會放心。」
他隨即也看了傑恩一眼,輕聲說:「至於令公子,我已經在醫院裡給他安排了一間住房,平時的生活起居,完全由我來照顧,這樣可以嗎,閣下?」
雖然他用的是問句,但是一點也沒有給科納爾選擇的餘地,棕色眼眸很堅定地看著對方,似乎在用自己的心思去影響著別人。
實在沒有什麼別的選擇了,科納爾只好點了點頭:「好吧。」然後轉向傑恩,「去把櫃子地下那個箱子拿出來吧,我們要走了。」
傑恩點點頭,往臥室裡走去,趁著這個時候,他低聲地說:「傑恩……就是我的孩子,他……和一般人不太一樣,他沒有接觸過別人,所以……」
他瞭解地點點頭,也壓低了聲音說:「閣下,您放心,我會好好保護他的。」
科納爾這才想起來:「真是失禮,我還沒有問您的名字。」
「羅伊斯·菲拉。」棕色眼睛水藍頭髮的青年露出了讓人安心的笑容,「我的名字是羅伊斯·菲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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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不清楚跨出家門的一瞬間到底是高興還是害怕,傑恩手裡緊緊地抱住一個不大的金屬箱子,跟在父親身後,兩人還是按照平時的樣子,穿著足以把身體遮擋起來的長袍,頭臉也被嚴實地裹了起來,連眼睛上都戴了墨鏡,羅伊斯很體貼地走在前面,不時回頭關注著他們。
門前停了一輛陸上車,很普通的樣子,連外殼都是灰撲撲的,出現在這個平民聚集區,沒有絲毫顯眼之處,但是科納爾一眼就看出那經過特殊改造的引擎和火焰噴射管,他有些吃驚地抬起眼睛四面看了看,發現了幾個不動聲色站在街道四周,卻又有意無意控制著所有有利地形的人,初看起來,和路上悠閒的行人沒有什麼區別,很不起眼,但時而銳利地掃視一眼,卻可以在瞬間應付任何突發場面。
「閣下,請上車。」羅伊斯拉開車門,很客氣地說,科納爾收回目光,若無其事地上了車,心頭第一次泛起疑慮:這個羅伊斯究竟是什麼人?看他的年紀並不大,克蘭卻如此信任他,包括自己的事情,在這個帝國裡沒有第二個人知道的,關於自己的事情,克蘭都放心地交代他來做,而且,從目前來看,他做的非常出色,沒有任何遺漏的地方。可是,為什麼自己心裡,就是有些覺得不對勁?
「爸爸?」傑恩坐到他身邊,墨鏡後藍色的大眼睛不安地看著他。
暫時不去想那麼多,科納爾微笑著摘下他的墨鏡,「怎麼了?」
父子間已經不需要用言語來多說什麼了,傑恩在害怕,當然,這並不代表他覺察到了什麼,僅僅是單純的對於陌生外界的未知恐懼,科納爾微微地在心裡歎氣,只好用說話來分散他的注意力,「你不是一直想坐陸上車嗎?今天終於可以坐到了。」
「傑恩沒坐過陸上車嗎?」坐在對面的羅伊斯很自然地接過話題,並且很自然地直接叫著他的名字,就像是朋友之間談話一樣,「今天因為來接閣下,所以盡量避免人注意,我還有一輛性能非常好的車子,哪天可以帶你去兜風。」
他露出非常溫柔的笑容:「對了,介意我叫你傑恩嗎?」
「不……不介意。」傑恩紅了臉,垂下長長的睫毛,卻又禁不住偷偷地看了羅伊斯一眼。
「那麼,你就叫我羅伊斯吧,小心,車要開了。」
正在偷偷看他的傑恩果然沒有坐陸上車的經驗,在車身啟動的一霎那,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前一斜,他驚慌地睜大了眼睛,壓抑著沒有叫出聲來,右手卻本能地伸出去想要抓住什麼東西,科納爾剛想伸手摟住兒子,羅伊斯已經搶先抓住了傑恩的手臂:「小心!」
第一次,第一次和父親之外的人身體接觸,傑恩的心忽然猛烈地跳動了起來,跳得似乎自己都可以聽見,奇怪的是,他並不害怕,相反的,羅伊斯的手抓住他的時候,竟然有一種安心的感覺,這種感覺,就是在父親身邊,也未曾有過的。
陸上車隨即升空,羅伊斯看見傑恩好好地坐回座位上,也放開了手,微笑著不語,而傑恩的臉幾乎都紅得可以燒起來了。
「看,那就是帝國塔,很高吧?在這裡都能看見。」科納爾示意兒子看那遠處高聳入雲的黑色建築,「你以前很想去爬一次看看的。」
傑恩有些羞怯地看向窗外,立刻被那宏偉的建築吸引住了,在正午的陽光下,黑色的塔身反射著無機質的光澤,深沉而美麗,中間的旋宮更是如光彩奪目的明珠一般,閃閃發亮。
他驚歎地張大了嘴巴:「真的……比電視上看見的還要漂亮!爸爸你上去過嗎?從那上面看下面,是什麼樣子的?」
科納爾的心忽然像被什麼東西狠狠刺了一下,他抑制住喉嚨口即將噴湧而出的一口鮮血,微笑著說:「那是很久之前了……從上面看,可以把整個帝都盡收眼底。」
「哇!」傑恩的眼睛裡充滿了嚮往的神色,更近一步地貼到車窗上,入迷地看著。
「是的,那種感覺非常好。」羅伊斯也湊到車窗這邊看著遠處的高塔,「有一種,整個世界都在你掌握之中,所有人都仰望著你的感覺。」
他笑著又說了一遍:「非常好。」
因為要盡快趕到醫院,所以他們並沒有在路上更多逗留,看著傑恩戀戀不捨地不停回頭看車後的樣子,羅伊斯安慰他說:「不要緊的,等閣下身體恢復之後,我可以陪你去。幾次都可以。你還想去什麼地方,我都可以陪你去。」
「嗯,謝謝,但是……不用了。」傑恩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其實也並不是很想去……」
誰都可以看出他的口不對心,科納爾沉默地把一隻手放在兒子的肩膀上,其實是不想給人添麻煩吧?可是兒子啊,你究竟要學著獨自去面對整個世界,如果在這個時候,你身邊有一個強有力的保護人,會不會,你就能平安地活下去呢?
陸上車在一棟建築門前緩緩降落的時候,其餘幾輛一直不緊不慢若即若離跟在四周的陸上車也靠近了過來,挨次降落,等幾乎所有人下車分散之後,羅伊斯才打開車門,跳了出去,四下掃視一回,轉身說:「請下車,閣下。」
「這裡是……」科納爾驚訝地看著周圍幽靜的環境和樹木掩映下的紅頂白色小樓,怎麼看,也不像一所醫院。
「這裡是老師的私宅,閣下在這裡可以安心養病,因為改造和抽調人手上花了一點時間,所以拖延了幾天,請閣下諒解。」羅伊斯解釋說。
「這是他的安排嗎?」科納爾有些懷疑地問。
「不是,這是在下的主意,老師已經將此事全權委託給我了。」年輕的阿爾法人笑得很恭敬,「閣下如果不滿意的話,我可以立刻……」
「不必了,我很滿意。」科納爾有些急躁地打斷了他的話,心裡的不安近一步地擴大:也許,自己做錯了?也許,自己根本從一開始就看錯了人?
可是他終究什麼都沒有說出來,下了車,看見羅伊斯主動地伸手去扶傑恩,幫他拿箱子,那麼溫柔體貼的樣子,兒子的臉又悄悄地紅了。
他更是無法再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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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樓的第二層臨時改成了病房,散發出淡淡的消毒水的氣味,讓羅伊斯有些不習慣,他還是比較喜歡飛船裡帶有橡膠機油氧氣發生裝置混合味道的空氣,但是再不習慣也要忍,這是他自己選擇的。
站在主監控室裡,通過屏幕望著躺在床上,面色蒼白的科納爾,幾個醫生忙碌著給他做各種檢查,傑恩站在房間的角落裡,瞪著怯生生的藍色大眼睛看著這一切,他的心情,忽然又好了起來。
「他還有多長時間?」
「最多不過半年了,病情已經惡化,而且,銀河系人的身體構造和我們又有不同,我們的一些醫療方案,對他是沒有任何作用的。」頭髮花白的醫生站在他身後,恭敬地說。
「半年嗎?」羅伊斯自言自語著,目光更多地停留在傑恩身上,「那麼這半年就給他最好的一切吧,讓他安然地離開這個世界,就算……就算完成老師的遺願了。」
「是,殿下。」
羅伊斯的眉毛動了動:「注意你的稱呼,我不希望他們知道我的身份。在這裡我就是羅伊斯·菲拉,一個普通人。」
「明白了。」
羅伊斯離開監控室,走到拐彎處的病房門口,凝神觀察了一會,等傑恩注意到他的存在時,恰到好處地露出一個微笑,輕聲說:「現在醫生們在給閣下檢查身體,還要花段時間,我帶你去看看你的房間好不好?」
「我……我想在這裡陪爸爸。」傑恩小聲地說。
「你在這裡,閣下會分心的。」羅伊斯溫和地說,果然,躺在病床上的科納爾就在此時扭過頭來,看著他們。
傑恩有些猶豫,但是羅伊斯沒有給他太多思考的時間,微笑著對科納爾說:「閣下,我帶傑恩去看看他的房間。過一會兒再來。」
嘴裡含著儀器的管子在做呼吸檢查,科納爾不能開口,只是點了點頭,用眼神鼓勵了兒子一下。
既然父親都同意了,傑恩也無法反對,乖乖地跟著羅伊斯出了房間,看著他往樓梯口走去,疑惑地問:「不在這旁邊嗎?」
「啊,這個。」羅伊斯笑了笑,回身走到他身邊,很自然地把手放在他肩頭,感覺到傑恩的身體微微一僵,卻沒有更激烈的反應,於是笑得更開心了,「這旁邊是治療室和醫生護士休息的地方,如果有什麼情況,他們也可以很快趕到,而你的房間在三樓,不用擔心,我的房間就在你對面。」
繼續把手放在少年的肩膀上,感受著柔順的金色髮絲不時輕輕滑過手背的感覺,羅伊斯保持著這個姿勢和傑恩一起上了樓,推開房門的剎那間,籠罩著金色陽光的房間讓傑恩頓時雙眼放光。
就像羅伊斯要求的那樣,房間精心佈置過,雖然沒有什麼豪華的裝飾,但是每樣東西都是高級品,不動聲色地舒適,對於傑恩來說,更是他想都想不到的享受。
「滿意嗎?」羅伊斯明知故問,傑恩情不自禁地向房間裡走了兩步,驚訝地看著KINGSIZE的大床和上面寬大柔軟的被子,卻差點被腳下的厚厚地毯絆了一跤。
「小心。」羅伊斯趁機扶住了他,指點著說,「那邊是浴室,不知道你習慣用什麼牌子的洗漱水,我選了和我一樣的……嗯,對了,走得匆忙,你的換洗衣服也沒有帶吧?我馬上派人去買,你的尺寸是多少?」
嘴裡說著,雙手已經曖昧地沿著少年的背滑向腰間,輕輕一摟,在傑恩剛為之感到臉紅心跳的時候就又立刻鬆開,照樣放回肩膀上,臉上的微笑彷彿這是極其自然的身體接觸,「差不多26B吧,買來試試看好了。」
原來只是在給自己量尺寸啊,傑恩鬆了口氣,有些懊惱,唉,自己實在是沒有接觸過別人,連這種事情都不知道,剛才還差點以為他在做什麼,想掙開他的手呢。
「我……我其實可以不住在這裡的。」傑恩小心地提出自己的反對意見。
羅伊斯皺了皺眉,是哪裡不對了嗎?還是自己的佈置有所失誤,這間房間應該是相當舒適,哪怕用來做為貴族的休息室也是夠格的啊。
「哪裡不喜歡,嗯?」
傑恩吃驚地發現羅伊斯說話的時候就湊在臉旁邊,呼吸都噴到耳朵裡來了,熱熱癢癢的,有些難受,又有些奇怪的感覺,他縮了縮脖子,尷尬地說:「不是……我想就在爸爸的病房裡睡就好了,沒有床也沒關係,我可以睡在凳子上,或者打地鋪也可以。」
「那怎麼行呢,這樣你休息不好,身體會拖垮的,你也不想閣下為你擔心吧?你是他最重要的人了。」羅伊斯溫柔地說,「我知道你關心閣下的病情,可是,還是不要作出讓閣下為難的事情來,這樣他才能盡早康復,對不對?」
好像很有道理,傑恩單純的腦子根本不是羅伊斯的對手,相反的,他感覺羅伊斯真是個很好,很好的人。
於是他順從地點了點頭,又覺得應該說點什麼,絞扭著手指,吞吞吐吐地開了口:「謝謝你。」
這正是羅伊斯想要的,不過他還是作出一副很驚奇的樣子問:「為什麼要謝我呢?」
「嗯……其實你不必為我做這麼多的。」傑恩鼓起勇氣說,「我知道,爸爸和你的老師是朋友,所以你必須來……送我爸爸入院,還有照顧我,因為我——因為我——從來沒有……那個……我從來沒有和別人說過話,以前都是爸爸在保護我,我……我……」
他鎮定了一下,比較流利地開口說:「我不想成為你的負擔。」
「你怎麼會這麼想呢?」羅伊斯真的有些奇怪了,看樣子這個從來沒出過門的小傢伙還不是真的單純,居然會想到負擔這個詞。
「我也不知道……但是,這是真的吧?因為我無法一個人生活,所以……你不得不照顧我,可是我……我可以的,我可以學!爸爸教過我的事我都記得!我知道我和你們不一樣,我知道我出門要把自己包起來不讓人看見,我知道怎麼買東西,我也可以像爸爸一樣在網路上工作……我……我可以照顧自己……」聲音不期然地低了下去。
「別說了。」羅伊斯本來不想行動太快以免嚇到傑恩的,但是看著他微紅著臉,不知所措卻又竭力想表現出堅強的可愛樣子,情不自禁地伸手把他抱入懷中,下巴貼著傑恩金色的頭髮,低聲地說,「這是我的責任,但我同樣心甘情願。」
幾乎不被人察覺的,他在傑恩的金髮上印下一吻,放手的同時在心裡發下了有生以來第一個誓言:我要得到他!